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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周此逝(三)

懷憐將至回清園,不知有人買命於她,正好的天時地利,此林山之徑,天降一名身著鴉青羽衣的男子,懷憐不覺,呼吸之間,頸間抵上了一把冷刃,她不由停下腳步,在下光身後,一片無聲無息,卻來人手上的氣力不減,脈斷喉開之際,周壽趕到,伴隨一字「慢」聲,攔下了這一瞬的血馥飛光。

鴉青羽衣的男子接過身後拋來的銀瓶,識瓶中酒氣,知「酒錢」已交付,便收刃入袖,撥了一陣冷風,又化鴰鳥之身,向林山上雲心而去,須臾不尋。

此刻靜了,唯聞東風遍、雀鳴枝,馬蹄踩動了兩聲,洗馬為周壽撩開車帷,周壽抬眼望去,那名衣發飄颻的女子應是仕女懷憐,卻站定在原地,遲遲不見轉身,想來驚心未定,他本打算於此了結她性命,如此撫敬回宮路上,方目斷魂消,卻未料,到頭竟成了一出千里救京娘。

實則懷憐並不驚心,當想來人殺她的緣何,她為償肉身仙心,應蹇厄不盡,卻不應就此了結。懷憐抬手撫過刺痛與洇血,指尖上微溫一縷,似織入春風,分明那刀劍不止是刀劍,而染了輕微花毒,人間有志略載,拘那花,葉瘦長,似楊梅;夏開淡紅花,一朵十萼,繁如紫薇;鋸文花瓣如翦金12……其苦毒無味,出靜江,與江州相距千里。想至此,懷憐方轉過身看向馬車聲處,一位公子端坐當中,一襲青蓮色,宮錦袍上纏枝蓮花的銷金流光瀲灧,反倒面容不清,而為他撩起車帷的男子,皆有不俗,著紫服,戴幞頭,維儀青春、恭敬,應為侍從。

「懷憐多謝。」

老聃曰至道,所言「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13,那仕女死時不過十三少女,周壽如今見她,眉目還是那樣的眉目,卻其中神情流轉皆已不同,不驚不懼,亦無悲喜,猶然木石人心,十年歲雲暮,所改的朝夕,竟從她身上透徹了,卻又不過「忽然而已」。偏作無情,而生倨傲,周壽不禁皺起了眉頭,洗馬放下車帷,懷憐方聞其答:「前有宅園,乃舍弟所居,女郎可同車前往,以治清恙。」

「你是太子周壽。」

「大膽!」洗馬聞言,一番橫眉努目,那小女子原來還不放在眼中,膽敢如此指稱太子名諱。

然而周壽只令洗馬行離了馬車,往回清園而去。洗馬不解那女子來頭,太子殺而未殺、救亦非救,當初何必籌謀,命他尋江湖之士,雖只消拿錢辦事,便為的無後顧之憂。可若他父親得知,抱病垂危之際,勉力向陛下保舉他承此業,竟隨太子胡鬧,他方是性命不保的那一個。

懷憐退至一旁,任馬車西去,而頸間洇血不止,順下著深深淺淺浸染了她白衣的領緣,且聽流水何處,為洗淨血色,當中山岫百草,亦可入藥成醫,她不必外求。欲向山水之間,卻有縱馬來人喚「懷憐」之名,彷彿鴻蒙辟後,人間嘗情。懷憐聞聲看去,正是她要去見的人。周撫敬停蹄在懷憐身側,朝她伸出一隻手:「隨在下去。」如此與初見時相同,卻又與某一刻重合,於舊去的日月飛光中。我們都來過。

白馬越過林溪,踏碎風移影動的綠蔭,日光成了星子。懷憐不知周撫敬要帶她去向何處,自上馬後,他便一言不發,只顧縱馬之快,那素馨花的清香不減,似乎袖中更盈濃,每揚起一下,便加劇一瞬,她亦隨此浮浮沈沈入了昏睡,心頭一句「你怎知我在此」只能夠留問夢中。

彼時,淡雲微雨養花天14。有仙神雲遊,自西方來,經不周。懷憐鋤田蒔花,沾泥帶垢,仙神見之,邀其同游。懷憐相別東海,步量天河水,不知月寒日暖,竟走至鞠陵於天山,遇風師折,問其來由,懷憐答完,便濃睡不醒。折以俊將之吹送不周15。懷憐醒來,花木猶長,紛紛然墜在衣發。

「你可是做了夢?」周撫敬正煎藥爐中,忽聞身後一聲驚呼,便丟下手中的落英淡粉花蝶雕骨刻絲扇走去榻邊,然而枕榻上的人並未蘇醒,他聲亦不聞,便又回去門前檐下撿起地上的合扇輕扇著爐火。

一月前,周壽來向他請教如何作畫,回去後也為他的東宮妃子作一幅。空蕩蕩的殿內,青幔委地,一張張的仕女畫像散落當中。周撫敬知他並不是為此而來,卻還是悉心相付,然而周壽談起高家一族,世代驍勇,戰功赫赫……周撫敬不讓周壽說完,當下拋了畫筆,請太子自便了。

周壽不過故意逗弄,又轉了話鋒問道近來宮外有什麼樣的新奇,總往宮外去。周撫敬倒說回了高家,卻說的是高家二公子高屏正守關的西北之境,前不久來了一批胡人入關,中原有畫廊市售其風俗畫作,正想命人帶回幾幅,但聽說書時,所知宮外有一些江湖人士,他們可尋物、可貸谷、無論盜竊還是殺人,撥千金,盡人事。周壽應是於此打聽到了觀復樓,委託了他的手下殺人,雖不可置信他會聽信這些坊間流言,卻還是逢場作戲了一局。

懷憐醒來,盯看頭上的屋粱好些片刻,記得當中有人問她是不是做了夢,正回想蓬萊第幾宮。醉劉伶有「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為何入我褌中?」之佻言16,此之於她,天地為塵泥,諸君盡枕花,她還是喜歡睡在花田間,平生暢快。

「女郎何時醒的?」周撫敬端來藥湯,見懷憐已經下榻,不由停身門外,「女郎涉毒未深,在下已制化,飲些菣水便好了。」

懷憐向周撫敬走去,格門外的天光照進來,一室一院的苦味既暖既濃。藥湯盛在乳白的瓷盞里,尚且微溫,懷憐飲盡了,笑說他凡事有神通。周撫敬聽她打趣自己,也跟著笑了卻不語。和太子周壽不同,男子的無禮最為可憐。

「何時我去花市上買些花種。」懷憐交了青釉花形盞,抬頭向相隔幾步的月洞門看出去,高低起伏的遊廊上垂了紫藤枝葉,枯瘦的蕩在風中。周撫敬隨她看出去,「此是在下置辦的私宅,不常來,回清園暫且回不去,在下不想見到哥哥,所以趁早離開了。」

「他是太子周壽,你是緗王周撫敬。」懷憐步上石階走至那遊廊下,「殿下怎知我是誰。」這個園子實在小巧,只東西兩頭,卻又至近至遠,對面便是重疊假山與之上的一間半亭,間隔四扇門開的四方廳,飛檐的檐馬搖響琳琅,苔痕遍青。

周撫敬太久沒有聽過懷憐稱他「殿下」了,風也迷了,不知西東地恍惚。明明遊廊很短,懷憐卻覺得走了滋久,身後的人才開口,「女郎從前是宮中的仕女,你救過在下,你是在下的恩人。但在下害了女郎,女郎死時,不過十三,今已十年。十年間,在下遍問天命鬼神,有人告訴在下,女郎去天上做了神仙,還會回來人間,在下便一直在這裡等著女郎。」

懷憐轉身看向身後的人,她只想尋一個入宮的機會,不知眼前人與她有過如此緣、如此債,那扇前塵宮闕的門還未啓,卻已窺了三分。女夷所言的王孫,是不是便是周撫敬。可她聽憑種種,相識人事的朦朧,卻當中的情感分外陌生。懷憐走出遊廊,天光傾下高牆、浸過她身。她低下頭,掩淚難掩,然聲色不改,平靜如水,「只為草木有情,而我因償情而來。」

「魏晉清談聖人有情還是無情,世人傾向王弼‘聖人之情,應物而不累於物也’之辯17。女郎不必傷心,人若太鐘情便會變得執著,從前的事情已經過去,雖不是百年、千年的滄海桑田,但無須再思量。」周撫敬實則同樣傷心,懷憐已經忘記了他的鐘情,只念當時人事,他卻還是慰她不必回首,他憂懼她會再度人去難逢。

此時周壽來到回清園門前,卻洗馬回稟他,緗王不在園中,辰時出去了,輦夫也不知他何時回來,周壽作罷又回了宮殿,他本無心想見,不過順道拜候一程,而先皇后的這一座宅園,他知周撫敬一直想要收歸手中,此是他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其在下均已被燒毀,無論珠玉還是人身,彷彿白走了一遭的「乾淨」,既如此徹底,他更不願如意於他,卻周撫敬效仿西晉李密作事表呈陛下,其言辭殷切,如樂天讀五柳,目想心拳拳18,終受陛下深恩,得到了回清園。

當日,周撫敬離開懷憐,追那名鴉青羽衣的手下而去,一劍穿心,後又如三日前乘了原來的車、原來的馬回了自己的宮殿。懷憐則留在了那方寸里。周撫敬謂她先作休養,若她仍想入宮,他便帶她去,不日他將回來。懷憐以為,她會須待許多日的光陰,卻周撫敬走後的第二日,他便回來了。山門外,周撫敬換了一件半見華袍,維其有章,手中拿了一隻提盒,懷憐隨他走至庭院中的四方廳。

「煿金煑玉、玉灌肺、煎魚脯,此是在下今日的晝食,又命司膳做了玉屑糕與豆蔻熟水。」周撫敬自烏漆八方食盒里取出盤碗箸匙,邀懷憐同嘗。

靜謐的庭院中,唯碗箸輕擊,作碎玉聲。周撫敬抬頭望向廳外,遊廊上已換了嘉綠,投下姍姍的花蔭。

「從前有仙神下界,遍嘗人間至味,習得江南一帶以綠萼華入酒。翌年冬雪,白髮仙神挑花作酒,一路尋至不周,用來年的梅花酒相換。來年伏暑,那位老仙神果真帶了他釀好的酒來,我喝了一杯,雖香卻苦,醉眠花下方一日夢醒。」懷憐憶起仙神之音,當時傾慕,不知人間味道,今得償所願,也成了尋常。

周撫敬聞言,軒渠笑悅,心有盈盈。他只知懷憐去了天上,卻不知她憂樂,常妄至怔仲,此際聆聽,天上清歡,方落定一顆心,輪到他落下一行清淚。

*

12.周去非《嶺外代答·卷八·花木門》。

13.莊子《莊子·外篇·知北游》。

14.耿仙芝《句》:「淺水短蕪調馬地,淡雲微雨養花天。」

15.《山海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於天、東極、離瞀,日月所出。有神名曰折丹,東方曰折,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

16.南朝《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

17.王弼《周易注》。

18.白居易《訪陶公舊宅》:「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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