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槍口對談間的傾聽和質問

所謂的世界,能否定義為某種具體之形,與其交流溝通,甚或當作宛如個體般的存在做到情緒上的分享與被分享。

殘酷的是,連探求都還未開始,答案就已經遭到封殺。

更加殘酷的是,竟有人不明瞭如是根本之理。

這世上最恐怖的是什麼,我想就是愚痴。

因此復仇性的殺人行為產生了。

為了不存在的事物身心俱疲,追根究柢來想,無事不如此,無人不如此。

那麼,最普遍古老,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彷彿在命運的引導下照例顯現。

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要說自私、樂觀還是缺乏危機意識呢?這個問題不在嚐到苦頭後是不會去深思的。

何處為真?何處為假?

能用什麼方法分辨?這分辨的方法是真的嗎?

若然,全盤信任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與其懷疑一切,不如相信一切。

說是相信一切,其實是覺得無所謂。

但這自以為的無所謂,其反面又是為何?

你熱愛世界嗎?

我想那位年輕女性也曾熱愛過世界。

一思及此,我不得不感慨……

愛真的是很可悲。

以下要講述的是一段無聊且理所當然的故事。

自性自度,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我不可能出手改變,也沒這樣想過。

她不可能遇到奇蹟,什麼都沒做便獲得幸福。

像這樣的故事能獲得什麼?又能帶給人什麼?

可以確定的事物彷彿不存在。

但,在我們難以察覺的範圍之外,或許,還真存有某些不可思議的價值與意義也未可定。

二月的某個星期日,寒流襲來,我騎腳踏車前往每周必去一次的地方,回程時已經入夜。

入夜的街道充斥著車頭燈的光芒,附近店家,諸如:餐廳、診所、小吃攤、眼鏡行等,也助興地一同唱起亮光,招牌猶如舞者般閃爍躍動。

我穩定騎在某條車潮洶湧的大馬路邊,各種汽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響於耳畔,冷風吹拂臉面,等紅燈而停下時鼻子可以明顯嗅到二氧化碳。

為了抄近路,我轉進某條寧靜的巷弄,車輛來往的吵雜聲隨即被掃出耳內,橘黃色的街燈光芒擴散於眼界。

回到家後要做什麼?看看妹妹畫的漫畫,給點感想,再跟她下盤象棋好了,邊下棋時還能邊看小說。再接著我想讀一遍《金剛經》,久久讀一次可以讓我獲得一些感悟。

本以為自己能順利無阻地回到家悠哉進行以上步驟,但突發狀況,或說緣份這種不可思議的牽引總會毫無預兆地降臨。

我在穿梭巷弄之間,赫然發現前方趴臥著一具軀體。

人的軀體。

我迅速拉緊腳踏車的剎車,將其停放,走向前去。

蹲下身來察看,是一位看來年輕的女子,約莫二十歲後半,側臉露出一半,另一半貼在地上,眼皮像是千年木乃伊般闔上。

「喂!喂!」

試著喚醒。

接連叫了幾聲後,女子吃力似的睜開眼,緩緩撐起上半身,臉色難看。

「不好意思,可以扶我起來嗎?」

她的聲音聽來就像從深谷中微微逸出般飄渺。

在我遲疑時,她將手搭向我的肩,我也不抗拒地將她扶起。

其實還是有點抗拒,我不太習慣與他人有身體接觸。

「謝謝。我的隱形眼鏡應該掉在地上,可以蹲下來幫我找嗎?」

「好。」

懷疑到底算不算好事?如果什麼都懷疑就什麼也無法開始,全無疑慮雖然不必憂惱,但終究得付出極大的覺悟。

比方說,在我蹲下後,後腦杓傳來一陣堅硬觸感。

同時,她這麼說:「別動,這是真槍。」

聽來有些緊張高亢的威嚇。

我的腦海霎時化為一片空白。

自然而然地將話語脫口而出。

「妳想要什麼?」

但她沒有回答。

「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嗎?在這種時代倒也不奇怪,要是人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心,這世界就不會那麼糟了吧?」

不自覺抒發了意見。

「……這是一個無能又不公平的世界。」

「所以就能殺人嗎?」

她沒有回答。

在我眼前的柏油路面看來就像是永恆的景象般。

或許會死,我忽然想起近來社會上流行的隨機殺人事件。

實際上我也沒親眼看到槍身,但我毫不懷疑。

死了就算了。

「我不喜歡批評別人的想法,也不認為人真的有資格審判另一個人,其實就算被殺我也沒有怨言,但能讓我問個問題嗎?」

「你想問什麼?」

尖銳的語氣。

「妳認為人真的有資格殺掉另一個人嗎?」

「……為什麼我要管那麼多,反正每個人都是一個樣。」

「確實,不用管那麼多,對我來說,妳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妳要殺我,那也是妳家的事,我沒有興趣。」

我靜靜等待,這時我忽然直覺到,或許我一直在靜靜等待這一刻,彷彿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等待死亡的時刻。

不對,活著是無盡的幻想,但若對死亡抱持期待,卻又感到說不通,死亡肯定也是處於另一端的幻想。

所以是無生無死嗎?

「你有病嗎?為什麼能那麼淡定?」

她像是難以理解地小聲驚愕道。

「什麼意思?」

「以為我不會開槍嗎?明明就要死了,你是在瞧不起我嗎?」

「我沒有一絲一毫瞧不起誰的想法,因為瞧不起別人就等同於瞧不起自己。我只是單純地不怕死而已。」

「不怕死?怎麼可能?瞧不起別人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我認為人會瞧不起別人是因為不敢正視自己內心深處的缺點。人藉由貶低另一個人來抬高自我價值,欺騙自己是特別的,當然這一切只是幻想,一般人這麼做是想逃避傷害,但到頭來連傷害也是幻想,這真是可悲的連鎖。」

「才不對……你又懂什麼?」

「我什麼都不懂。那妳呢,懂得多少?」

「我……」

她語氣猶豫了一下。

「……也沒懂多少。」

「我想現實就是如此,沒有誰真正懂得什麼,又或許在某處真有個懂得什麼的存在,但我想那早已超越人類有限智慧的範疇。

有點多嘴了,總之我根本沒有興趣,不論是這個世界以內或以外的事物,所以妳殺了我等於沒殺。」

「這又是什麼意思?」

「生死皆是幻想。」

「……怪人。」

我已經打消攀談的念頭,試著等等看子彈穿過腦袋的感受,但卻正如我隱約預料到的,一段彷彿永恆的剎那後,她再度開口:

「如果我就這樣開槍,會怎麼樣?」

我可能有點失望,但其實怎樣都無所謂,還好我是個脾氣好的人。

瞧不起全世界的可不只妳一人。

不過已經是過去式了。

既然有緣,我姑且談了下去。

「妳是為了什麼?」

「為了……給世界一點教訓。」

「到最後妳什麼都不會得到,只會有不可挽回的空虛感糾纏妳。妳所謂的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回報,因為妳殺死的只是一具軀殼罷了。未來的道路恐怕就只有漫無邊際的絕望在等著妳。」

那就是不敢面對自心的人的末路。

就好比現在的我依舊走在其上。

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但卻無可奈何的不歸路。

想來的話,歡迎。

想殺的話,樂意。

我的生命早已不剩什麼。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就是這樣。」

沉默像是流星般停駐了一會兒。

「那我該怎麼辦?」

慵懶無生氣,彷若斷了線的風箏般,喪失生存動力的語氣。

物體自後腦杓抽離。

不好的預感促使我迅速抬起頭。

槍口抵著她的太陽穴。

千萬不要。

我發自內心的請求。

「果然只剩下這條路吧?」

為什麼我會害怕?

人不應該尋死。

但又為什麼不能?

我到底有沒有立場說服別人?

生命是幻想,死亡也是幻想。

不對,可是……

豈不矛盾嗎?

即使什麼都不懂,但我確實想要有所行動。

「等一下。」

該說什麼才好?

我從來就不是口才好的人,甚至連人際相處也做不好。

我只會順應自己的價值觀說出自己所認為的正確。

因此,該說的話只有一種。

如果這段話語無法改變她的心意,那也與我無關了。

我站起身,直盯她的雙眼。

我覺得那不是一雙應該尋死的眼睛,即使現在稱不上朝氣蓬勃,但日後在那雙瞳孔中理應還有摻入各種情緒的可能性。

這個人肯定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連自己的心情也不曉得,我這麼對她說:

「死亡絕對不會是終點,自殺而死的話,一切都會被迫停在最糟糕的狀況,妳所造成的惡業依然會繼續流轉。別期待有人會救妳,只有自己能改變自己。」

我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只會直截了當地道出事實。

「我一直都在靠自己啊!」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跺腳,槍口自頭部移開,怒氣沖沖的雙眼瞪視著我。

「是其他人在阻撓我,你懂嗎?我多麼努力,結果卻換得什麼?每次每次都是這樣,我的付出根本沒有得到該有的回報。我也不想這樣啊!是他們太無能太不公平太不會替人想了!我明明努力得比別人還多,結果卻被排擠。誰不想當好人啊?如果他們沒錯的話,我也不用活受罪!」

她激動哀怨,像孩童一般,彷彿沒被父母公平分配東西而發怒的孩童一般。

是這樣嗎?

對於這種程度的抱怨,我沒興趣傾聽。

「妳啊,一定很多人這麼說過吧,妳太封閉了。」

她沉默地盯著我看,雙眼好像看進了某種不可思議。

然後,眼皮眨了眨,瞠大的瞳孔中盈出淚滴。

她慌忙把槍丟在地上,幸運的是並沒有誤觸到扳機,但也有可能只是玩具槍,這點先不追究,接著她以手掩面,背過了身蹲下。

時間就這麼流逝,她就這麼維持這姿勢,沉默就這麼延續,剛剛還在威脅著我的強烈危機,其裏面就是由如此弱小的背影所組成的吧。

並不可笑。

每個人都是這樣,這種說法未免以偏概全,但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吧,包括我自己。

終究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感受著冷風吹襲,一股哀戚似乎也莫名滲透進心底,我跨步離開她身邊。

走進附近一家超商,買了兩瓶熱咖啡。

我在做什麼?

即使不懂身體還是動了,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兩隻手上各拿一瓶,回到她身旁,此時她已變換姿勢,頹喪地坐在巷弄間的地面,雙腿展開,背脊駝下,頭低垂著,瀏海蓋住了她臉上的表情。

「給妳。」

我把咖啡遞到她眼前。

她稍微抬頭瞥了一眼咖啡,再看我的臉,又垂下頭,並未伸手拿取。

「為什麼?」

小聲又無力,像是出自戰敗士兵的口中。

「因為妳是我喜歡的類型。」

她哼笑一聲,又抬頭一瞥我,說:「怪人。我不喝。」

「我一個人喝不了兩罐,幫我喝吧。」

靜默了一會兒,她才說:「勉強接受你的好意吧。」

她總算取走咖啡,貪婪似的大飲一口,像是要發洩什麼般。

好意啊。

我真的是抱持那種東西而行動的嗎?

或者,我只是單純遵照世間的道德價值觀才伸出援手?

缺乏自我意志的冰冷之手,那也能稱作人的手嗎?

若然,那豈不是人間失格?

我在她身邊坐下,默默喝著咖啡。

突然,她開口說:「我到底在做什麼啊?真蠢,像笨蛋一樣。封閉……呵呵,為什麼聽到這兩個字時,心臟會像被掐住一樣難受?」

「因為心虛吧?」

「原來是心虛……我一直在逃避嗎?我錯了嗎?」

錯誤,這兩個字本身就像一道命題。

錯誤的到底是什麼?

恐怕從一開始就已經脫軌,卻無人注意到,所有人都以為列車正筆直朝著正確的目的地,實際上卻沒有可被稱為終點的地方。

「我覺得,沒有必要責怪誰,原因追究起來會沒完沒了,也不必自責,一味的責怪改變不了什麼,不如起身靠行動來改變自己的缺點。」

「真奇妙啊……現在的我是不是非常難堪?」

「非常難堪。」

「真丟臉。」

「每個人多少都做過蠢事,並非只有妳是特別的。」

「我真是笨蛋,總是自以為是。嘿,你怎麼看訴苦這項行為?」

「對人來說這是很重要的行為。」

「我一直認為訴苦是弱者的表現,看來我真的相當封閉,第一次被這麼說是在國中的時候,班導對我講的,當時我還很不以為意,那時的我只會埋頭讀書,之後高中和大學也是,就算被人這麼說,我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熱衷吸取知識,不管是課內還是課外我都喜歡,我認為只要掌握知識就高人一等,可以擁有美好的前程,所以我完全不屑他們的話,現在事實證明我錯了。其實我不怎麼喜歡講述人生大道理的書,可能是因為我父母老愛講,自己卻又做不到,才讓我覺得那些話像是在騙小孩一樣。我爸媽很笨,我熱衷學習的行為中也帶有幾分輕視和反抗我爸媽的意思,我想透過自己的能力獲得高社經地位,再驕傲地展示給他們看……但或許,我才是真正的笨蛋。」

頓了一下,她又說:「莫名地覺得,如果是跟你說的話,你就會用心傾聽。你就是這種人吧?少見的好人。」

我苦笑了一下。

「我怎麼可能會是好人呢。先別說我,把想說的說出口後,心情也會比較好吧?」

「嗯,謝謝,還得跟你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可以讓我知道妳的手機號碼?」

我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她。

「平常的話我是不會理會搭訕的……」

她也站起身,說出一組號碼,我也將我的說出口。

很不可思議,或許她也這麼想吧,我也變了不少啊。

如果能夠被允許改變的話,那又是誰擁有允許的資格?

「下次再約出來見面吧,我想我們會很合得來。」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

那雙眼睛似乎已經隱約浮現某種堅定。

「你果然是怪人,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我們都是怪人吧。」

「對啊。」

我微微一笑,喝完咖啡,走向一直停在旁邊的腳踏車。

回到家後,發現妹妹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畫著漫畫,一旁還擺著已經排好的中國象棋。

洗完澡後,我與妹妹一邊下棋一邊聊起了今天發生的事。

「今天我交到了一個很有趣的新朋友,搞不好還能把對方追到手哦。」

「是女生嗎?沒想到哥哥也能交到朋友,而且還是異性……」

「妳是不是覺得我的社交能力很弱啊?」

「是啊,很讓人擔心。」

被擔心了,身為兄長的顏面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下次有機會也讓妳們認識吧。妳很厲害耶,跟誰都能處得好。」

「是嗎?我覺得沒什麼特別的啊。」

「在我看來是相當令人羨慕的特殊能力。」

「那是因為你太封閉了。」

無法否認。

即使如此,但我也發現了,自己正一步步改變。

跟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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