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盲目

你看到一個男人正坐在你前面不遠處。他改變了你的行走。

他引起了你的興致。你拿起手機偷拍他的時候調暗了屏幕的亮度。

你連拍了幾張,沒有忘記稍微換個角度再拍一次,這是你的經驗,你不想過於匆忙拍出一堆模糊的陰影。然而當你試圖再一次調整手機角度的時候,男人站起來了。

你注意到那雙酒紅的高筒襪蹬在一雙啡色的牛津皮鞋里,他拿起背包,襯衫開始晃動,腰際的皮帶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黑色漸變暗啞,將藏藍的西褲勒緊勾勒出了身體的過渡。他起身離開,你慌忙往嘴裡灌了幾口拿在手裡的冰水,迅速跟隨。他走到了一個連接了中環大部分建築的管道。他穩穩拿住手上的紙杯快速移動,手機聲響也沒能切斷他的步履從容。你加快了步伐,嘗試去聽來自於他的任何聲響,可是這裡的嘈雜稀釋了所有的個性聲響。他走下連廊的台階,轉身鑽進入了便利店旁邊的港鐵入口。

你停止尾隨,那不是你要去的方向。

他消失,你清醒。你發現自己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男人的樣貌。你有些遺憾,但馬上便轉為慶幸。如果他的長相讓你失望,這一路上疾行會顯得你更加荒謬。

回到家後,你衝完冷水澡躺在床上,結束了一天被工作塞滿的疲憊讓你的大腦空空。你可能在想晚上要吃點什麼,不過冰箱里只有幾瓶水和一個昨天晚上在便利店買來忘記吃的牛肉三明治。在衝過涼後你就不會再次出門,即使你現在有些想念起樓下那對越南夫妻做的涼拌檬粉。

你躺在那裡,打開手機相冊,查看偷拍的成果。

他似乎並沒有特別之處,可為何他的身形讓你如此過目不忘。他的年齡不容易被看出,你幻想也許和你相當,你幻想你可以在後面抱住他問晚上去吃什麼,幻想他因行走過快被汗水打濕的襯衫是什麼味道,幻想他接到的那通電話是由誰打來的,幻想你如何趴在他的身上,幻想他會發出怎樣的聲音,幻想他的手指觸摸在你的在臉上,幻想你對他撒嬌,幻想你們會因為晚上去看什麼電影而拌嘴,幻想他跑過來說別生氣了都聽你的,幻想你們領養了一個小孩,幻想你們領養了第二個小孩,幻想你們領養了第三個小孩,幻想他在這座城市裡是否有人愛,幻想他此刻正在做什麼。

你幻想他此刻,究竟在做什麼。

你開始手淫,喉嚨里擁擠出對他的渴望,你擠壓自己的乳頭使身體顫動又攥住陰莖向龜頭處摩擦,你想要他喘息著叫你,你想要他把你視作一個精密的機械玩具,拆解你的塑封敞開你的部件組織你的感官,你想把外流的汗液和失控的尿液留在他的身上,你叫聲不斷呻吟不止汗流不停地創造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解放。

結束了。你木訥地躺在那裡,紙巾扔了一地。

你止不住覺得羞恥,你有些厭惡自己,你是一個體面的人,為何總是迷上一些令你不安的符號。

可你總是止不住會被一些男人吸引。你會止不住想獲得他們的一切信息,他們來自哪裡,他們說著什麼樣的語言,他們在做什麼工作,他們是否有家庭,他們是否有子女。你沈湎於對他們身份、階層、職業、文化歸屬和個人私隱的想象。

你想探明他們的一切,審查他們欲蓋彌彰的皮囊、否定他們經不起推敲的理想、直視他們的內在窘迫、剝奪他們骯髒的榮譽、逼問他們人生的機密。

你驚恐地核查自己,是否符合所有被明文列出、或被暗地標注的男性預期。你一貫承認自己作為性行為的接收者,但你始終拒絕將自己視同女性。

你察覺自己並沒有幻想中的那麼自由,你仍舊活在某種根深蒂固的經驗、秩序和結構中。尤其當你和幻想中的男人做愛完畢後陷入持久不安后,你對自己的排斥會波及至整個當下社會,所謂的多樣性是否只是一種粗糙的誘餌,誘導我們投資、生產並消費從未存在過的真正平等。

你熱望殷切地奔走於哲學概念、社科巨擘、宗教威權、名人傳記、暢銷書籍,試圖定位自己困惑的譜系。然而在那些理論、數據集、實證分析、數理統計、範式、案例研究、歸納、演繹、訪談、理性決策進程面前,你自慚形穢,失望於自己為何不能從這般流光奪目且唾手可得的工具理性中為自己的症狀做出診斷、為自己的簡化做出辯護。

你得了一種叫做自我的疾病,它不但是一種慢性疾病,而且一種症候群:一組特定症狀或體徵的集合體,它們常常同時或相繼發作,因其內在的非特異性、動態性和不可預測性,使其只能被緩解、無法被根治。你質疑你所生活的時代,是否是一個醫生渴望病人的時代,而非症狀真正需要它的客體。

你發覺自己與自己的鬥爭是真實存在的。麻木的你。一個雜亂、傲慢、伴隨荒謬的你。一個前進的你,一個倒退的你。一個離開的你,一個游離的你。一個激情的你,一個麻木的你。

這就是你當下生活的全部。混亂、模糊、道德粘稠、風格流動,你迷戀盲目,迷戀由幻覺及附著其中的所有破壞性因素。

你很想要直接睡去,但是意識到時間尚早,今天的工作還沒有完成。你起身打開冰箱,將昨天剩下的三明治塞進嘴裡,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塑料瓶里的冷水,然後坐到桌子前打開了電腦。

然後拿起了手機,剛要打開今天工作會議的錄音文件,你發現了一條一小時之前就躺在那裡的消息,寫著:

明天是否有空。

上周,你認識了一個男人,你們約好明天第一次見面。幾天前你們相互看過對方的照片,但此刻你已經全然完全忘記了他的樣貌。

洩欲後的索然無味讓你無法立刻投入和他的對話。不過你想起了他在聊天的過程中表現得一度非常得體、謙遜、偶爾跳出的幾句幽默不小心擊中過你的興趣。

他說,他已經不算年輕了,他說他滿足於現狀,他說他週末除了行山和看海之外幾乎什麼都不做,他認為自己沒有可以作為談資的愛好,他對你坦誠了他正在經歷和一個女人的婚姻,他對你的個人信息沒有過度索要。

他說他正在經歷和一個女人的婚姻。這引起了你的警惕,但也引起了你的好奇。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但是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

他向你傳遞了一個隱晦信號,他並不急需某種臨時的相融,而是期待一種更加長期的佔有。

可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品質是你真正感興趣。你沒能在他的質樸中瞥見到能夠點燃你的情慾花火,亦沒有在他的坦率中挖掘到你所欣賞的人格光澤,你亦不能容忍自己成為某種感情中的闖入者。

激情或歸屬,你尚不覺得他可被歸類為任何一種。

可你能夠地察覺到,他似乎對你有某種興趣。他會第一時間回復你的消息,他會記得你之前隨口說出的你喜歡吃的某個東西,他會和你開黃色玩笑。

你想以明天太過繁忙為由推遲晚餐。這也是一種事實,你並不適應在香港的新工作,你時常會覺得你也並不喜歡在這裡的新生活。卻不知為何,你回復給他的信息是:

當然,明天見。

信息一送出,你立刻後悔。

你對這次見面並不十分興奮,你答應他,只是因為你無法忍受自己每天晚上都被孤獨淹沒。

你見過一些男人,他們會對你釋放臨時愛慕,你對他們演繹即興好奇,你們之間因為太過防禦無法真誠,又因太過隨機不具深度。你並不鐘情一時愉悅,你不願意和你不欣賞的人發生任何關係,那些偶有的迎合、取悅或親密往往讓你十分疲憊。你習慣和男人在激情倦怠之後闊論某種理想主義的陳詞濫調:你們破碎離析的感情、你們過度修飾的愛好、你們倉促堆積的抱負、你們對舊秩序的厭惡、對逃離的渴望。

可你們一直都在原地,好像一直都在尋找。

男人的力量、信念、虛榮、強權、自卑與自負在你的身上穿湧,你不覺得,他們在身上留下過任何值得品味的回響。

你對這個男人並無更多期待。

當他問你是否願意去幾十公里之外的海邊散步的時候,你只是說更希望去附近的餐廳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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