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籃裡的重量，讓江少軒的腳踏車搖晃了幾下。輪胎在柏油路上畫出歪斜的軌跡，但他沒有按下煞車，硬是在找回重心後調整車頭，將行進方向帶回原本的路線。晚風吹過額頭上的汗水，冰涼的感覺，勉強壓過因為插曲而浮現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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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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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一眼籃子裡一碗一碗的食物，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口氣。雖然他沒有趕上麵店的打烊時間，但老闆娘還是為了他接最後一單──這張臉，也就只有這種時候特別好用。雖然她的表情就像在警告他「下不為例」，不過他知道，下一次她還是會為了自己破例，而且還會跟今天一樣多送一份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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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裡的手機在此時震動起來，他隨手從撈出，看了一眼就按下通話鍵。腳踏車的平衡因為額外的動作再次被打破，但他很快就將它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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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還要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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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端的抱怨聲，在電話接起的第一秒就撞上耳膜。他扯了扯嘴角，「快了啦，等我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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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餓死了，江少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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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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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要是他們餓死了，那誰要陪他去看電影？他可是拜託了很久，他們才說只要他負責接下來一個禮拜的晚餐，就會跟他一起去。雖然每次跟他們看電影，被打斷的時間都多於看螢幕的時間，不過有人陪總比沒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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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到公車站了。」他看了看四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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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黑影無預警地出現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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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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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腦海裡那句髒話，江少軒反射性地按下手煞車。尖銳的摩擦聲從輪胎傳來，像是尖叫一樣刺穿他的腦袋，但即使反應已經夠快，還是阻止不了車子撞到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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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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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阻礙的感覺從手把傳到身上，讓他整個人向前傾倒，連帶整台車都失去平衡。熟悉的景物在一瞬間九十度旋轉，還來不及聚焦在任何東西上，腳踏車撞地的聲音就先鑽進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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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短短幾秒鐘的事情，在他眼中卻像慢動作一樣。直到倒在地上，還被單車坐墊砸中，他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細小的痛楚，從全身上下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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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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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撐起身體，同時推開壓在身上的共享單車，江少軒皺著眉頭，檢視自己的手臂。確定沒有什麼大傷口後，他才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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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轉頭。但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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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好好待在車籃裡的食物，就像從鳥巢翻覆的蛋，在柏油路上摔了稀巴爛。熱湯從塑膠袋裡外溢到路面，在路燈下反射出幾分油光；白色的麵條上除了蔥花，還多了灰色的石子跟灰塵，更別提滿地的肉燥，還有碗裡滾出來的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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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涼意從胸口漫出，迅速擴散到全身。他的肚子忽然痛起來，彷彿有誰像擰毛巾一樣擰著腸胃，連帶將思考能力一併絞碎；唯一留在腦中的，只有幾張不耐煩的臉孔。他的臉頰隱約傳來被人拉扯的觸感，就算只是幻覺，他還是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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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了。該怎麼跟他們解釋？現在要重買一份也沒辦法了，換另外一間麵店他們會接受嗎？他該打電話問──對了，手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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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軒有氣無力地站起來，一邊拍著制服，視線一邊在地上搜尋。好半天後，他才看到跟湯湯水水混在一起的手機，絕望地吐出一口氣，肩膀跟著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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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一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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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過頭，眼尾看向不遠處的陌生男人。路燈打在頭頂，將他的五官抹上厚重的陰影；但光是一點點輪廓，江少軒就已經可以從尖挺的鼻子還有好看的眼睛，猜到他的長相不會差到哪去。當然，也可以從對方蹙起的眉心知道，他現在不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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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理虧地開口，「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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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就好好騎車，分心什麼。」男人將外套上的灰塵撥掉，看都沒看他，「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到時候出車禍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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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沒有太多起伏，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客觀而言，說得也沒錯──可是一股不平衡的感覺，依然在江少軒心中悄悄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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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小心撞到了嘛。」他小聲碎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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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人行道不走，偏偏要走馬路是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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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著地上一片狼藉，扶起腳踏車，把油膩的塑膠袋丟回車籃裡。東西打翻已經很難對其他人交代，現在又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他今天可以再更衰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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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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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事。」他歪了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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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撿起他的手機，從口袋裡拿出紙巾擦了一圈，遞向他的同時又補了一句，「下次注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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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腦袋裡有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音。這些大人都非得多講一句才甘心，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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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頭接過手機時，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一束花。深灰色跟白色的包裝紙在燈光中染上一層淺黃色，白色玫瑰旁點綴著零散的小花，四周還岔出幾片深綠色的葉子；雖然有幾片花瓣四散，看起來仍然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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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來。江少軒挑起眉毛。這個人大概是要去見女友吧？這束花一看就很貴，如果不是什麼特殊紀念日，就是要求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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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著受損的花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他應該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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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大，但他還是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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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女友了不起啊。況且，現在有麻煩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他女友說不定還會笑著說沒關係，但那些人──尤其是薛凱航──從來不會對他笑笑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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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把接下來即將到來的情緒轉嫁到男人身上，江少軒牽著車，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了幾步，車輪不偏不倚地輾過地上的花。異物突起的感覺清楚從腳踏車傳到身上，報復後的快感跟著湧現；然而，一股微小的罪惡感也讓他的腳步停頓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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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只是個陌生人，沒什麼好顧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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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抿嘴唇，壓下查看地面的衝動。幾乎是同一時間，另一股反方向的力量卻將他用力往後扯──好險，差點就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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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回頭，連一個音都來不及發，就見到一雙憤怒的眼睛。男人死死扣住腳踏車坐墊，朝他跨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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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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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軒縮了一下肩膀，「你要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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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不會太故意了？」男人的語調比剛剛低了不少，「爸媽沒有教你基本的禮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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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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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看看地板，再告訴我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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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挑釁，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大超過一輪的男人，居然會這麼斤斤計較。想要離開這裡，可是對方的力氣比他大太多了，如果今天沒有腳踏車當媒介，或許被拉住的就會是自己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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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只是個垃圾。」他的眼球轉了一圈，狡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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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現在知道了。」男人顯然對這個說詞不以為然，但他沒有繼續窮追猛打，「你要道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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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要。今天要低頭的人很多，但絕對不包括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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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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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軒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動作，然而下一秒，他就像隻靈敏的兔子往後跨了一大步。單車在失去其中一個支點時擺動了幾下，讓男人不得不抓住它，他瞪著江少軒，銳利的眼神彷彿在質問他究竟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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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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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喜歡那輛車，那就送你好了。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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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軒歪了歪嘴，迅速朝校門口跑去。只要進到學校，他就拿自己沒轍了，警衛再怎麼偷懶，也不會放任這種可疑的人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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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跑一邊回頭，確定那傢伙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後，他才放慢腳步，混在其他學生裡走進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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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真空包裝袋被打開一樣，原本被慌張堵塞的感官又重新運作起來；突然灌進耳裡的交談聲使他鬆了一口氣，伸著懶腰，把肌肉拉開的同時，嘴裡也吐出了幾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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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莫名其妙的危機暫時解除了，但是要擔心的事情還沒結束，除了等等要牽回那台腳踏車外，他還得想辦法安撫那些傢伙呢。江少軒抬頭看向育菁樓紅色的磚牆，鼻子不自覺地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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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裡的手機應景地震動起來。他拿出還帶著一些湯麵味道的電子用品──等一下一定要把它泡進酒精裡消毒──無奈地接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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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不是說你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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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剛剛發生了一點點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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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開一抹笑，語氣比剛剛輕快不少，儘管沒有人在看，他的食指跟拇指仍然靠在一起，在半空中比出了「小」的手勢。他簡短地敘述剛才在路上發生的事情，並且盡可能讓自己聽起來像是個受害者。不過，如果賣慘有用的話，現在就不需要這麼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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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說這幾年，除了課堂上的東西外還學會了什麼，他的回答大概是拍馬屁跟表情管理。比起解讀課文背後的象徵，或者在家政課上烤咖哩餃，這些才是真正讓他在班上存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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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培養幾年，他大概就可以演戲拿新人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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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你認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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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你一直都是認真的。」他故作委屈，「你感覺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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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在那邊。」另一端沒好氣地說，「麻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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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突然降下去的聲音，讓江少軒的心臟跟著一沉，腦袋一下子沒有轉過來，他舔了舔嘴唇，「不然，你們還想要吃什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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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他們說要直接叫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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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東西重重打在胸前，使呼吸停頓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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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只要有人用這種語氣說話，心口就會一陣緊縮，那總會讓他想到爸爸，還有他碎碎唸時皺起的眉心。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很難不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即使實際上，他提出的要求根本再正常不過，仍然會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牢牢纏住他，迫不及待要將他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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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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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軒撐起下墜的嘴角，盡可能不讓它崩塌。至少現在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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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拖著雙腿，慢慢地踏上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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