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許品皓撐著頭,興致缺缺地坐在圖書室裡。

畢業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裡跟以前有什麼不同──除了在校期間,沒有人會特地踏進來──但是實際坐在這裡,才發現即使外觀不變,裡面的裝潢也跟過去完全不同了。

大概只有他還是那個他。

看著眼前在紙上振筆疾書的男孩,再次喝了一口咖啡,幾乎要把杯子裡的液體喝光。或許是跟小朋友脫節了,他才感受不到這個報告到底有什麼魅力,值得對方露出這麼認真的表情。如果沒有咖啡因,他大概撐不過這段時間。

快速移動的筆尖,在紙上留下細小的摩擦聲。這種聲音也曾經是學生時代的日常,尤其是身邊有個喜歡找盡各種名義,找他解題的傢伙。江少軒非得要自己幫忙的樣子,跟他簡直如出一轍。

垂著眼皮,繞過小男生的手腕,他伸手指著某個欄位,「錯字。」

江少軒停下動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用修正帶把它塗掉,重新寫上正確的字。原本空白的紙張幾乎被填滿,上面除了姓名,還有許品皓的職業名稱、工作地點跟內容。他甚至還煞有其事地把對話內容錄起來,說之後要校對跟修正比較容易。

「好了。」他看著自己的成品,笑了一下,「這樣就差不多了。」

終於結束了。

「那我可以走了嗎?」許品皓扭動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聞言,男孩的嘴角掉下來幾度,連掩飾的意思都沒有,「你有趕著去哪嗎?」

就算沒有行程,也沒有非要跟你待在一起。視線在他突然消沉的臉上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吞回去。

「你還想幹嘛?」

「我想說等等有演唱會……」

喔,對,演唱會。每年校慶的固定節目。以往會上台表演的大多只有校內社團,頂多再加上某些不太有名的小藝人。但是現在,外面貼著的海報,上面出現的名字倒是有不少是連他都聽過的當紅團體。

「走嘛,我找不到人跟我一起去。」江少軒的眼睛被笑容擠掉一半,「一個人看演唱會很奇怪啊。」

時代變了,班聯會的作法也不一樣,出演的社團不只是被明星取代,有些甚至都不存在了。不過,至少熱舞社還沒從名單上消失,不然有人大概會哇哇叫吧。

一個在鏡子前練舞的的身影,突地刺進他腦海。

曾經也有人在他們的對話中提過演唱會,叫許品皓一定要出席,說他花了多少多少時間準備──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果不是江少軒提起,他不會在此刻想起那場他們錯過的演唱會。這麼多年後的今天,說要彌補還來得及嗎?但是男孩眼中的期待,讓他無可避免地將他們重疊在一起,好像答應了,就真的能夠讓過去跟現在的兩個人都滿意。

他的眼睛往上飄了一下,「我不會待到結束。」

這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折衷方式。雖然他還是不想知道自己站在一群小朋友中間,看起來會有多滑稽。

「也可以。」

不知道在興奮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然而江少軒的雀躍依然融進空氣,讓許品皓忍不住移開視線。

收拾完東西離開圖書室,他們沿著林蔭走向活動中心。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顯然不是學生的人也穿著制服,不斷跟他們擦身而過;甚至有老師穿著自己當年的制服,大方地跟學生合照。

許品皓無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包包,好像隔著牛皮也可以摸到那件淺黃色的制服。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有翻出它的一天。

如果不是江少軒提,他根本忘了這件事。雖然沒有保證自己一定會換,可是他聲音裡好像有什麼東西不斷作祟,讓他姑且決定把這件衣服帶著。

儘管袖口已經脫線,學號的繡線也已經褪了一個色階,但他也曾經以穿這件制服為榮──直到再也不適合穿它。例如現在。

「欸,學長。」

有一瞬間,許品皓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在叫誰。他往旁邊看了幾眼,還以為江少軒遇到了熟人,然而袖子被拉扯的感覺,卻打斷了這些念頭。

許品皓瞥了他一眼。

明明是客觀事實,也不是對方第一次叫「學長」,但突然被在校生這樣稱呼,還是讓他不太自在。好像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以江老師為連接點,突然變成兩點一線。太近,也太直接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怎麼了?」

「我爸他……」江少軒的手指摸過下巴,漂亮的眼睛轉了一大圈,「從以前就像現在這樣了嗎?」

「這樣」是怎樣?許品皓沒有回答,只是動動眉毛當作反問。

「就是,認真上課,很關心學生。」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好像在陳述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每年教師節都會收到很多卡片?」

「好像你跟你爸不熟一樣。」

江少軒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他都不說他年輕時候的事情,我好奇嘛。」

其實那些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對於老師,說再多稱讚的話都顯得多餘,就算現在變得穩重,沒有當初跟學生打成一片的生澀,也不影響許品皓對他的觀感。

他把手插進口袋,「那我也不好說。不要害我被罵。」

「我又不會跟他講,拜託嘛。」

他們一邊聊,一邊來到學校的池塘,平時沒什麼人的角落,此刻卻聚集著幾個學生。一張張青澀的面容有幾分激動,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池塘中的涼亭,還有裡面站著的一男一女。女生手中拿著一個禮物盒,滿是自信地遞給眼前的男生。

啊哈。許品皓意興闌珊地想著。

「有人在告白欸。」相較他,江少軒就顯得太亢奮,「要不要去看看?」

他撇撇嘴,聳了下肩膀。

往前走沒幾步,原本零零散散的起鬨聲突然增大,好像有誰不小心按到了調升的音量鍵。在騷動到達高峰時,江少軒也耐不住性子,拋下許品皓往前跑了幾步。

他抬起下巴,視線越過一顆顆人頭投向涼亭。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有人在做這種事,這些都市傳說,大概沒有消失的一天。更別說這是唯一一個跟愛情有關的地方,比起做了什麼就考不上好大學,大家應該對這個池塘更有興趣吧。

就像──

許品皓抿了抿嘴唇。

他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讓它滑過突然乾澀的喉嚨。幾乎是同一時間,亭中的男生拆開了禮物,從裡面拿出一件內衣,他嘴裡的液體,差點跟著人群的驚呼聲一起噴出來。

天啊,他真的不懂小朋友在想什麼了。

他們以前了不起送些首飾、領帶、包包,怎麼有人會瘋到送貼身衣物──傳說的內容只說要送自己用過的東西,沒有說要「使用」到這種程度,而且,這真的沒有任何性暗示嗎?他幾乎要懷疑,其中是不是包含了大冒險的成分。

江少軒蹦蹦跳跳地跑回他旁邊,「你看到了嗎,那個學妹──」

許品皓翻了一個白眼,「我希望我什麼都沒看到。」

亭子裡的當事人顯然比他更尷尬,他把內衣收進盒子裡,無所適從地摸著自己的脖子。但是當學妹抱住他,並且在他臉頰上留下一個幾乎把他推倒的吻時,他也沒有拒絕。

好吧,至少結局是好的。若是他們真的像傳言說的那樣永遠在一起,這個池塘多少還有存在的價值。

就在他們即將踏進活動中心前,有個人跑到他們旁邊,拍了拍江少軒的手臂。許品皓瞥了一眼只矮自己一點的學弟,而對方似乎現在才注意到他,臉上古怪的表情,像是在思考什麼。

如果沒記錯,這個學弟就是上次要江少軒做養樂多挑戰的人之一,那對看起來隨時會飛走的眉毛太有特色了。

上次沒來得及多想,這次知道該怎麼形容他了:玩具總動員的阿薛。不論是長相或身形,他們幾乎如出一轍,差別只有許品皓很想建議他學學阿薛,去戴個牙套──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小孩知道阿薛嗎?

儘管帶著疑慮,他還是神祕兮兮地湊到男孩耳邊,「欸,江少軒,你來一下。」

「怎麼了?」

「你來就對了。」他眨著單邊眼睛,臉上帶著一絲狡黠,「有好康的。」

男孩遲疑地看向許品皓。

「我在這裡等。」他無所謂地轉著手腕,讓手錶的錶面回到正確的位置,「不要趕不上開演就好。」

雖然他也想知道,對方找江少軒有什麼事。胸口隱約浮現了不太好的感覺,但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況且,他也不想預設學弟只會幹出破事,這麼多年過去,總該有些事情改變了。

「你看要不要去逛逛。」江少軒隨便比著某個位置,好像沒想過這個動作要傳達什麼,「等我,不要跑走喔。」

許品皓晃晃腦袋,沒有接話。

目送江少軒被同學拉走後,他的視線落到熙來攘往的學生上。就算情緒不像江少軒那麼飽滿,他們的嘴角也少不了一抹微笑,彷彿園遊會裡那些陽春的食物或小遊戲,真的很有趣似的。

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是不是也一樣,對於校慶有這麼多的熱情。或許進來的第一年是吧,只是那股強烈的認同感,從某一刻就被抹平了。越是強調所謂的第一志願,越是把各種好形象跟他連結在一起,他就覺得越諷刺。

如果不是江老師還在這裡,他可能不見得會回來──更直白地說,他連那樣的資格都沒有──但他知道這裡還有一個人跟他一樣在乎,跟他一樣還記得那個人。有時候,他會把這個當成某種互助會,就算只有他們兩個也沒關係。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遲遲等不到江少軒,讓許品皓疑惑起來。

又檢查了一次時間,距離他被帶走,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有不少人陸陸續續走進活動中心,依照它可容納的人數,江少軒再不回來,他們就連大門都擠不進去了。

原本不是他最期待嗎?結果現在搞得自己多在乎一樣。

許品皓踩著台階,往江少軒剛剛離開的方向走去。穿梭在紅白相間的帳篷中,就像是在聚落裡尋找NPC的遊戲角色,然而連三年級教室都逛過了一輪,那個男孩也不在那裡。

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江少軒對他開的玩笑。

準備回到活動中心門口,看看他會不會在那裡等,可是半路上,池塘邊的騷動又暫時停住他的步伐。

今天這裡的業績也太好了吧。

告白這種戲碼,許品皓不打算再看第二次。想要繞過這裡,但是從人群中傳來的對白,卻拉扯著他,讓他不得不停在原地。

「要下去囉!」

「等一下,不要啦──」

什麼東西落水的聲響,如同箭一樣刺穿了耳模。光是用聽的,都可以想像濺出來的水花有多大,大到彷彿那是一道海嘯,要令他一起滅頂。

猛地轉過頭,一群人舉著手機的身影擠進視線範圍,他瞇起眼睛,螢幕裡男孩在水裡掙扎的畫面,就像被放到最大般填滿視網膜。他們的笑聲不大,卻讓許品皓頭皮一陣一陣發麻,在他有辦法走向他們以前,男生們已經嘻嘻哈哈地走掉了。

沒有了遮蔽,他才終於看到掛在池水邊的江少軒。

他的身上卡著綠色的藻類,淺黃色的制服被染深了一個色階。蓬鬆的頭髮扁塌,緊貼著腦袋,一根一根黏在皮膚上;不小的雙眼此刻睜得更大,裡頭的錯愕想遮都遮不住。

儘管沒有立即的危險,許品皓的心臟還是重重跳了一下。一個壓在心裡多年的畫面,猛地在眼前炸開,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叫住那些學弟,還是該關心被丟下去的男孩。忽然衝上胸口的恐慌,讓他短暫地暈眩幾秒;嗡嗡聲散去後,大腦才有辦法下達指令。

他跑向池塘,把江少軒拉上來──如果不說是硬扯的話。

依照他的身高,絕對可以自己爬出來,但許品皓沒辦法不伸手,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站在水池裡。如果什麼都不做,從肚子裡湧出的胃酸下一秒就會噴出來。

「唰」的出水聲像是一層泡泡,將他團團包圍,在這層薄膜裡,時間的流動異常模糊,連眼前的一切都變成慢動作。充斥在耳邊的人聲退潮一樣消失,只留下啪搭啪的水滴聲不斷打在身上。

江少軒站在水池邊審視自己的雙手,還有沾滿了髒水跟綠色植物的身體,好像還沒從剛剛的事情裡回神。他不斷抹著臉,但是從頭髮上滴落的水,就像在嘲笑他的努力一樣,四目交接的瞬間,強烈的茫然像是具象化般撞上許品皓的胸口。

回過神時,他的聽覺幾乎要被自己的呼吸聲淹沒,過度換氣心跳加快,彷彿所有血管都要跟著破裂。接近痛卻又不是痛的感覺隨著血流奔騰,冷靜過後,一陣怒火以心臟為原點,朝著全身上下蔓延。

「剛剛那是怎樣?」

似乎是被他的態度嚇到,江少軒愣愣地看著他,「他──我們……只是在玩而已……」

「玩什麼?」他的語氣很兇,甚至有點太兇,「上次在玩,這次也在玩?你可能出意外你知道嗎?」

他沒有立場說這種話。了不起只是個學長。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可是如果不把漫出來的恐慌轉嫁給別人,窒息的就會是他。

「池塘的水沒有多深啊。」驚訝過後,小男生又換上他一貫的笑容,「把人丟進水池裡不是很常見嗎?別人過生日的時候──」

「你覺得一樣嗎?撞到頭怎麼辦?」

他撥掉手臂上的綠藻,嘴邊的笑意塌了一點,「真的沒關係。」他像是調侃般道,「學長這樣還比較可怕。」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許品皓很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是哪根筋接錯了,「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他的眉心蹙起,眉尾下垂。只是細微的改變,模樣一下子就變得無辜,「我的錯。我不是故意的。」

濕潤的雙眼,讓燃燒中的憤怒和焦慮突然停頓,堵塞在原地。它們積身體裡,潑出來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不斷侵蝕他。

道什麼歉?該道歉的不是他。許品皓咬住自己的嘴唇內側,視線飄向一旁。這個對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江少軒湊到旁邊,偏著頭迎上他的目光,像是在試探什麼,「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嘛,好不好?」

男孩持續滴水的頭髮跟衣服,在眼中變得刺眼,一股詭異的罪惡感疊加在怒火之上,讓他沒辦法說出情緒化以外的話──但那是他現在最不該做的。

他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肺部每一個空隙都撐開,直到再也容納不下任何空氣,他才緩慢將它們吐出,動作之大,連胸膛都跟著凹陷了幾公分。手掌在呼吸的同時握起又鬆開,指甲陷進肉裡帶來的觸感,既清晰又模糊。他閉上眼睛,停頓幾秒後才再度睜開。

江少軒依然用那張可憐的臉,安靜地盯著他。

「你真的沒怎樣?」

「真的沒有。」他回答得很快,彷彿不這樣就不能展現他有多真誠。他揶揄道,「只是現在有點點冷而已。」

許品皓皺了一下眉毛,從背包翻出一包路邊發的面紙。雖然是杯水車薪,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

見到衛生紙上的毫無設計感的廣告,江少軒笑了起來,連帶露出上排幾顆牙齒。塑膠包裝打開的聲響就像某種開關,讓滯留在彼此間的空氣再次流動,抽出紙漿製品的同時,許品皓則幫他拍掉身上所有不該附著的東西。

「別那麼嚴肅嘛。」他撥開頭髮,把面紙貼在額頭上,「一臉吃到蒼蠅是怎樣。」

他送出一個白眼,沒有接話。

「笑一個?」

「你要不要先管好你自己?」

江少軒眨眨眼睛,「我很好啊。有學長在,哪裡不好?」

然而他一點都笑不出來,他連看都沒看那個男孩,「我絕對要跟你爸說。」

如果是單一事件,他的反應可能還不會這麼大。可是從第一次見到江少軒開始,這些事情就沒有消停過,他很肯定這不是正常同學間的玩笑。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玩笑,為什麼吃虧的永遠是江少軒?

「不行。」江少軒轉過頭,速度有點太快,「你不能跟他說。」

又來了。

「上次不要、這次不要,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我也沒怎樣啊。」江少軒張開手,嘴角扯開一抹笑,低頭瞄了一眼自己濕透的衣物,「對吧?」

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許品皓刻意拉過他的手臂,把袖口上的一隻蟲子拍掉,「我不知道,你留著跟你爸說。」

江少軒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中多了幾分委屈,「學長不要這麼狠心,拜託。」

這算哪門子的狠心?而且這種事情,為什麼不肯跟江老師說?

「如果你跟我爸講,我就──」

他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一個好用的理由。沒多久,他想到什麼般吸了一口氣,許品皓幾乎可以看見他頭頂有顆燈泡亮起來。

「我就說你性騷擾學妹。」

「狗屁。」許品皓瞪了他一眼,「你去生一個學妹出來。」

「不然我也可以。」江少軒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貼著濕漉漉的制服,「我要叫囉?」

什麼跟什麼?他試圖把手抽走,但男孩卻死死抓著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開。儘管衣服十分冰冷,但對方的體溫還有心跳,仍然清楚從掌心傳來。

「放開。」

「不要。」他很堅持,「除非你答應我不說。」

不同於這兩次的低姿態,此刻他眼中隱隱透出來的不安,都讓許品皓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他腦中突然浮現了「狗急跳牆」四個字,好像他真的走投無路,必須這樣威脅自己了。

到底有什麼毛病?

他再度吐出一口氣。儘管這根本是無稽之談,但如果真的攪和起來,要脫身也不是這麼簡單。再考慮到自己怎麼樣都是校外人士,就更不想節外生枝。

「好好好,我不說。這樣可以了吧?」他扭動手腕,「你先放開。」

江少軒的目光像是兩隻有實體的手,緊緊揪住他,明明應該是威脅,但許品皓感受到更多的是不安。不安什麼?

「你保證?」

「我保證。」他撇撇嘴角,環視逐漸駐足在他們身邊的人群,「而且再不處理你的衣服,你爸很快就會知道了。」

江少軒又瞄了一眼狼狽的身軀,「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吞了一口口水,喉結上下滾動,「合作社有賣制服嗎?」

制服。要說的話,他這裡就有一套。

手掌覆蓋在側背包上,指尖滑過上面的紋路,許品皓拉開拉鍊,把那套十幾年沒再穿過的衣服拿出來。

在家長不知情的情況下,外人能插手的有限。可是一次一次見到這些事情,一次一次被迫息事寧人,都讓他有很不好的預感──那甚至不是預感,而是既視感。

「怎麼有人帶了制服沒換?」男孩好像忽然忘記自己的處境,他拉開笑容,「校友這樣不及格喔。」

許品皓推了他的腦袋,「正經一點。」

他打量著江少軒的身形,肩寬應該沒有差太多,只是比起當年的自己,他更瘦一點,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案了。況且,比起穿在自己身上,現在或許才是這套制服最有價值的一刻。

「拿去。」

江少軒嘴巴微微張開,臉上出現了他從未見過的空白。

沒有刻意扯開的嘴角,沒有隨時都在表達情緒的眉毛,沒有為了演戲而睜大的眼睛,彷彿現在在他面前的不是許品皓,而是一個未知生物。他的眼球無所適從地來回張望,好像只要哪個部位動了一下,整個世界就會碎掉一樣。

「拿去。」他又催促一次,「不然我要收起來了。」

附著水珠的手掌如同懸絲魁儡舉起,又在半空中停頓幾秒,男孩的手指抖動,像是有無形的力量在阻撓,但他最後仍舊接下那套衣服。

「謝謝學長。」

這大概是許品皓今天聽過最真誠的「學長」。有什麼東西拉扯著心臟,讓胸口一陣緊縮,背上冒出一片雞皮疙瘩,但他並不討厭。

「我在這裡等。」

江少軒點頭。在跨出第一步時,他的手機終於支撐不住,從口袋掉出來。

許品皓撿起那隻多災多難的電話,看著螢幕隨著動作浮現解鎖畫面,一張跟江老師座位上一樣的全家福,猝不及防地扎在眼睛上。辨識系統因為陌生的人臉晃動了一下,幾次之後,就出現輸入密碼的九宮格。

但是他的眼神,只注意到左下角的「緊急服務」。

江少軒緊抓著衣服的手,跟卡其色長褲形成對比,特別是經歷過剛剛那段意外,他的皮膚看起來更蒼白了。雖然天氣一點都不冷,抖動的髮絲依然透露了什麼。

至少他不是在冬天被人撥水。跟江少軒無關,卻又莫名相似的場景,驀地出現在眼前,那種椎心刺骨的冷,就算只是旁觀,都可以讓他打好幾個寒顫。

「手機怎麼了嗎?」

男孩沒有催趕,眼中純然的困惑,讓許品皓忍不住咬牙。

「你真的不想讓你爸知道?」

「拜託。」他勉強笑一下,聲音好像破了幾個洞,「事情過了就過了,不好嗎?」

許品皓捏著他的手機,手指摩擦著透明空壓殼。就算他不想多管閒事也已經管了,現在猶豫,還有什麼意義?

他在鍵盤上輸入自己的號碼,確認每個數字都正確後,才將手機遞給江少軒。緊急服務,跟他想做的事情可能有那麼一點貼切吧──如果這個小男生真的打算求助的話。

「你自己記下來。」他沒有多解釋,「有事情再打給我。」

僅僅是一瞬間,江少軒的眼眶似乎就紅了一圈,許品皓不得不撇過頭。他沒有辦法承受那樣的視線,那樣乾淨到讓他心虛的視線,更令人無所適從的,是小男生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口道謝的表情。

他在江少軒發出任何一個音節前,推了他的後背,「不要拖拖拉拉的,演唱會已經開始了。」

他猛力點頭,差點就把脖子搖斷。嘴角朝兩側揚起,聚攏的肌肉榨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也把他的眼睛擠成兩道弧線。過度激動使他胸口多了明顯的起伏,往旁邊踉蹌好幾步後,終於能夠正常走路。

跑了幾公尺後,他想起什麼般轉身,對許品皓揮揮手,「等我!」

他動了動眉毛當作回應,也不管對方有沒有看見。

如果要用一句話歸類這一連串事情,許品皓的答案大概是鬼迷心竅,可是他沒辦法坐視不管。總得有人打破這個結構,對吧?只要外力介入,事情就不應該更糟了。

就當作幫江老師一個忙。

他現在只是把老師耗費在自己身上那些心力,連本帶利還給他兒子而已。

他甩掉髒汙,將雙手插進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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