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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美的四方形

「原來是妳。」陳霍說,「開學典禮我們撞見過。或者該說是妳撞上我,還差點勒死我。」

陳霍推了一杯咖啡給坐在吧檯邊的楊秧。

楊秧從咖啡店廁所出來後,情緒便平緩許多,陳霍站在吧檯裡看著坐到老位子的楊秧,開始針對高中時見過一面,說起那一天的事。

陳霍湊近她的臉,笑道:「我以為撞鬼了。」

當年缺少人味的女孩,成長為眼前精緻懂得佯裝正常的女子。楊秧接過咖啡喝了一口,同樣湊近他的臉,壓低嗓音。

「我才以為我撞鬼了。」

楊秧說。

「高中開學典禮那天我去找過你,可是到處都沒有這個人。我去你們班找,去男廁找,連續幾天我都去打聽了,就是沒人知道你。我甚至想畫一張尋人啟事貼在學校裡,但開學典禮我們四目相接也才一秒,我只記得你當時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長相。」她用著像是控訴的語調說著,隻手握拳敲了下檯面,「我找你找得很苦!」

陳霍站在吧檯內聽著,不由得大笑了,他說:「我當天就轉學了,妳當然找不到我。還有,我也是只記得妳當時的眼神,看起來有夠慘。」

楊秧有聽見他的解說,也有聽見他的促狹,可一下子沒法回話。陳霍大笑時的模樣讓她怔忡半晌。那是相當具有感染力的笑容,她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

「嗯?妳怎麼了?」

陳霍隻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楊秧這才回過神。

「沒有,沒事。」她說,「只是沒料到你會這麼笑。」

「啊,是嗎。」陳霍提眸,稍微思考了下。他摸摸自己帶有笑意的臉說,「我也沒料到。」

陳霍笑著說:「我朋友不多,介紹這間店面給我的人叫溫德仁,我學徒的哥哥,」他指向店內一位忙進忙出的一位年輕男店員,「那是我學徒,溫德禹。他和他哥都是很開朗的人。他們應該可以算是我朋友,就連他們也總說我做人有點冷漠。」

楊秧隻手托腮,望著他問:「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只是沒有太多需要笑的事情,也就沒有太多需要哭的。」他說,「我只是比較省電。」

「真好,我想要向你學習。」楊秧忽然用著極其羨慕的眼神說,「我也想當一個省電的人,我不想再被我自己的症狀消耗下去了。」

她說,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就要消失了。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就要消失了。每次症狀發作,就像剛才我在你們廁所病發那樣,每次病發我都覺得我更小了一點,就像拿著銼刀一片一片把自己削薄,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她環著手臂靠在吧檯上,看著正在操作咖啡機的陳霍。陳霍被問得看向她等待答案的臉,沒有說話。

「哦、你不知道。」楊秧意識過來,咕噥一聲,「幸運的傢伙。」

接著她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症狀。

「我是個很容易焦慮的人,通常可以用咖啡壓下來,可是當我的焦慮『症』發作,我就要立刻去看四方形的東西。」

「四方形?四四方方的四方形?」

「不是,是圓圓的四方形──廢話,當然是四四方方的四方形。」

楊秧用一副你在問什麼蠢問題的臉回應,令陳霍不由得笑了。

楊秧繼續強調:「看四方形的東西能緩解我的症狀。」

「就是妳剛說的焦慮症嗎?」

「對,我說得焦慮症不是普通的那種『哦?好像有點緊張哦』,那種程度的焦慮,我說的是世界要毀滅了的那種焦慮,這一輩子都要一直傷心下去的那種焦慮。」

「但我很好奇。」陳霍回到剛才的關鍵詞問,「為什麼是四方形?」

楊秧一愣,想了想。

「我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緩地笑開眉眼,「我覺得,就像需要一直洗手才會冷靜下來的人一樣,為什麼要洗手不是重點吧,重點在於『確認』的這個動作,也就是確認自己的手是乾淨的。」

「洗過手,手就乾淨了不是嗎?」

「是呀,但洗過手,過了幾秒,又想『確認』我的手真的已經乾淨了嗎?所以又會需要洗手。」她一派輕鬆地說著,她訴說症狀就像是訴說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那樣自然。她說,「就像我看見四方形以後,又會想確認一樣。」

「那妳在確認什麼?」

「確認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

「所以『看見四方形』代表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誰決定的?」

楊秧停頓了一下。

「我呀。」語氣還挺理所當然。

「也就是說,妳自己訂遊戲規則?」

楊秧又停頓了一下。

「對呀。」

楊秧說完自己就笑了,像是笑自己的荒謬。陳霍有點驚訝,他以為這樣患上精神方面疾病的人會相當忌諱談論自己的病,但楊秧看上去一點也不介懷。

「簡單說,一焦慮起來,我的腦子會自動往極度糟糕的方面幻想,事情能怎麼可怕就怎麼想,往死裡想,這時候我得在還沒分辨不清事實與幻想之前給自己一個暗示,也就是一個『儀式』,讓自己殘存的一點理智明白,可怕的事情不存在。」

「那個儀式就是去看四方形嗎?」

「對。接下來就是強迫症的事了。」她笑道,「看完四方形不是就完事了,我會在幾秒後,來到真的嗎地獄。」

「真的嗎地獄?那是什麼?」

陳霍蹙眉的神情讓楊秧縮起肩膀微笑,有些不好意思。

楊秧說:「那是過幾秒又會自問『真的嗎?』的意思。」

「也就是說,妳確認沒發生壞事之後,又會開始懷疑真的沒發生壞事嗎?」

「對呀,然後就會需要去看下一個四方形。那是無止盡的地獄。」

「妳時間挺多啊。」

陳霍的揶揄讓楊秧笑出聲來。

「我試過把焦慮這件事往我的行程後面排,但那也只是延遲發作的時間,我試過很多治療法,但我不想上醫院,我想醫院的人會想要剖析我的過去吧,用佛洛伊德的論調去勸我必須直面過去造成的恐懼,才能治癒現在的恐懼。這樣的論點我尊重,但我不是很認同。」

她說,她的症狀並不是受到重創才開始的。

「我有一個很好的生長環境,我不敢說我的成長一帆風順,可確實在物質上沒有太多需要抱怨的。症狀是在父母分開之前開始的,所以我也不會把這一切推卸給父母,更何況,父母的決定如果能讓他們更好,我有什麼好難過的。要說他們給我的影響,也只有讓我更知道,我不能只把談戀愛當作民俗療法。」

陳霍聽著頓了下。

「民俗療法?我有聽對嗎。」

「有哦。」楊秧笑道,「高中的時候我覺得談談戀愛也許可以緩解症狀,腦內啡什麼的。但升上大學,我開始覺得談戀愛也是需要練習的吧,可能就像考駕照之前要先上駕訓班一樣。結婚之前,我覺得很有必要多練練,或許就不會需要離婚了。那樣好像更好一點。」

陳霍思考了下。

「妳好像一直在追求『更好一點』?妳就這麼怕失敗嗎?」

霎時之間,楊秧被這一問,問得收住了表情。

咖啡店輕柔的電台音樂填滿他們話間的空白,楊秧低下頭思索,陳霍見狀,知道她需要些時間釐清這道題,於是默默離開了吧檯,將備好的甜點咖啡送至店內其他客人的桌上。

半晌,店內播放的音樂節目樂聲漸弱,音響傳來電台男主持人一副溫和嗓音。

「各位聽眾朋友午安,又到了分享聽眾來函的時間。」

主持人說完,便用著像是讀誦的語氣,墊著淡淡的琴聲,說起第一篇來函。

「從前有個人告訴我,發生的一切都是好事情。

像是過往發生過的一切,都為了我們這一刻的相遇。

可是你知道的,人能夠擁有的只有一秒鐘。這一秒的我們,正在離開上一秒的我們。」

男主持人嗓音磁性,楊秧聽著,不由得抬起了眼。楊秧用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說著:「一個季節可能還是太短了。」

「一個季節可能還是太短了。」

主持人說出同樣的話,頓點過後,音響那端繼續訴語著。

「沙漏裡,關於你的沙子我都數完了,非常仔細的那一種。關於你的沙子,有時我希望再多一些就好了。」

楊秧聽著下意識揚起唇尾,眉間輕蹙。

「即使睡進墳墓的時候……」

即使睡進墳墓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握在手上的,還是不是原來的沙漏。」

電台節目的琴聲逐漸消失,主持人讀誦至此,平穩地笑道:「多美的文字,感謝這位聽眾朋友的分享。接下來,讓我們欣賞這位聽眾點播的《錶》。」

音響傳來歌手馬頔質地細膩的歌聲,每一束旋律都顯得溫鬱。

送完餐的陳霍察覺楊秧踩在高腳椅踏板上的鞋跟隨著歌曲的起伏輕敲,他莞爾地走過去,卻在走回吧檯前看見一位面熟的男子走進了咖啡店,陳霍很快認出那是店裡的熟客,也是音響裡那一檔預錄式電台節目的男主持人。電台就在這間咖啡店所在的辦公大廈裡。

電台主持人兀自坐入了靠牆的圓桌座位,隨而像是沉浸在樂聲中,闔上了眼。

正當陳霍想上前詢問是否要喝一樣的單品時,音響裡的歌曲來到了末尾。

歌手唱到最後一句時,陳霍看見他睜開了雙眼。

──我想用一個季節更長的時間來愛你

「我的投稿被唸出來了。我剛聽見的。」楊秧坐在檯邊座位一手托腮,一手指向店內的音響,對著走回吧檯的陳霍說,「可是他唸得不好。」

陳霍聽著笑了,他瞥一眼店內一角,他知道那位唸得不好的主持人就坐在那邊。

主持人獨自坐在楊秧右後方的圓桌座位等待自己的咖啡,他心想著,妳才寫得不好。

楊秧是附近行銷公司的上班族,她看看手錶,再半小時就要趕回去開會了。

陳霍注意到她的動作,問道:「怎麼了,趕時間?」

「倒是不趕,再半小時才開會。」楊秧俐落地重新綁了一次頭髮,將自己梳理整齊,「要不是剛剛發病逃到你店裡偷懶到現在,我早就已經在公司多做一份備案了。」

「那還真是抱歉啊。」

「沒關係啦。」楊秧半瞇眼睛刻意順著陳霍的反諷,笑聲朗朗,「我對自己準備好的那份提案還是挺有自信的。」

未料就在楊秧準備從吧檯邊的椅子上起身時,楊秧身邊的座位被一位男子拉開,坐了上去。陳霍意識到那是那位男主持人,於是微笑問道:「要加點嗎?」

主持人點點頭,「肉桂捲。」

「好。」陳霍隨之由打著鵝黃燈光的玻璃櫃裡夾出一份肉桂捲加熱。

楊秧在這時望向那位男主持人,恰好與他對視一秒。她沒有立刻收回視線,只溫婉地抿出一弧微笑,輕輕頷首。

他回以點頭。

男主持人有些清瘦,容貌俊朗,氣質斯文,是一般書上會出現的性格溫和的俊美男子。可那一雙極富親和力的眼眸,卻在這一刻變得刁鑽。

「妳投那種稿是想找碴嗎。」

男主持人的語氣與電台節目裡的大相逕庭,楊秧聽著不住彎起唇瓣。

「怎麼會。想當初你親口對我說得多好,發生的一切都是好事情。但在電台裡朗誦得像是小木偶一樣。」

「妳去對小木偶道歉。」他隻手托住額角,側著臉注視楊秧,「我不認同妳寫的最後一句。人生的沙漏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裡面的每一粒沙都有意義,差只差在最後一粒沙子掉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圓滿、因為什麼人圓滿,或甚至只是跟自己和解了所以圓滿,那都是有可能的。」

「是啊,我沒說那不可能。」楊秧別開目光,拎起隨身的皮包便起身走向店門,「謝謝你的大道理。失陪了。」

「等等。」他立刻跟了上去,抓住楊秧的手腕。

楊秧回頭只見他凝重的眼神。

他壓低音量地說:「今天中午怎麼突然跑開了。」

頓時,中午時分那句令她發病的話語又一次撞入腦海,她瞬間反射性地甩開他的手,轉頭逃出了店門。

當他錯愕地愣在原地時,他的身旁擦過了一道身影。

陳霍已經追了上去。

陳霍在大廈裡的邊角樓梯間追上了楊秧。

他拿捏著力道輕握她的肩,將她轉過身來。

陳霍喘著粗氣問:「怎麼了?又發病了嗎?」

那著急的語氣讓楊秧下意識望向他的臉,只見那雙幽靜的眼睛近在咫尺,她不由得貪婪地盯著,雙手甚至反抓上他的雙臂,湊近了一步。

楊秧琥珀色的杏眸盈滿慌張,鼻息顫抖,卻在持續盯著陳霍的雙眼下,漸漸平復了胸口的劇烈起伏,她嚥著唾沫喘息,深呼吸,喘息──

「陳霍……」

「嗯。」陳霍低應,嘴邊抿出了細小的弧度,隻手撥攏她額前的碎髮,「怎麼了?」

他的問聲滲入了彷彿不存在於這世界的柔軟,楊秧在他眼中就像一幅畫,狂喜狂悲的性格像是最為刺目而飽和的油彩,令他厭膩不來。

楊秧圓滾的雙眼忽地掉出淚水。

「我很抱歉。」

「別抱歉。」陳霍勾起嘴角,彎著食指擦過她潮濕浮腫的眼瞼,「妳老是喜歡道歉。」

那一道含著深意的無奈語調讓楊秧一怔,「什麼……」

「好了,整理一下,要去開會了吧。」陳霍像是不打算解釋,雙手替她拉整方才奔跑而歪斜的領口。

楊秧這才意識到時間緊迫,可她還有想問的,陳霍見她欲言又止,不由得微笑。

「下次再說,」他沉聲地笑道,「留點話題,妳才會再來。」

楊秧望著那雙含笑的黑色眸子,思忖了下。

「好。」她應答的模樣竟有些乖巧,「生意人真可怕。」

陳霍看著楊秧紅著眼睛一臉平靜說著這話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他已經很久沒有因為一個人而笑。

望著眼前的楊秧,他心想。

有必要的話,他可以一直留點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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