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憐醒來時，並未見周撫敬身影。直至走出大殿之外，仍舊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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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幕之上，天星四野，有星河奔流，她便追此千帆而去，卻好像走了幾萬里的風，未及鞋履，冰涼的腳下踩盡塵土沙礫，忽而天地倒懸，作霖雨之身，萬千宮殿竟成青山，聞鈴音山上9，清泠回響，她又換鳧水之姿，復飲萬里風，方抵一片明月身前。朱碧淹在天河水，天星與落紅浮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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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馬蹄動地，懷憐循聲，見一名青衫女子踏驪馬而來，翠羽長娥偎朱緣，稀見水眄蘭情，此風發意氣，不輸天下之君，她踩碎水上的月光，余金釵琳琅。何處天盡頭，她做自己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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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靜謐，懷憐提裙徐行幾步，又撈起水上的天星與落紅，卻天星墜落、落紅焚起，欲回首看去身後的灼灼，陡然被晦暗當中襲向她的人捂住了口鼻，分明不是人，卻來不及深想和抵抗，便被拽入朱碧之下，一柄刀刃悉力刺穿她心口，繼而火光傾天，千花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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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憐逐漸失去氣力，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已分不清水上的紅白，明月亦依稀，忽聞嘶叫之聲，將她沈潭的意識驚醒，竟看並無來人，不過如是我聞。正是借了此刻，她將心口上的冷刃捇拔而出，血珠飛濺似拋擲的赤玉落入水中，蛩蛩幾抹紅，譬之紅豆還要相思。浸透冷月的水自她血肉綻裂的心口涓流，如負霜雪，她憑此意既去不知前路，只為離開這個地方，直至她涉過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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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撫敬自東宮回來，天已晚，作更深月色。晼晚10時，陪侍懷憐身旁，以為舊傷未愈，所幸只是昏憊，久之他亦不覺睡去，一句「殿下，太子妃薨了」的仕女之音將他從夢中驚醒，如此殿外殘陽如血的景象歷歷在目。此刻走遠了，仍依稀可聞周壽的仰天悲號，不已春夜、春恨切11。至殿門外，他即知殿內無人，不由皺起眉頭，拿過引路仕女的鐫金琉璃宮燈，奔走宮苑，又疾止在原來平蕪的朱碧下，終是見到了懷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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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憐看向身旁來人，見燈火在側，並非月光，而身上亦並無傷痕苦痛，更不見淋灕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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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去了東宮，太子妃墜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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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憐心下一驚，抬頭看向周撫敬，他的容色同樣悵惋，卻想來九天為她引渡芳魂，不禁逞懷，換她慰其不必神傷。而周撫敬所恐，死去的人變成懷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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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西山羅漢寺中，酉時便已睡下的豐氏忽搖首枕上，額際漸生薄汗，一名青衫女子縱馬踏入她夢中，繼而踏碎水上的月光，雖不見真容，卻所覺來人是妹妹苔玉，她自她身後追她而去，卻如何都追不上她，追至倦累了，欲停身休歇時，前頭的人忽然停了下來，連聲喚她「姐姐」，往後又泣訴：「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2……一介多情女子，難負隆恩，帝王休恨！姐姐可要千萬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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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豐氏早早便醒了，見身旁的女兒正酣睡可愛，一片零落之心堪堪鎮定柔軟，又想到昨夜的夢，雖已朦朧不清，卻起身看向窗外竟又虛實不分了，寅時的天空雲青叆叇，露濃霏微，僧人敲起了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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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的侍女為豐氏逡速梳妝，已而髻、已而裳13，不飾纖穠，猶夭紹佼人，風燈露水。豐氏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想來她也拋得金玉質，如今安然度過一生方是所求，便不再深想，隨山寺僧人們上早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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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早齋時，豐氏詢住持昨夜她做的夢有些什麼講究，那住持聽了，嘆一聲「阿彌陀佛」言不是一個太好的夢，但終歸是夢，不必太過憂思，可為此供燈祈福。過堂前，正好有香客來行供燈之事，豐氏也跟著供了三盞，一為女兒高嬰、二為妹妹秦苔玉、三為檀郎高芪。她本為高芪祈福而來，當知如今天下衰微，關山難越，大將軍高暉蒼蒼殘年，暗疾多舛，二兒子高屏不堪家醜才為請纓，卻無謀略，盡十足的清高傲氣，只得高芪勝之高暉當年勇，隨時遠徵人，雖連戰皆捷，她卻怕作春閨夢里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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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新婚燕爾，羨煞旁人，卻春日未盡，若天下聞太子妃因受太子禁足墜樓而亡，天子顏面何在。陛下震怒，為平風波頒了旨意、殺了宮人，將屍骨未寒的太子妃同他們運送宮外草草葬了，命工師拆了東宮樓閣並重建，下人不可妄議，至於秦氏家人，只得其母與僕從眾眷，即日起當閉門絕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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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江州臨河西街的上色揀香鋪子再也不曾開門做起過生意，只張了一則告示，道東家病重，回鄉休養。而秦苔玉其父留下的秦氏宅邸成了斷頭台，家主夫人三尺白綾懸梁自盡，陛下則給了十位丫鬟小廝表意忠心，通通「陪葬」其旁，又至夜中裹屍郊外，不立墳塋，竟作人去樓空，什麼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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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他的母親先皇后亦是如此。無限風光化作一場大雪，落下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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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憐不疑生死、不疑天地，第一次知道心痛。她看見周撫敬飲了許多酒，於周撫敬而言，他不能夠失態，奈何思緒亂縱橫，又只怪相擁在他身旁的人是懷憐，且讓他恣睢一次，見她面紅耳赤、醉眼迷離，皆可不顧了。懷憐與他席地坐在一馬三箭窗前，樓閣之上，只一道天光灑落，照徹彼此，將每一寸都照得分明。不知是第幾杯的酒，欲飲穿腸，懷憐握住了酒杯，置去她身側，周撫敬垂手落放於屈膝上，仰首窗外，任白茫茫的天光膩住他視線，懷憐卻抬手擋在他眼前，天光便漏下她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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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的紫金菩薩經年累月，褪了深淺顏色，似流淚的慈悲擁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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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撫敬說起先皇后李銷，不是一般的女子。相門之女，隨師長學習，擅繪界畫，十六歲時領百工於家中營造，依水建了一座木構拜月樓閣，建成三年，第三年中秋，當中賞素月流天，陛下稱賞其才華並召其入宮封妃，她不吝陛下寵愛，請命陛下於宮中營造許多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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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一年盛夏，她建了一座納涼水殿作為陛下的萬壽節賀禮，簾卷風荷，風雅清涼，陛下游盝頂廊橋，聞樂人笛曲，一時欣喜暢快，加封她為貴妃，如此引眾多妃子不滿，其中遭到當初的成貴妃如今的成皇后質問，李貴妃可是要當武曌，如殷其雷，嗟驚在場眾人，唏噓聲中，成貴妃接著向陛下稟她所為，謂她拆除宮中一磚一瓦、一梁一柱，為她所建，不知其居心。陛下聞言沈默不語，眾人亦垂首不動聲色，唯獨李銷反問成貴妃，你難道不想做武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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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李銷別在長門宮，成貴妃也並未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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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兩年，李銷誕下陛下第四子，正是緗王周撫敬。彼時，李銷產期近了，陛下方命了兩名仕女陪侍在側，後來腹痛不已，讓一名仕女找穩婆來，卻穩婆還未到，她便按照自己從醫書上所覽所習生下了孩子，為的正是這有朝一日、不時之需。那青春仕女不懂這些，見了滿盆淋灕的血水已是驚懼，又以一雙血手生了一盆伶仃炭火，繼而抱緊母子倆，生怕兩人凍死在這嚴凝風雪夜裡。陛下來時，經見宮苑四季群花竟開，來不及驚疑，一行趕至長門宮外，見殿門緊閉，不見燈火，而穩婆與御醫方診療結束離開，帶來穩婆的仕女同李銷說道殿外異景，歷來宮中子嗣出世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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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陛下第一次走入這長門，李銷見到陛下的第一句話便是「吾兒降生，結百花之緣」，至此做了元懷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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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銷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李銷了，她常情志思郁，一個長日的流光總是留在殿中教周撫敬作畫，而周撫敬頗具天分，舞勺之年，繪就一幅《天人乘月入世圖》，其詭譎綺麗，聞說夢中之象。又得知成貴妃在這兩年，將她營造之所統統拆除或燒毀，陛下只讓其留下了別院的水殿，如今走過宮牆每一處，當是都不見了痕跡，彷彿誰都沒有來過，便連家中的拜月樓，父親也命人拆散了。她不甘自己被就此抹煞，遂自江州郊外建了一座宅園留給周撫敬，她不能夠出宮，只能憑丹青相傳，亭台樓閣至花草石池皆由她一筆一畫地修改，直至建成後亦未能夠親眼所見，這年冬末，她吞金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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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閣上，隨夜來風雪飄下一頁紙，書道：武曌之先例，古今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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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知，十幾年過去了，她竟如此執著。可他倒開始欽佩於她了，不顧眾人勸諫，夜半秉燭來到李銷殿中，朝著當中的空蕩蕩大笑道：「李銷，罵得甚好！女人稱帝，亙古亙今，唯武後一人，她的出現讓大家憂懼、忌憚！皇后，你罵吾身為天子，卻是男子……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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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濃重的愛恨，亦是成貴妃在成為皇后後才明白、才得不到的。她同樣有不甘，分明她先入宮、先誕下子嗣，為何反倒像來遲了一步。家父任司諫一職，形同虛設，她有幸被召入宮，自覺天命臨幸，卻宮中多半妃子，家中持權壓她一頭，後來的李銷，亦是如此。她從左右逢源到被旁人推出去作眾矢之的，然而她開始享受與陛下「爭鋒」，不過是比那些妃子們說話總要膽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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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杪秋，陛下游幸應夢名山，傍晚與陛下同沐湯池時，陛下咬著丁香顆，其辭含糊地說是吾讓他們變得懦弱，朝堂上不敢有言，而成貴妃這幾分樣子，讓吾看到了他們的膽氣。於是，這一回成貴妃不再問了，她一步步走到陛下面前，自認與李銷一般以殊為是，然而陛下看見的僅是她幾分樣子，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兩行清淚卻身不由己地流下來，陛下自她懷中抬頭問她為何流淚，她只道陛下咬得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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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三十年光陰，豐氏居山而行一輩子，常伴青燈古佛，已不知世外來去，為抑遏女兒懷春，總角之年的高嬰做了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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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想高暉如此，高家定要落魄，縱與高芪相愛，可紙筆難逢，何況相見，誓要與女兒相依為命這一生一世，可她不能只為自己一人想，此是她第二次下山，亦是與女兒嬰嬰的分別，而她方知妹妹苔玉歿了，何況家國，摹地跪倒在山腳下，指尖抓盡粗糲的石階，淚水與溪水相融流去，思念了八年的心碎了徹徹底底。她一生煢煢孑立，為飲一餐飽腹，輾轉寄人籬下，險被賤賣，幸逢高芪攔下，為奴高府卻並不待她卑薄，又引見秦苔玉相伴，此二人知遇之恩，天地悠悠，不思量，自難忘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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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皇雜錄補遺》：「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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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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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毛文錫《更漏子·春夜闌》：「春夜闌，春恨切，花外子規啼月。」切，綿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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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賀《苦晝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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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蒲松齡《聊齋志異·縊鬼》：「已而髻，已而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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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陳陶《隴西行四首》：「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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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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