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食物

      ——冬末春初下了最後一場雪,那天,我久違地和妹妹的妻子做愛了。

      R國的初冬來得比末秋要早,這個像小小孤島一樣的國家從發頂到尾巴尖都是冷冰冰的。

      但要是趕巧的話,也會有那麽一天覺得陽光懶懶散散地灑在自己臉上,輕飄飄的,像是從溫水裏泡了一會兒的羽毛輕輕地掃過人的臉頰般柔柔的,雖說風還是冰涼涼的。

      從酒店出來後我一路默默走著,走到冬日的陽光把我裏裏外外曬個稀幹後才想起撥打她的電話,一遍又一遍詢問著電話那頭的住址。

      即使偶爾坐在辦公桌前,那行地址就突然浮現在眼前,怎麽甩開都甩不掉。

      但我一次又一次按住了想去這個地址的念頭——我明明清楚知道她在哪戶人家,卻仍要打電話詢問對方,她也一遍又一遍原諒我偽裝的壞記性。

      我知道她樂在其中。

      我知道。  

      我比妹妹更要了解她,清楚她的每一個癖好,每次呼出的氣息刻意形成的節奏。

      剛掛了電話,一輛巴士車就停在了距我不過數十步的站牌前。

      在車上走了幾步我就嗅到一股果醬的香味,R國的果醬面包是出了名好吃,我老家那邊還有小商店打著R國的名義賣烤糊了的面包。

      這果醬味道的確香甜,對味道十分敏感的我在這個移動的密閉空間裏只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但冬日的大巴車怎麽可能會有人樂意開窗戶吹冷風呢。

      我的手指像敲門般輕輕觸碰著窗戶,這種觸碰讓我嗅到了新鮮空氣。

      毫無疑問的精神錯覺。

      呢子大衣上沾著了果醬的氣味,下車後又被本應在三四個月後才出現的一大縷初春香氣撞了滿懷,帶著涼意的刻著四季痕跡的猛風吹得我禁不住瞇起了眼,就在風吹著的那個時刻,我聽到了她的呼喚聲。

      「川砂!」

      「姐姐。」

      我回望過去,見到身穿呢子大衣的女人站在紅綠燈對面,她的身旁晃過一具灰色腐爛的屍體殘影,興許是我看錯了。

      紅燈亮著,呢子大衣的女人留著要蒸香米飯似的鍋蓋短發,那是只適合蘇荔枝留的柔軟發型,許是那透明的風的錯,我又看到,千鳥格紋的黑白圍巾遮住了她總軟乎乎的果凍唇,她朝我揮著手,眼睛明亮亮的。

      我順著風等著綠燈一亮就走了過去,風冷得讓人發顫,我剛一稍稍攏了攏大衣領口,蘇荔枝就取下圍巾纏在我脖上。

      她的手溫熱,時不時碰過我的脖頸皮膚,指尖的隨意也顯出主人的心不在焉,她給我系的圍巾也纏得隨意,好像要勒死我一般。

      她松開勒住要讓我體會上吊滋味的圍巾,只顧埋頭往前走,我連忙松了松圍巾才快步跟了過去。

      R國城鎮也狹小,沒走幾步我便望到面前一排灰禿禿的多層公寓。

      多層公寓臨近工廠,住戶多是附近上班的工薪族,正是晨起上班時間,無人交談,他們神色匆匆,裹緊大衣,步履不停。

      「怎麽不住學校邊?這地方離那幼稚園不是很遠?」

      我呼出一口熱氣,學區房租金房價昂貴,只是年輕住戶尚有朝氣,不會如這些工薪族一樣透著行屍走肉的味,叫人看了心裏也煩悶。

      「這是你和明媚一起住的房子?」

      「對啊,我一直不想退租,離她工作的地方近,是不是有點老舊?」

      蘇荔枝很靦腆地笑笑,她無心說別的話,我提到明媚時才會呼出熱氣,好像只有明媚才配被她在涼涼的天裏哆嗦出幾句話。

      我們匆匆地踩在水泥路上,發出的噠噠響聲在沈默的我們周遭環繞。

      麻木跟在她身後,不知怎麽就上了樓,接過她泡好的熱茶暖胃,不小心碰到她有些冰涼的手,打了個哆嗦,才回過神來。

      怎麽如國中生一樣,稍稍碰一碰暗戀已久的人冰涼的指尖才會從迷迷糊糊睡夢裏醒來?

      我喝著茶僵坐在沙發上,可身體又提醒自己漂浮在空中,若不是飄在空中,怎麽會從天花板上投下目光,清晰地看到沙發上,我的身旁坐著另一個自己呢。

      蘇荔枝在用毛刷輕輕拍掉大衣上沾著的毛線,荔枝,你看到我旁邊的那個人了嗎?為何你神情自若,好像沒有看到你深愛的那個人,為什麽只有我才看到身旁的自己呢?

      看著桌上擺著遺照的金川砂,與她身旁一點一點腐爛的微笑著的金明媚。

      哪一個是我?

      我擡起頭時,蘇荔枝又端來R國的面包,是在冰箱塞著沾上白菜氣味又被火急火燎丟到烤箱裏噗一下加熱的面包。

      她半俯下身來為我切著面包,淡藍色毛衣上沾著呢子大衣遺留下的淺色線條,身上是微苦的茶香,面容是溫和的,她手下軟糯的面包一片一片地滑落到盤裏。

      「姨姐,晚上我請你去那邊拉面店,那裏很好吃。」

      曾經學姐半生不熟的口音現在變得無比流暢,我沒有笑她講的有些怪的稱呼,點頭應道,我拿了條面包片,聞到蔬菜異味。

      那股蔬菜異味就像拉面店飄散著的三文魚味一樣潮濕腥氣,一開始我總要憋氣好久才小心翼翼吸一口再憋氣,我沒說什麽壞話,但人總會露餡。

      蘇荔枝見我這副模樣,都沒有點她平時最喜歡的味噌海鮮拉面,而是點了烤牛拉面,她按習慣給我點了份豚骨拉面。

      「你和明媚一樣不能吃海鮮啊。」

      晚間拉面店裏人聲鼎沸,我要用心才能辨別出她的聲音。

      蘇荔枝臉上掛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那股笑意,她的雙眼凝視著我的拉面瓷碗冒出的股股熱氣,眼神與嘴唇都在發著油光,「你們真的很像。」

      也許金明媚從來沒反駁過蘇荔枝我們孿生姐妹相像的話,也許她們從未提及過我,但我自年幼長到成年,仍然是厭煩旁人說我跟妹妹相似。

      妹妹比這世間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要討厭與我相像,我們流淌著同樣的血液,她討厭與我相同的一切。

      我拿著筷子輕輕撥了一下拉面裏的面條,一絲一根分明,我輕輕朝蘇荔枝側了側身,「蘇姐,我不喜歡吃豬肉,你這豚骨拉面,是給誰點的?」

      我說話總是快速,金明媚也和我一樣說話速度顯得性子很急,只是她說話慢會顯得細膩有關切對方之意,我說話一旦慢下來反而會刻意拉長質疑的音調,聽著就像在譏諷的調侃。

      蘇荔枝聽著我的話耳朵立刻冒了熱氣的紅,她本就不標準的普通話磕磕巴巴起來,「我再請你別的,你愛吃什麽?」

      看到蘇荔枝拿著筷子又放下拿起菜單又急切地看我的模樣,我好像又聞不到店裏海鮮的氣味,忘了面包上沾著令人不快的也許是金明媚愛吃的白菜的氣味。

      我聞到熱乎乎的拉面店內甜膩的氣味,我心愉悅,「小蘇姐,我逗你玩呢,我和明媚從小長大,所吃所穿用一模子都快刻出來了,喜歡的女人模樣也都大差不差。要說初戀呢,也完全是一個人。」

      「噢——」

      蘇荔枝聽到明媚的事,眼睛又彎了許多,「我倒想聽你聊聊明媚初戀的事。」

      「那真是說來話長了,喏,先吃面,等晚上我同你回家細聊,說不定還能酌幾口你這的清酒……」

      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我看清來電人名,向蘇荔枝笑笑,走出這暖融融的拉面店。

      巷裏有酒鬼在嘔吐,他的朋友在一旁抽煙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捂住鼻子走遠幾步,按響電話,未婚夫鄭福運的聲音穿過大洋彼岸的電話線朝我走來。

      他喋喋不休的寒暄著,我糊弄應和著,忽然想到,妹妹和她的妻子也許從未深入地聊過我,她的妻子沒有質疑我的性取向,甚至未曾關心過我有無未婚夫。

      二手煙味隨混雜著海鮮腥氣的風飄散過來,我好似又看到金明媚站在車流不息的馬路對面,她的身體在漸漸腐爛。

      自得知妹妹去世後,我一直能看到她的屍體跟隨著我,日夜不消,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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