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2-2

──妳老是喜歡道歉。

那是一副知曉她曾經模樣的,藏著些什麼的聲調。這一層隱密卻沾染溫度,如同他眼底的款款暖洋,與隱約的光。

楊秧想不起自己曾在什麼時候對他道過很多歉。

她坐在公司辦公桌前,雙手捧著發燙的腦袋。

「怎麼了?煩惱剛才開會的東西?」

一旁的女同事湊近楊秧關切,原本愁容滿面的楊秧抬起臉,一下子漾出笑靨。

「我沒事。」她對女同事笑道,「昨天晚睡了,想睡得要死而已。」

女同事審視了她一會兒。

「好吧,那我就先放任妳去死了。妳知道有事可以找我商量的。」

楊秧笑了,「我知道。」

女同事叫周乙陸,短在耳際的鮑勃髮型俐落,黑框眼鏡在皮膚偏白的臉上顯得文藝。她是將楊秧從水深火熱的北部企業拔出來的好夥伴,也是楊秧的高中同窗,現在成了楊秧的同事,也聽了不少楊秧自述的現況,於是這會兒乙陸是猜著些什麼的,她猜想讓楊秧困擾撓腦的,不外乎是那位如今小有名氣的電台主持人了。

嗯。

她倒是猜錯了。

可乙陸就是一臉篤定地單刀直入:「妳回台中工作之後打聽他了吧。」

「誰?」

「明知故問。都是同學,妳以為我猜不到嗎。他在電台上班的事妳偷偷打聽到了吧,所以這陣子才老是往那裡跑?你們都分多久了,為什麼還想跟他再試一次?」

「妳在說什麼,我現在不是在煩惱他的事。」

「嗯,妳當然不是。」

「別用這種妳當然不信的語氣說話,真不是!」

「好,好。不是就不是。」

乙陸半舉起手掌,敷衍地點點頭。

楊秧白過她一眼,也沒心情再多解釋這些,楊秧還在擠著腦袋回想陳霍究竟為什麼會對她產生那種印象。

好想知道。

好想知道。

腦子裡的聲音勾起她稀稀碎碎的慾望,令她猶如一步步踩到了懸崖邊沿。

她焦躁地望回桌面,桌上擺著一杯滿杯的滾燙咖啡,她立刻就捧起瓷杯像喝酒一樣把咖啡一口氣喝到了見底。

楊秧嚥下最後一口時,乙陸忍不住皺眉。

「我一直就想跟妳說,沒有人這樣喝咖啡的。」

「是嘛。妳怎麼會以為我不知道呢。」

楊秧鎮靜地回應,把自己給燙得終於平靜下來。一脫離不斷思考陳霍一事的迴圈,她便低頭讀起桌上繕打好的提案書。她得轉移注意力,以免又掉進焦慮與強迫症的迴圈。

乙陸則順著楊秧的目光也看向那份資料。

「妳最近的案子?」

「對。」

楊秧將手中裝訂簡陋的計畫書翻到印有相片資料的一頁。相片裡是一橦老舊的建築物,外觀復古。

「是這陣子我手上比較大的案子。畫廊個展,為期兩個月。」楊秧一面翻動紙頁,一面說道,「這畫廊地點算偏僻。上週我有去場勘,展場裡面很……怎麼說、很陳舊,但也很有故事感,我覺得就這一點而言還是很好施力的。」

「場勘過幾次了,一次?」

「展場內部嗎,對,我只進去過一次。但我高中時候經常去,那時只待在畫廊的院子裡。」

「高中?都幾年了妳竟然還能負責到他們的案子?」

「我之前已經驚訝過這件事了,我現在心如止水。」

「是嗎。妳高中那時怎麼都沒告訴我妳經常去畫廊?虧我們同班三年。那裡離我們高中很近嗎?」

「有一段距離,以前放學我搭公車過去的。」

「竟然還要搭公車!妳為什麼要往那裡跑?這已經可以用不辭辛勞來形容了吧,他們院子裡有什麼嗎?」

乙陸問著,而楊秧只是盯著紙頁上的建築物相片,忽然安靜。

楊秧說:「有一個完美的四方形。」

乙陸困惑地停頓下。

「我聽不懂,請說中文。」

然而楊秧沒有理會乙陸的打趣,楊秧只是望著相片裡建築物的磚砌圍牆,抿出微笑。

翌日午間,楊秧來到畫廊行銷案的委託方約定的地點。那是距離畫廊不遠的一間老式西餐廳,斑駁的外牆攀滿枝藤,裡頭的仿古裝潢瀰漫一股舊時的浪漫。

委託方是畫廊的負責人,楊秧告訴他,她高中時經常造訪那間畫廊,她說,她非常喜歡畫廊的外院。

「我非常喜歡畫廊的外院。真的,非常喜歡。」

委託方看著楊秧強調的模樣,不由得笑了。

「那麼妳一定能有很多不錯的想法。」

男性委託方的名片上寫著奧杰二字,楊秧覺得那是一副相當適合他的姓名,奧先生給人的感覺簡潔有力,眉宇間透著沉穩。他姿態穩重地分切剛上桌的排餐,一身西裝筆挺,年齡五十歲左右,眼角笑時會有延伸到臉頰的紋路,那讓楊秧想起一個曾經非常溫暖的人。即使他已經冰冷。

楊秧抿了口白開水潤口,由隨身的包裡抽出膠裝成冊的資料。

「我確實列了一些大方向,再請您參考。裡面都有相關報價。」

「好。」

奧先生收下薄而精美的資料冊,簡單翻閱。資料裡不僅透過畫廊內部每一層樓的平面圖與立體透視圖進行了主題式動線規劃,亦針對楊秧鍾意的畫廊外院做了五零年代美式風格的設計。

「看樣子很復古。」

「是的。」楊秧挺直背脊,強調,「重點會落在年代感,但請放心,我們一定做到避免俗套。我想光是庭院布景的華麗程度就足夠吸引網紅來踩點,提高網路聲量。畫廊的內部動線會設計成闖關關卡,蒐集足夠的數字片段,就能用來撥打畫廊三樓的懷舊公共電話,像是打電話到五零年代,就能聽見隱藏劇情。」

奧先生提起濃眉,感興趣地問:「會有不同隱藏劇情嗎?」

「目前只設定一組,但如果有需要還是可以做調整,再多增加幾組號碼,分別撥放不同劇情,劇情可以結合您要展出的畫作內容。」

奧先生聽著點點頭,收起資料,「先用餐吧,我太太稍後就到,等會再一起討論。」

「好的。」楊秧頷首,低頭吃起面前的餐點。

奧先生接著在話間空隙,說起他與他太太──

「我和我太太原本都是企業裡的業務,十多年前,我才在我太太的支持下開了畫廊。」奧先生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桌上的資料冊,說道,「畫廊的主體妳也看得出來,是間老房子,那其實是我的老家。三層樓,妳現在看到通透的結構是後來才打通的。

「過去那間房子對我來說,就像個詛咒。」奧先生笑著說,「我小時候在那裡長大,後來離家工作,總覺得就把不好的事情都留在那間房子了。但不是這樣的。」

楊秧聽見『詛咒』二字,就像聽見自己的強迫症和恐慌,她覺得自己的病症就像人人口中的詛咒,於是她忽然集中精神,眼神認真地放下刀叉。

業界經驗豐富的奧先生見狀,只是喝了口隨餐的果汁,繼續說道。

「不好的事情並不會被留在某個地方,妳以為妳重返某地、重新遇見某個人又會跌進深淵都是因為妳又一次接觸到那些外物,但不是的。不是某地或某人讓妳難受,而是妳心裡的坎沒有消失。」他說,「坎子消失的時候,妳就會知道,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讓妳難受。」

楊秧聽得入神,慢半拍地頷首。

「意思是,您心裡的坎消失了,所以那間房子對您而言就不是詛咒了。」

「何止。」奧先生嗓音沉沉地笑起來,「那間房子看上去很好,不是嗎?」

楊秧回想了下,點點頭,「非常好。」

奧先生低下眸子微笑。

「坎子消失的時候,詛咒都有可能帶來美好的東西,像贈品一樣。」

奧先生的話語讓楊秧有些意外,那是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的。

就在這時,一位衣著素雅,年約四十多歲的女士來到奧先生身邊,對著楊秧點頭致意,「妳好,妳一定就是楊小姐了。」

楊秧意識到這是奧先生的太太,趕緊起身由口袋摸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上。

「您好,我是楊秧。」

對方接過名片,不疾不徐地由肩包裡拿出一張白底灰字、富有設計感的名片,楊秧端詳起精緻名片上的一副精緻名字:倪樂。

隨後,他們同時落座。

奧先生拿起楊秧方才交付的提案資料,向身旁的倪女士解說楊秧的構想。楊秧也偶爾適時補述,可沒幾句工夫楊秧就發現,由奧先生向倪女士直接溝通是更有效率的,他們的默契非比尋常。

他們的談話節奏快速,邏輯清晰,奧先生寬厚的肩線與倪女士寬領白衣襯出的纖細肩頭輕碰,倪女士抿彎塗著暗紅口紅的美麗唇線,奧先生看著倪女士的眼神溫潤。

楊秧看著面前登對的兩人,忽然發現,她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與之登對的人。

楊秧低下臉。

我就是一瘋子,除非我的對象也是個瘋子,不然談什麼登對?要不找個瘋子吧。

黑色的思緒像是長出一條帶毒的刺來,一瞬間綁住楊秧的頸項。她差點喘不過氣來,倏地深吸了一口氣。

奧先生與倪女士注意到楊秧的異狀,倪女士率先問了:「怎麼了,妳沒事吧?」

低著頭的楊秧覺得糟透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讓疾病影響自己工作上的表現了。她迅速整理表情,抬頭時擺出無懈可擊的職業笑臉。

「沒事,不好意思,突然心悸。老毛病了。」楊秧老練地胡謅過去,眼神極其鎮定,毫無慌亂。

可這樣過於鎮定的反應在天性敏銳的倪女士眼裡,反倒不尋常。

曾在職場帶過不少下屬的倪女士,從提案書就能看得出楊秧的工作實力,短時間內,她是打定主意要由楊秧來執案的。她知道楊秧的怪異反應無關工作,她無權多管,可她不討厭楊秧給人的感覺,於是她忽然有了個想法,她想要告訴她一些真正重要的事,不僅關於眼前的合作。

倪女士伸手輕拍楊秧的手背,楊秧一愣。

她說:「畫廊就在附近,等會我們過去一趟單獨聊聊,方便嗎?」

楊秧聽著,連忙頷首。

「好的。」

接著她看見奧先生與倪女士互視了一眼,兩人瞭然些什麼的眼神,讓楊秧一頭霧水。

倪女士帶著楊秧來到畫廊三樓。

她指著一處向陽的角落。夕色鵝黃地打入窗扇,在那塊白磚地上投映窗花的影。倪女士暗紅色的唇瓣抿起一道弧線,帶著點懷念,她對楊秧說:「很久以前在這裡,我學到了一件事。可是學錯了。

「那一天,我是第一次體驗所謂的性愛。」倪女士的聲調相當坦然,沒有羞澀。她說道:「當時這裡還沒打通格局,這裡還是奧杰的臥房。奧杰在那一天跟我說,他會對我負責的。老派得跟偶像劇一樣。仔細想,我當時應該要開心的,但我沒有,我很害怕。甚至太害怕了,所以說了非常不成熟的話。那一次,我和他沒能在一起。」

楊秧望著倪女士的側臉,小心地問:「為什麼害怕?」

倪女士微笑起來。

「因為有開始,就有結束。妳想,結束的時候,我們為什麼會掉眼淚呢?」

楊秧被這一問,問得沉吟一聲。

「因為結束的時候是痛苦的?」

倪女士聽得搖搖頭,揚起了嘴角。

「因為開始的時候是幸福的。」

倪女士走到窗邊,瞅向窗旁牆面上的一幅畫,上頭是一只色彩斑斕的魚。她撫摸著金色浮凸的畫框,嘴邊的笑意軟暖。

「所以過去我學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忘記。」

「忘記?」

「是啊,」倪女士笑道,「忘記所有好的事情。」

她說。

「因為人沒有辦法避免幸福,所以我只能在心裡倒數三下,去忘記那些美好的時刻。」

倪女士的論點讓楊秧相當驚嘆,她覺得她的症狀或許就來自於對完美的執著。

是了,她只要學會忘記幸福美滿就可以了!

功德圓滿了!

楊秧激動地上前握上倪女士的手。

「您太睿智了!」楊秧幾乎帶哭腔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倪女士詫異地睜大眼,看著楊秧由衷欽佩的眼神,不由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妳別學壞啊。」倪女士笑瞇了眸子,「我剛起頭的時候就說了,我當時學到了,但我學錯了。」

「學錯了?」

「是啊。」倪女士伸手撥攏楊秧頰邊的髮,「妳終究是無法忘記幸福的。」

她說,因為幸福不是記憶。

「因為幸福不是記憶,」倪女士笑道,「是感受。」

楊秧聽著,一瞬間竟感到絕望。

什麼?

不是、那我這輩子不就完蛋了?

還是有什麼醫療藥劑可以阻斷感受嗎?有嗎?

沒有吧?

啊,可能很貴。

楊秧低頭蹙眉思索起來,倪女士似乎沒有察覺楊秧的失落與極致理性的思考,她溫柔的嗓音繼續說著。

「當妳的身體和妳的心都吃到幸福的時候,妳的身心就已經記住了,那不是妳的腦子能夠操控的。」

啊,更慘。

楊秧的眉頭皺得更緊,連她的腦子都救不了她。

「那要怎麼辦?」楊秧焦急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回搭在倪女士手上的手。

倪女士看著楊秧懊悔地噙住下唇的模樣,一下子笑了。

「我不知道妳是不是正在面對什麼困難,無論如何,那似乎已經影響到妳的生理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解決的問題,這也是這次個展的主旨:深淵。」她輕碰了下楊秧搪瓷般的臉,說道,「有一些瞬間,我從妳的眼睛裡可以看到妳的深淵,我不知道那裡有什麼讓妳感到害怕,可是那些東西應該讓妳變成很勇敢的人。」

楊秧有些困惑,「是變成很膽小的人。」

倪女士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她說。

「妳剛才問了我『那要怎麼辦』,就代表妳是想要解決那些恐懼的。一個能夠直面深淵的人,妳覺得膽小?」

「可是我從來就找不到好辦法毀掉我的深淵。」楊秧想起為了解決恐慌與焦慮而帶來的強迫症,不禁苦喪了臉,「我找到的辦法反而變成我的另一個深淵,我簡直是生來毀滅自己的。」

倪女士聽著笑出連串的輕盈笑聲。

「我們都是被設計來毀滅自己的。」她的笑眼飛揚,嗓音愉快而豁達。她說,「所以唯一能夠停止自己消亡的人也只有自己。妳想,深淵是誰造成的?」

楊秧想起自己過往的那些得失,與那些獨自蹲踞在廁所裡,無止盡迴圈式思考時的自己。她曉得這一題的答案,可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喜歡妳的提案。」倪女士給了楊秧一個擁抱,然後放開。她望著楊秧濕潤的琥珀色雙眼,柔軟地笑了,「但我們稍微修改一下吧。」

倪女士說。

「三樓設計的公共電話,無論輸入什麼號碼,都撥給深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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