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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我們都曾經是小孩:這本書只有曾經受傷,與正在受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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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全本共九個故事:故事裡的孩子,有的是世俗眼中定義的資優生,有的則是教師眼中令人頭疼的小孩。他們與家長的衝突點最多是成績、自我認同、探索發展——然而,這批故事的共同點是,出場角色都是曾經受傷,而後長大成人的孩子,以及正在受傷的孩子。

「有沒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社會把『親』與『子』綁得太緊了?」

如果說《你孩》的特殊之處,是在於採用了「家教」這個踩在折衷點的視角。那麼,我會說,「家教」的特殊作用在這本書中不僅僅是中間人,而是更深層的,宛若三稜鏡般,將親子命題散開,可以在家教的視角中,同時找到家長、孩子與自己受傷的影子。

「我們都是為了母親願意委屈自己的人。」

在〈一脈不相承〉中,茉莉對著曉樂說,我希望我的孩子,小葉,不要和我一樣。為了迎合母親的喜好,放棄自己喜愛的美術,轉頭踏進資優數學的門。又或者放棄攻讀博士的機會,嫁給一個醫生。

我曾經帶過一個孩子,小學準備考私中,天天補習,媽媽管的很嚴,再三叮囑過我,孩子有什麼狀況都可以直接跟他說。

有次,媽媽在學生拖拉不讀書後,大發雷霆,怒斥了他一頓——用電話的形式,因為媽媽還在工作。

小孩子哭了,我老實用賴跟媽媽匯報,他正在哭,我給他一點時間處理情緒。

媽媽在對待老師時總是溫柔又客氣,唯獨這次,她的口氣帶上了委屈,「老師,對不起讓你見笑了,但我真的很憤怒!我小時候父母不管我、也沒有能力提供我補習的資源,好不容易我有這個能力栽培他,他卻這麼不用心!」

我與媽媽小聊過,知道她念的是不錯的高中,指考數學甚至考了滿分,唯獨國文尚待加強,她不是沒努力過,但這一科的唸書投資報酬率低,最後她因為這樣與頂尖大學擦肩而過。

一方面,我可以對孩子的委屈感同身受,我也是被逼著上來的小孩,從小到大,我跟母親沒少因為成績吵過架。但在面臨做法與母親相似的家長時,我又可以看見,這位媽媽傾盡所有,只希望小孩不要複製她走過的『彎路』。

不要和媽媽一樣,成了她對孩子的執著。

我在這一瞬間,看見了自己與母親,以及身為一位母親的擔憂、偏執,與身為一個小孩的委屈。但我發現,我講不出任何關於責備的話:當你看見一個人最真實的傷口,你要如何責怪她?

傷害是真實的,但愛也是真實的,傷口也是真的。

愛與傷害並不是對立的,甚至,從《你孩》可以看見,家長也是個受傷的角色——最令人心驚之處是,在這批故事內,或者是現實中,孩子(多少)也是愛著父母的。

「有時候,他會用一種很溫暖的視角去敘述他的母親:『我媽媽她啊……看起來很花枝招展,但他真的不是那種愛玩的女人,她只是以為這樣的打扮可以留住男人的心。她只是想要有人愛他而已。』也有的時候,他的言論很尖銳:『我真的很討厭我媽,看他凡事以叔叔為優先的嘴臉,我就覺得噁心。』更多時候,他不愛也不恨,只是很苦惱:『我媽說的那句話,是一時氣話,還是認真的?生下我就這麼不情願嗎?』」——〈他沒有家了〉

在〈他沒有家了〉這篇之中,陳小乖是最能體現愛恨交織的孩子,他對母親有恨,恨她居然拋棄自己,卻偶爾又能從另一個視角,回頭包容自己的母親。

當恨到一個程度,會拒絕承認「其實母親也在受傷」這件事,但偶爾沒那麼恨了,「除了自己以外,她也受傷了」這個認知就會一再浮現。這也造成一件事:

「我們常常問,明明知道這是一段有毒的關係,為什麼不離開?」

因為還有愛,或者是恨,即便長大成人,親子關係依舊是斬不斷的課題。

「……當她停止大吼、停止用戲劇化的技巧去鋪陳他的痛苦,我反而看到她最真實的一面:她很寂寞,她希望我們多重視、多親近她一些。」——〈高材生的獨白〉

但這樣的重視與親近,只是一再地重複傷害,於是,在這篇的末尾,敘事者終於意識到,「未來或許有天能跟母親和解,但不會是現在。」

曉樂將在此掙扎的心境描繪得淋漓盡致。

而寫出這部書的她,曾於受訪時再三強調:「家長和孩子不是對立的,我不希望有孩子看了我的書後,回去罵自己的母親。」

所以,《你孩》少了嚴厲的批判,多了一層溫柔包裹,在冷靜的筆鋒之下,不僅寫孩子的傷,更寫家長的傷,如果細究,還能看見她不斷自問自答:「天下有不是的父母嗎?是的。」、「父母天生就會愛自己的小孩嗎?不是。」、「不愛小孩的父母,和愛小孩的父母,哪一種對小孩比較好?」

最後一個問題,她在十年後的某場演講,談及林文心的短篇小說集《滿花》中回答了:「母愛不是天性,只要父母有好好照顧孩子,不愛小孩沒什麼不可以——因為太多父母愛著小孩,卻讓小孩更加痛苦。」

回到最初,曉樂拋出的親子命題,社會將教育這件事捆綁得太緊,或許那年,二十六歲的她,想說的從頭到尾僅有這句:

   「在怪獸家長的背後,不過是站著一個膽怯的、害怕犯錯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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