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我窮極無聊地瞪著眼前除了擁有世界第一大的淡水魚的頭銜之外,毫無可取之處的生命,游過簡陋寒磣的展覽櫃邊框。

      我閉目想像著自己正從作文教室的樓梯平台往窗外俯瞰。渾如巨龍脊骨的懸山式屋頂,阻隔了市場商人叫賣攬客的聲響。

      時間在作文補習班裡的流動,稱不上優哉游哉。我平日上午都在進行撰寫講義和修改佳作的工作,下午和晚上則忙於管束一些被見異思遷的雙親淡忘的叛逆孩子。當混著地板清潔劑和漂白水的液體,在教室中蒸散著難以言喻的氣味時,時間已近午夜。

      縱使如此,正在海生館漫步的我,仍枯苗望雨著工作時段的光臨。

      我喜歡整個世界只有我和文學相依相偎,而非多出一個特意駕車帶我前來海港取材的第三者。

      此刻,天宇收走最後一道霞光,參觀時間所剩無多。因此我和帽商分頭行動。

      或許是同類相呼吧,帽商正在樓頂觀賞一齣光從海報便能得知它不值一錢的魔術表演。

      眼前的海月水母將幾近透明的蕈傘舒展至水平線,又倏然憶起自己攸關生死的器官正裸露在外,再度縮緊身子,循環往復。

      距離我遞出履歷已過了一年又三個月,由於身分與定居者有著雲泥之別,因此遲遲無法晉升為授課老師。不過,薪水足以應付生活所需,倒也無妨。

      兩個月前,帽商孫山名落後,我甚至還順利從夫家逃出生天,在補習班附近租下五坪的套房。把帽商和他的鬱結扔給他親愛的雙親處理,把自己的慾火交給酒吧裡的陌生人撲滅。

      婆婆曾私下問帽商,我們夫妻倆是否曾發生口角。也不知道是嘴巴上說,還是他心中當真這麼認為,他矢口否認。或許他絲毫沒有發現,我早已對於和他朝夕相處厭煩透頂。

      互許終生後沒多久,我隨即意識到他時常任由自己耽溺於負面情緒。我曾問他是否應該替自己找一名心理諮詢師,他橫眉立目地拒絕,還反問我為何會覺得他罹患精神疾病。我想他對於精神疾病的認知,應該還停留在中世紀的邪靈附體。

      近日他還不明所以地暗示要和我離婚,等我發了一通大火後,他卻說自己只是想開開玩笑。翌日又如喪考妣地說,我們並非天生一對。

      帽商的玩笑和現實的疆界實在模稜兩可。

      四億年前,菊石大概也時常伸出腦袋喋喋不休,發現措辭失當後,又漫不在乎地鑽入刀槍不入的小窩裡吧。

      我挪步至巨型水槽的觀賞廳。

      每個人都曾走過爬蟲的漫漫長路,變成人類,但也有人走過卻依然是一隻只會保全自身的爬蟲。

      原以為觀賞廳裡寂無人蹤,未料,階梯上坐著兩名正嗡嗡細語的女孩。女孩的四肢百骸皆像原子彈轟炸後,在斷垣殘壁投下的完整黑影。只是她們的身軀是立體而活躍的,猶如魚缸角落不時被過濾器牽動的汙垢,令人胃部作嘔。

      展廳內唯一的光源則來自於階梯對面的講台。一名穿著體面的男子站在講台上。有別於黑影女孩,男子眉目清俊,正用肌理分明而略顯豐腴的長手觸控螢幕。只可惜他的鼻子,讓人聯想到一個孩子溜完滑梯後,直直撞上一堵牆。

      帽商打了幾通電話給妻子,卻只得到「您所撥的電話號碼不完整」的冰冷放話。被汗水浸溼的白色襯衫,正如蒼蠅見血般,滴滴點點地吸取他所剩無幾的體溫。體內溫度計的水銀柱正上竄下跳,慌亂不定。

      期間,他隱約察覺後方有許多女性正打量著自己,互咬耳朵,但他不予理會。他實在無法接納妻子的建議,盡可能地往好處想,當作伴侶已安然出境。

      「好久不見,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妻子漏接第六通電話後,其中一名女性上前搭話,比起跳脫隨性的姿態,不如稱對方氣盛心高更為適切。

      由於闊別十年不見,帽商花了數秒才認出對方是自己的國中同學。

      「好久不見,我過得不壞,」帽商口是心非地答。「去年才結了婚。」當他的目光移向對方的同伴時,趕緊補上一句。其中一名垂下眼簾的女孩,三年前曾被他婉拒過。

      「真好,恭喜你們。」負責發言的女子毫不掩飾自己的敷衍。

      「謝謝,她人很好。」帽商加強語調。

      女子對這評價置若罔聞,咄咄逼人地追問,「你剛失戀以後,我朋友不是有向你表露心意嗎?為何拒絕?不是因為她是我朋友,我才盲目吹捧。但她實在是一個美人胚子,皮膚白皙,進了名聲響亮的醫學院。你知道被你斷然拒絕的那晚,她曾心神俱裂地跑來跟我哭訴嗎?」

      「難道那女人比我還優秀嗎?」是時,從方才起便默不作聲的女孩,語帶哽咽地打斷兩人的談話,使帽商一時不知何以為辭。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