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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親愛的深淵

很多時候楊秧都以為自己要痊癒了,可是不是這樣的。

對楊秧而言,她永遠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復發,於是在『好像痊癒』的日子裡,她也同樣擔驚受怕,她知道有一天,一個微小的觸發點都可能將她拉回地獄。

藍仙子給她的希望總是來得若有似無,走得斬釘截鐵。

乙陸在一天早晨經過楊秧的辦公室座位,看見楊秧又像喝酒一樣把一整杯咖啡給乾了。

「妳咖啡喝太兇了。」

「還用妳說。」

乙陸聽著不禁白眼睨著她,就在這時,乙陸瞥見她的電腦正亮著一頁關於音訊設備的網路文章。

乙陸指向電腦,問道:「妳查這幹嘛?」

楊秧聞言望上乙陸。

「畫廊那案子需要的。」楊秧在介面上按出配合廠商提供的設計稿,「我想在畫廊三樓、就是在最高樓層的中央放一個舊式電話,參觀的人輸入通關號碼就可以聽見隱藏劇情,可是業主夫婦希望改成撥打給──嗯、某個,概念。」

「概念?」

「怎麼說呢,就是、打給深淵。」

「深淵?」

乙陸越聽越不懂,眼見乙陸一臉納悶,楊秧索性拿出從業主那兒蒐集來的個展資料。

乙陸接過紙本,只見封面是一幅塗抹著深淵二字的油畫印本,字樣厚塗,卻疊以明亮的色彩,陰暗底色襯得飛揚的字體宛若燈塔。往後翻,一頁頁是同一只鱗片彩燦的魚,一幅一種姿態,足足有幾十來幅。

「深淵是這次個展的主題,畫家就是業主奧先生本人。他們很顯然有想要表達的東西,有點抽象,像是一種概念。我猜他們可能希望去參觀的人都能直面自己的『深淵』,所以希望人們打電話給深淵說些什麼。」

乙陸聽了不禁蹙眉搓了搓手臂,「真是陰暗。」

楊秧提眸想了想。

「可能正好相反。」她說,「我覺得太過正面了,不好操作。」

「正面?」

「他們的訴求是讓人直面恐懼,克服恐懼,這不正面嗎?只是,說到底這事沒有那麼人性,人們頂多和恐懼共處、和深淵一起生活,我不認為人真的能克服什麼。說實在的,人真的『想』克服嗎?」楊秧問著,像在問自己,「去看深淵,去和深淵對話,這是要人不舒適,人為什麼要花錢來買不舒適?」

乙陸眉間皺得更緊了,這確實不好辦,畫展就是要吸引人陶冶心性的,業主的訴求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尤其這事還由一個特別愁恐懼的楊秧操辦。

乙陸伸手拍拍她的肩,「頂得住嗎?需不需要轉給我?我這裡有一些廣告案可以跟妳換。」

楊秧看著乙陸憂忡的眼神,欣慰地彎起唇角。

「我沒問題。就是要多想想怎麼包裝,我應該會讓來賓有籤詩可以拿,算是讓他們帶個紀念品回去,對消費者體驗來說可能多少可以加分一點。」

「我是指妳的焦慮症和恐慌症。我不希望工作還讓妳焦慮。」

楊秧一怔,笑開了眼。

「我的日常就讓我焦慮了,不差工作這一項。」楊秧慣性地自嘲起來,臉上的笑容又頓時一凝,「啊!」

「什麼?怎麼了?」

「我忘記問他了!」

「問誰?」

「陳霍!」

「程穫?」

「不是、不是那個程穫,是那個……」楊秧腦子卡頓,索性收了包包就起身往公司門口走,「下次再跟妳說!」

──妳老是喜歡道歉。

陳霍飽含深意的那一句,讓楊秧好奇得幾近焦慮。沒想到工作一忙,這事就擱置了。楊秧還是很樂見用工作轉移焦慮的,可當她一想起未解決的焦慮,那可就變成加成效果的焦慮了。

「陳霍、陳霍!」

當楊秧急匆匆地走進咖啡店坐上吧檯邊的老位子,她劈頭就呼喚吧檯內忙碌的陳霍,就在這時,她瞄見角落的圓桌座位上,竟坐著個悠哉划著手機,喝著咖啡,壓根沒發現她的程穫。

「啊。」

楊秧喉間發出個情緒複雜的頓音。

他沒發現她,可她發現他了,那偌大的存在感伴隨過往他們糟糕的戀愛一下子壓上楊秧,一顆心臟像是被壓成肉餅,讓她喘不過氣。於是當吧檯內的陳霍聞聲回過頭,恰好看見的就是抓起包包準備落荒而逃的楊秧。

陳霍一愣。

他下意識上前,隻手按住了她沒來得及從桌上抬起的那隻手。

他傾身湊近,壓低了嗓音:「妳跑什麼?」

楊秧錯愕地睜圓雙眼,「什麼?」

陳霍瞄了一眼角落圓桌座位上、正不緊不慢檢視手機的程穫,視線擺回楊秧時,開門見山地問:「妳為什麼怕他?」

楊秧這下聽得不服氣了,「我才沒有怕他。」

「是嗎。」陳霍鬆開她的手,拉開彼此的距離便提高眉梢望著她,「那妳為什麼要表現得像怕他一樣。」

「我沒有。」

「妳有。」

「你真奇怪,這關你什麼事。」

楊秧惱羞成怒地說了這一句就又準備走人,可又被陳霍拉住了一隻手,手腕上的力道扯得楊秧回過身又坐回了原位。

她瞪著他握在她腕上的手。

「你這是幹什麼?放開我。」

「我就是覺得妳不適合這種夾著尾巴跑走的行為。」陳霍忽然起了情緒,眉間凝重,「就像妳動不動就道歉,也讓我覺得生氣。」

楊秧怔忡了下,比起追問她一開始想知曉的、他究竟為何認為她經常道歉,此刻她更想問的竟是:「你生什麼氣?」

「我怎麼知道。」

楊秧問出口時,陳霍自個兒也覺得莫名其妙。連他也不是那麼清楚自己幹什麼為楊秧感到不平,這一切感受於陳霍而言都是沒有經驗的,於是這一刻,兩個不知道答案的人只是大眼瞪小眼。

幾秒的僵持後,楊秧率先嘆了口氣。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我知道你大概是為我好。」她說,「我走,才不是因為怕他,而是因為羞愧。」

「羞愧?」陳霍的眉間蹙得更緊,有些感到荒謬的味道。

楊秧看出來了,抿著唇瓣猶豫會兒,還是說了。

「我只是覺得妳還是老樣子。那天,他這樣對我說。」楊秧忍住回想這件事的不適感,努力地說完,「我和他很多年沒有聯繫了,終於再見到面的時候,他對我說了那句話。」

──妳一個做行銷的,為什麼每天都穿得那麼正式,我從以前就想問妳了。妳從來沒有邋遢過嗎?自在一點不好嗎。

──什麼意思,做行銷的就要比較邋遢一點嗎?

──不是。這是兩件事。

那一天的程穫嘆了口氣,語氣竟有些惋惜。

──我只是覺得妳還是老樣子。

那一刻,楊秧一下子就聽出他想說些什麼了。

「就在那裡。」楊秧指向咖啡店的落地窗外,那一片寬敞的大廳,「他一臉可惜的說我還是老樣子。我過去的老樣子其實很糟,那就像是在說我沒有長進一樣。」

「等一下,這就是妳當時慌慌張張跑進來急著跟我要咖啡的原因?他那句話讓妳復發了?」

「對,就是這樣,所以我現在不想看到他。你快放開我。況且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所以──」

陳霍眉間一攏,「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哎,這說來話長。」

「那長話短說。」

「你好奇怪啊。簡單說就是我大學時練習過怎麼談感情,我以為我練習好了可以做得好了,大學畢業後就跟他談了一場,結果我努力了,反而跟他談得更糟了。我根本沒有準備好,所以把一切都搞砸了。講完了,滿意了嗎?放開我。」

楊秧試圖抽開自己的手,卻仍被陳霍揪得死死地。

「人活在世界上是沒有準備好的一天的。」陳霍慎重地說,「沒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抱歉的。我聽過妳的電台投稿,妳說妳知道人能夠擁有的只有一秒鐘,那妳怎麼會覺得現在的妳需要為過去的那個妳抱歉?而且妳真的覺得那全部都是妳的錯?」

楊秧停滯下,不由得歛低視線。

「我不知道,但你也見識過我的病,你知道比起正常人,我這樣的人更容易搞砸一些事情。好了,可以放開我了嗎?這是需要提交什麼申請是不是。」

「不對。任何人都容易搞砸事情。何況人是不能比較的,妳為什麼要拿妳自己跟『妳認為』正常的人比,那完全沒有意義。」

「你不懂。」

「妳才不懂。」陳霍忽然像是管不住嘴,相當嚴厲地指正,「妳是因為『妳』覺得妳不夠好,所以才恐慌,但妳怎麼可以預設立場的去咬定別人覺得妳不夠好?」

「因為事實如此。」楊秧往坐在牆邊的那一個程穫瞥去一秒,又望回眼前的陳霍,本就降低的音量又壓得更低了:「照他的說法,他就是認為我不該是老樣子,那就是在否定那樣的我。」

陳霍聽清時當真不敢置信了,「妳就因為他一個人否定妳,妳就覺得妳不好了?他那麼重要?」

霎時間,楊秧被這一問,竟一下子就懵了。

他那麼重要?

楊秧蹙緊白淨的眉宇。

等一下,他那麼重要嗎?

陳霍察覺她的手腕忽地脫力,她的眼神變得認真思索,看上去顯然沒有要逃走的打算了,陳霍小心地鬆開她的手腕。楊秧脫離箝制也確實沒了走人的欲望,她正陷入更深層面的思考。

那一個程穫於她而言,真的那麼重要嗎?

楊秧游移了視線。

「糟了,我不知道。」她沉下聲線,相當理智地說,「但我想跟他復合,所以我覺得我既然要拿下他,他對我的想法當然至關重要吧。」

陳霍頓了下,沒料到會聽到這麼個奇葩的回應。

「拿下?等等,我覺得我們暫停一下,先好好探討一下妳到底是用什麼概念去談戀愛。拿業績?」陳霍倏地覺得眼前這衣衫整潔的職業女子用一種衝績效的概念去談戀愛有些好笑,他不由得壓低一側眉梢,「說穿了,妳究竟是真的認為他這個人重要,還是妳只是想要談一場漂亮的戀愛,才覺得他的觀感重要?」

「漂亮的戀愛?」

「就像是能夠用什麼國際標準評定為優等的戀愛。」

陳霍的比喻讓楊秧一下子笑出來,「那是什麼。」

「我才要問妳那都算什麼啊。」陳霍嘴邊浮現的笑意突然變得慵懶,見楊秧沒了逃跑的意圖,於是動手煮起了咖啡。他意有所指地往圓桌那兒的程穫瞅去一眼,又瞅回楊秧,低聲問道:「妳是真的愛他,還是只是想愛一段妳覺得夠好的戀愛,所以才想跟他復合,完成妳的這個心願?」

楊秧聽著,思考了下。

「為什麼我覺得你在挑撥離間?」

陳霍聽著,提著熱壺的手停頓兩秒,也思考了下。

「對,我在挑撥離間。」陳霍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他沉默一秒向自己確認過後,說道,「我可能有點嫉妒了。」

楊秧一怔,只見陳霍正經地繼續沖起咖啡。

陳霍望著熱水一點一點地滲入咖啡粉,說話的聲線溫潤清朗:「他讓妳苦惱到這個地步,讓我覺得蠻生氣的。」

他放下熱壺,一雙漆黑的眼睛泛上坦然的味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生氣,但我想應該跟妳有關,妳覺得呢?」

陳霍望著楊秧問。

她提眸看著陳霍一如既往紳士的姿態,這樣紳士的人竟把這樣曖昧的問題給丟回來了,這不是相當狡猾嗎。她無法想像這一副皮囊下有著絲絲微微的壞心眼。

楊秧噙了噙下唇,又鬆開。

她拿不定這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只好刻意笑道:「你逗我呢。別這樣,我會當真的。」

未料陳霍輕淺地勾起一側唇尾。

「那就當真。」他說,「我都當真了。」

此話一出,楊秧還是搞不清是真是假。只好以理性層面分析起來。

「可是你都說了,我只是想談一場漂亮的戀愛,我這樣的人不就更差勁了?如果我把你當對象,也只是重蹈覆轍而已。」

「是嗎。但怎麼辦,對我而言妳不差勁。」陳霍的微笑忽然變得溫軟,他直視著楊秧,「對我而言,妳不過是個想把每件事都做好的人。妳可能覺得自己很耗電,但我覺得這很了不起。妳覺得妳不夠好,但我覺得妳這樣才好。就算妳只是想找個人練習談一場漂亮的戀愛又怎麼了?」

他雙手撐上吧檯,湊近她的臉。

「這麼認真,不是很厲害嗎。」

接著,陳霍將剛沖好的熱咖啡倒入馬克杯,放上托盤,刻意走出吧檯繞到楊秧身邊,捨近求遠地給楊秧送上。

馬克杯被輕放在楊秧面前,陳霍拿著空托盤在楊秧身邊的空座位坐下了。

他的手肘輕輕靠著她的。

「結婚之前,妳想多練練吧。」陳霍玩味地壓低音量笑道,「就像考駕照之前,要先上駕訓班?」

楊秧望了過去,看見他海一般漆黑的雙眼含著光。

她聽見他說。

「我當妳的駕訓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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