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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如果文學是一種召喚:她召喚了一整個時代的十七歲亡魂〉/雙杺

簡介:

「十七歲的我非常想死,這是我唯一可以決定自己人生的方法。」

「為什麼?妳就這樣喪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唯有這樣,我才再也不必擔心自己沒有活成某種模樣。」

吳依光從未預期自己能活過十七歲,也從沒有想過現在會成為一位老師,更無法料到在放學鐘響的三十八分鐘後,她的學生會自頂樓一躍而下。待她趕赴現場,已不見女孩的身影,但圍觀的家長群眾、地上的大片血跡,與遠方漸弱的救護車鳴笛,讓吳依光相信──一場對她無形而嚴厲的審判,已然展開。

少女之死,讓這所校史百年的資優女校陷入焦慮,平日精於作答的女孩們,卻無法回應一連串的死亡問句:她發生什麼事?她成績怎麼樣?她心理狀態如何?是什麼樣不值一活的日子,以至她決定縱身一躍、終止十七年的人生?師生們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或是消弭疑慮,或是應付媒體,又或是劃清權責好安慰自己──她的死,和我沒有關係。

做為導師,吳依光試圖釐清少女輕生的原因,為人們,也為她自己,找出一個答案,合理、肯定,以安人心。她在少女尋常的生活中發現端倪,但也在一次次的探詢之中,反覆挖掘到自身的困境:與丈夫徒具形式的婚姻、對她一生無所不控的母親,以及當年早該毀掉的自己。

那個自己回應她:「十七歲那年妳也非常想自殺,妳沒有做到,妳的學生做到了……。」

「抱歉。我以為我活下來了。但我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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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正文:

對我而言,文學與閱讀都是一種召喚——無論是對過去、對現世、對未來、對自己、對他人,還是對一整個世代。且在召喚前的那一瞬間,你並不會曉得自己即將召喚出什麼,這就是文學有趣的地方。

而在翻開《少女》前,我沒有預料到,沉潛十年,吳曉樂透過文學召喚出了一整個集體世代,那些十七歲少年少女們的亡魂。

「作為少女的導師,吳依光試圖釐清少女輕生的原因,為人們,也為她自己,找出一個答案,合理、肯定,以安人心。她在少女尋常的生活中發現端倪,但也在一次次的探尋之中,反覆挖掘到自身的困境:與丈夫徒具形式的婚姻、對她一生無所不控的母親,以及當年早該毀掉的自己。那個自己回應她:『十七歲那年妳也非常想自殺,妳沒有做到,妳的學生做到了……』。」

在小說之中,最後並未給開篇即死亡的少女,蘇明絢,一個明確的自殺原因。卻以蘇的死亡為媒介,召喚了十七歲的吳依光,透過追溯她的成長歷程,暗示了死因是來自於更大的,一個世代的壓迫:

「吳依光也是從這樣的家庭活過來的,坐在金子白銀上,留下生鏽的眼淚。但她很警醒,不能將自己與蘇明絢混為一談,這是蘇明絢的死亡。」

然而正因為如此,閱讀完《少女》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提不起勁——因為《少女》的召喚是集體性的。一個命題就像是一個魚缸,魚缸深不可測,卻只有一種魚類死亡後浮上水面,於是,當我們談及這個魚缸,第一直覺就是,這個魚缸之中有這一種魚:死亡的他們成為這個魚缸的代表。

《少女》就是如此,吳依光的母親對她高度監視、控制,試圖讓她過著無一差錯的人生。這是最典型的,談及精神暴力與壓迫時會被預設的家庭面貌。

既然是集體的群像縮影,那麼魚缸之下,就勢必會消失在視野之內。

一年前的我認為,這是遺憾的敗筆,但時隔將近一年,我認為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對《少女》的故事初衷來說,集體群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集體群像不太等於刻板印象,但一年前的我私心認為,《少女》描繪的應該稱作刻板印象——但這會牽扯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什麼是刻板印象?

我很喜歡朱宥勳說過的,「我們口口聲聲的刻板印象,多數都來自於自身的生命經驗,今天一位軍人寫有關軍營的小說,跟沒有當過兵的人透過田調寫出來的作品,肯定有差別。所以,一位軍人,在看見普通創作者的描寫時,有沒有可能指出,某個設定只是來自作者的刻板印象,但大眾並不這麼認為?這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的部分在於,作者書寫的是典型案例,而擁有真實經驗的人明白,藏在典型之下的,是更多的變形——那些在水面之下,不那麼直覺能夠被聯想到的群體。

所以對於大眾而言,這不是刻板印象,這是令人驚心的事實。但對於在魚缸內的人來說,會有濃重的失落感:我們的存在彷彿被抹去了一樣。

一年前的我是失望的。

然而一年後重新翻開《少女》,重新思考了關於刻板印象這件事,我好像得承認,刻板印象之所以是刻板印象,很多時候是因為,這樣的生命經驗佔了絕大多數——而聽了曉樂自己對《少女》抱有的期待以後,我隱約能夠理解,選擇集體世代傷痛的理由:

「很多人看完之後問我,吳曉樂,所以蘇明絢到底為什麼自殺?總覺得有頭沒尾。但我在寫這本書時,我就問我自己,你想告訴讀者什麼?擺在我面前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告訴各位,傷害背後都是有原因的,父母是因為複製上一代的方式,所以導致他們這樣對小孩。二是把更血淋淋的事實攤在眼前,直白的說,其實更多時候,傷害是不需要理由的。一當然比較好寫,但我還是選擇了二。」

《少女》書寫的是更尖銳的探問,傷害不需要一個冠冕堂皇、明確的理由,同樣的,想死這件事也不需要。於是吳依光的母親被塑造成事業成功,沒有什麼不得不說明的傷疤,唯有個性倔強,對多數事物有自己的堅持——這是一個看似普通到不能夠再普通,社會上隨處可見的母親。而蘇明絢死亡的理由也並不需要給予明確的歸因。

所以,整部作品中,無論是成長、死亡、傷害,或是愛與被愛,都沒有明確的提點出來,就是自然而然的:「……沒多久,她看見自己犯的錯,死亡是她的,她不必苦苦說服誰,好證明自己有資格這麼做。」

或者,在她終於要將自殺付諸實行時,卻被梅姨打斷:「梅姨走進玄關,雙手打著節拍,唱起生日快樂歌。吳依光一個心軟,時針就盪了過去,她的計劃功虧一簣。吳依光就這樣長成了大人。」      

但這也是為什麼,我更喜歡《你孩》而不是《少女》,乍看之下,《少女》是承襲《你孩》,時隔十年吳曉樂提交給世界的答案,但我認為剛好相反:《你孩》中的惡意與傷害其來有因。比傷害更可怕的是什麼?是沒有原因的傷害。至少,《你孩》讓我能夠告訴自己,父母這樣做必有理由。所以,儘管我知道《少女》一刀下去切的更乾淨利落,但我卻忍不住想要逃跑。

「經過十年,是否依然『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這是《少女》寫在書腰上的一段話。

如果說《你孩》是吳曉樂對父母的提問,那麼《少女》更像是一種控訴。儘管如此,曉樂依舊保有溫柔的一面:「梅姨說,當初給你取名字時,妳媽說,希望你能夠依著有光的方向,你做到了。I   'm   so   pround   of   you.」

她眼中泛淚,我媽是這麼說的?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在這裡停頓很久。

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I   'm   so   pround   of   you.

這或許是多數人共同的遺憾:父母那一輩不擅長表達愛。

我最喜愛《   少女》的一點是,儘管最後不免俗地,隱約透露了母親對於母職的執著,與笨拙的愛人方式,然而,並未上演世紀大和解。最後一幕,母親站在吳依光新租的公寓之外,而她並不打算給母親開門,與此同時,她想著那一日與梅姨的對話,想著母親曾經也愛過她——不夾雜著期望的,以及,她想:

「她下輩子也想遇見母親,不僅如此,下下輩子也是,除了女兒之外,什麼身分都好,她想遇見這樣子的人。」

母親在門外等,她也在門內等母親離開,僵持不下的同時,太陽下山,夜晚來臨,一個時代結束了。

而我想的是,最後一幕,儘管太陽落下,然而吳依光早已不需要倚靠他人的光芒——I   'm   so   pround   of   you.她已經有辦法對自己說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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