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02

      溫慎行第一次見到顧錦言的人是在法庭,他的監護人選定判決庭審上。但如果是他的名字,溫慎行在他母親剛走不過兩天時就聽過了。

      負責他的社工師說戶政事務所查過之後發現他母親還有個弟弟,人在海外,但已經聯絡上了。對方聽說了溫慎行的情況,表示願意為此回國一趟。

      溫慎行不是沒在學校學過法律知識,他好歹也高中了。只是從來沒想過課本上的民法有天會在這種條件下適用於他。

      他從沒見過自己的生父,也沒有祖父母和兄姐,所以他的監護權依著民法規定的順位往下掉,最後落到了法律上算來的二等親、他母親的弟弟身上。

      本以為自己已經天涯孤獨的溫慎行突然多出了個舅舅,社工師說他的舅舅叫做顧錦言。看顧的顧,錦繡的錦,言語的言。

      社工師還說他們兩人的名字合起來剛好是「謹言慎行」,還真巧。

      溫慎行不知道社工師是不是想開點小玩笑,讓他心情輕鬆點,他只知道這個顧錦言出現後,一切似乎都簡單得多了。顧錦言不只一次付清了他們欠著醫院的醫療費,還幫著把他母親的後事也辦了。

      他的人當然沒有出現,連告別式也只是送來了一對花籃致意,可是除了那之外的事他全都做了。他堅持讓溫慎行來為母親的後事做決定,所有和錢有關的、需要大人簽字的,他都會負責,讓溫慎行只管做他想做的。

      溫慎行沒有讓母親走得多風光,畢竟那是一筆不小的花費,而他從來都和奢侈二字無緣。但他依舊照著社工師和師父們的建議,最為基本地送了母親最後一程。

      細細想來,他母親能走得簡單卻不失體面一定有顧錦言的功勞,否則不知喪葬補助會讓人等上多久。

      那時他只知其名卻不知其人的共有三個,分別是他的生父、外祖父與舅舅。以一個只有名字的人來說,他心裡對顧錦言的印象還不算太壞。

      直到他在法庭親眼見到顧錦言的那天。

      溫慎行對顧錦言的第一印象可以用三個形容詞來概括:冷酷、撲克臉、不近人情。

      那天的顧錦言是一個人來的。他穿著一身黑西裝,在經過溫慎行和負責他的社工師身邊時輕輕點了個頭,便頭也不回地往另一邊的座椅走去。要不是社工師告訴他,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年輕的男人竟然就是他舅舅。

      只消那冷冰冰的第一眼,溫慎行立刻想起了他從太年幼時便深信不疑的那件事:人終究是孤獨的。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為什麼沒有父親、祖父祖母或其他親戚,只有母親一個家人。她過世後,一些浮上水面的事實令他坐實了他的猜測,包括這個在母親還活著時彷彿不存在、溫慎行都成了孤兒後才從天上掉下來的舅舅。

      父親在他出生前就不要他,母親為了他不分日夜地工作,落得過勞、營養不良,最後染上肺炎病死的下場。他知道自己就是顆燙手山芋,顧錦言則是那個伸手接下他的倒霉鬼。

      溫慎行曾經想過他那個空有名字的生父會不會出現,但那人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人生裡過,遑論法庭上。為他的監護權提出聲請的,就只有收到聯絡後回國來的顧錦言一個人。開庭並不是因為有人搶著做他的監護人,只是要裁判顧錦言夠不夠格,否則他的監護權會被判給地方社會福利主管機關。

      那其實也不差,反正只剩不到一年了——溫慎行在心裡默默地想,看向顧錦言的眼裡卻悄悄地帶上了一點期望。這個人在接到聯絡後從特地從海外回來,就是為了趕在庭審之前親自提出監護權聲請,他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

      有著這樣的身世和處境,溫慎行很早就學會了處變不驚,或者說是變得麻木才更貼切。他早在小學時就從老師那裡得到了過分早熟的評價,甚至在五年前,他母親第一次因為肺病住院時,就知道她沒法再陪他太久。

      他知道人終究是孤獨的,也知道所有故事的結局其實都有伏筆可循。母親苦撐過了十七年,終究還是走了;顧錦言事到如今才出現,那他是不是也會走得像來時一樣唐突,在溫慎行年滿十八歲後又離開他的人生。

      溫慎行直直望著顧錦言坐在前頭的背影,直到另一個約莫三四十歲的女人走了進來,開始和一旁他的社工師打起招呼。

      溫慎行那時滿頭問號。他讀過開庭通知書,知道會出席的理應只有顧錦言一個人,那這個女人又是誰?

      他是這樣的,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心裡卻老是想得比誰都多,只是憋著不說罷了。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時,那個女人已經開始和社工師打起招呼。等到她們叫了溫慎行的名字,社工師介紹了她,他才知道她是手語翻譯員。因為顧錦言是聾人,在這種正式場合需要有翻譯員一同出庭。

      他不說話是因為他是聾人。

      這番解釋阻止了他激烈的腦內活動,卻反而將他的注意力拉到了別的事情上。那位翻譯員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去找了顧錦言,只見他們舉著手,嘴巴偶爾開合卻沒發出聲音,偶爾擠擠眉弄弄眼,雙手十指的動作快得他都看不清,有時在胸前交疊,有時又碰碰肩、點點手臂。

      這輩子都沒見過聾人的溫慎行當然不可能看得懂手語。他唯一懂的只有一件事:他們和世界上所有正在交談的兩個人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他們使用的語言沒有聲音。

      他知道他們正在溝通,因為當顧錦言比了什麼手勢時,翻譯員臉上會有表情起伏,接著打起更多手勢;而顧錦言看了以後會笑,用手勢繼續對話,就像世界上所有相談甚歡的兩個人一樣。

      溫慎行看出神了,不只為他們舞動的雙手,還為會笑的顧錦言。眼神那麼冰冷的一個人居然會笑,笑得那張冰塊臉彷彿在一瞬間融化了。

      或許那只是為了社交,畢竟對方是特別來幫助自己的,顧錦言不得不做做樣子,但溫慎行總覺得他在顧錦言眼底看見了一點真心。皮笑肉不笑這句話說明了臉上的假笑很好堆出來,可是眼睛是很難騙人的。

      不知怎的,比起即將成為自己監護人的舅舅是個聾人這件事,溫慎行滿腦子裡只剩下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他更在乎顧錦言會笑的這個事實。

      庭審大約四十五分鐘就結束了,顧錦言毫無懸念地成為了溫慎行的監護人。儘管他只有二十三歲,還是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重度聽力障礙人士,但出於聲請人的職業、品行、態度、意願、經濟能力與生活狀況考量,以及受監護人的年齡、性別、處境與人格發展需要,判斷顧錦言適任。

      溫慎行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儘管顧錦言非常年輕,還是個聾人,對半大不大、離成年的距離非常尷尬的溫慎行來說,只要有人供得起他的食衣住行就夠了,更何況還只有短短不到一年——只到明年三月十九日,當溫慎行正式年滿十八歲。

      他和顧錦言素不相識,說白了就是陌生人。溫慎行默默想著這限定十個月,或許還更短的家人關係多半也會在他成年那時煙消雲散,即使沒散也會變得有名無實。

      庭審結束後,他在原地多坐了一會兒,視線恰好和前方剛從座位上起身、回頭望過來的顧錦言對上。

      他們對看了一下,顧錦言默默地向他點了個頭,溫慎行也默默坐直回了禮,而後顧錦言就轉身,默默離開了法庭。

      溫慎行先後認識了顧錦言的名字和他的人。這個人不管是在紙上還是在他眼前都是無聲的,一如日後他們相處的大部分時光。

***

      所謂的寂靜無聲其實一點都不安靜,反而震耳欲聾。

      退了燒的溫慎行吃完了飯、把剩下的行李都整理完畢,紙箱也照著顧錦言要求的妥善處理過後,他便躺上了床,望著天花板開始出神,直到聽見玄關的開門聲。他抬頭望了眼時鐘,已經快要五點了。

      他知道顧錦言回來了,可他並未翻身下床,只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房門外的動靜。

      溫慎行不是沒有一個人待在家過,不如說他至今的大半時光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家裡有人還更奇怪。以前若是他母親,他通常都是在準備入睡時才聽見她回家的開門聲,或是在出門上學時,她也許方才進入熟睡的微微鼾聲。

      顧錦言不說話,可是他也不必開口,僅僅是他那從容沉穩的腳步聲、杯盤放上桌面的清脆碰撞聲,還有能從廚房大老遠地飄進溫慎行房門的咖啡香,都在在說著他人就在家裡。

      溫慎行以為自己早就知道和人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心裡的訝異與踏實感卻新奇得很。顧錦言的安靜反而讓溫慎行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他。

      直到聽見顧錦言那令人安心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溫慎行才匆匆回神並從床上跳了起來。顧錦言剛好在他雙腳落地那一刻敲響他的房門,他站在原地緩了下,好讓自己開門的動作看起來不那麼倉促慌亂。

      門外的顧錦言已經換回了那一身居家服,溫慎行知道他到家後先去沖了澡,就在他臥房裡的那間浴室。顧錦言的臥室和他的房間很近,兩扇房門夾了個直角,所以他基本上能聽見顧錦言的所有動靜,儘管他無意刺探對方隱私。

      顧錦言身上還帶著一點淋浴後的熱氣,彷彿還沾染上了他遞來的筆記本紙張,溫慎行接過時覺得指尖都是熱的。

      顧錦言的筆跡算不上工整,瀟灑得令人難以想像筆跡的主人龜毛得能列出十來條用「不准」或是「不要」開頭、和他住在一起需要遵守的所有生活事項。

      那十幾條規矩也都是用這種字跡寫的。溫慎行不禁想起自己吃完午飯後、洗好擱在架上的碗盤不知道有沒有符合顧錦言的標準,心虛得有些緊張起來,甚至怕那一行字是不是來問罪的。

      但那幾個字出乎他意料地十分簡單:還發燒嗎?

      溫慎行愣了愣。他早上之後就沒有再量過體溫了,倒是覺得精神挺好,不再昏昏沉沉,於是他徑直搖了搖頭。

      顧錦言聽後點點頭,把另一手拿的一條維他命發泡錠拿到溫慎行面前,他反射性地接過。那是條沒開過的發泡錠,還新得像是剛買回來的一樣。

      顧錦言在他手上把發泡錠翻看了遍,找到「一天一錠,過量無益」那行小字後抬起眼來看他,手指在那上頭點了點。

      溫慎行不知道他是想強調每天都得喝,還是要他別蠢得知道這玩意是維他命就拚命猛喝,總之就點頭應過。

      顧錦言把發泡錠塞給他,又在筆記本上沙沙寫起字來,然後亮給了溫慎行看:沒事就好。我現在開始煮晚餐,會留你的份,什麼時候想吃都隨你。

      溫慎行不知道回什麼好,又只默默點了點頭,顧錦言便收回了手,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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