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1-2

高中的開學典禮,大量的新生簇擁進空調稀薄的體育館。

楊秧望著腳下的步伐想著她就是小高一生了,然後開始思索自己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她的腦海閃過一些她可能失業睡公園的畫面,然後是她未婚懷孕,在高中同學會上被問孩子的爸是誰的光景。

她怎麼知道孩子的爸是誰,她還想有人告訴她呢。

「別別別──」

楊秧喃喃碎語,想把恐懼感給推回去。

現場太過嘈雜,身旁的新同學沒留意她的異常,新同學看向她的時候也只見她立刻抿出微笑。

她微笑。

然後心想她就要變成無業的單身媽媽了。

楊秧的負面思想如瘋狂生長的藤蔓鋪展開來,她知道那些都是沒有發生的事,可她的症狀一來,她只會換氣過度渾身發汗地反覆思考:真的嗎?

她摸上自己的肚子,平的,大不了是早餐吃太飽,有點起伏。

她開始下意識尋找『四方形』。

楊秧看見體育館裡的窗框。

四方形。

很好,得救了。

她深呼吸,吐氣,保持臉上的微笑,與身邊剛認識的同學應答如流,可又過了幾分鐘,她忽然又被拽進『真的嗎地獄』。

真的嗎?

她瞠大眼睛。她會不會正在做夢,夢到高中第一天,可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世俗定義的殘次品了?

楊秧整片背脊竄出冷汗,又急忙開始尋找四方形,可人多擁擠,她被擠到了隔壁班隊伍,她的視線正被一位站在前方的隔壁班男孩擋個正著。那位男孩個子高,楊秧被擋得壓根看不見任何四方形。

「抱歉,借過……」楊秧因為症狀發作而嗓音發抖。

然而男孩沒聽見她的發言,她急得慌,不由得放大了音量喊:

「借過!借過!」

那位男孩注意到了,卻只左右張望,沒讓開。

楊秧見狀索性伸手去拉他的衣料,未料她控制不好力道,顫抖的手竟用力地拽了下他。

男孩的制服由後被她扯得勒脖子。「唔!」他發出低沉的像被勒死的聲音,轉身對上楊秧恐慌的雙眼。

一瞬間,楊秧愣了。

男孩有一雙相當幽靜的眼睛。那裡像是雪地裡的夜晚,或透光的藝術品,或任何可以稱之為靜好的比喻。

陳霍在高中的開學典禮上,被一個奇怪的女孩由後扯住了襯衫,制服領勒住他的脖子,嚇得他立刻轉身。

然後他看見一張白淨,卻寫滿恐懼的臉。

他覺得女孩有一雙溺水的眼睛。裡面塞滿相當痛的東西,可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覺得那一副眸子像是沒有呼吸。

有夠可怕。

陳霍下意識退了一步,這時,女孩像是驚醒,眼神一轉。她急忙低下頭,在擁擠的人潮中慌忙跑走。陳霍還想引頸確認些什麼,但聽見自己班級的導師喊起整隊口號,也只好回過身。

他整場典禮都心不在焉。

她是人沒錯吧?

楊秧第一次知道,除了四方形以外,還有東西可以舒緩她的症狀。

她鑽回正確的班級隊伍後,瞄著隔壁班那一位男孩的背影,她察覺自己因他的眼神而平緩下來的呼吸是那樣舒暢安然,不由得低喃了一句:「謝天謝地,我有救了……」

楊秧拉長脖子想要看清楚他的長相,可礙於地理位置,直到開學典禮結束她也無從看清,就這麼隨著同學們被班導給領著帶回了班級教室。

楊秧有些懊悔,但沒有放棄。

她趁著下課時間,徘徊在隔壁班走廊,她抓住一個從隔壁班教室走出的女學生。

「妳好,不好意思,請問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很高的男生?」

「很高的男生?」女學生往教室裡看了看,沒看著符合條件的人,「我不知道妳說誰耶,開學第一天,大家都還不熟。」

楊秧聽著也不浪費時間,道謝後就兀自跑向了男生廁所。她想,沒在教室那一定是去廁所了。

她抓住一個從男廁走出來的男學生。

「你好,不好意思,請問你在廁所有沒有看到一個很高的男生?」

「沒有耶,裡面沒人了。」

男學生指指空無一人的男廁,與楊秧擦肩而過。

楊秧噙住下唇,滿腦子困惑。

那他在哪裡?

陳霍參加完開學典禮,就接到通知。

他要轉學了。

陳霍一直是個豁達的孩子,做事也講求效率,他覺得他不拖泥帶水的個性應該是遺傳。他的父母在那一天決定離婚,並且決定把現住的房子出售,賣屋所得平分,一切談得公平客觀,可卡在了陳霍該由誰來扶養的問題。於是,清晨還是夫妻的兩個人,大白天來到學校,就變成不知道誰來處理孩子的A女和B男了。

B男站在學校大門口,對著還穿著制服揹著書包的陳霍說:「我跟你媽要離婚了,房子會賣掉,你要先去和你舅舅住一段時間,所以你得轉學,只是我們還沒有決定好誰來養你,你想跟著誰?」

陳霍停頓了幾秒鐘。

他實在沒有想到會被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形容成一個像是寵物的東西,他也實在沒有想到會要指出一個比較倒楣的人來養育自己,這完全不像是普通高中生要做的選擇題。

他想像自己正在參加一場關於人生的考試,試卷上突然出現了要誰養你的問句,這短短幾秒鐘發生的事情有點太過荒謬,他不由得笑了出來。

A女在旁看見自己的孩子笑得彷彿事不關己,皺眉說道:「正經一點,我們是認真的。」

未料陳霍帶著笑容回答:「我知道。」

他知道。

他自小就知道很多事情,也知道世界上沒有對錯。

他怎麼會不知道無常。

楊秧站在男廁躊躇了幾分鐘,她好想找到他,再看一眼那個人的眼睛。

他會在哪裡呢?

困惑很快帶出她慣性的沮喪。在洗手台洗手的一位男學生問她怎麼了。

「妳怎麼了?一直站在這邊。」

楊秧抬起眼說:「我得找到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沒找到的話,我可能活不下去。」

男學生聽了直接給笑了出來,楊秧蹙起眉頭。

笑什麼呢。

她是認真的。

她轉身走下了一旁的樓梯,她不想多說了,她知道自己病態的執著又要伴隨強迫症躁起來了。

學校鐘聲打響,她應該要回教室的,可她的慣性疲勞又開始了,沮喪和所有她沒辦法解答的困惑壟罩在她的整顆心上,她覺得心臟在這種時候好像都是黑色的。她好睏。她好想再看一眼那個人。

他是誰?

他存在嗎?

如果我有問他的名字就好了──

腦子裡的聲音無法自控地吵鬧起來,懊悔排山倒海,她總有一種『如果我剛剛可以更聰明一點就好了』的想法。

她好睏。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個人出現過的體育館,可當她站到了一樓體育館前,她才發現體育館鎖上了。身邊有些較為年長的學生經過時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她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翹課,只好趕緊繞進一旁日光微弱的防火巷。

她看見裡頭堆放著許多廢棄物,其中,有一株小樹叢生長在裡頭,顯得特別突兀。

楊秧覺得,她有時就像那個樣子。

她距離正常的植栽比較遙遠,在昏暗裡,要比其他植物更加努力,才能活得下去。

「嗨。」

她以氣聲悄悄向它打了招呼,慢慢地走近那株小樹。

楊秧端詳了半晌,倚著半枯的枝條坐了下來。

「我在找一個人。」她壓低音量對著小樹說,「他可能可以治療我。」

她說,你聽過恐慌症嗎?

「你聽過恐慌症嗎?沒有嗎。那強迫症呢?焦慮症?」楊秧問著小樹叢,然後說,「我感覺這些我都有,所以我得找到他來治療我。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其他人聽了只會笑而已。他們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樹叢很安靜,像是不置可否。楊秧有些鬱悶地苦笑,倚著樹叢望上天空,枝葉包裹住她,零星的葉片稍微遮擋了她向上望的視線。她看見上頭隱約的天光與被風吹動的綿白雲層,她覺得如果是一個正常人,看到這一切應該會是愜意的時刻。

她卻只感到悲傷。

楊秧自小一絲不苟,成績卓越,可她明白在好看的表皮底下,有些東西正在腐爛。

她知道身體會感冒,情緒也會。

多年以來,她都在找方法治癒自己,她試圖壓下那些腦子裡的聲音,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都用掉她太多精力,她只能渾身乏力地尋求睡眠。睡覺的時候,那些聲音才會暫時不見。她才能得到真正的鬆懈。

──妳這孩子怎麼又在睡覺?

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經常無奈帶笑地這樣說道。

楊秧從小就需要大量睡眠,家人以為她天生就是個嗜睡的孩子,只有她自己曉得,她只是想要活著。

──因為我想要活著。

──什麼呀,又在說笑。

我說的是真的。小時候的楊秧說過好幾次了,我說的是真的。

沒有人會理解的。

楊秧斂下視線,雙手抱緊自己。

於是,在高中開學那一個翹課的早晨,她倚著小小的樹叢聽著操場傳來的細微聲響,在防火巷裡沉沉睡去。睡去以前,她記得有一陣風吹進巷道裡,掠過她漸漸平靜下來的臉。

她好像聽見腳步聲,可她沒辦法醒來。

高中第一天就轉學的陳霍後來跟著舅舅一起生活,在新的高中度過有點普通的日子,普通的社交,普通的被告白,普通的交往,再普通的分手。

「我們分手吧。」

提分手的是女方,地點是普通的教室外,時間是普通的放學時分,陳霍點點頭,於是在高三的時候普通的回到單身。

陳霍站在那裡看著前一秒還是女友的前女友,他摸摸自己的眼睛,乾的,也沒有一點鼻酸。接著他看著前女友的臉,他覺得前女友看上去也沒有多傷心,他猜想可能是因為他們的相處本就是清淡普通,分開也就毫無撕心裂肺。

然後他想起開學典禮上的那個女孩,那一雙眼睛,像是溺水一樣。

「真奇怪。」

陳霍喃喃出聲,前女友一臉疑惑。

「什麼奇怪?」

「到底要怎麼做,才會像她一樣呢。」

「什麼?誰?」

「沒什麼。」

陳霍說道,揹著書包轉身便走遠了。

他很困擾,到底要怎麼做,才會像開學典禮上的女孩一樣絕望呢。

陳霍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奢侈,可他的生活像一杯水,無色無味,他只是偶爾好奇,有牽掛是怎麼一回事?

他猜想那個不像人類的女孩一定知道答案,她肯定看重許多事,才會糟成那種樣子。那要怎麼做,才能看重一件事呢?他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糟成那種樣子,或許才是一件好事。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