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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真的嗎地獄

No   more,   no   less.

一九五九年的《睡美人》電影裡,紅仙子對國王與王后這樣說。

「我們每個人會給孩子一份祝福作為禮物,不多,不少。」

No   more,   no   less.

於是三仙子給了躺在嬰兒床上的奧羅拉公主三個祝福:美麗,歌聲,以及為了破除梅菲瑟的詛咒,所許下的最後一個祝願──希望。

藍仙子說,妳不會死去,妳只會沉睡,直到一位正確的人帶著真正的愛,與真正的親吻到來。

魔咒會解開。

妳也會在沉睡中醒過來。

春末午後,日光渲入辦公大廈的落地窗。

一樓大廳迴盪著高跟鞋敲擊地磚的喀喀聲響,聲響越發急切。

踩著高跟鞋的楊秧相貌標緻,一身米色套裝,梳束起來的棕色長髮襯得典雅脫俗,可她的眼神只盛滿了不符這一切的兵荒馬亂。

「別別別──」

她喃喃著加快腳步,像是沉寂已久的鬼魅又要追上她了。

她拐入大廈附設的咖啡店,向吧台內一位身形高大的男性店主要了一杯咖啡。

「我要一杯咖啡,很急,你那杯可以先給我嗎?」

楊秧感到體內在發抖,她指著店主手上的托盤問。

托盤上顯然是其他顧客點的咖啡,店主與楊秧相識,他並不覺得楊秧是會提出這樣無理要求的人,可當下楊秧就是把那句話講出了銀行搶劫的氣勢。接著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在下一秒就給壓抑住了,露出相當正常的婉麗笑容。

他看著楊秧一系列的神態,竟漫上一股奇異的熟悉感。

「妳怎麼了?」他的問聲低沉。

「我也想跟你促膝長談,但我跟你說,現在是緊急情況。」楊秧笑道,卻又在下一刻嚴肅起來,「我咖啡因上癮,現在必須攝取一點咖啡因。你不可以笑,這很嚴重。」

「我沒有笑。妳咖啡因上癮還會影響視力嗎。」

他真就一臉平靜,反倒是楊秧一副被逗笑的模樣。可那滿面笑意的楊秧正在細微發顫。他看出來了,不由得蹙眉。

他是陳霍,黑色短髮下是一張俊氣沉著的容貌,一雙幽黑的眼睛像是海洋,可是有光。眸尾稍稍上揚的眼神略顯凌厲。可當他看向楊秧,總是溫煦的。楊秧總覺得那如同海的透光帶,是海洋中,光度足以供浮游植物行光合作用的深度。她偶爾希望自己在他面前也可以光合作用,這樣的感受甚至帶點沒有道理的久違。

戴著笑容的楊秧這會兒望著那對眼眸,沒能光合作用,只像要枯萎。

「拜託了。」

三個字,被楊秧說出了點乞討的氣味。

陳霍面色凝重,遲疑了一秒,還是將咖啡遞到她手上。未料楊秧手一沾上杯子,就一股腦地把滾燙的咖啡灌進嘴裡。一切動作過快,陳霍竄起擔憂時難得地驚呼:「等、那個燙──」

然而楊秧已經喝了一半,下面幾秒,楊秧已經喝得見底。

當她放下瓷杯時,以為得以平復的她卻發現不對勁,她的眼睛開始不安份了。

她在尋找四方形。

糟了。她心想。

要復發了。

楊秧猛地閉起雙眼。

「妳還好嗎?」陳霍見狀放下手上的托盤,隔著吧台扶上她的肩,「妳是身體不舒服吧?坐一下。」

「不用不用。」楊秧微笑起來搖手,眼睛卻詭異地死不睜開,「眼睛突然很痠啦,最近工作太累。沒事了。」

她深呼吸。

睜眼時她明顯垂下視線,棕色瀏海蓋住她大半的眉目。像是不敢觀看四周,她迅速地說出一句「借一下廁所」,就往店內裡邊的通道走。

楊秧走進化妝室時,陳霍沒來得及回話,沒過幾秒,他就聽見化妝室的門關上的聲響。

四方形,要找四方形。這個念頭很快就像毒癮一樣朝楊秧襲來。她把自己鎖在隔間裡,蓋下馬桶蓋坐了上去,她全身蜷縮在上頭,抱著膝蓋發抖。

不去死的原因,是什麼呢?

腦子裡的聲音用著她的聲線,低沉響起。那還不能去死的原因──

她閉上眼睛。

她知道這一次,她只要再睜開眼,她就會無可避免地、再也按捺不住地去尋找四方形。

她不可以。

楊秧噙住下唇,手腳開始冰冷。

「妳沒事吧?」

門外忽然傳來陳霍的關切,嚇得楊秧渾身一抽,可她還不能睜開眼。她還在和她的鬼魅拉扯。

「我沒事。」楊秧穩住嗓音,尾音卻還是有些不穩。她緊閉著眼笑,「不好意思啊,肚子有點痛。毛病一下子這麼多,很厲害吧。但是真的沒事了,我現在好多了。」

陳霍聽著將信將疑。他沉默會兒,思考了下,張開嘴,又閉上嘴躊躇幾秒,最後,他只好嘆息著說:「好吧,我站這裡妳也尷尬,那我先出去了,如果有需要幫忙妳就大叫沒關係,幫妳叫救護車。」

陳霍相當認真的語氣讓楊秧笑了起來,卻一瞬間又被恐慌取代,救護車讓她聯想到了死。棺木,靈堂,骨灰──稀爛的畫面忽然撞進她的腦海。

「不要!」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脫口失序的叫喊,她忍了那麼多年,遮掩了一輩子,卻像連本帶利在這一刻,崩解得血肉模糊。

始終閉著眼的楊秧突然心悸得想吐,噁心地哭了起來,她雙手掩面,發出破碎的嗚咽,門外的陳霍聽清這都什麼狀況時緊張得立刻敲門:「怎麼了!妳怎麼了、開門!」

她不要什麼都沒做好就死去,她好害怕。

──妳還是老樣子。

她想起那像是否定過去的她連帶現在的她一樣,那樣令人遺憾的言論。

所以終究她在那人眼中,並不是好的樣子。

楊秧殷紅的唇線懸上一秒苦笑的弧度,她快速而連續地抽了三次鼻息,無法自控地哭泣。她的心臟又要變成黑色了。她反覆吞嚥想要克制自己的哭聲,可嚴重的心律不整反讓她乾嘔起來,頓時間,她覺得自己竟呼吸不到空氣,她的頭好痛。

她好睏。

藍仙子說,妳不會死去,妳只會沉睡,直到一位正確的人帶著真正的愛,與真正的親吻到來。

楊秧的意識開始渙散,她自小就非常喜歡那一部電影,藍仙子瑪莉懷德揮動魔法棒,粉末在空氣裡碎碎發光地旋起來。她記得,瑪莉懷德說。

魔咒會解開。

妳也──

「醒過來。」楊秧抽噎著像是把話咀嚼在嘴巴裡,以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

她等待了很多年,她也想要在沉睡中醒過來。

她好睏。

「醒過來。」

精神飄忽的楊秧雙眼緊閉地不斷喃喃自語。醒過來。醒過來。像是反覆呼喚自己殘存的理智。門外的陳霍聽見她窸窣的話聲不曉得正說些什麼,焦急地搥著門板問:「妳在說話嗎?妳到底怎麼了、開門!妳暈倒了嗎!」

門板的敲擊連續不止,楊秧前幾秒的換氣過度讓她已經眩暈。

四方形。

想要看四方形。

荒謬的慾望倍數生長,像帶刺的藤蔓繞住她的咽喉,猛地束緊。

四方形。

四方形。

想要看四方形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她想要喚回身體的主導權,就在她快要昏厥的前一秒,她用盡全力發出了聲音。

「救我……」

恍惚中,她聽見她第一次,真正的求救了。那彷彿不是自己的嗓音,楊秧對於那一道陌生的懇求感到虛實難辨。可當門外的陳霍一腳踹開門板的巨響嚇得她睜開了雙眼,她知道她真的對這人開口了。

並且,當她看見陳霍的眼睛。

她的世界,突然就沒有了四方形。

陳霍踹開廁所門的剎那只覺得腳很痛,他懷疑自己的腳趾是不是斷了幾根。

他很痛,可當他看見楊秧的眼睛。

他的世界,突然就沒有了疼痛。

楊秧的眼睛裡,有更痛的東西。陳霍一瞬間知道自己在哪裡見過這一雙眼睛了,那些細碎的熟悉感一下子聚攏,拼湊出全貌時,他與她異口同聲了一句:

「是妳?」

「是你?」

楊秧的淚水忽地滑落,眼淚連綿在她倏然笑開的臉上,她同樣像是認出了什麼,嗓音像濃縮了一整個十年的陽光:「我終於找到你了。」

陳霍看見蜷縮在馬桶上的楊秧將自己的膝尖抱得更緊,她渾身顫抖,臉上的妝容哭花,平時整齊的平瀏海一片蓬亂,衫領歪斜,米色窄裙更因為蜷抱自己的姿勢,如一塊沒洗的抹布。視線晃回她的臉,他看見她隻手摀上了嘴,盛滿眼淚的杏眼折射燈光。

他很確定那一雙眼睛在笑。

她這麼狼狽了,可陳霍覺得,這應該是她最美的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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