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03

      確切來說,是從那天的監護權裁判庭開始的。打從顧錦言出現、開庭,到他在判決書上簽字,溫慎行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一直到現在,他搬進來的第三還是第四天,溫慎行依然會從顧錦言看不到的角度這麼做,或是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圖什麼,也許是想從顧錦言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他可能快抓狂的跡象。雖說他也不能回頭去求法官把他的監護權判給社福機構,至少他可以把那條絕對不能跨越的底線畫得離顧錦言更遠一些。

      顧錦言是自己提出監護權聲請的,但溫慎行對自己就是個被硬送上門的便宜外甥一事非常有自覺。他知道他如今的境遇有多得來不易,所以哪怕顧錦言只是皺了下眉癟下嘴,他也會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最糟不過就是同個屋簷下的陌生人,顧錦言會照著判決規定確保他最低限度的物質生活,又或者會再找間房子把他扔過去?從顧錦言的衣著、住家和之前那個「你只管做就行」的瀟灑態度看來,他或是顧家應該一點都不缺錢,完全能這麼做。

      溫慎行心理建設都提前做完了,倒是沒能從顧錦言那張撲克臉上看出什麼。冷著臉的人看上去多半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好歹顧錦言至少沒把「我不高興」四個字斗大地寫在臉上,情況應該不算太糟。

      ⋯⋯除了他正和顧錦言面對面坐在餐桌邊吃著晚餐,令人尷尬得能窒息的沉默逐漸瀰漫。

      溫慎行假裝心無旁騖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眼睛則又開始偷偷摸摸地觀察起對面的顧錦言。他吃飯時也跟平常一樣安靜,拿筷子或湯匙輕巧得幾乎不會碰上碗盤並發出聲響,咀嚼或喝湯時也沒發出一點噪音,餐桌禮儀優雅得無可挑剔。

      顧錦言頭也沒抬一下,突然放下碗筷、伸手搆來桌邊紙筆的舉動令溫慎行停止進食,默默捧著自己的碗筷,等顧錦言寫好字。

      溫慎行不曉得他是不是第一次和聽得到的人同住,因為他看起來好像很習慣。他總是隨身,或是在任何所到之處備好筆談所需的紙筆。如果溫慎行在房間裡,他還會敲門,而不是聾人之間常用的跺腳。

      或許其實還有更多小細節,但沒來得及溫慎行想到那麼遠,剛才那口還沒吞下去的湯便嗆得他直咳——被顧錦言轉過來的筆記本上那行字激得。

      罪魁禍首坐在原位,默默再次拿起了碗筷,只留一雙眼睛盯著溫慎行,確保他沒把自己給嗆死了,就又喝起了湯。

      他在紙上說:你為什麼一直看我?

      這明明是個問句,還是寫在紙上的問句,溫慎行卻莫名感覺自己能聽見這語氣有多毫無起伏、問這問題的人有多麼心不在焉,因為在他被嗆得咳出眼淚的功夫裡,顧錦言那碗湯已經喝完了。

      溫慎行先是看看顧錦言,又看看筆記本上那行字,如此來來回回了好幾次,想拿筆的手伸出又縮回。

      他總不可能直說「我在看你有沒有不耐煩,有的話我就立刻滾蛋」,更何況他甚至不知道能滾去哪裡。

      顧錦言看他這副模樣也沒多作反應,只把紙筆拿了回去,又寫了一行字推過來:飯菜不好吃?

      溫慎行嚇得連忙拿過紙筆,寫了「很好吃」三個字推回去。

      顧錦言又遞來了下一個問題:你有缺什麼?

      這回溫慎行不必動筆,徑直搖頭。顧錦言讓他這輩子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間,而且床鋪、書桌、書櫃衣櫃等一應俱全,他想不出自己能缺什麼。

      這下苦惱的換成顧錦言了。他歪著頭盯了筆記本上的兩個問題一會兒,良久才動筆寫下第三個:你有話想和我說?

      溫慎行本想點頭,卻又在半路突然改變了主意,導致他的頭歪成了一個奇妙的角度,奇妙地和方才歪著頭思考的顧錦言一模一樣。可惜他忙著死死盯住那寫滿了問題的筆記本,錯過了顧錦言眼裡流露的一點情緒。

      顧錦言把筆記本抽回來,又動起了筆。這回他想說的話長了一些,長得溫慎行有些彆扭,卻依然老實地拾起碗筷繼續用餐。這些飯菜都很好吃,冷了就太可惜了。

      許久過後,顧錦言才再次把筆記本推到溫慎行眼前。他說:今後想說什麼就直說,我會斟酌著聽;需要什麼也告訴我,我會看情況買給你。我不會要求你把這裡當成家、把我當成家人,但你可以不必那麼小心翼翼,除了我寫給你的那些遵守事項。

      這一大堆字令溫慎行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笑。不是嘲笑,而是由衷地想笑。

      顧錦言可能是配合著他用了「說」和「聽」這兩個字,實際上他還是得用寫的,顧錦言還是得用看的;顧錦言說他會斟酌、看情況,可是溫慎行覺得自己的臉皮沒有厚得能提顧錦言可能拒絕的那種要求;顧錦言要他別想太多、別太拘謹,但他在遵守事項四個字底下畫了加粗的底線。

      溫慎行邊讀邊咬住下唇好忍住笑意,花了好一會兒壓住微微上揚的嘴角,才把臉抬起來看向顧錦言。

      顧錦言見他抬了頭,又把筆記本拿回去,很快寫了幾個字後又推過來:明白了?

      溫慎行立刻點點頭,顧錦言便滿意地拿起碗筷和空盤,準備開始收拾,溫慎行卻伸手按住了他打算拿起的那個盤子,抬頭直直對上了他驚愕而不解的眼神。

      見他停下動作,溫慎行連忙飛快動筆,潦草得勉強能讀的字跡說:我來收拾吧。

      顧錦言臉上的訝異逐漸變成了質疑,最明顯的就是他只挑起了一邊的眉。溫慎行立刻又在紙上寫道:我洗好碗給你檢查,保證做到符合你的標準為止。

      就算只差了六歲,顧錦言還是擅自把他在溫慎行臉上看到的堅持與些許倔強擅自稱作了孩子氣。他鬆手放下碗筷妥協時其實不抱任何期待,但當溫慎行站在廚房門口,朝著他跺了幾下腳,他應著前去檢查時,發現他居然完成得很不錯。水槽邊和流理臺上沒落下一滴水珠,抹布也好好地擰乾了才掛回去。

      同樣令他意外的,還有他稍早回家時發現水槽碗架上洗得同樣乾淨的碗盤與廚房,還有後陽台那疊整齊堆好了的紙箱。

      溫慎行幾乎完全沒有觸犯他寫在本子上的那些禁忌。說是幾乎,也只是因為顧錦言一處異常都沒注意到,一切看來都和原本一模一樣。

      他沒有多作回應,只是朝著溫慎行點了點頭就走出了廚房,還順手關了燈。

      顧錦言原本也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提出監護權聲請、在判決書上簽字、親自去接溫慎行過來還幫他搬家的。可是除了生活裡突然多了個人,讓他有些不習慣之外,和溫慎行一塊生活其實或許不會像他當初所想的那般,是場徹頭徹尾的大災難。

***

      晚餐後,溫慎行回到自己的房間,顧錦言則是一頭栽進了畫室裡。

      溫慎行已經休了兩週的喪假,這個週末過後他就得回學校上學,到了月底就是暑假。他在房裡為了準備期末考讀了一會兒書,直到臨近午夜,他打算在上床睡覺前去刷牙時出了房間,看見畫室的房門微微敞開,裡頭的燈居然還亮著。

      顧錦言耳朵聽不見,卻對振動敏感得很。有幾次溫慎行叫他時跺腳的力道輕了些,顧錦言卻依然能準確地朝著他的方向扭頭。溫慎行懷疑就跟他躺在床上也能聽見房間外的動靜一樣,顧錦言多半也能透過振動得知他的一舉一動。

      為了更清楚地傳遞振動,顧錦言家鋪的全是木地板。溫慎行放輕了腳步出去,經過了浴室門口卻過而不入,躡手躡腳地走到了畫室門口,朝裡面瞥了一眼。

      門縫開得不大,但足夠讓溫慎行看見顧錦言的背影和他面前畫架上的帆布。他知道顧錦言很瘦,卻沒想到他的背影更顯瘦削,執著鉛筆的左手在白燈下更顯蒼白。

      他在庭審時知道了顧錦言是畫家,還在啟聰學校兼差當美術老師,因此他在看見房間裡堆著的那些美術用書與用具,還有到了半夜還在畫畫的顧錦言時並不意外。

      他只是很難想像顧錦言這樣的人是怎麼活在世上的。在哪裡出生長大、從前是什麼樣的小孩、上學時是怎麼樣的學生⋯⋯溫慎行一向擅長觀察,卻發現他看不透顧錦言,甚至想像不出這個人是如何走到今天。

      溫慎行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想看出顧錦言在畫什麼,卻因為草稿的鉛筆痕跡太淡、他站的距離太遠而作罷。

      回到自己的房間,溫慎行同樣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房門,關了電燈後躺上床。

      他的床邊就是一扇面著中庭的窗。溫慎行通常不會在睡覺時拉上窗簾,他喜歡伴著窗外的景色入眠,無論是晴朗的夜空還是陰鬱的雨夜,看得見外頭令他感到安心。

      今晚天氣很好,月色明亮。溫慎行在閉眼嘗試入睡前拿過了床頭櫃上那本顧錦言給他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就是那字跡瀟灑,內容卻不那麼瀟灑的十來條遵守事項。溫慎行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邊看就邊皺起了臉,看完最後一條後輕嘆了口氣,把筆記本闔上。

      他打算把筆記本放回床頭櫃上時,拇指在塑膠封面的邊緣摩挲到了布的觸感。他知道有些便攜筆記本會設計筆套,還會配上一枝和筆記本尺寸相當的筆,方便隨時使用。

      顧錦言好像是把這本筆記本給他了,卻打從一開始就是沒有筆的。可溫慎行不覺得顧錦言是會把配套的東西拆開來用,甚至弄丟的人。

      他把整本筆記本重新翻了遍,除了寫著遵守事項的第一頁之外全是空白的,紙張的邊緣有點泛黃,看起來有點年紀了。

      從房屋的裝潢、擺設,以及屋內各種生活用品看來,溫慎行覺得顧錦言要不是什麼極簡主義者,就是極致的強迫症或潔癖。他的家裡沒有一樣非必要品,甚至宛如想把屋主的潔癖與強迫症(溫慎行擅自從那十幾條規矩裡歸納出的結論)展露無遺似地缺乏生活氣息、一塵不染到令人蹙眉的地步,幾乎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

      雖說溫慎行沒見過顧錦言的臥室與畫室——這個家裡只屬於他的個人空間,他依然覺得顧錦言不像是會收著好端端的筆記本不用,紙張都發黃了才終於拿出來寫的人。一是他何必拿著能用的東西卻不用,二是他何必留著老舊無用的東西,除非這東西對他有特殊的意義。

      ——可是又被他拿來寫這些龜毛得要死的規矩,甚至還給了溫慎行。

      他看著那空蕩蕩的筆套,想起了顧錦言那彷彿隨時備好紙筆,以便與他交談的習慣。溫慎行立刻從床上翻身躍起,把筆袋裡的筆都倒在書桌上,從中挑了一枝看起來最短的,塞進筆記本的筆套裡,卻那還是有些長了,筆尖稍稍超出了本子上緣一些。

      溫慎行把筆記本拿遠些,似乎有些不滿地瞇起眼,盯了一會兒才把筆記本放上書桌,回到床上。

      他知道一起生活的人往往會有相似的習慣。看來他才和顧錦言住了三天就被傳染強迫症了。他打算下次出門時帶上那本筆記本,去文具店找一枝長度更合適的筆塞進筆套。

      顧錦言在用自己的方式對他釋出善意。他或許相信人終究是孤獨的,但那不表示他會把全世界都拒於門外。

      溫慎行想著他要開始隨時把那本筆記本帶在身邊,緩緩沉入夢鄉。這是他在顧錦言家第一個睡得安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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