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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憐香銷伴(一)

「陛下。」

秦苔玉正盥手觀花,不知天子至此,身旁的兩位仕女低身行禮了,她才跟著作情。

「湘妃竹制器,密插雜花,李後主之鍾愛。」1

只留下這一句天子之聲,來人便離開了庭院。秦苔玉不願掇重思量陛下為意,然而天子居九重,燦然天下之事2,她當不知為何失了興致,隨之也離開了,卻又停在石徑之間,作天子姿態,目光穿過廣玉蘭與松竹,春光熠熠流爛,一支筒花設於紫檀雲紋足四平面高桌上,其質其情,婉約清佳,天然玄樸。

秦苔玉回了殿內,背坐窗下,沈靜不語,聞著案頭正焚了蒸柚花的沈香片,自她家中擷來,不知母親此刻熏的是哪一味,姐姐是否正在哄女兒晝寢,高公子有沒有為她傷心……如此件件想來,任由撐首入夢了。

門外青衣仕女來稟,近日太子殿下常奔走東宮,為與陛下商榷國事,今日陛下來了,卻太子離宮,陛下僅見了太子妃秦氏……隔著畫屏,成皇后聽仕女道來,片刻靜了,那仕女退了下去。行將入夏,成皇后畏熱,座旁的兩位仕女已為她執扇搖起了風,自她做了皇后不久,常抱病在身,眼下聽了方才那一席話,忽而仰首狂笑不止,邊笑邊說秦氏殊有成趣。

宣祐六年,太子周壽成婚,迎娶民女秦氏為結髮夫妻,因去年仲夏,高府際會,為賀晉州豐氏誕下女兒週歲。宴後明月夜,幾位女眷乘舟蓮池納涼,席上眾男眷軒中賞月飲酒,笑談聲中,周壽忽聞水上鳴琴,竟撩亂心扉,焦急難耐,待見了那出水連花深處有燈火隱約,丫鬟搖舟而來,那舟中撫琴之人正是秦氏了。又為這一眼鐘情,離開高府前,周壽問了家主高暉那一位彈琴的女眷名姓,所言江州秦氏,與夫人交好,結姊妹之情。

於是周壽郁結了數月,雖有無限情,卻礙其出身低微,如此雲泥之別,到底還是妥協了,尤其見了周撫敬應他所作的《素月泛琴圖》,方解顧長康以棘刺情之故3。

這年中秋,秦氏收到了姐姐高夫人寄來的信,信中皆打趣之言,她方知宴會上太子周壽看上了她,可她鐘情的是姐姐的心上人高芪,當初得知姐姐要嫁入高家,卻不知為何與姐姐成親之人變成了年近花甲的家主高暉,雖負大將軍之業,弘不世之功,卻不肯請老,還與姐姐誕下一名女兒嬰嬰。

夜中拜月時,她便祈望自己不會嫁給什麼太子。卻宮廷這頭,周撫敬應周壽誠請,憑周壽回述,畫下了秦苔玉月下蓮舟撫琴的模樣,反倒堅定了高壽內心,心頭一熱,稟告了陛下與皇后,陛下見了那幅圖,亦覺不俗,一並查下去了,方知江州秦氏的祖上曾有官名,一介仙韶樂工4,只是百代過客,家中沒落了。

如今秦氏爹娘經營一家上色揀香鋪子,作了閒散富貴人,而秦氏好結社高客,以琴藝流芳,又與高家夫人義結姊妹金蘭,論如此身份顯貴不增卑賤不減。

可成皇后只覺太子瘋了,高家又如何,家主高暉成了白髮翁,縱有一世的英名,往昔輝煌也赴流水落花,誰人不知,他奪了大兒子高芪的心上人做夫人,而那豐氏也是個孟浪女,暗下仍與高芪保有往來,何其丟人。男人眼中,只看重個男人風流,便可不管不顧。她將豐、秦二氏與高家長公子三人之事稟給陛下,又說予太子,拋了千萬個不情願的真心。陛下卻聽了大笑,道高暉戎馬一生,先帝寵愛,如今荒唐成這般,實在是老了。

而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消息,如此傳到高暉耳中,一氣之下發了病臥床不起,高府對外聲稱不過風寒束表,前腳豐氏攜了女兒嬰嬰驅車西山,住進了羅漢寺為高暉祈福,後腳高芪自教場趕回家中為病父款曲周至。幾日後秦苔玉為表自己的忠貞,什麼都沒提起,一句「業動心風,情飄愛燄」5的箋言,輕飄飄地飄落在了太子心上,片羽重磐石,邂逅相遇、適他所願6的初見重現眼前。

豐氏寄來的信中,道太子秉性,借高芪之口統統告訴了秦苔玉,慰她大可去做這一個東宮妃,莫忘了姐妹一場和她的女兒高嬰,來生彼此還會和從前一樣結社登高。

然而男人得償所願以後,多半便愛恨無味了。是墮蕊黦顏,還是格頑色賤,秦7苔玉也作了千萬之容。榮華富貴她不缺,可天子賜下的,方是天下奢求。於秦苔玉而言,她只是不甘,女子嫁人常由不得自己所想,也許只因高芪並非天子,她們也不是娥皇與女英8。

並未眠去多久,卻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秦苔玉惺忪看向殿門外,總覺得天光沒有變化,揉了揉發酸的皓腕,仕女來稟,太子回來了。才落下字音,周壽便出現了,秦苔玉接過青衣仕女端來的新茶,斂首道:「方才陛下來找過殿下。」

「陛下說了什麼。」

「回殿下,陛下見妾插花庭中,所言‘湘妃竹制器,密插雜花,李後主之鍾愛’。」

周壽當即摔了手中的冰青汝瓷茶盞,世間萬籟戛然而止,秦苔玉猶心下一驚,耳內一陣嗡鳴,她知周壽因何而怒,卻未料會至此地步,只得屈膝跪到他跟前,那青衣仕女又緊接在她身後跪下,無聲收拾了狼藉。

「李後主,乃亡國之君!被俘虜、被賜毒,死得屈辱卻一點都不無辜!如今,我朝衰微,但十六州所失之地正被收復,待我做了天子,我太子周壽將會開創一個盛世!」周壽伸手指著秦苔玉的頭頂作斥責之聲,如雷徹響,欲將屋上重檐破開,又揮袖而去,「罰太子妃秦氏指日禁足一月,省己捫心。」

殿門被關上,天光也隱入塵煙。秦苔玉仍跪在地上,如此不知過去多久,她忽而抬首回看向那扇門,「一切都不會回去了!我的命運亦是你太子周壽的命運!」聲淚俱下。

先回宮的輦夫聽聞了東宮之事,說給了後來的周撫敬。周撫敬失神了一夜,食之無味、夜不成眠。一切有形與無形都會被更改,塵世行向水火未濟的歸途,只有日月星辰才會亙古,照徹人間無數遍。而懷憐不知今夕何夕,猶記舊去的雲煙,可無須再追——

「……人世渺小,但總會留下些什麼。」周撫敬說起周壽的拏雲之志,其神色哀矜,懷憐彷彿見到了那位南海仙子,能夠窺見世人的凡心。

東宮故事落了一幕,桌上正余了殘杯冷炙。

懷憐乘上了周撫敬的馬車,隨他入宮,成為了他的「仕女」。

宮殿之中,青幔委地,冷風與燭火不息,彷彿走入一場夢境。那些散落的仕女畫像都變得模糊起來,失去了名姓。周撫敬隨身後的人停下身步,回首看去,青幔被吹開,當中懷憐思之遠道,再嘆並非夢一場,其目之所及,皆為仕女掃花之姿,落花泣血、飛花似淚,原來思念這般深重。來路上,她對他說,但願重做一名掃花的仕女,往後再尋出身之地,如是重走一遍前路迢遙。也許她的凡心能夠了了,如共工之名,山海晤歌,可如今心口熾然,融化九天明月。而周撫敬來不及反應,正悅情魄心,懷憐傾倒在地,須臾之間,殿內仕女畫像作飛塵散盡,再不見紛紛。

宮苑中,曾被成皇后燒毀的那一片朱碧,所建瓊樓玉宇皆不成,經植草木如是,芸芸神思離奇,成皇后為抑舊聞聲揚,領道士前來,欲作法事,卻聽了道士的話,忽而犯了鬼疰,太子周壽為瞞皇后病症,暗下命人將道士送離宮外,並代替他了結了這一樁,且道此地泥土經受烈火,今須養土,謂休養生息,然而並未命花師煦養,任其蕭蕭十年。卻此刻,柳塢花房,靄靄香兮。

經見的人驚異不已,各自不由停下了腳步,目光灼灼。

秦苔玉聞殿外響動,讓仕女接著換了熏香,獨自登樓而去,哀倚闌乾,見底下男女行走得匆匆,彷彿游魚奪食,皆匯於一處。她循著那紛紛望去,目光窮極,逐漸縮成一顆星子,猶見朦朧芳塵,聲色喧然。

仕女復燃了新香,方端茶來,同太子妃道殿外的究竟,與此同時,幽州三關失守,未央宮內高家長公子高芪向陛下請纓,羽檄交馳,應是今日便要離開江州了。秦苔玉聞言,陡然惶惶失色,欲翻闌乾越下樓閣。一聲「太子妃」的淒厲皆驚眾人,又紛紛看向那高樓之上。正自未央宮離開的周壽,被一名仕女攔了下來,竟看並非他東宮的人,聽仕女所言,隨即匆身趕到,將至的幾步外,當見高閣上的人,天水碧的輕裙上繡了一年景,流風徘徊,似落英未落,淺淡的夕暉勾勒她身,發亦欲散未散,只跌落一隻金釵,隨她飛燕的淚,如珠玉碎散在地。

「無論如何,我今日定要出宮!哪怕魄蕩魂飛!」秦苔玉見周壽已至,似當時聲淚俱下。

眾人本不敢停留旁觀,見太子來了,更無人經過,原來聲色喧然統統靜謐了下來,卻各自走遠了還能夠聽見那泣訴之聲,教人心碎腸斷。

*

1.竹筒插花起源於李煜。《清異錄》:「李後主每逢春盛時,梁棟窗壁,柱拱階砌,並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

2.王鏊《親政篇》:「陛下雖身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於前。」

3.《晉書》卷九十二《文苑傳·顧愷之傳》:「嘗悅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於壁,以棘針釘其心,心遂患痛。愷之因致其情,女從之,遂密去針而愈。」 

4.仙韶院,伶官所住之處。

5.梁簡文帝   《八關齋制序》:「業動心風,情飄愛燄。」 

6.《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7.杜牧《晚晴賦》:「……墮蕊黦顏,似見放棄……格頑色賤兮,或妾或婢。」

8.大周後,周娥皇。小周後,名不詳,遂以「女英」代指。皆為李煜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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