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入睡 雨靜風平 (1)

關於錄音筆的事,必須從那個女孩說起。

數週前的某個中午,從惡夢驚醒的柯博朗,到避難處走廊上的飲水機裝水。

中午是多數人睡得正熟的時間,所以避難處的走廊相當冷清。

在柯博朗身後排隊等待裝水的,只有一個女孩。

「這個地方好多小強。」

這是她對柯博朗說的第一句話。

「嗯......」

柯博朗尷尬地點頭附和,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他們只是互不相識的鄰居,會在偶遇時禮貌性地互相點頭。再說,柯博朗也沒覺得這個地方有很多蟑螂。

「你該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

女孩張大雙眼,歪了歪頭,凌亂的長髮偏向一邊。不對,這已經不能說是歪頭,脖子都折成九十度了。

"過度誇張的姿體語言,但沒有故作可愛的痕跡。是缺少與人互動造成的?"

柯博朗在如此推論的同時,心中也隱隱對能夠做出這種推論的自己感到驕傲。事實上,他也只有對這種事情遠比常人敏感。

對於人在言行舉止間的「虛假與真實」。

「妳是住在我隔壁的......」

「雨靜。我叫陳雨靜。」

從外表看起來,陳雨靜大概是個高中生。她與父親納德住在一起,媽媽則住在再隔壁的房間,父親與媽媽晚上都會回陸地上工作,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沒有去上學。

柯博朗對她的了解,僅止於此。

「喔......我叫柯博朗。」

陳雨靜交握的雙手互相揉捏著,僵硬地笑了笑。

「柯博朗啊......嗯,真好聽的名字!」

氣氛有些尷尬。雖然主動來搭話,但她似乎也不是善於社交的人。

「那個......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陳雨靜傻笑了了一下,像在掩飾什麼,又像在畏懼什麼。

「也沒什麼事,就是想找人說說話。如果你不想的話也沒關係。」

「妳沒有其他朋友嗎?」

柯博朗脫口而出,隨即對自己太過直白的提問感到後悔。

「嗯,我快一年沒和同輩的人說過話了,超邊緣的。」

陳雨靜又笑了笑,把難過的真心話包裝成玩笑。

「妳為什麼不用上學?」

「因為我生病了。」

陳雨靜低下頭,柯博朗沒有追問。柯博朗國小時也曾經因病休學,但他並不喜歡別人問他這些事。

不過,陳雨靜卻逕自延續了話題:

「醫生說我活不過三十歲欸,很慘吧?」

「是嗎。」

"這種時候我該說些什麼?"

柯博朗看著她的表情,試圖尋找她想要的回答,但只是徒勞。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啦,我早就已經接受了。我不怕死。」

陳雨靜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望向柯博朗,她的眼神既不釋然,也無惶恐,無可奈何卻又已然覺悟。

「真了不起。」

那應當只是,哄著說大話的女孩而說出的話語。然而說出口的瞬間,柯博朗意識到自己是真心對她感到佩服。

柯博朗每晚都會做一樣的夢。夢見自己變成某種弱小無力的生物,在漫長的夢裡,他只能順應生存的本能,覓食、尋找庇護、躲避獵食者,然後在夢的結尾被洪水吞沒。

醒來之後,柯博朗總是很害怕。對死亡,也對其他所有的事,或應該說不是對任何事。

或應該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連死都不怕的話,應該什麼都不怕了吧?」柯博朗問她。

這也是包裝成玩笑的話語,柯博朗真心好奇她害怕什麼。

「才不是那樣,除了死之外我什麼都怕。像這樣跟你說話,也是花了好多天才鼓起勇氣的。」

"她該不會暗戀我吧?"

柯博朗對於自己一閃而過的無聊想法感到無奈。

"除了死之外什麼都怕——

那是,什麼意思?"

從水壺滿出的水流過指節,將柯博朗拉回現實。他趕緊讓出飲水機,但陳雨靜似乎沉浸在更深的思緒當中。

「所以......妳到底想找我聊什麼?」

柯博朗打破沉默,陳雨靜回過神來,上前裝水。

「就......也沒有特別想聊什麼呀?欸,大學好玩嗎?」

「不好玩,每天都是什麼「社會實踐課程」,把學生叫去當勞工。」

柯博朗不假思索就回答,這件事他想抱怨很久了。

「聽起來好慘。」陳雨靜笑了笑,「所以你覺得讀大學沒意義嗎?」

柯博朗感覺一股涼意爬上自己的背脊。

「啊,不是那麼嚴肅的話題啦,就是......你會不會覺得這些事很白癡?」

"她又露出了那種笑容。"

「我也......不是很確定,我也常常懷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沒有意義。」

「是嗎?但我感覺你好像過得滿充實的?你不是常常和那個高個子的酷女生策畫一些很酷的事嗎?有時候還有一個很跩的男生和一個很吵的女生......你在笑什麼?」

「沒有,只是覺得妳的描述很精準而已......我們會一起做很多事,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想做的事,妳懂那種感覺嗎?」

「我覺得我應該懂。」

「而且,充實是什麼意思?過得忙碌就算是充實嗎?」

陳雨靜思考了一下,又露出一樣的笑容。

「但至少比我充實吧?我每天在家裡什麼都沒做喔?以前有動畫和遊戲,我至少過得很開心,我超喜歡音樂遊戲的喔!你會玩嗎?」

「音樂遊戲太難了,我的手很笨。」

「咦?試試看嘛!音樂遊戲真的很好玩!會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很厲害的鼓手喔!」

一說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陳雨靜的情緒便高漲起來。

「現在也沒辦法試了。」

但柯博朗一開口,就不小心潑了對方一頭冷水。

「對啊,為什麼沒有亮度低一點的手機啊?要帶夜視鏡才能玩我也可以呀!」

幸好,她的情緒沒有變得低落。如果氣氛因為這樣變得尷尬,這件事會在柯博朗腦裡停留很久。

「那妳現在沒事都做什麼?」

「躺在床上發呆,什麼都不做。」

陳雨靜帶著無比悲慘的神情,露出笑容。

「其實,我可以回學校,因為你看,黑影入侵之後,新心醫院不是荒廢了嗎?所以我現在根本沒有在治療。」

「那......」

「我有試著回去過,但那裡沒有人記得我。雖然我是開學幾天之後就休學了,所以這也很正常,但我還是很難過,也不知道怎麼融入那些已經形成的團體。」

柯博朗靜靜聽著,陳雨靜突然又笑了。

「所以我才不怕死吧,因為我是個死了也沒人會記得的廢人。」

「......我會記得,我會記得妳叫陳雨靜。」

柯博朗知道那不過是安慰人的漂亮話,他明明對她一無所知。即使如此,如果這句話能給她帶來一點力量——

「謝謝你。」帶著了然一切的淺笑,陳雨靜向他道謝,「但我這一生大概就這樣了。沒有意義地活著,然後沒有意義地死掉。就像小強一樣。」

「小強聽到妳這樣說會生氣吧。」

柯博朗裝作鎮定地開玩笑。他冷汗直冒,從噩夢中驚醒的恐懼緊緊捏住他的心臟。

「不然妳下次跟我們一起來啊。李宏睿......那個很跩的男生,他會計劃很多很有意義的事。像是教導失學的小孩啦,一起清理避難處的走廊啦,幫受傷的人處理傷口啦,各式各樣的事情都會做,有時候還會做違法的事情喔,像是去偷營養品,發送給營養不良的人......」

柯博朗和她說了很多,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多。柯博朗對於黑影入侵之後的生活只有黯淡無光的印象,但在不知不覺中其實也留下了不少回憶。

而恐懼始終沒有消失,柯博朗只好用更多言語來逃離。

最後因為陳雨靜腳酸了,柯博朗才把話題結束。離開之前陳雨靜答應了他,說下次要一起來。

可是隔天,她就打破了約定。

陳雨靜自殺的消息傳遍全村。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地下到處爬滿了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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