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投射

兩年前,你在香港得到了一個新工作。你並不是所謂的某種精英、翹楚、才俊或寵兒。你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你只是一份文檔中的首行縮進、只是一個試算表裡的小數點、只是一張幻燈片下的備注,它們的職責本就是隱藏。

你的工作需要時刻歌功頌德,你執行的每一項研究任務都需要矢志不渝地贊揚黨的路線。不過,你並不是黨員,也不是預備黨員,很羞愧,你活到現在為止的人生甚至連入黨申請書都沒有寫過,你不需要參加任何基層黨組織的民主生活會,也不需要定期去上黨課,你亦不需要繳納黨費,所以你對於黨的先進性,並不十分清楚。

不過,你的學習能力很快,在翻閱領導給你的學習筆記副本後,你很快就可以在研究報告中靈活使用什麼是兩個確立,什麼是兩個維護,什麼是四個意識,什麼是四個自信,什麼是十個明確,什麼是十四個堅持,什麼是十三個方向,以及黨對於經濟、科技、創新、環境保護等政策議程如何實現全面領導。

你在深圳的一個好友已經成為他們居住小區的黨支部書記,你們見面的時候時常會分享各自對於黨的理解。他會問你,能不能把他的黨史系列送給你,因為他不敢直接把書丟進他們小區的垃圾桶里,那裡有監控。

你對他說,我現在都能背出四個自信了,你能背出來嗎。他不屑一顧地說,當然能,哥們兒可是老黨員了,不就是道路自信,理論自信,文化自信,還有一個......歷史自信。

你說,錯了!是制度自信,沒有歷史自信。他說,自信他媽個逼!

顯然,你並不十分享受自己當下的生活,可是你也不敢輕易辭職,你沒有能力出去自己創業,更沒有人可以白養你幾年。在如今的經濟蕭條中,你也很難回到內地重新找一份更合適的工作。你很清楚,現在的很多問題似乎都不能夠在短期內得到解決。

事實上,你周圍的許多的人已經失業,正在失業或者即將失業。

你的同學和朋友大部分混的人模狗樣,活的有頭有臉,裝的一本正經。他們在大學畢業後湧向北上廣深的金融、房地產,科技業和零售業,也有幾位同學通過競爭激烈的公務員考試進入了老家小城或小鄉鎮做公務員,更少的幾個人在父母的支持下成為了創業者。

你們有時會相互抱怨在大都市的生活如何掙扎。有的掙扎於婚姻,有的掙扎於離婚,有的掙扎於離婚冷靜期,有的掙扎於沒有婚姻,有的掙扎於貸款,有的掙扎於生活方向,還有的掙扎於生命理想。還有的,掙扎於房價和股票下跌。

他們有著某種和你類似的腔調:你們自命不凡、你們將自我檢討視作風尚、你們雖嘲弄自己可有可無,但仍會低頭欣賞自己身上沾滿的那一點點的,特權。

每當你從香港回去見他們的時候,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往往對香港不屑一顧,熱情向你表達內地在兩年里的天翻地覆。也有小部分人會問你香港的簽證該怎麼搞,香港的工作好不好找。

他們都在擔心自己的工作還能做幾天。現在,政府反腐力度不歇,金融業被整頓,房地產公司欠下巨額債務倒閉,科技行業正在經歷制裁和封鎖,中小企業入不敷出,外資企業離開上海,大批公司裁員。不過,更多的人都對政府充滿信心,新聞中的形勢仍然一片大好。

你說香港也並不樂觀。

你想起之前去置地廣場買領帶,店員說他們的店鋪兩個月後就準備撤離了,叫你多買一點,因為店裡所有的東西都在打五折。你想到你辦公室樓下那家香港知名的連鎖健身中心也已經欠債關閉了四個多月了。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也都將香港辦公室遷去了台北,首爾或新加坡。

中環附近,在工作日提供三餸飯的餐廳也更多了。

許多香港人也在離開這座城市,他們去了加拿大,英國或台灣。

雖然許多內地人通過香港政府人才新政湧進這座城市,不過只有那些畢業於這個國家頂尖大學的畢業生才有這種機會。並且,似乎只有很少的新入境者真正在香港找到了工作。甚至很多人獲得簽證後僅來過一次就離開了這裡。

你有時會後悔來到香港,你從未真正想要融入這個地方。你只是想要離開過去的生活,而這裡,是你最便利的選擇。

不過,香港也給你帶來了很多新的驚喜和刺激,尤其是在你工作的地方,你總會看到很多西裝革履的男人。

不過你卻不認命,你暗示自己,也許生活的單調之下有你尚未感知出的複雜味道,你需要強迫自己、馴化自己、折磨自己,以鍛鍊出更加尖銳靈敏的感官。

你追逐一種被冠名為進步的時尚。

像是你那天晚上追逐的那個男人,亦像是你生活中出現過的大多數追逐,每當你嘗試打開、協調和理解自己正在進化的感受,你會在倦怠的空隙中困惑於這種體驗,你調整平移轉變生活的位置、濾鏡及其角度,可始終一無所獲。

然而,你其實一直都非常不解,甚至恐懼,自己為何會對成熟男人產生情慾。

你並不厭惡自己,你對此事也沒有任何苦澀的掙扎,你可以全然接納這樣的自我,你完全認同自己的所有偏好。

你清楚,你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幸運的。你這一代來自中國大陸的男同性戀者,並不需要像八九十年代的同志前輩那樣,在廁所里相互口交,在黑夜的公園裡相互手淫,在酒吧、舞廳和公共浴室里找尋慰藉,在虛擬聊天室里幻想著對面無法看見的人,你們也更不需要恐慌藍衣警察會在親密時刻隨時造訪、把你們拎去附近的派出所審問一圈並打探男人之間如何肛交。雖然,性少數的維權團體仍然被打壓,描述同性愛欲的文化生產和文化消費仍然被禁止和屏蔽,對同性婚姻和法律地位仍噤若寒蟬,但是你們還是可以通過社交軟件、翻牆工具和盜版書籍與電影發現或尋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你會為那些真實存在的愛欲和情慾所感動,震撼和流出淚水。

但你有時,又會陷入困惑。

你只是困惑,你只是好奇,你自己是如何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你有時解讀自己對成熟男人的興趣是一種渴求安全感的心理投射,可是,雖然你自己的經驗十分有限,但這種感受也是的確存在的:你並不覺得你接觸過的那些男人有著某種你所期待的智慧、經驗或穩重,你覺的他們和小男孩一樣幼稚、貪玩和無知。他們吹牛、說謊、簡化、倉促、煽動暴力、過度自信、施加強權、不愛戴套。

可你覺得我們所身處的時代對男人卻異常寬容,不過也許所有的時代對男人都很寬容。我們輕而易舉地赦免了男人的所有過錯,甚至可以將大男子主義頌揚為某種男性的獨家品格,並總是樂此不疲地在男人身上尋找並不存在的安全和深度。

你就坐在這裡,你看著窗外,思考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等待另一個成熟男人的到來。

你在想,如果你無法忍受和他的談話,那你要以什麼藉口離開。

他大步流星向你走過來了,伸出手說了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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