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傾時分,薄霧瀰漫於古拙建築的狹縫之間,輕吻銀灰色的砌石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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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紋理國的移民署後,我才暫且定下心來。舉目而望,這片土地何等蔚為壯觀,與入境大廳相形之下,儼然坐落於歧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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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內無非紅磚白牆的市街,簡直帶給人一種靜謐安寧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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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如此,那些荒謬至極的軍規法紀,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無論我從何而來,都必然是此處的反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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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城市正中央的寺院以綠色為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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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穹頂覆滿青礬綠釉瓦。顏色稍淺的瓦片散落於被歲月描深的釉瓦之間,瑩然生輝。從幾座街區以外的此處觀望,穹頂直如由不同星等交織而成的河漢,直如僅存於錯眼之間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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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在構成自身的形體之前,應當是一團持續往未來推進的動力。我如此深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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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股動力卻被永遠監控於泡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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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理國只想一絲不苟地將人與動物納入專制政體,並按照種種根深柢固的荒唐標準,加以管束。而非讓萬物從屬於它們原初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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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他們的政府會如此憎惡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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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剛申請到的移民補助金購買資料袋夾,存放從移民署領取的居留證。我必須在一年內結婚,才能取得合法長期居留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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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理國總共由兩類人種組成,首先是定居者,他們是一群被其他世界的人們遺棄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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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則是移民,我們也來自其他世界,是一群在其他世界中,陷入彌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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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縱然大家之於原先的世界都走了霉運。不過,在佔據統治地位的定居者眼中,移民永遠是弱勢族群。他們甚至願意傾盡一切努力讓我們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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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怎麼活下來的?辦理第一份移民文件的女事務員面露狐疑地問。我默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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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人滿為患,我拿著第三杯血腥瑪麗,走至店外,將酒杯擱在鐵桶上,往馬路對面的玻璃門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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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排螢幕有如電影時刻表般,呈現出每具遺體的焚燒與冷卻剩餘時間,數字於其上飛舞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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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炫目多彩的烈焰中,皮膚將被燒得分不出是白是黑,是豐滿嬌嫩,還是面黃肌瘦。達到真正的眾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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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活下來的,這個問題無關緊要。當務之急應當是思考該如何維持生命,直待另一個世界的我瞠開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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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可以去當一名禮儀師。反正在這裡也舉目無親,用不著請示家人的建議。打定主意後,我如釋重負,彷若成全了從前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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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這裡有空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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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思路跋涉到被火舌挑逗的角膜和玻璃體,像蛤蠣一樣倏然爆開時,一名精瘦健壯的男子走至鐵桶旁,我連忙做出請便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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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報以雲淡風輕的笑,眼裡卻充斥著「該不該抱這女人」的浮薄之氣。我不動聲色地從桌下接過他的便條。從此往後,我就能過著下班後沉迷酒色的生活,近水樓台先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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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將精神放在肉慾之上,是強勢族群的特質,因此將肉慾看得比精神還重,便成了弱勢族群的特徵。在紋理國裡,一個人的行止起坐,一旦不符合強勢族群的標準,則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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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要對象不是偽裝成嫖客的公務員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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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一鬆,大為快意,直至感受到從吧檯投來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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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名五官有如清粥般與人無害的男子。是一個沒資格和我並肩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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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相遇後,他隨即挪開視線,幾欲離去。快滾,我暗忖。他像是誤解這個單數的波長,再度回過身,凝睇著我,張口欲語,卻又萎頭蔫腦,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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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正要開啟話題的男子,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他在那碗清粥中,找到得以識別的象徵後,竟臉色幡然一變,搶走我手中的便條,拂袖而去。清粥倒是下定決心似的走了過來。滿是口袋的鷃藍色長褲,透露著他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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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我可以跟妳一起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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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頷首回應這塊打散水中嬋娟的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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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被我稱作帽商的男人約莫二十來歲,但了無生趣的眼神與深刻的淚溝,卻替他徒增至少十年的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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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勻稱,身高逼近一百八十公分。但他的鼻樑宛如施工及半,便驟然任其荒廢的地基。鼻子生得好看有那麼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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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看,他的頭大得幾乎不成比例,臉頰因塞著些許食物而微微鼓起,但那應該是他的下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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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眼睛真奇怪,」他不怕尷尬地打破沉默,而我則感到大禍臨頭。「普通人的瞳孔和虹膜都擁有色差。妳知道嗎?瞳孔會隨著光線大小而縮放,它的原理是因為瞳孔外緣有一層環型排列的平滑肌,它在視線受強光壓迫時,使瞳孔收縮。相反,瞳孔外緣另有一層放射狀的平滑肌,它可以使瞳孔放大,讓眼球適應黑暗。奇怪的是,妳的虹膜和瞳孔之間幾乎沒有色差。彷彿有一層骨頭蒙在妳的眼睛上,一片貼著一片疊在雙眼上,狀似始終維持在最小範圍的光圈。終其一生,只能綻開針孔似的洞,窺視外界。我記得古代某種哺乳動物也有像妳這樣的眼睛,記得是水中的哺乳動物。奇怪,我上星期才從誰誰誰的影片中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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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克制自己語無倫次地打斷他並非透過期刊論文的管道所得的廉價資訊,「不好意思,先生,我實無惡意。但我對你沒興趣,我需要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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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大嘴巴,隨即降低聲量地提醒,「但,妳知道嗎?性交易雖然沒有產生任何受害者,是你情我願的交易行為。但依據我們的社會秩序維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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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要跟誰性交易。沒錯,我是不該在坦承對你沒興趣之後,緊接著說我有經濟壓力。但我也沒說這兩者之中存有因果性。你幹嘛用群眾平面化的價值自行聯想。」我一肚子火地小聲反駁。這人簡直跟垃圾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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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醉漢朝我們投以疑惑的目光。他張口結舌,而後又露出試著重組詞彙的神情。他還真將「囉嗦」兩字貫徹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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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他竟只真摯地問一句。「我可以幫妳什麼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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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語塞,並以不鹹不淡的語氣答道,「我剛遭逢意外,失去一切記憶,不知所以地變成移民。如果我明天還爬得起來,就要到對面去找工作了。」我用下巴指向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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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可能是因為他無足輕重。無足輕重到倘使我的餘生僅剩一天,也不會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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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個相貌平庸的陌生人,他只可能帶來虛無或傷害,反正絕對不會是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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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發一語地從側背包中,抽出一個有如手風琴的多層資料夾,並慢條斯理地檢視。偶爾碰到顯然與搜索目標風馬牛不相及的文件,也會花時間將它從頭到尾細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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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撫弄著玻璃杯上的水滴,懷疑他的過長工時,是否與他發育遲緩的閱覽能力拖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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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他從資料夾的後半部取出三張國家考試專用的作文紙,上面填滿文字。除了像孑孓般蜷曲的筆劃之外,字跡還算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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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接過他的油性紅筆,挑起眉毛。「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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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雙禮儀師的手。」他文不對題地答道。「幫我改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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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自己長了數顆痣的雙手。那些微不足道的痣,猶如光害中的星雲,勻稱地分布在我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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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眉毛挑得更高了。「那它們會是一雙作文老師的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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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嘗試怎麼知道不是呢?」這傢伙擅自將考卷塞入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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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理由辯駁的我,只得就著酒吧昏暗的照明,與筆尖磕碰著鐵桶的聲響,在這張乏善可陳的作文裡尋找可以畫麻花捲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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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釋重負』以一個不尊重原典的人而言,用得極好。」寫完超出必要字數的評語後,我通體舒暢地長吁一口氣。「但,是何種絕倫逸群的智慧,使你在標題就出現錯別字。一開始寫作便無法定心,之後的段落再殫精竭慮地想寫好,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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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請妳當我的作文老師。」他往皮夾隨意抽出一疊鈔票,放進鵝黃色信封,鄭重其事地雙手遞給我。「這是直到我考上為止,批改作文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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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收下。「考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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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苦澀一笑,水腫的雙眼瞇成辨認不出虹膜與瞳孔色差的縫隙。「只是從一種公務員換成另一種公務員而已。不過因為性質有所差異,還是要通過錄取率永遠是個位數的國家考試才能轉職。我已經交出辭呈,下禮拜就要著手準備國家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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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沒等我開口詢問轉職的動機,自行解釋,「現在效力的單位要處理群眾各種疑難雜症。考上以後只要處理法律相關的問題就可以了,接觸民眾的機會也會大幅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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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用無端接收眾人的不可理喻和負面情緒,的確不壞。」我深感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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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他的死魚眼登時為之湛亮。「而且目前的工作會令身體吃不消。雖然廣播電台總是字正腔圓地強調我們一天工時只有八個小時,但我們幾乎天天都得上十二小時的班,偶爾只上班八個小時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更不用遑論,班表總是連續安排四天白班,休息兩晚,緊接著四天夜班,休息兩晚,再上四天白班,以此類推。每次的休假,只不過是為了徒勞無功地調整作息而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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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為了破壞人體機能而設計的班表。為什麼不採取三班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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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政府不願花錢雇用更多人手。畢竟增加職員的工時比較能節省成本。」他說著長歎一聲,「其實我們的薪水也沒有少拿,甚至還稱得上優渥,人人稱羨,月薪也比我接著要報考的職位永遠多上一兩萬。其實我也是直到上個月得知一名學長的健康檢查報告後,才決定辭職。妳知道嗎?一般人心肌梗塞指數大概落在兩百,學長則高達五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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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就算買個午餐時倒在路旁也不足為奇,我按耐住這句不祥的話,問道,「他辭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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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因為他還有一對年幼的子女要養,家裡需要這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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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學長令人欽佩。但你也算回頭是岸了。」我不加思索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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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是岸。」他若有所思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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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幾時,對面殯儀館的屏幕已黯淡無光。我接過被遺忘的信封,代替回答。如果這筆錢不夠用的話,我永遠都可以投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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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喝完柳橙汁,我抬眼突兀地問,「雖然感情還沒到那種程度,關係也還沒有個定位,這麼說未免有失尊重。但你那裡昂然挺立的時候有幾公分?有多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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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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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就是那種把肉體看得比精神還要重的人。」我雙手環胸。「當然,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是那種只想找終身伴侶的類型。我也不會這麼快就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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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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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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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將被我稱作帽商的男人略顯狼狽地圈起右手食指拇指以後,我猛力拍擊他的臂膀,笑得合不攏嘴。「早點說嘛,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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