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許品皓把麥克風交還給江老師,對著台下微微鞠躬。幾乎是同一時間,如雷的掌聲也跟著響起,刮過耳道時,他差點伸手去揉。

「謝謝學長的分享。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老師甩動音源線,讓拿麥克風的動作不至於卡頓,「還有嗎?不然學長要走囉。」

他的目光隨著男人的話,掃過講台下每一張稚嫩的臉孔。

即便已經盡可能回答每一個問題,可是那似乎還不夠消彌他們對未來的迷惘;想問卻不知道問題在哪,試圖抓住浮木的模樣,也讓他莫名不自在。更無所適從的,是他們臉上那股要掐死他的崇拜。

對這個年紀的高中生來說,會被老師請回學校的人,在他們心中大概都帶有某種光環吧。尤其當老師特別強調他是資深工程師、在業界打滾了多少年時,他們眼中的驚嘆跟羨慕更是實體化地砸在臉上。連逃都沒地方逃。

幸好在被那些目光淹沒前,下課鐘聲正好響起,即便只是錯覺,他仍然覺得脖子上的緊繃感稍微鬆開了點。

他喝了一口放在講台上的咖啡,就算已經冷到撐不起「熱」美式這個詞,咖啡因的苦味仍然讓他舒服不少,也鬆開了腦袋裡被打得太死的結。

江老師把麥克風收回包包裡,「你要走了嗎?我送你……」

他笑了一下,搖搖頭,「沒關係,老師先回去休息吧,我可以自己出去。」

江老師點點頭。才剛跨出教室門,一個女生就追上來。

「學長、學長!等等!」

他們同時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聲音來源。

女孩煞車不及,差點就撞到他,她眨著好看的眼睛,有些不好意似地開口,「你有什麼帳號可以追蹤嗎?」

蛤?

許品皓沒有反應過來,反而是江老師先「喔」了一聲。他歪著嘴,往前一步卡在他們中間,「怎麼啦?」

「就,還有事情想問。」她僵硬地笑了一下,「或者Line也可以。」

「有問題剛剛怎麼不問?」

「因為……跟演講無關啊。想說私底下再問。」

如果想要的是社群平台,那她大概要失望了。不是沒有,不過對於現在的學生而言,他用的都是退流行的東西了,就算是新一點的平台,他也只是空有帳號,沒有任何使用痕跡。

更何況,他也不打算跟學弟妹有太多交集,保持適當的距離,對誰都好。

「我很少用那些東西。」他平鋪直敘地說,「如果妳還有問題,可以請江老師轉達。」

其實留下自己的信箱也無妨,但那大概不是她想要的。

女孩臉上的沮喪顯而易見。消沉的樣子,讓她看起來忽然矮了幾公分,不過她很快就打起精神,勉強笑著說了一句「沒關係」。

目送她回到座位,江老師才吐出一口氣,「現在的小朋友真的是……」他頓了頓,「想幹嘛啊。」

他的語氣道盡一切,不過許品皓不敢往那個方面想。很尷尬。

「如果你沒拒絕,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是那種人嗎?」他失笑。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已,這以前可是別人的專利。

當年不知道有多少學妹,為了那個人跑來教室遞情書、送禮物,但最後都是心碎收場。他的理由永遠都是有喜歡的人,然後一轉頭又塞了飲料給自己,就像在暗示什麼。

他搖搖頭。

跟老師道別後,許品皓終於有機會喘口氣。

沒有人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氣,才能讓嘴角持續上揚。縱使微笑不是這種場合的必需品,但這是老師想要看到的,對吧?

如果開口的人不是老師,他根本不會答應這種事情──別說要想講稿,光是跟公司請半天假,演講完還要趕回去,就足夠讓人打退堂鼓。

只是江老師實在幫過太多忙,多到他無法拒絕任何要求。就算這意味著他得昧著良心,在講台上扮演一個所謂的「成功人士」,分享靠僥倖得到的成就,他也會硬著頭皮去做。

大概只有天真的學弟妹會相信那些話。

他曾經做過的事情,絕對足夠抹平他們眼中的憧憬。那短短的一節課,或許是人生中最虛偽的五十分鐘。

站在廁所的洗手台前,他安靜地望著鏡子裡的倒影;有幾個瞬間,他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的他──那個跟今天一樣虛假的自己,在那一端揚起嘴角,嘲笑他做人有多失敗。

嘩啦啦的水聲不斷在牆壁間來回反彈,最後一一撞進耳裡。他低下頭,伸手捧起被水龍頭吐出來的水;看著它們在掌心打轉,又從指縫間流走,幾次之後,他才將透明的液體潑到臉上。

冰涼的觸感沖走低落,還有卡在五官間的自我厭惡,終於將他從過去中拉回來。隨意用袖子抹掉水珠後,感知好像才真正運轉起來,原本將他跟外面隔絕開的結界,也終於被打破。

他很快就被尖銳的玩鬧聲包裹。

「再一瓶、再一瓶,快點!」

「我真的不行了啦──」

「還有這麼多欸!」

他循著聲音走向另一側,眉心不自覺地皺起。當看見幾個男生包圍著一張熟悉的面孔時,有那麼一霎那,他還以為自己穿越回幾天前了。

江少軒一手扶著洗手台邊緣,一手抓著養樂多。儘管臉上帶著笑,但是從抽動的眉毛還有喘氣的速度看來,他說不定隨時會吐出來。

許品皓雙手抱胸,不太確定要不要上前制止。這是什麼高中生之間的大冒險嗎?

「我頭真的很暈……」他扯著嘴角,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撒嬌,「今天晚餐我請,這個就算了嘛,好不好?」

其中一個人咧嘴一笑,手機鏡頭又往江少軒的臉貼過去,男孩的個子比其他人都壯了一點,兩道顯眼的眉毛高高揚起,「不行,我都錄到一半了。」

他真的離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男孩越來越遠了。許品皓都開始懷疑,他那天是不是中邪了,才會跟現在這個任人宰割的小男生大相逕庭。

「不然我幫你,來。」

剛說完,他就搶過江少軒手裡的瓶子,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把淡橘色的乳酸菌飲料灌進他嘴裡。有一些液體沿著嘴角流向下巴,漏水一樣滴到水槽裡。

江少軒發出了細微的嗚噎聲,隨著瓶子裡的東西逐漸減少,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我再幫你開一瓶,等你吐了就結束了。」

某些不願回想的事情,隨著眼前的場景被翻起,讓呼吸暫停了一秒。他也曾經在某個人身上,見過那種難受的表情,那種可以將他千刀萬剮的表情。也不只一次想像過,如果有機會,他不會再眼睜睜看著事情逐漸失控。

他咬牙。真的不想介入小朋友的遊戲,只是──

「你們幾個,夠了吧。」

剛擠出第一個音節,就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這真的不是他的本意。不過做都做了,現在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幾道視線有志一同地投過來。他們臉上充滿疑惑,不斷打量許品皓,像是要確認是不是哪個沒見過的師長。唯獨江少軒直直盯著他,那份訝異,幾乎要把身體瞪出兩個洞。

「你……」

「玩成這樣不會太超過嗎?」

其中一個學生回過神,注意到他的訪客證,「你又不是老師……」

他沒有理會,「這麼喜歡養樂多,怎麼不自己喝?」

或許是比他們高出一顆頭,又或者是態度太理所當然,幾個人原本的嘻皮笑臉很快就被不滿跟疑惑取代。他們像是被潑了一身冷水,慢慢從江少軒身邊退開,灌到一半的飲料不知何時,也被放到洗手台的平面上。

「要上課了,還不回去嗎?」許品皓的語調不嚴厲,對高中生而言也足夠了。他用下巴比了比教室的方向,示意他們離開。

幾個人交換眼神,確定許品皓不是在開玩笑後,他們聳聳肩膀,推著彼此的後背往樓梯的方向走去。整個過程中,沒有人想要帶走還在洗手台旁的男生,就像壁虎斷尾求生後,被留在原地不停甩動的那條尾巴。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

「你有沒有──」

「嘔!」

才剛開口,江少軒就吐了。

液體混雜著一些看不出原樣的固狀物,像瀑布一樣從他嘴裡噴出,在水槽中留下一道道乳白色的痕跡。即使沒有靠近,濃烈的酸意仍然像針一樣刺進許品皓的鼻腔,讓他的胃也跟著絞動。

但養樂多的效力顯然不只這樣。江少軒剛打開水龍頭,穢物跟噁心的氣味都還沒散去,他又再度乾嘔起來。比前一次更強烈的嘔吐聲在此刻格外清楚,就像深淵裡的怪物會發出的吼叫;這次不只是嘴巴,還有一些半透明的液體從鼻子裡溢出,彷彿他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一點水分,不得不把它們擠出來。

直到什麼都吐不了,他才一邊呻吟一邊抹去眼角的淚水。

老天。

即使是三十幾歲的成年人,許品皓也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跑到水槽邊,輕撫江少軒的後背。精瘦的身體隨著嘔吐上下起伏,肌肉擠壓的觸感清楚傳到掌心上,好像再多碰一下,又會有什麼東西從男孩的口中噴出。

突然的空白從大腦消失後,他眨了眨眼睛,四處張望,目光落到了旁邊的飲水機。

他拔開咖啡杯蓋,把裡頭的深色液體倒掉──兩種東西接觸後的詭異味道,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了。隨意沖掉殘留的咖啡漬後,他裝了點開水走回來。

男孩緊緊扣著水龍頭,整顆頭幾乎要埋進洗手台。他不斷用水清洗鼻子跟嘴巴,直到上課鐘聲響起,他才勉強停下動作。

他耐著性子站在一旁。

再次抬起頭,江少軒的眼睛明顯紅了一圈,好像剛哭過一樣。他吸著鼻子,從許品皓手裡接過紙杯。

吞嚥的聲音不大,卻一下一下地迴盪在空氣裡,大口喝完後,一陣沉默在他們之間擴散,清晰得無法當作不存在。男孩的視線在每一種東西上打轉,但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落到許品皓身上,說是尷尬可能不夠精準,但他一時也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直到逃避失去意義,江少軒才抿了抿嘴,遞出紙杯,「謝謝。」

但他不打算接下,「剛剛那是怎樣?」

「嗯?」好看的嘴角揚起,露出整齊的上排牙齒,「我們只是在玩而已啊。」

但無論藏得多迅速,小男生仍然被眼球往右一閃的小動作出賣了。許品皓沒有錯過那一瞬間的遲疑,還有不自然的停頓。

「玩到吐是什麼意思?」盡量不讓自己的口氣像在責備──況且,他也沒有立場──不過,他顯然沒有做好。

「養樂多挑戰啊。」他用手背抹過殘留在臉上的水珠,笑容更加燦爛,「你畢業太久,跟不上時代了喔。」

他的確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過所謂的挑戰,不是自願去做才成立嗎?被逼灌養樂多算什麼挑戰?這種假玩鬧、真惡意的行為太熟悉了,他以前看過,也做過太多。

「你爸知道──」

「不要告訴他。」

江少軒抓住他的手臂,眼神如同兩顆圖釘,牢牢刺在他臉上。他的眼神太堅定,堅定到即便有學生朝他們投來奇怪的眼神,許品皓也沒辦法把手抽開。好半天,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越界後,他才鬆開手往後挪了一步。

「為什麼不要?」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沒必要去煩他。」江少軒眨著眼睛,無辜得像是一隻小白兔,「我很貼心的。」

有什麼事情會比自己兒子重要?更別說這不是什麼東西掉了,或者考不好之類的小事。如果肯開口,依照江老師以往對學生的態度,他不會坐視不管。

還想說什麼,但江少軒更快,「反正也沒怎樣,沒關係啦。」

「等到怎樣就來不及了。」

他咬了一下牙齒,很快又鬆開,腦子裡有什麼蠢蠢欲動,讓這句話不小心從嘴裡逃脫。

「學長不要詛咒我。」那抹微笑看起來越完美,就越跟臉上其他部位格格不入,「到時候一語成讖怎麼辦?」

「我覺得──」

「如果你真的想幫忙,就幫我把報告做完。」江少軒打斷他,「我找不到更好的對象了。」

那很重要嗎?

一股違和感從許品皓胸口溢出,讓他差點發出了「蛤」的聲音。他開始懷疑現在的學生是不是讀書讀到腦袋不正常了?

「才怪。去找你爸。」

「你都聽到他說他很忙了。」他接續著說,「而且死線快到了,拜託?」

那個無聊的報告,他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相信這件事情非得要是他,他只答應老師回學校「經驗分享」而已。

即使到了此刻,他依然沒有很想幫忙,但是江少軒的話裡有什麼東西令他想起一個人。尤其是用懇求的眼光,帶著幾分委屈說出的「拜託」,幾乎跟那傢伙一模一樣──拜託他不要走、拜託他收下飲料、拜託他到那個池塘邊──一樣麻煩。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想怎樣?」

江少軒的雙眼被他的話點亮了,「如果方便的話,等一下──」

「我等一下還有事。」

「喔。」他的肩膀往後縮了一點,「那我們可以約個周末,看要去哪。」

跟一個高中生單獨約出去,怎麼想都太奇怪了,尤其是他們根本毫無交情可言。眼球轉了一圈,思考還有什麼更好的方式,接著一個日期猛地從腦中冒出。

「下禮拜校慶。」他的語氣很平淡,但不容質疑。只要江少軒不滿意這個提議,討論就結束了。

這是他可以想到,最不奇怪的時間跟地點。他不想為了一個男生特地出門,但如果是校慶,或許勉強還能接受。

「好,好,當然好。」男孩的笑容比起幾分鐘前更真誠,「那校慶那天──」

「我早上會先去找你爸。」他的大腦運轉起來,一個粗略的時程表也逐漸定型,「之後就到時候再說。」

看到江少軒點頭的模樣,他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疲憊。

希望這是他近期最後一次往返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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