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相冊

      清晨在盈滿金明媚茉莉味護發精油的房間裏醒來,半擡眼瞧著天花板斜下方那窗戶投下來的晨光一寸寸消退,半睡半醒間又覺得空蕩的身旁躺著妹妹。

      和很多年前一樣,起床時手指疼得不行,一睜眼就見那疼的手被妹交纏緊攥著,她總縮著壓在我的胳膊上,那時她不躺在我懷中便無法入睡,奇怪,怎麽胳膊沒有麻?

      直到用力一握聽到關節響動的聲音,才發現這十年來沒有妹妹睡在身邊的手心裏只剩空氣,胳膊也沒了那酸麻腫脹的疼。

      幼兒園有模糊記憶那天,就已經和妹妹橫七豎八睡在一張床上,披著床單蹦蹦跳跳,等保姆進來關燈才收斂起來縮進被窩裏,打著手電筒嘻嘻哈哈看連環畫擠作一團。

      小孩覺長,常常是翻著書頁就呼呼睡了過去,第二天總會被脫落散在床上各角的舊牙硌得身體發疼。

      小學和妹妹分到了不同的班級,今天跟哪個朋友多說幾句話多走幾步路都要拿來吵架耍狠,蓋不同的被子背對睡覺的次數變得太多次,哭泣聲都隔著後背。

      初中父親升職分到新房,各自有了臥室卻不分開住,開始初心萌動對哪個同學校友有了想法,一開始明明按社會規矩按連環畫來,女孩就是要喜歡男孩。

      怎麽突然阿姨出現,你抓緊我的手說,每次看到那個阿姨就覺得開心,比見到班上外貌最清秀的男生還要開心,後者是賞心悅目,那前者呢?

      那個阿姨和拜訪父親的學生們不一樣,眼睛明亮,笑聲熱烈,偶爾能看到她說話時噴出的亮晶晶的口水,那麽粗俗不優雅的一個人,你怎麽會見到她就開心呢?

      要不是蘇荔枝敲門進來,我的手還被初中的金明媚緊緊攥著,像喉嚨也被她緊緊勒住。

      「姨姐,怎麽流淚了?」

      在斜躺著的我看過去打斜九十度的蘇荔枝一開門,見我癱著忙快步走上來,很自然地伸手為我擦淚,要不是這聲該死的稱呼,我會以為她真把我當成妹妹。

      「想明媚了。」

      保持顫抖的聲音與濕漉的雙眼,恰到好處的幹嘔與軟爛的身體倒在蘇荔枝身上,太拙劣的把戲,在思念許久的女人面前我似乎只能使出這招虛假的表演。

      她沒有推開我,她眼睛在細細地打量著我,上下打量仔細掃描。

      手指抓在我的肩上些許用力,我很自然地把牽著腐爛的只有我能看到的明媚的手抽出來,狡猾地摟住蘇荔枝的腰部,頭埋進她的脖邊。

      我低聲啜泣,眼淚滴在她的肩上順著鎖骨滑下,我想明媚見了會窒息,這麽骯臟的眼淚流過她親吻的女人的身體,她肯定會發瘋,她拋棄我的話語一直在我前方走著,我是為了聽著那拋棄的話語才向前走去的。

      蘇荔枝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我陷進她的懷裏,我能聽到她體內流淌著的熱乎乎的淚聲,她也在想她,她抱著我,明明我們可以互相接觸對方,明明在擁抱,為什麽我想的卻是你呢。

      明媚,為什麽你一直站在敞開著的臥室門露出的那張桌子前,快走開,你擋到桃木桌上擺放的你的遺照和貢品了。

      要懷念死去的妹妹這件事本身有點爛俗,這意味我得忍著在蘇荔枝拿出她和妻子組裝的相冊時想要放聲大笑的心意。

      相冊裏黏貼著的每一張照片在記著我不曾接觸過的成年後的金明媚,蘇荔枝按一種隨性的方式給我展現照片,每一張毫無構圖技巧的四四方方的單個紙片像被壓扁的骨灰盒。

      看到鴿子把鳥屎噴在路人頭上後露齒大笑的她,看到蘇荔枝製作的vlog視頻縮在沙發上咬牙流淚的她,看到在沙灘上把身體埋壘成沙堡時的她,每一個都是我從未看過的她。

      她拉黑我的號碼,見到歸屬地也不會接通我的電話,所有的聯系方式都被切斷切得一幹二凈,死後卻又被我偷回她想隱藏消失的十年。

      眼淚還掛在眼角,耳邊是蘇荔枝翻閱照片以及絮絮叨叨念著和金明媚一起度過的漫漫時光。

      我克製不住嘴角上揚的喜悅與沖動,金明媚的願望一次次落空,你怎麽有辦法遠離我,逃避我?

      溺亡只會讓漲潮的浪把你的遺體擡高,更近更近地推向我。

      蘇荔枝翻到最後一本相冊時手顫抖起來,她提起金明媚上升的聲線開始變得刺耳幹燥,「這本算了,她那時候心情不好。」

      我很恰到好處地打住這件事,和蘇荔枝一起去超市買了羊肉卷蔬菜回來燉煮吃,在暖爐前小坐聊笑。

      蘇荔枝雖是請了長假,明日還要開個家長會於是也未飲酒,喝了些熱牛奶也就作罷。

      待蘇荔枝入睡後輕輕關上她房間的門,一片空白的大腦才活躍起來,撿起那本放回書櫃深處的相冊,等不及開燈,就著月色看了起來。

      一頁頁翻看著,手指由最開始的期待顫抖緩緩屍僵起來,黑夜中相冊裏的最後一滴月光也消抹去,終於明白蘇荔枝不願讓我看到這相冊的心情。

      忍不住在想,蘇荔枝站在這黑漆漆的臥室裏看了多少遍這些照片呢。

      要模仿一個人生活很困難吧,對雙胞胎來說似乎簡單一些,尚未生長完整獨特的皮囊,未經不同後天洗禮而一致的白嫩膚色,連淚痣的位置都恰到好處黏在那雙薄情狐貍眼下,尚有些青澀微微起伏的般大胸脯,還處在情緒如晴似雨未固定的青春期。

      要模仿曾朝夕相處的對方,將妹妹的模樣披到自己身上,呈現在大腦也未發育成熟的孩童面前,叫他們把自己當做妹妹,未免太過輕而易舉。

      只是父親從不會認錯我和明媚。

      「胡鬧。」

      有時無意間被父親撞到我假扮明媚,他會心平氣和跟我談起話來,「做什麽事都沒有姐姐樣子,整天太清閑,回去多刷題多學習,你是鄰裏街坊裏最優秀的學生,多把心思用正,稍晚一步明天賈老師的孩子就多你一分,你樂不樂意被他壓一頭?」

      我想辯解說些什麽,正直的父親總擺手止住我的話頭,提著一盒包裝好的上等白酒又匆匆離開。

      模仿妹妹的樂趣總因我被父親說得羞愧難安而短暫終止一段時間,又總是因為妹妹和朋友們聚在一起時放肆晴朗的笑聲攪得我心煩而重新開始。

      我反反復復扮演妹妹,每逢保姆出門買菜便偷溜出去,裝成妹妹的模樣遊蕩在大街小巷,偶爾遇到她的朋友便攜手挽臂,聊聊笑笑能舒緩不少壓力。

      直到我挽著妹妹最好的朋友在路上遇到妹妹時才作罷愚蠢幼稚的模仿遊戲,我沒有感到羞愧,只是覺得,啊,果然會被發現,比起舒緩壓力,我更想讓你知道我為你做的一切傻事。

      一看到妹妹抱著足球渾身汗淋淋好像臭臭的小狗一樣從拐角逆著光走來,我就放下了抓著她最好朋友的胳膊,迎著妹妹張開雙臂,我是她唯一可以駐留的港灣啊,「回家吧,明媚。」

      我不管她最好的朋友多麽詫異的眼光,我只知道,我要帶著臭烘烘的屬於我的小狗回家,若不是我,她只會冷水胡亂沖洗一通。她那時還未有反抗姐姐的叛逆心性,由著我把她從頭到腳都抹上沐浴露用溫熱的水沖洗幹凈,吹風機風速不必過快,溫度不必過熱,慢慢吹幹她的發絲,護發精油的香味從指間流淌到發上。

      和妹妹一起鉆進被窩裏,手冰冰涼地纏在一起,她踢了球累得呼呼大睡,我細細嗅著她身上和我一樣的香味,卻對扮演她失去了興趣。

      原來我並不想搶走妹妹最好的朋友,只是小孩心性不想和親密的妹妹分開,我太在乎與妹妹之間的親密無間,以至於做出這麽多傻事。

      只是,當遇到蘇荔枝時我又湧現起扮演妹妹的沖動,明明我和妹妹長相一模一樣,為什麽你註視的是妹妹的雙眼呢。

      不要說什麽愛人的眼睛清澈明亮,凡是外在顯現讓人感覺到的事物都可以偽裝,我也可以模仿妹妹。

      看啊,老舊的照片上和你初次留念接吻,第一次為你慶生,在學校器材室裏赤裸的四足糾纏在一起……

      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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