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趁勢的突刺

1

雖然說,在一個瞬息萬變而且極端高張力的局勢過後不久,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狄拉克還是得承認,他現在感到相當尷尬。

「許佑全,是嗎?那麼往後,我會直接以全名稱呼你。」

彷彿正翻著病歷的醫師般,文瀛天以他一如往常的平淡語調確認著他才剛獲得的資訊。

而扮演病人的,就是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許佑全。

「據你所言,你是一名國中一年級的學生,但從進入國中就讀至今,你的出席率極低,甚至在小學時,你也因為過於頻繁的曠課而一度面臨肄業的危機,直到導師與你詳談,令你補足了剩餘的學分後,你才勉強獲得了小學的學位。」

他有些猶疑地點了點頭,動作顯得有點扭捏。

狄拉克看的出來,眼前這個不到十五歲的小孩正在忍耐。

「而促使你並未與同儕一樣,履行身為受教者義務的原因,則與你的家庭背景有著直接的相關。在父親於你出生前便亡故的影響下,你僅由母親一人撫養長大,龐大的經濟壓力使她日夜奔波,進而壓縮你們之間的相處時間。自從祖父母不再有照顧幼童的餘力後,長期以來,你都必須在放學後獨自一人在家等待母親的歸來。這對於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女而言無疑是種心理的壓力,特別是在與同齡孩童的健全家庭相比較下,更易於引發當事者內心的不平等。」

文瀛天閉上了眼。

「歸屬感。某種程度而言,這或許便是擁有相似經歷的青少年女成群結隊的主因。然而,越是缺乏明確規範與目的的個體,在群聚後,便越有可能做出違反社會期待的舉止,而這,便被主流群眾稱之為行為的偏差。照你的說法,你所屬的這個群體的年齡層從最小的十歲左右,直至成年的二十歲不等,主要據點是一棟廢棄大樓,平時的活動小則有喝酒、划拳,大至小規模的偷竊或聚眾示威,演變至群體鬥毆的次數則僅有一次。成員間沒有明確的上下關係,但由一名擁有傷害前科紀錄、曾進入少年觀護所的十八歲男子作為公認的領導者,較重大的決定皆由他來定奪,並擁有發號施令的權力。他……」

「那個……」

這時,一直有些欲言又止的許佑全終於出了聲。

「可以……不要再繼續說了嗎?」

「重複敘述你經歷的主因是為了幫助我們釐清你的身分,以及偽魔女與你之間可能的關係。如果有任何無法接受的部分你可以儘管提出,不過,加上相應的解釋可以幫助我們調整我們的做法。」

佑全咬著下唇,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道:

「……那,至少別再用這種方式說話了。總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被某種機器分析了一樣,感覺很不舒服。」

頓了一拍後,文瀛天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這只是我習慣的說話方式,如果你沒辦法接受,那就到此為止。」

「……習慣?」

佑全有些狐疑地皺起了眉頭。

「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女生,感覺都有點不正常。」

「至少,他們都用平等的方式對待你,不是嗎?」

靠在牆上的狄拉克插著腰,忍不住插嘴道:

「你口中所謂的正常,不就是把你當成小孩,再用各種話來壓你嗎?」

佑全不禁瞟了他一眼。

「這麼說起來,你倒是蠻正常的。」

「或許吧。」

狄拉克聳了聳肩。

「不過大人沒空思考這種事。他們要面對的問題,可是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多了。」

在度過了一波三折的白天後,星期四的晚上,他們一同回到了文瀛天的住處,除了打算重新梳理一遍這天發生的事情外,最主要的議題就圍繞在跟著偽魔女一起出現的許佑全身上。

在狄拉克與夏瞳音追上偽魔女,並跟蹤到她突然消失為止,已經是接近中午的事情了。在這段時間內,她只是不停地在校內遊蕩,不但完全沒有接觸其他人的打算,甚至沒有回頭尋找夏瞳音。

在跟丟偽魔女之後,兩人就馬上回頭找尋許佑全的蹤跡,最終發現他就躲在兩人曾待過的無障礙廁所內,似乎是聽到下課鐘響後,情急之下躲進去的。三人會合後,他們便馬上通知文瀛天,並簡單地與他說明了狀況。一開始他甚至有考慮過曠課直接回家的選項,不過考量到偽魔女仍不知去向,所以還是決定等到放學後跟著大部分學生一起離開,這段時間內許佑全就交給兩人照顧。

「來,咖啡。」

夏瞳音兩手端著裝有紙杯的白色板子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將它們一杯一杯地放在每個人的面前。

「因為櫃子裡只有咖啡,所以佑全就忍耐一下喝水吧。不過啊,學弟家裡還有咖啡這點就已經讓我很意外了,沒想到竟然還有紙杯呢。」

「那多半是我父母其中一人久違回家時帶回來的,雖然不知用意何在,畢竟他們幾乎沒有親自使用的機會,而我們兄妹兩人也對此毫無興趣。準確來說,是我沒有興趣,而我妹則是喝了一次之後無法接受那股苦味。」

文瀛天斜眼往桌上看了一眼。

「不過,最讓我意外的,還是學姊把砧板當作服務生的塑膠盤使用這件事。」

她不禁笑了出來。

「隨機應變嘛。那麼,你們講到哪裡了呢?」

「文瀛天先生把許佑全先生對於自己的簡述重新整理了一遍,所以夏瞳音小姐回來的時間可以說是剛好。」

坐在三人對面的愛因斯坦回答道,嚴肅的臉上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對了,德布羅意他還好嗎?我記得昨天愛因斯坦說過他已經恢復意識了吧。」

他點了點頭。

「狀況明顯有所好轉,不過距離恢復正常還需要一段時間。現在的他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對話,對於比較長的句子,不管是聽或說都還有點吃力,更不用說正常地活動了。就算我們面臨嚴重的人手不足,德布羅意目前的狀態也很難幫上什麼忙。」

「這個部分或許還不用那麼擔心,畢竟那傢伙似乎打死也不想正面對決,就連這次腦衝到最後也突然一走了之……」

狄拉克一副受不了地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就算要演戲也給我演到最後啊,白癡。」

「狄恩,我覺得那不是演戲喔。就算偽魔女小姐的演技再怎麼高超,她也不太可能完全從那個時候的氣氛裡抽離。或許偽魔女小姐讓它爆發是有其他的目的,但我還是相信那是她真實的情感。」

狄拉克垂著頭,忍不住咕噥:

「那也得要她有在認真聽你說話才行啊。」

愛因斯坦放下了手中的紙杯。

「偽魔女在這次事件中的種種行為值得討論,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先把焦點放在許佑全先生身上吧。他所提供的資訊對我們而言是相當珍貴的,更重要的是,比起其他虛無縹緲的推測,他是一名活生生的人。」

文瀛天閉上了眼。

「許佑全所自述的生平具有一定的參考性,不過僅限於增進我們對他人格的了解。倘若要更進一步地得到其他線索,勢必得從其他地方著手。首先是他的生長地。」

他將身前的電腦轉向,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能夠清楚地看見螢幕。

「這是許佑全剛剛所提到的、他目前居住地的地址,是距離這裡數十公里遠的社區。而他所就讀的國中也可以在附近找到,大概是與他住家十分鐘左右的路程。這些資訊都與你的認知一致嗎?」

許佑全一邊好奇地以滑鼠拖曳查看著地圖,一邊緩緩點頭。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只是沒想到,我竟然被那個瘋子帶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偽魔女並沒有選擇附近中小學的學生,而是特意以遠在另一座城市的你作為目標確實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這也顯示出,偽魔女並沒有打算將受害者侷限於我們學校的學生。」

夏瞳音也將頭探到了螢幕前。

「不過,這個距離感覺有點尷尬呢。從這裡出發到佑全的家,開車單趟就要花超過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也還好吧,哪裡尷尬?就算沒有直達的公車,轉個幾班也會到啊。」

「完全不是那個問題。」狄拉克雙手抱胸,「如果你只是個迷路的小孩,幫你付計程車錢都是小事,反正能解決問題就好。但重點在於,我們能夠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回家嗎?」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這的確是目前的癥結點。我們還不知道偽魔女盯上許佑全先生的原因,因此也無法保證她不會再次找上你。讓許佑全先生能儘快回到日常的生活確實是我們的首要目標,但離開我們同時也意味著會失去我們的保護,再加上這個距離,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我們是很難及時反應的。」

「可是,如果一直不回去的話,佑全的媽媽也會擔心的吧。那個團體也是,雖然打架鬧事不太好,但也是因為有很照顧佑全的人在,所以你才會和他們待在一起,是吧?」

他不禁撇過了頭。

「是不能說沒有啦……」

「所以,雖然說了這麼多,但佑全自己的想法還是最重要的。不管你最後選擇了什麼,最後結果又如何,我們都不會責怪你,畢竟這是你為自己所做出的、獨一無二的決定。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在能力範圍裡保護你,和祈禱你一切順利而已。」

看著夏瞳音的笑容,許佑全眨眨眼,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後,不禁皺起了眉頭。

「正如他人無法為你做出決定般,我們也無法為你承擔選擇的代價,因此請你仔細思考後,再給予我們回覆。倘若你打算暫時待在這裡,也請不用擔心你的家人,我們會協助你向她表達你平安的事實,並說服她在你平安返家前,耐心等候你的歸來。」

文瀛天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愛因斯坦朝著他點了點頭。

「那麼,現在開始討論偽魔女這次的行動。」

他最後一次看向了許佑全。

「這個部分,你也保有決定是否繼續留席的權利。」

2

「這樣做,真的好嗎?」

會議結束後,在空無一人的餐桌上,狄拉克說出了憋在心裡已久的問題。

文瀛天不禁閉上了眼。

「雖然我並非對你的疑問毫無頭緒,但我依舊建議你完整表達你的想法。虛無縹緲的對話除了在文學作品中能夠達成一些特殊的效果外,更多時候只會令人感到一知半解。」

「好啦,不用這麼拐彎抹角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

他手撐著頭,有些不耐煩地回道。

「從情緒的角度來說,你倒是表現地相當容易了解。就連今天才與你首次見面的許佑全,大概都可以注意到你的浮躁。」

狄拉克攤了攤手。

「所以你特意留下來的原因,就是為了勸我收斂一點嗎?」

「即便真是如此,那也僅僅是提醒的程度而已,更何況,我認為這對你個人而言並不是一件壞事。自從你離開那間公寓以來,你的情緒一直都處於一個過於壓抑的狀態。」

「壓抑……你難道不能說是想得更深、更多嗎?」

「如果不是以心理健康為代價,那我會更為樂見。雖然所謂的無痛轉換只不過是癡人說夢。」

他隨即聳了聳肩,彷彿對於自己剛剛說過的話感到有些可笑。

「從剛才你與學姊的口頭簡述來看,你感到如此煩燥的理由,似乎與偽魔女突然爆走的原因相去不遠。這或許代表,你對於兩人的瞭解又多了一些。」

「兩人……你說那傢伙?」

狄拉克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如果是指她無時無刻不想展露的演技,那的確,我現在有自信不會再相信她的任何一舉一動。」

「比起先前,你的想法似乎更加確信,也更為偏激了一點。至少,我認為學姊的觀點是較為溫和的。」

「因為,她就是個這樣的人啊……」

狄拉克咬著牙,臉上的表情顯得一言難盡。

「你早就知道了嗎?她的願望、她的理想,還有……她的天真。」

「我並不感到意外,畢竟以她表現在外的人格來看,她擁有類似的想法並非不可能。不過,這種信念有強烈到,讓她面對眼前的敵人還可以毫不猶豫地表達出來,就不是我所能預料到的了。」

「……但,你也不覺得她這樣的想法是錯的,不是嗎?」

他搖了搖頭。

「對錯與否無人能夠定奪,也沒有任何擔保能保證她這樣的想法不會招致失敗。然而,我們的目標從不是與偽魔女戰到至死方休,倘若不能一定程度理解她的動機,我們會持續處於被動,只能無力地看著被害者繼續增加。比起個人的情感,這對於解決事件而言才是更為實際的。」

「實際……嗎?」

狄拉克皺起了眉頭。

「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什麼要讓那個小孩自己決定那麼多事?怎麼做比較好,難道一個才十三歲的小孩會比我們清楚嗎?」

「如果你是指是否要讓他回家,身為受害者的許佑全本就有決定自身去留的權利,畢竟我們的目的並不僅是保障當事者的性命,也同時是要保護他的各項人身自由。強迫或欺騙不只對於我們的關係無益,甚至可說是一種將目的當作手段的本末倒置,至少現階段,我們還沒有窘迫到必須無視這點。」

「也、也不只這個啊!難道你要說,讓他聽我們的計畫也是必須的嗎?」

「對於已被捲入的一般人而言,似是而非的破碎資訊會帶來迷茫,最終造成恐懼以及不信任。你的考量並非毫無道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鉅細靡遺地向他說明與偽魔女的對抗狀態,卻將關於組織以及魔女的背景模糊帶過。畢竟說穿了,沒有細節的事實聽在他人的耳裡,也只不過是一段茶餘飯後的故事而已,更不用說這一切乍聽之下還十分超乎常理。」

沉默了一會兒後,最後狄拉克也只好抿起了嘴。

「……經過你的解釋,這一切倒是變得相當有邏輯。」

看著狄拉克依舊有些無法接受的神情,文瀛天不禁嘆了口氣。

「你或許會認為,我所做出的解釋只是為了剛才的決定背書而已,畢竟當下的氣氛確實很難說是理性而嚴謹的。但請你明白,我們絕對不會僅僅根據學姊的感覺決定未來的方針,倘若有任何不適當之處,我與愛因斯坦一定會即時提出,不會放任事態在超出我們的掌控之外發展。」

「……你怎麼說的好像是保險絲一樣?」

文瀛天點了點頭。

「我認為這是相當恰當的比喻。如今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就有如臨時召開的委員會,並沒有實質的領導者存在,因此更需要各人了解自身的定位。倘若學姊擁有明確的想法與表達的意識,她的動機與行動方向也與我們的目的不相違背,那我們自然就有理由參考她的意見。事實上,昨天我會請你多加注意學姊的行動,也是因為我希望你能成為她在出任務時的另一道保險。」

「……原來如此。這下子你的想法又全部串成一線了。」

狄拉克忍不住搔了搔頭,臉上摻雜著恍然大悟與懊惱的矛盾情緒。

「說起來也好笑,今天早上明明是我問你為什麼要那麼怕她失控的,結果現在,反而是我反過來質疑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親身觀察與體會的重要性,我想你現在應該明白了。」

文瀛天閉上了眼。

「天真。誠如你所說,學姊的想法裡有一些相當理想化的部份,不用說我們,甚至連她本人也都多少都有意識到這件事。不過也正是因此,你們才更適合搭擋。」

狄拉克狐疑地看著他。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過的壓抑。豐富的經歷會讓你了解更多,但這卻不見得是件好事。兩位同樣擁有悲慘經歷的人物面對面,多半也只會有如楚囚對泣一般沉浸在悲哀的情緒中,持續地原地踏步。相對來說,一個能帶來不同觀點的對象,往往才能使人擺脫自身思想的桎梏,開始思考不同的可能性。」

文瀛天看著他。

「而其中的對錯,唯有在這之後,才能得出屬於你的解答。」

愣愣地回望著他,狄拉克過了一會兒後才緩緩點了點頭,不禁吐了口氣。

「到了最後,還是問題與解答啊……前一個還沒解決,後一個就來了,就最好在所有事情都塵埃落定之前,我不要先被淹沒。」

文瀛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隨後起身走向廚房。

「我並不是專業的心理諮商人員,但只要你願意表達,一名合格的聆聽者就可以接納你的情緒。除了我之外,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應該都能勝任這項任務。」

「……那,夏瞳音小姐呢?」

「只要你有意願,當然。甚至比起我們,她親和且深具包容性的人格特質是更能使迷茫者放下心防的,更不用說她有能力察覺到他人心中較為纖細的情感。某種程度而言,這種直覺性的感受能力對於心理諮商來說也是相當重要的一種特質。」

狄拉克忍不住搔了搔頭。

「夏瞳音小姐的心理治療……好像不難想像那個場景。只是……又是感覺嗎?」

狄拉克垂下了頭,猶豫地抿起了嘴。

(要問出口嗎?可是……)

他瞄了一眼文瀛天的側臉。彷彿什麼也沒注意到般,一如往常的一號表情。

狄拉克不禁吐了口氣。

(算了。就算真的問了,他或許也只會用一些奇怪的謎語回答吧。自己思考嗎……)

他嘆了口氣,接著站起了身。

「話說回來,你有打算把今天的事情告訴玻姆嗎?」

「如果他有主動聯絡的話。上星期的通話中,我們就已經達成這項共識了,根據他的說法,由他來決定通話的時間比較保險。」

「原來如此。那他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如果是指保守派的動向,似乎沒有太大的動靜。不過針對薛丁格是否瀆職的會議以及不信任案投票的日期似乎都已經決定了,據他所言,是在下個星期五。」

「只剩不到十天了嗎……雖然已經比想像中晚了。」

文瀛天點了點頭。

「這或許代表保守派的內部尚有分歧,又或是他們打算將一切準備至萬無一失後再行動。無論如何,現況都刻不容緩。」

「我們現在被牽制在這裡,也沒人知道要持續多久,到時候說不定只有玻姆一個人可以出席那個會議為首領辯護。不管怎麼想,狀況對崇信派來說都很糟啊。」

狄拉克靠著牆,忍不住仰起了頭。

「說到這點,我希望能向你確認一件事。你原先並不是崇信派的一員,是嗎?」

「喔,對啊。我名義上應該是保守派吧,因為包立大哥也是保守派。不過老實說,在這次的事情之前,我對於這兩個派系根本就完全不了解。」

「也就是說,你的代號狄拉克,也是包立幫你挑選的嗎?」

「算是吧。包立大哥說他覺得這個代號很適合我,問我願不願意,最後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與其說是適合,不如說這個取名帶有一種完全相反、而且有些不切實際的期望。無論如何,提起這個問題的本意,是為了確定你如今的想法,也就是在保守派與崇信派的派系對抗中,你究竟打算站在什麼樣的立場。」

「立場嗎……」

狄拉克搔了搔臉。

「大概就是跟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吧。先不要說我對首領個人的看法,這次的派系鬥爭感覺就是被刻意挑起的,畢竟從魔女的事情過後,兩派的分歧就越來越嚴重,崇信派的勢力現在又比較弱,保守派就想藉機掌權吧。」

「包立的立場呢?我想他的想法對你而言應該也是相當重要的。」

他不禁捂起了嘴。

「嗯……的確。如果包立大哥選擇站在另一邊的話,那我可能就沒辦法那麼篤定了。不過,包立大哥跟波耳和海森堡那群人本來就很不一樣,就算他真的這麼做,我相信也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狄拉克不禁露出了微笑。一提及包立的名字,他的心情似乎又稍微開朗了一些。

文瀛天閉上了眼。

「在下一次的通話中,我會請玻姆多加留意包立的行動。若他真如你和德布羅意所說,是一位立場較為中立的人物,那麼他或許會成為這場派系鬥爭的關鍵。」

打開面前原已闔上的電腦,他在會議紀錄的文件檔中再加上了一項。

「對了。說到這個,那你呢?」

「你指的是?」

一邊打著字,文瀛天盯著螢幕問道。

「就……該怎麼說,你本來就不是我們組織裡的人,不是嗎?說到底,你只是答應了德布羅意跟愛因斯坦要幫忙處理我被綁架的事的後續,所以某種程度來說,偽魔女什麼的,你完全是被捲進來的。」

「我並不會在現階段就斷定這點。偽魔女的行動極為詭譎,即使我在更早時抽身,也無法保證我便能全身而退。」

「嗯……這麼說也是。」狄拉克雙手貼著後頸,「更何況,夏瞳音小姐也已經參與進來了。」

「我的選擇和她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她以獨立的思考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這其中沒有我插手的餘地,而我也沒有那個意願。」

狄拉克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假如你今天是局外人,有一天突然得知了夏瞳音小姐的狀況,你也只會在旁邊觀望嗎?」

「更準確來說是會轉身離開。我並不清楚你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什麼誤會,但事實就如我先前所述,我們的相遇是偶然,而後持續的關係是她單方面行動所產生的必然,這其中並沒有太多我個人的意志。」

「可是,你們……」

狄拉克顯得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他只是微微低下了頭。

「我還以為,你只是這樣說而已。」

「我認為你不需要對此投注太多的情緒。如你所見,我與學姊還是能正常溝通,甚至一定程度了解對方的想法,我們並非南轅北轍,連正常相處都顯困難的存在。我會向你澄清這點,也只是希望你不要誤解我們兩人的關係而已。工作夥伴,我想你可以這麼理解。」

「……我只是覺得,你們可以不只是這樣而已。」

狄拉克不禁垂下了眼皮,眼神中似乎藏著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的失望情緒。

「或許如此吧。但,要抵達那樣的結果,過程是遠比你所想像要複雜而崎嶇的。付出所有,卻不見得能獲取相應的回報,這並非任何人的責任,但依舊是一種深具徒然的無可奈何。」

文瀛天閉上了眼。

「然而,這就是相互理解,所要付出的代價。」

3

即便是中午,星期五的天空也與前幾天一樣,是看不清情緒的灰白。

厚重的雲層堆疊成了一道看似堅固的屏障,密實而嚴謹地擋住了其外的藍天景象。平平的一層白色顏料在多重的塗抹之下,也漸漸地變得深沉,偏偏彼此間卻又毫無默契,於是整個天空就成了一幅不上不下的失敗塗鴉。

究竟什麼時候才會下雨呢?起碼,讓乾淨的雨水洗淨這團半調子的渲染,讓一切不再是模糊不清的灰,也才能期待那雨過天青之後,撥雲見日的單純美好。

狄拉克不禁嘆了口氣。

(至少讓我洗把臉,暫時不要再在意這些有的沒的吧。)

「狄恩,你在上面嗎?」

下方傳來了夏瞳音的聲音。猶豫了一會兒後,狄拉克才有些無奈地回道:

「對!上面的風比較大!」

在對方跳上來之前,他就先坐起了身。如果被她看到這個頹廢的樣子,那麼上午的矜持就等於都白費了。

「來,麵包。雖然狄恩你說你不餓,但我還是幫你買了一個。哦對,因為我不知道狄恩喜歡什麼飲料,所以我就買了果汁跟茶,你可以先選,我就喝另外的那個就好。」

看著被塞到自己手中的塑膠包裝,狄拉克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以為你說,你會請文瀛天幫你買。」

「我是啊,只是我都跟學弟說好了要買什麼而已。不過這裡真的好高喔,如果不是有這具身體,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要上來吧。」

夏瞳音站在空地的邊緣,略顯興奮地朝著下方眺望。

在頂樓的入口上方,是這棟建築物的不銹鋼水塔擺放處,同時,也是制高點。一般人要上到這裡,只能依靠建造於一旁的鐵製樓梯。不過,對兩人而言,只需要一跳。

「說真的,這裡也比下面安全。看著那道門,我都怕它會不會哪一天突然自己打開。」

「不用擔心啦。」夏瞳音笑著揮了揮手,「我來頂樓這麼多次了,從來都沒有其他人上來過。就連六樓的那些教室,實際上也沒什麼人在使用,其中一間甚至還被拿來當成多的桌椅的儲藏室呢。」

「既然這樣,那你又為什麼會知道這裡?」

她歪著頭回想了起來。

「嗯……我記得是有一次辦在活動中心的展覽,好像遇到了什麼事需要油漆,總務處的人就跟我說放在頂樓的門旁邊……反正你就知道,這裡雖然名義上會有人使用,但其實就是雜物間。」

「等等,活動中心……從這裡?夏瞳音小姐一個人搬?」

「其實也還好啦,畢竟我只搬了白色的,而且五樓以下就有電梯可以搭。不過,說的也是呢,這種東西還是要放在活動中心那裡比較好。下次有機會的話就跟他們建議一下吧。比起這個,飲料,狄恩你決定好了嗎?」

頓了一拍後,狄拉克才從不可思議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喔、好。那茶……」

突然間,那段黑咖啡的夢在他腦中一閃而逝。

「……算了。還是果汁好了。」

他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這種表面功夫又有什麼意義?她……)

想到這裡,狄拉克趕緊捂起了雙眼。他再清楚不過,如果不現在停下這些想法,到時候一切就遲了。

雖然前一天才經歷了相當多出乎意料的事,但整體來說,狄拉克與夏瞳音的任務並沒有因此產生太大的改變。從早上開始,他們從昨天還沒檢查完的二樓一路向上,直到中午為止,他們已經把這整棟樓都掃視過了一遍,不過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

根據文瀛天的說法,儘管昨天偽魔女的行為乍看之下極為反常,然而,目前並沒有任何依據可以證明那僅僅是意料之外的爆走。他們依舊不清楚偽魔女的意圖,因此也無法判斷對方的計畫內容,甚至昨天的發展是否令偽魔女達成了她想要的目的也不得而知。因此,在沒有獲得更多資訊的狀況下,維持原本的方針是最合適的。

不過除此之外,昨天的會議並沒有討論出什麼有建設性的內容。除了文瀛天又對愛因斯坦及夏瞳音的身體狀況提出了一些疑問外,最主要的成果就是決定了許佑全的去處。不出意料的,他選擇留在他們的身旁接受保護,而在這段時間,就由愛因斯坦負責照顧他。

「不過,他到底是用什麼方式……」

「嗯?狄恩你說什麼?」

聽見了夏瞳音的聲音,狄拉克才慌亂地搖了搖手。

「呃、沒有啦。我只是在想,文瀛天不是說過,如果許佑全要留下來的話,他會想辦法讓他跟媽媽報平安嗎?我就是在想,他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

夏瞳音歪著頭。

「確實是有這件事呢,雖然學弟後來就沒有再提過了。不過我想,他一定找到了一個好方法,可以讓佑全的媽媽安心,又能不暴露我們的祕密吧。」

「秘密啊……」

狄拉克忍不住垂下了頭。

「說起來,午餐的事,文瀛天竟然就這麼乖乖答應你了。我還以為他會說,這種不重要的事就不要找他麻煩。」

「诶,這可是午餐欸,怎麼能算是找麻煩呢?」

「他應該早就知道,這副身體就算一、兩餐不吃也不會怎樣了吧。更何況,一塊麵包和一小罐飲料根本就不能算是吃飯。」

「那是以狄恩你的食量為基準吧,我以前其實偶爾也會這樣吃喔。」

狄拉克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不會吃的這麼不健康。」

「有的時候是因為忙啦,像是我剛剛說的展覽那次,有留個十五分鐘吃飯就算多了,更多人是連吃都懶得吃呢。不過我是不會這樣做啦,畢竟佈置啊準備那些東西是很花體力的,什麼都不吃我應該會暈倒吧。」

一邊說一邊回想著,夏瞳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聽起來……還真充實啊。」

「是啊,不過真的還是太累了,沒有琳達那樣的體力,要撐到最後真的很辛苦呢。啊,不過說到吃飯,其實請學弟幫我們買午餐還有另一個好處喔。」

「什麼?」

夏瞳音伸出了手指。

「就是這樣他自己才會跟著吃。學弟曾經說過,如果是平常,他大概兩三天都不一定會吃一次午餐,而且通常會想出來,都是因為他覺得教室裡太吵了,既然都要離開,那就順便去買一下。」

「呃……這倒是蠻像他的風格。」

「對啊,這幾天也是,剛剛我問他的時候他還說,如果在他去買午餐的期間,我們有事要找他的話,那又會浪費很多時間,所以權衡之下,留在教室裡是比較好的選擇。學弟就是這樣,把自己的事情看的很輕,卻又老是喜歡把它們放在天平上,最後的結果就變成像是在虐待自己一樣。」

狄拉克搔了搔頭。

「雖然我感覺他是真的無所謂就是了。」

「所以啦,就讓我來把它們變得有所謂。」

夏瞳音插著腰,擺出了一副不得不為的架勢。

「畢竟有時候啊,不強硬一點的話,一個人是很容易陷在自己原本的想法裡,聽不到別人的意見的。就像我為什麼要幫狄恩你買麵包一樣。」

「诶?」

夏瞳音將臉湊到了狄拉克面前。

「我知道,狄恩今天一直都在努力表現出正常的樣子,但我看的出來,你是有心事的,對吧?」

狄拉克慌亂地後退了幾寸。最後,他才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般,緩緩地點了點頭。

「……嗯。我還以為我藏的很好。」

聽到他這麼說,夏瞳音也放鬆了臉上的表情,語調變得輕柔了許多。

「一個真正讓人在意的事,是怎麼藏也很難藏住的。但我覺得,這反而是件好事。不想讓別人擔心自己,所以裝出一副正常的樣子,我認為是一個很溫柔的想法,可是,它卻對自己一點也不溫柔。一直把話憋在心底,總有一天它會忍不住爆發的。」

「……不是這樣的。」

「嗯?」

狄拉克低下了頭。

「這跟溫柔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根本就沒有這麼想的餘裕。我只是太懦弱了而已。」

他咬著自己的下唇,略顯蒼白的皮膚上滲出了一絲鮮血。

「小時候,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所以我總覺得,說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在我的家人都過世,我進到組織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那些可以輕易說出口的話,其實都只是雞毛蒜皮、再無關緊要不過的小事而已。害怕,還有恐懼。光是回想那些連自己都不願面對的問題就已經讓人無比的抗拒了,更何況是要把它們說出口。別人想不想聽、會不會仔細聽都是個問題了,更何況,就算聽了又能怎樣呢?我的感受,我的想法,別人真的有辦法理解嗎?會不會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努力地向別人發出求救的訊號,最後只會得到一句話:」

『這,又怎麼了嗎?』

狄拉克忍不住握緊了雙手。然而,那雙乘載著所有情緒的拳頭,最後,卻是槌向了他自己的前額。

「我知道,這都只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但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我就好怕。那樣一個無心的回答,卻是那麼讓人覺得寒冷,感覺就像是被扔進了虛無的深淵裡一樣,再也看不到任何的光亮。那之後我就明白了,假如連想像都這麼的讓人痛苦,那麼親身經歷的話肯定會讓我一蹶不振。既然這樣,那還不如忍耐吧。起碼,我還能苟延殘喘地活著,不用主動擁抱迎面而來的末日。」

他搖了搖頭,隨後才垂下了緊繃許久的肩膀。

「反正,救贖什麼的,只不過是一道偶爾才會從充滿希望的人口中劃過的流星而已。」

就像你一樣。

說出口後,狄拉克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自暴自棄。但他還是聳了聳肩。

如果不是自暴自棄,自己又怎麼可能有辦法把這些話說出口呢?傷害自己、傷害他人,把自己真實的情感毫不矯飾地展露在別人面前,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無比閃亮,給人帶來片刻希望卻又轉瞬即逝的流星……這就是狄恩你所看見的風景嗎?」

有如在感受什麼一般,夏瞳音閉上了雙眼,頂樓的微風吹拂著她鬢角邊的瀏海,卻吹不亂她渾然天成的柔順髮絲。

「謝謝你,狄恩。還有,對不起。」

突然其來的道歉令狄拉克的思緒戛然而止。

「為、為什麼?」

夏瞳音垂下了眼皮。

「因為,就算我是為了狄恩你著想,這終究是一種強迫。我強迫你要把情緒好好的表達出來,以免你持續傷害自己,但這樣的過程應該是很痛苦的。就像狄恩說的,如果這其中有任何一個環節發生意外,就有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結果。所以,這是我的任性。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但至少,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這些。」

看著低著頭的夏瞳音,狄拉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張大了嘴。最後,他只好吐了口氣。

「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雖然你說要道歉,我也不是聽不懂你說的,但我其實沒什麼實感。我現在有點亂,那個低落的情緒,就像是瞬間被你截斷了一樣,突然消失了。所以……該怎麼說,我現在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而已。」

突然間,夏瞳音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狄恩,你可以好好地把你的情緒表達出來了呢。」

「……嗯。好像是這樣。」

他撇過了頭,不知怎麼的感到有些害羞。

「那個,其實呢,我還有一件事得向狄恩你坦白。」

夏瞳音忍不住搔了搔頭,眼神有些不自覺的上飄。

「就是,其實我有跟學弟說過這件事。」

「說過?等等,你是指什麼?我的心事嗎?還是……」

「應該算……都有吧。不管是狄恩你有心事這件事,還是我打算要直接戳破……」

狄拉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這一切難道都是計畫好的嗎?」

夏瞳音趕緊揮了揮手。

「沒有那麼誇張啦。至少,狄恩你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快就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原本我們還在擔心,假如你還是憋著不說要怎麼辦。」

狄拉克忍不住捂起了臉。突然間,他感覺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了。

「……所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跟學弟提起狄恩的心事是昨天晚上,然後是剛剛中午的時候才決定要做的。因為今天早上,感覺狄恩又比昨天更嚴重了一些,巡視學校的時候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這裡。」

「……原來有這麼明顯。不過你說昨天晚上,那大概是在我和文瀛天說話之後吧。我還以為……」

夏瞳音搖了搖頭。

「因為我有和學弟說過,不想讓狄恩注意到這件事,所以在還沒回到學弟家的時候,我就先偷偷和他討論過了。」

「所以他才會提到什麼壓抑之類的嗎……」

狄拉克不禁仰起了頭。

「我才覺得奇怪,他明明就不是個會擔心我的人,原來如此。」

「诶,為什麼這樣說?學弟以前或許很孤僻沒錯,但對狄恩你們,他表現地一點都不冷漠啊。」

「不是那個問題……唉,我也不會講。他感覺比較像是會給我提示,然後放我自己自生自滅吧。難道這也叫做擔心嗎?」

夏瞳音露出了苦笑。

「這個……算是學弟式的關心吧。」

狄拉克有些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說起來,他還說什麼要澄清……既然知道我心情不好,幹嘛還選在那個時候講這種話?」

「嗯?狄恩指的是什麼?」

「就……」

狄拉克猶豫了一下,隨後不禁沉下了臉。

(既然他都這麼對我了,我又幹嘛要替他想那麼多?)

這麼想,他便將文瀛天說過的話盡數講了出來。

「……原來,你們還有過這種對話啊。」

一瞬間,夏瞳音的眼神中浮現了一絲複雜的思緒。

「不過,這的確很像是學弟會說的話。澄清,嗯,果然學弟不會讓人有產生任何誤會的機會呢。」

看著夏瞳音露出的了然微笑,狄拉克反而感到更加的困惑。

「我越來越不懂你們的關係了。不是朋友,也不是陌生人;不熟悉,但也不疏離。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什麼樣啊……」

夏瞳音眨了眨眼。

「跟蹤狂跟受害者……感覺學弟會這麼說呢。」

說完後,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認真的啦!而且夏瞳音小姐會在意文瀛天,一定也有什麼原因吧?」

「在意嗎?」夏瞳音歪著頭,「或許真的是這樣呢。就像是一個告白失敗很多次的男生,為什麼還有辦法繼續堅持,那肯定是他心中的感情給了他不停行動的理由吧。」

「這個比喻……」

狄拉克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

(就是因為這種奇怪的作法,所以才會被認為是跟蹤狂吧。)

回想著過去,夏瞳音不禁望向了天空。

「學弟他啊,給人的感覺很特別。我指的不只是他的說話方式而已。他看似很隨便,卻維持著非常規律的生活習慣;平時什麼都不願意做,一動起來卻有超越旁人的行動力;明明好像什麼都沒有在注意,但當他開口時,卻往往都能切中一件事的核心。雖然學弟什麼都不說,但不管是挺身對抗魔女,還是主動選擇幫助狄恩你們,都會讓人很好奇,他真正在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夏瞳音閉上了眼。

「不過這些事情,在我第一次見到學弟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我會這麼在意他——這麼想要了解他,是因為我總覺得,他的身上有著我沒有的東西。」

「沒有的東西?」

「是啊。不只是我,是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的、某種東西。我想,就是那個東西讓學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冷漠、孤僻,還有以他的年紀來說,應該不會有的深沉感。」

狄拉克忍不住搔了搔頭。

「真要說的話,我覺得夏瞳音小姐表現出來的樣子也不像是一個高中生會有的。」

她眨了眨眼。

「可是我覺得我在意的東西和其他人沒有差很多啊。像學業、人際關係這些,如果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也是會影響到我的心情的。」

「以奇怪的程度來說,你當然是不能跟文瀛天比啦……但你不覺得,就算同樣是在意,你看的也總是比別人更遠嗎?就像……」

狄拉克突然低下了頭。

「就像是想要理解別人的心情一樣。」

「狄恩……」

看著狄拉克,夏瞳音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的陰鬱。但突然間,她又笑了出來。

「不過,照你這麼說,我跟學弟其實是很像的呢。」

「诶?」狄拉克抬起了頭,「完全沒有吧?」

「表面上確實不一樣,但狄恩,難道你不記得,學弟對著魔女小姐說過的話了嗎?」

夏瞳音不禁露出了微笑。彷彿眼前就是那天,不顧一切地豁出性命,只為了將心中的想法傳達出去的,笨蛋一般的男子。

「那是胸內還懷抱著理想的人,才說得出的肺腑之言啊。」

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狄拉克忍不住垂下了眼皮。

理想?怎麼可能?那可是總是擺出一副一號表情,最常展現的情緒只有厭煩的文瀛天欸。某種程度上,他或許都快要跟魔女沒什麼兩樣了。

(但,現在我卻不討厭他。)

狄拉克扶著自己的胸口。為什麼?是因為他挺身而出對抗魔女嗎?他搖了搖頭。當時指控對方欺騙那名房東阿伯的一字一句還在他腦中迴盪。

那,又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跟魔女看起來如此的不同?

狄拉克突然張大了眼。

對,是那張表情。是那張彷彿了解了一切,卻又知道自己什麼也無力改變的,落寞的神情。即便是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的自己,都不明白,究竟要懷著怎麼樣的心境,才會在那個甚至事不關己的場合,擺出那樣的一張臉。

深沉。狄拉克突然了解了,夏瞳音想要表達的意思。他絕對不只是很聰明,或者是邏輯很好而已。他的心中一定有著什麼,是自己還有夏瞳音都沒有的。而或許就是那個東西,讓他選擇參與了這一連串的事件。

讓他幫助了自己。

「人不可貌相……就是這個意思嗎?」

狄拉克忍不住向後一仰。

「或許到頭來,他才是那個最會假裝的人。只是,不坦率成這樣,到底是又為什麼?」

「或許,原因就跟狄恩你一樣喔。」

狄拉克轉過了頭。

「你的意思是說……」

他睜大了眼。

「害怕嗎?」

看著前方,夏瞳音緩緩點了點頭。

狄拉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互相緊扣著。

「所以他是在了解那種感受的前提下跟我說那些話的……」

「這是一種可能,但真相是什麼,只有學弟自己才會知道。除非有一天,他主動把這些過去都告訴我們,不然是誰也無法明白的吧。」

狄拉克不禁抿起了嘴。各式各樣的思緒在他腦中不停攪動、膨脹、互相對抗著。然而,相比起這個問題的複雜性,這一瞬間的思考卻僅僅是徒然地令他感到更加混亂。

夏瞳音搭上了他的肩。

「害怕的心情絕對不是假的,但想要理解別人的想法卻也是毫無疑問的真實。我相信這是每個人心裡都有的願望。狄恩可以慢慢地想,不用現在就得出答案。但我,甚至學弟也是,我們想要讓你知道,你不是孤單的。我們都有那顆想要了解你的心,願意傾聽你的想法,而我可以向狄恩保證,我們絕對不會讓你看到你一直擔心害怕的那個場景,因為那是無知所導致的無心,而不管是我還是學弟,都已經深深地了解到,那份創傷所帶來的傷害有多麼的深了。」

無比清澈、毫無陰霾的雙眼。

這也許就是自己一直想看到的吧,狄拉克心想。不是閃耀於天際的熾熱陽光,而是在大雨滂沱後,一片的昏天黑地中,一束為自己指引的路標。

一片透進烏雲中的月光。

哽咽中,他忍不住抱住了眼前的夏瞳音。一開始有些驚訝的她,最後也只是輕撫著他微微顫抖的背,一邊望向了天空。

「……下雨了呢。」

她伸出了手,一滴細細的雨絲落進了她的手心。

「我們進去吧。雖然灰塵可能有點多,但狄恩你可以慢慢地把麵包吃完。」

「……嗯。那個……」

「嗯?」

狄拉克低下了頭。

「謝謝。還有,對不起。這兩天我的口氣好像都不是很好。」

「啊,沒關係啦。畢竟我也是多虧了這樣,才有辦法發現狄恩你的異狀啊。」

握住了他的手,夏瞳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4

不太對勁。

看著眼前依舊可笑狼狽的兩張臉,偽魔女不禁心想。之前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是計算哪裡有問題嗎?不,怎麼可能,這種低級的錯誤是粗心大意的人類才會犯的,我可是魔女。

她舔了舔自己的雙唇,露出了微笑。算了,想那麼多能幹嘛,反正做就對了。退一百步講,就算出包了,這兩個蠢蛋又能奈我何?

「歡迎歡迎。這裡是驚悚電影『後知後覺』的體驗展覽第三幕,我是您們的導覽員,請多多指教。哎呀,客人,我們是不是之前有見面過啊?您們那張完美符合電影主題的臉龐,一直都讓我無法忘懷呢。」

「……你是什麼時候就在這裡的?」

偽魔女扶著自己嘴邊的麥克風,一邊做出敬禮的姿勢。

「自然是一直都在。一位專業的導覽員自然得隨時準備好自己,為客人帶來最佳的遊玩體驗。不過,最近可真是血汗,連佈置的環節都要由我來負責,經費短缺實在嚴重啊!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一展講解以外的長才。俗話說的好,危機就是轉機啊。」

她環顧著周圍。

「不過,雖然有人願意借我場地是很好啦,不過這地方也太髒了吧,甚至這整層都是,跟荒廢了沒兩樣。不懂的好好利用空間簡直是暴殄天物,你們知不知道這樣一個十坪大的空間外面要有多貴啊?」

「雜物間也有存在的必要,不是嗎?雖然的確是髒了點。」

夏瞳音突然回答道,口氣輕鬆地好像真的是來聽導覽的遊客一般。

偽魔女攤了攤手。

「這麼說也是啦,但我有更有效利用這裡的方法。請看。」

她讓開了自己身後的空間,讓兩人能夠清楚地看見沾滿灰塵的窗戶。

「……繩子?等等,該不會……」

狄拉克趕緊衝到了窗邊,向下一看。

一具嬌小的身軀就這麼被懸掛在細細的一條麻繩上,飄浮於空中。

「你……」

偽魔女掏了掏耳朵。

「旁邊還有喔。」

他倏地轉頭。在右邊距離大約五公尺處,又有一名同樣被麻繩纏住腰部,吊掛於空中的年輕男子。左邊則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

「那是……旁邊的教室……」

「一人一間,這待遇夠好了吧?現在的社畜可是連這點私人空間都很難有了呢,更何況還是免費的。我唯一要求的就只有一點~點的表演回報,很划算吧?」

偽魔女閉上了一隻眼。

「不過,你可千萬不要亂動喔。否則啊,他們就能額外獲得一堂高空彈跳的體驗課程了。當然,是沒有保險的。」

「狄恩,先離開那裡吧。」

站在魔女的身旁,夏瞳音冷靜地說道:

「比起繼續刺激偽魔女小姐,這樣做人質們會比較安全。」

瞥了一眼似乎已經陷入昏迷的三人,狄拉克緩緩地點頭,接著後退了幾步。

偽魔女微微抬起了下巴。

「喔?倒是變得挺乖的嘛。看來你作為馴獸師的確有一套。不過我得提醒你,玩火的最後是很有可能自焚的喔。」

「看來你的情緒已經變得相當穩定了,偽魔女小姐。」

她攤了攤手。

「這還用你說嗎?只有你旁邊的猴子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沒事在那邊大吼啊。不然你手上那條韁繩是幹嘛用的呢?」

夏瞳音這時才意識到手中多了一條繩子。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後,她緩緩搖了搖頭。

「每個人的心中都自有一條韁繩在。它控制著人們的行為與想法,讓一個人漸漸地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但韁繩的存在不只是為了消極地勒住一個人而已。它同時也是一種鞭策、一種積極的化身,在人們感到退縮與猶豫時,從背後推他們一把。現在,偽魔女小姐的韁繩有好好運作著嗎?如今的偽魔女小姐,有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嗎?」

「閉嘴,不要把我跟人類相提並論!」

偽魔女一瞬間露出了殺氣。但很快地,她便放鬆了臉上的表情,回到了平常吊兒啷噹的樣子。

「你似乎還沒有理解這個遊戲到底在玩什麼啊。那就讓我來為你解說一下吧。」

她靠在了窗邊,輕輕地提起了麻繩。

「如你們所見,這裡有三條繩子,分別吊掛著三位熟睡中的可愛房客。完全不用擔心他們的睡眠品質。在脫離了地面的束縛後,他們的精神狀態都極為自由而放鬆,即便是他們的鄰居發出『碰』一聲的墜落聲響,也絲毫不會打擾到他們的美夢。不過呢,他們的租約快到期了,手頭卻都很緊,身為房東的我實在不能再忍受有人積欠房租了。所以,為了讓他們能夠繼續享受這總統套房般的服務,我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偽魔女突然打了個響指。一眨眼間,兩人的眼前出現了另一條繩子。繩子的一端被固定於門口旁的牆上,一路穿越了整間教室,跨過了狄拉克頭頂上的橫梁,最後來到了另一條繩子的正上方。

「等等,那該不會是……」

在窗戶上方,繩子所穿過的洞口周圍,是一片鐵片。其下的切口鋒利地反射著透進窗內的光芒,宛如給予處刑者最後的仁慈般,殘酷地閃爍著。

偽魔女笑了出來。

「不管是再怎麼強韌的東西,在它被拉緊的時候也是最脆弱的。這個時候,如果不爽快的斷捨離,藕斷絲連可是會更痛苦的喔。」

夏瞳音的表情又變得嚴肅了一些。

「三間教室都是一樣的設計嗎?」

「那當然,我可是很注重公平的呢。一樣的繩子、一樣的斷頭台、一樣的風景。在一覺永眠的機會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前提是這些都符合他們的意願。」

偽魔女攤了攤手。

「在永恆的幸福面前,一時的貪生怕死又能改變什麼呢?不過也罷,這下你知道這遊戲在玩什麼了吧。你們將作為無法超渡的厲鬼,心懷著嫉妒與怨恨,把即將邁向天堂的被選定者拉回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獄。難得的壞人向角色扮演遊戲呢,讓我忍不住有點擔心評價了。不過,遊戲這東西本來就需要創意嘛,如果老是在迎合別人的期待,那就不是創作,而是抄襲了。」

夏瞳音輕捂著嘴。

「創作……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電車難題的在地劣化版……」

她輕聲咕噥著,最後不禁吐了口氣。

「無論偽魔女小姐究竟想要做什麼,現在我們都應該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一直以來,我們對對方的了解都太少了,因為比起溝通,我們更像是在自說自話。我不知道我昨天說的話有多少傳達到了偽魔女小姐的心中,但如果你還是沒有辦法理解,那我也會一次又一次地、說到你明白我的想法為止。到時候如果你還是無法認同,我們可以再尋找其他方法相處。」

「相處?喂喂,高傲地蔑視著別人的作品,你還有臉說出這種話啊?一個無恥的馴獸師配上一隻猴子,高談著互相理解?這是要笑死誰?」

夏瞳音不禁閉上了眼。

「剛剛我的自言自語如果冒犯到了你,那我向你道歉。不過,理解是無關乎一個人的個性的。即便是外貌、出身、生活環境與受教育的程度都不同的人們,也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因為人是有想像的能力的。即便是沒有輕身經歷過的事件、沒有親眼看過的場景,透過話語的力量,我們都能進入想像的世界,重現不存在於眼前的現實。是的,我們的想像能力並非萬能。它不如記憶一樣的有力,能在人的身上刻劃出無法抹滅的痕跡,但它卻依舊是我們的夥伴。它縮小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更給予了我們在難以改變的現實之外,珍貴的可能性。」

她不禁閉上了眼。

「畢竟,所謂的現實,有時是不顧人們的期待的。」

偽魔女冷笑了出來。

「不顧?根本是拋棄吧?而且還是遍地播種再射後不理。可笑的是,你還沒有拒絕的權利。要馬就讓它霸王硬上弓強姦到懷孕,要馬就去死。為了這樣的人渣,你還在那邊客氣什麼?給它留點面子,好讓它在戳破你的處女膜時不要那麼難為情嗎?笑死人了。你要在那邊玩什麼扮家家酒我沒意見,但你最好做好準備,等到它一腳踩破你的破房子的時候,確保自己還說得出什麼『共處』、『相信』之類的屁話!」

粗俗的話語使夏瞳音一瞬間愣住了。但她隨即正色。看著偽魔女猙獰的表情,她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假設。

「偽魔女小姐,你……」

「啊啊,再講下去我耳朵都要長繭了。到底誰才是導覽員啊?一直喋喋不休的,等到你講完人家也差不多要閉館了。走到哪裡講到哪裡,你是業務還是傳教士是不是?」

偽魔女不耐煩地攤了攤手,隨即以血色的目光射向了夏瞳音的雙眼。

「你是不是忘了,那三個人還在我手上啊?」

顯而易見的威脅令夏瞳音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地放輕了語調:

「……我知道了。在你願意聽我說話之前,我不會再多說,所以也請你不要衝動行事。」

「就說了,我不像那邊那隻猴子,才不會蠢到毀掉自己創造的遊戲。當然,前提是你們得好好玩才行。不尊重創作者的玩家,活該遭到創作之神的天譴。」

偽魔女稍微活動了筋骨,重新調整了一下麥克風。

「好啦,我們說到哪裡呢?喔對,剛剛解釋完遊戲的基本配置,對吧?那麼接下來,就是介紹NPC的環節了。這次的角色總共有三個人,設定上,分別是正就讀小學一年級、剛剛學會所有注音符號的張遠彤小朋友;就讀科技大學二年級,正猶豫是否要回家裡的汽車修理廠幫忙的何文雄先生;以及老伴過世不久,正和兩個兒女打著撫養官司的林淑靜老太太。應該不用說哪個是哪個吧?先提醒你們,這裡面沒有任何侏儒症患者或跨性別者喔。」

戲謔地笑了笑,偽魔女突然從手中變出了一整疊的紙張。

「關於他們三個更詳細的資料就在這裡,你們可以看看。不只是年齡、家世、經濟狀況這些資訊,連身高、體重甚至是DNA的各項資料都有喔。舉個例子來說嘛……對了,那個小女孩的這裡,以後可是相當有潛力喔。」

偽魔女指著自己的胸部,朝著狄拉克賊笑了幾下。

「……你想表達什麼?」

「看你希望是什麼囉。說不定你比較喜歡平胸啊,那你就可以把握這次『人擇』的機會,讓其中一個大胸的基因從世界上消失。」

狄拉克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

「都說到了這裡,你還搞不懂啊?」

偽魔女搖了搖頭,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就是人類可笑的地方啊。待在你們所創造出的大型溫室裡,就連還沒進化的猴子都可以逃離物競天擇的法則。相反的,你們對其他生物呢?豢養、基改、撲殺。妄自為神,這不就是人類最常做的事嗎?現在我只是讓你們切身體驗一下這件事而已。」

偽魔女睜大了眼,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來吧,選擇吧。究竟三個人裡面,是誰最有資格活下來呢?」

狄拉克不禁咬著牙,怒目瞪視著偽魔女飽含笑意的雙眼。

(這傢伙……)

「偽魔女小姐,請問可以給我們一些時間嗎?我希望能和狄恩私下交換一下意見。」

「喔,所謂的溝通與討論嗎?雖然婆婆媽媽了點,但你們畢竟是隊友嘛,如果等一下突然對不上口徑可就麻煩了,我可沒興趣看內鬨劇。好吧,就給你們十分鐘吧,可別討價還價啊,導覽員可不是你們的一對一家教,我可是很忙的。」

揮了揮手後,偽魔女便走到了一旁,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包菸。隨著一縷白煙飄向了窗外,狄拉克轉頭望向了夏瞳音。

「夏瞳音小姐,我……」

她點了點頭。

「我們必須趁這段時間釐清狀況,並想辦法找出突破口。至少,就如偽魔女小姐所說,她不會輕易打破自己所創造的規則,郁茗那時候就證明了這點。」

「可是,要怎麼做……」

狄拉克瞥了一眼偽魔女的背影。

「三個人質分別在三間不同的教室裡,就算我們分頭行動,一人救一個,那傢伙一定也早就反應過來,對剩下的那個人下手了。而且……」

「嗯?」

狄拉克忍不住抿起了嘴。

「那三個人質,真的存在嗎?」

「幻覺……狄恩是這個意思吧?」

他點了點頭。

「說到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她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夠找到三個人,把他們從原本的生活中帶到這裡,然後再佈置好這樣的環境呢?比起這些大費周章的準備,這一切都是幻覺的可能性不是高很多嗎?」

「或許的確如狄恩所說。不過,只要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他們的身分,我們就必須先把他們當作真正的人質看待。畢竟對我們而言,最糟糕的結果不是被欺騙,而是真的有人因為這件事而失去性命。」

「可是那傢伙一定也知道我們會這麼想……」

「狄恩。沒關係的。」

夏瞳音突然放輕了語調,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

「不用現在就去想,這樣的作法究竟值不值得,如果失敗的話又會有什麼結果。在行動之前,我們是什麼都不會知道的。所以,就讓我們先專注在過程

上吧。只要確定了目標,並以此行動,那一切的結果就不會是毫無價值的。」

狄拉克不禁眨了眨眼,隨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夏瞳音露齒一笑。

「好,既然目的很明確了,那就開始吧。狄恩,可以先跟我講一下人質的狀況嗎?剛剛我沒有看得很清楚。」

「喔、好。不過我也只看了一眼而已。」

「沒關係,我只是想確認他們的身體狀態。就像偽魔女小姐說的,人質都失去意識了嗎?」

「應該是。雖然我沒有看見他們的臉,但從他們手腳都完全沒有動,只是懸在空中來看,大概是睡著了沒錯。」

「繩子呢?狄恩你有看到繩子是綁在他們身體的哪個部位嗎?」

狄拉克仔細地回想著。

「好像是……這裡。」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沿著腋下從背後繞了一圈。

「手臂下方啊……那裡的確是最安全的位置。只不過,偽魔女小姐用的是麻繩,對身體的壓迫感會比一般安全用的繩索還要大,所以實在也稱不上是多安全。還有……」

夏瞳音稍微思考了一下。

「對,底下。狄恩你還記得三個人質的正下方、一樓有什麼東西嗎?」

狄拉克搔了搔頭。

「有什麼嗎……我沒有看得很仔細。因為頭一往下,我的注意力就被那三個人給吸引了。」

「你可以再仔細回想一下嗎?從這裡可以看見活動中心那棟樓的頂端,也就是說,這幾扇窗戶的正下方應該就是通往活動中心的走廊。在我的印象中,那裡有一個不算小的花圃,我想或許可以當作一個發生意外時的保險。」

「呃……花圃嗎?」狄拉克捂住了臉,「好像是有,但是在正下方嗎……」

看著狄拉克略顯苦惱的樣子,夏瞳音眨了眨眼。

「如果真的想不起來也沒關係,等一下說不定還會有機會看……」

狄拉克突然睜大了眼。

「等等,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有看到一個類似通道的東西,好像就在正下方。」

「通道……啊,二樓的連通口嗎?嗯……那可能就比較麻煩了……」

夏瞳音歪著頭,微微皺起了眉。

「應、應該沒什麼差別吧?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得避免他們真的掉下去,畢竟這裡這麼高,就算真的掉進了花圃裡,不死大概也是重傷,更何況,也沒人保證他一定會直直地掉下去啊。」

「當然不要發生意外是最好,但我還是希望能有個保險。至於狄恩你說的倒不是問題,畢竟在下落的時候,控制方向跟落地衝擊的人會是我。」

「诶?什麼意思……」

愣了一會兒後,狄拉克突然睜大了雙眼。

「等等,不會吧?你打算跟著跳下去嗎?你可能誤會了什麼,但我得提醒你,這副身體不會讓我們變成超人喔!也許它可以讓我們做出某些近似於飛簷走壁的雜技動作,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抱著一個人,從六樓跳下去還毫髮無傷。雙腿骨折……不,應該會粉碎性骨折吧,到了那個程度,可就不是這副身體的自癒能力可以解決的事了,更不用說如果撞到頭……」

夏瞳音有些不知所措地舉起了雙手。

「這只是萬一啦、萬一,狄恩,你先冷靜一點。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問下面是不是花圃啊。我還不至於知道下面是水泥地板還直接跳下去啦。」

「……真的嗎?」

「呃……狄恩?」

狄拉克沉著臉看向夏瞳音。

「你確定假如真的有人掉下去,你不會因為要救人,就不顧一切地直接往下跳,即便正下方就是撲滿磁磚的通道?」

「我……」

看著狄拉克認真的雙眼,夏瞳音搔了搔臉,眼神不禁向一旁游移。

狄拉克不禁嘆了口氣。

「我不是不能懂你的心情,但拜託了,求求你不要這麼做。我知道我們行動的最大前提就是保護一般人的安全,但那不代表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為此而犧牲啊!別說是一命換一命了,你甚至連你救的是不是真的人都不清楚,難道就要這麼豁出去嗎?套句你對文瀛天說過的話,對自己重視一點啊!」

夏瞳音輕輕地抿起了嘴。在四目相接的視線盡頭,她看見了一雙帶著拚命與擔心的眼神。那並非利益所驅使,也沒有長久相處的感情作為根基,而僅僅是在那一瞬,由心底油然而生的不忍。

她不禁閉上了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立場現在相反過來了呢,學弟。那個時候你眼中的我,是不是也和現在的狄恩一樣呢?)

「對不起,狄恩。我沒有辦法答應你。」

「……為什麼?」

狄拉克激動的臉上似乎有些泫然欲泣。

「一個人死了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啊!」

「是啊。如果死亡的盡頭是存在的消失,那的確是一種,讓人感到很冷很冷、又毫無希望的虛無吧。但是啊,狄恩。」

她輕撥著自己的瀏海,純黑的雙瞳就與先前一般的清澈與確信。

「重視自己的生命,不代表著重視自己啊。」

「喂,十分鐘到了。」

偽魔女有些不耐煩地向兩人走來。

「自己訂下的約定還不自己注意,是想拖時間是不是?這到底是出於怎麼樣的誠信概念啊?難道猴子不懂得守時,馴獸師還反過來被它同化了嗎?」

夏瞳音站起了身。

「沒有注意時間是我的疏失,但這也代表著我們很專注,是吧?」

偽魔女冷笑了一下。

「那就祝兩位的錦囊妙計能夠奏效囉。」

夏瞳音將嘴湊到了狄拉克耳邊。

「狄恩,不管怎樣,我們先專注在解救三個人質上。因為剛剛實際上沒有想出什麼計畫,所以我會盡量拖延時間,狄恩就趁機觀察情況,思考對策。如果你想到了什麼,就直接行動吧,就像昨天在佑全面前時那樣,我會想辦法跟上的。」

「悄悄話啊,蛤?倒是挺有閒情逸致的嘛。」

偽魔女忍不住搖了搖頭。

「不就是一個三選一的選擇題嗎?到底在扭扭捏捏些什麼呢?兩個擺在天秤上的東西,誰比較重不是一目瞭然嗎?」

「那樣的天秤,是誰都不會擁有的。」

夏瞳音認真地看著偽魔女的雙眼。

「那就是生命的重量。有時輕如鴻毛,頃刻卻又重如泰山;或可隨意揮灑,卻也讓人緊抓不放。能夠決定生命價值的,除了世界的無常外,就只有僅僅屬於那個人的自我。對他人而言,他們所擁有的,只有靜靜觀看這一切發生的權利而已。」

「喔,這麼的義正辭嚴啊。我應該把它視作對我的反駁,還是一種宣示呢?看看那隻可憐的小猴子,他似乎不是很認同你說的話啊。」

狄拉克喘著氣,忍不住睜大了雙眼,一個詞無法抑止地在他的腦中迴響:

以死明志。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嗎?)

「狄恩……」

偽魔女不禁大笑出聲。

「傲慢,這就是傲慢啊!自以為是地認定別人可以接受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地栽進去之後,再可笑地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著他。這又算什麼?憐憫?不對吧,你只不過是把他當成異類而已。無法接受自己的、無法理解自己的,都只不過是不符合你理想、不符合你白日夢的怪物而已。殊不知,你自己才是那個最可悲的異物啊!」

每一聲偽魔女的尖笑,似乎都使得狄拉克的眼前越來越天旋地轉。不久前才稍微平復的思緒,如今又陷入了全然的混亂。

(這一切,到底什麼才是真的?是理解?是價值?還是那個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到底應該相信什麼?人質、偽魔女、甚至是這整間教室,會不會其實都是假的?甚至就算偽魔女和他的法術都消失了,我眼前難道就一切都會是真的了嗎?)

崩壞。他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壞。他望著眼前被繃緊的繩子,不自覺地伸出了手。

(抓住它,我就能抓住救命的稻草了嗎?等到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我的問題就能夠獲得解答了嗎?還是……)

「喂,你不要亂碰!」

偽魔女突然粗魯地抓住了狄拉克的手,向著反方向用力一甩。

「毀損道具什麼的,想用這種方法作弊,你還太天真了!」

被緊緊抓住的劇痛反而讓狄拉克一瞬間腦袋空白,隨後回過了神來。

(他……幹嘛那麼激動?)

他重新看了一眼繩子,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疑問。

(對了,說到底,那傢伙到底要怎麼把繩子弄斷?這間教室的先不論,如果要切斷另外兩根繩子,他也得跑到旁邊兩間教室去才行,可是如果他打算這麼做,我們只要阻止他的行動不就好了嗎?那設計這麼複雜機關的意義在哪裡?)

「除非……」

狄拉克突然睜大了眼。

「對了,假的!這是假的啊!」

他如同猛獸一般撲向了繩子,同時對著夏瞳音大喊:

「夏瞳音小姐,我懂了,這個繩子是假的啊!偽魔女不可能現在還一根一根去切斷繩子,他一定事先就把繩子弄到快斷了,然後再控制時間,等到它要斷的前一瞬間再解除幻覺,讓我們來不及反應!」

「該死!」

偽魔女啐了一口,接著就與狄拉克扭打了起來。一開始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夏瞳音這時才反應了過來,衝向了門外。

「我知道了!不管怎樣,我先把另外兩間教室的刀片給拿下來!」

「來不及了!」

偽魔女有些氣急敗壞地將狄拉克甩到了一旁。

「我設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突然間,狄拉克眼前的幻術解除了。原先完好無缺的繩子,如今只剩下一條極細的纖維苦苦支撐著全體,在拉扯中逐漸變得越來越細。

「三。」

狄拉克搖搖晃地站起了身。

「二。」

他踉蹌地向前,死命地伸出了手。

「一。」

他抓住了斷裂處的前端,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拉。

「零¬。啪嚓。」

隨著倒數的結束,繩子應聲斷裂。一陣極大的拉力使得狄拉克一瞬間被拖行了幾步,直到他以雙手握住繩子後,一人一繩才勉強停下。

但……

「哈哈,恭喜啊恭喜,看來你選擇了遠彤小妹妹呢。我猜馴獸師小姐大概是屬意年輕帥氣的男大生吧。那麼,這次的幸運兒看來就是老太太了……」

「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條繩子到底……文瀛天,你給我解釋一下!」

「這個聲音……」

突如其來的男聲令狄拉克不禁睜大了雙眼。他還記得這個昨天才第一次聽到的聲線。

「無論如何,請教官先拉住繩子。這雖然只是一場略顯惡劣的惡作劇,但若任由其繼續發展,後果仍舊可能不堪設想。」

語音剛落,聲音的主人——文瀛天便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等等……該死,我竟然漏掉了……」

偽魔女不禁摀住了臉,表情逐漸變得猙獰。

「事到如今,無論這一切是否還在你的掌控之中,你的計劃都無法照最初的發展進行了。」

似乎是了解到一切都再無可能挽回,偽魔女瞪著他,眼中的血絲一瞬間露出了腥紅的殺氣。

「你他……」

「文瀛天,快閃開!」

兔起鹘落之間,偽魔女的手指已經來到了他的脖子旁,只需一個彈指般的簡單動作,性命就有可能輕賤地隨著揮灑的鮮血消逝。

而文瀛天只是閉上了眼。

「……算了。」

偽魔女不屑地吐了口氣,隨後才收回了差點化作凶器的右手。

「你的血,我連看著都覺得髒。」

「若這能成為你就此收手的理由,那也不失為一種好結果。」

她冷笑了一下。

「不成功,便成仁嗎?總是一副冷靜的樣子,做的事卻跟以死相搏的馴獸師沒什麼兩樣啊。」

「我沒有義務回應你的猜測。假使你已經放棄行使暴力,在這片狼藉之中,你的選擇似乎也只剩撤退了。」

「嘖。」

偽魔女鄙視地撇過了頭。無論再怎麼不甘,她也無可否認自己是此刻的敗者。

「唉,無所謂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現在你就盡情地擺出你的面癱臉吧,畢竟能讓你這麼遲鈍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一腳躍上了遠在教室對面的窗緣,接著回眸一笑:

「畢竟,夜還長呢。」

隨後,她便消失在了飄著細雨的朦朧天色之下。

看著她的背影,狄拉克不禁眨了眨眼。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令他一時半刻還無法反應過來。

「文瀛天……」

「請不要著急。任何疑問我稍後都會解釋。」

一邊說著,他一邊握住了繩子,順勢看了一眼滿是灰塵的教室。

「現在,就讓我們先收拾這團爛攤子吧。」

5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嗎,文瀛天?」

中年男子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眼前闖禍的學生。

「坦白說,或許不是很清楚,教官。」

文瀛天如實回答,然而這份乾脆卻讓男子更加地感到氣憤。

「你最好再仔細想一次。一個小學女生、一個大學生,還有一個老奶奶,不但同時出現在他們不應該出現的高中校園,還被莫名其妙地綁在繩子上,吊在六層樓高的窗戶邊緣,然後你跟我說,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惡作劇?」

「是的,教官。儘管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但從現場的情況判斷,最有可能做出這些事的人便是我。我想,這一切的原因或許與一種類似夢遊的疾病有關,因為這片景象於我,就有如夢境一般的不真實。」

看似玩笑的發言以嚴肅的口吻說出,彷彿連合理性都增加了幾分。但男子顯然不吃這一套。

「你的判斷標準好像跟我有點不一樣啊?別說我以貌取人,以你這副看起來不到六十公斤,也顯然沒有運動習慣的身體,到底要怎麼佈置那個場景?撇開小女孩和老奶奶不提,那個男生的體格可是相當健壯的,你大概連拖著他走都很難吧?」

文瀛天閉上了眼。

「雖然僅是傳言,但據說一名陷入夢遊狀態的人能發揮相較平常更大的力量。從人體構造的角度或許也能解釋這件事。一般而言,人體在負荷抵達極限前便會發送訊號,以警告大腦不該繼續增加身體的負擔。但夢遊狀態並非如此。在意識進入休眠狀態下,肌肉所發送的訊號無法完整傳達到腦內,也因此上述的保護機制無法有效運作。就結果而言,在付出軀體可能受傷的代價之下,人便能激發出比平常更深的潛能,得以運用更大的力量。」

男子手插著腰。

「說的頭頭是道的,所謂受傷的代價呢?我看你連滴汗都沒流。」

他聳了聳肩。

「或許乾了吧。」

戛然而止的話語反而令男子一瞬間陷入了語塞。事實上,這些類似的對話自從他們進到學務處以來已經持續了快一個小時,但除了越聽越脫離現實的解釋外,男子沒有從學生口裡得到任何東西。

威逼、利誘、激將。各種方法男子都用過一遍了,卻依舊沒能打破眼前的這張一號表情。這麼奇怪的學生也算是頭一遭了,男子不禁心想,更不用說這次的事情更是奇怪的不可思議。

他肯定是在包庇誰。但,那又能是誰呢?誰能做出這種事?說到底,又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在好不容易把那名老婦人拉上來之後,男子重新看了一遍現場,除了散落各處的繩子和灰塵外,就只有兩名同樣躺在地上,身上綁著繩子的小女孩和年輕男子。

男子記得很清楚,在他卯足全力拉住繩子的時候,文瀛天的確是走到了隔壁教室,對著什麼人說話的。但結果卻是,在沒有腳步聲、沒有其他人影出現的狀況下,人就這麼消失了。

「……教官。教官!」

思考被打斷的男子沒好氣地回道:

「怎樣?你是要……」

傳入耳中的鐘響替他解答了疑問。他看了一眼對面的時鐘,時針正直直地指著數字5。男子這時才想起來,光是處理現場再把三名失去意識的受害者送到保健室就花了他們超過兩個小時。

「教官,由於已經放學了,所以我希望能先行離開。長達一個小時的談話依舊沒有共識,那麼即便再延長半個小時,我們也多半不會放棄自己原先所持的立場吧。既然如此,等到下個星期一,也就是下一個上學日再繼續詳談我想會是更好的選擇。」

「……你倒是打量的很精啊。」

「當然,選擇權依舊在您的手裡。不過我想,我從中午以來所展現的配合度,應該有理由讓您相信我會繼續遵守約定的。」

男子盯著文瀛天的雙眼。最後,他受不了地嘆了口氣。

「明天。考量到你除了誠實以外的表現,這是我給出最大限度的讓步。」

「教官是指……」

「校際籃球比賽,你總知道的吧?教官有維護秩序的義務,所以也要出現在現場。你就來場邊幫忙,我再慢慢找時間跟你談。」

文瀛天第一次在男子面前露出了猶豫的神情。

「怎麼?你難道有什麼事非得要明天做嗎?」

「……不,沒有,教官。只是額外的身體勞動似乎與這件事本身無關。」

「搞出那些麻煩,這種程度的懲罰只是開始而已。還是你又要說夢遊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

文瀛天閉上了眼。

「不,事到如今的辯解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我會接受這個決斷,所以請您告訴我應該抵達的時間。」

「九點整。我會在學務處的門口等你。不用我再多說了吧,準時。你可別忘了,只要你不配合,我可以隨時將這件事向上匯報。」

他搖了搖頭。

「以誠信為代價換取片刻的自由,這於我毫不值得,所以請您不要再威脅我了。」

「……我要怎麼做輪不到你來說嘴。」

「不,這只是我善意的提醒而已。我知道教官不會真的向上匯報的,因為,您連要怎麼向別人說明這件事,恐怕都不清楚吧。否則在整理那三間教室時,您就應該會找其他人來幫忙了。保健室的阿姨或許現在也仍舊對您敷衍的說辭感到十分困惑吧。」

說完後,他便站起身,微微地一鞠躬。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所以,學弟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一等到沒有人的地方,夏瞳音便迫不及待地現身,劈頭就向文瀛天問道:

「而且竟然還帶著教官。要是沒有你們,那位老奶奶可能真的已經掉下去了。學弟難道在教室就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文瀛天閉上了眼。

「先等狄拉克追上再說吧,學姊。」

「不要突然衝出去啦,夏瞳音小姐!」

狄拉克這時才趕上,一副受不了地看著她。

「我前一秒還盯著文瀛天,下一秒轉頭的時候就發現你怎麼不見了。」

她忍不住伸了伸舌頭。

「抱歉抱歉,我還以為狄恩會馬上跟上的。不過狄恩也很想知道喔,到底學弟你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是……沒錯啦。」

狄拉克突然抿起了嘴,小聲地說道:

「如果事情就那樣發展下去的話……」

「雖然我個人認為回去再一併討論是比較有效率的做法,但如果只是為了平復你們的好奇心,那稍微解釋一下也未嘗不可。更何況,這一切其實相當單純。我和學姊原先約好要在你們吃完午餐後碰面,而她並沒有出現。」

「碰面?但按照行程,我們應該是會直接去活動中心繼續檢查的啊。」

看著狄拉克困惑的神情,夏瞳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抱歉啊,狄恩,其實我是打算藉口去上廁所,然後跟學弟見面的。因為他想確定你的心理狀態是不是還保持穩定,畢竟像中午那樣直接把話挑明,有的時候反而會有反效果。」

「原來……如此。可是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們在六樓?」

「只是可能性最高而已。原本學姊應該會帶著你從頂樓一路下樓,在一樓與我碰面後,再朝著活動中心的方向而去。在這段路途中,最適合偽魔女下手的地方,除了頂樓外,就是幾乎不會有人出現的六樓教室。」

「那教官……」

「這更為單純。只要告訴他有人打算上到頂樓,他自然就會去查看。唯一讓他起疑的,只有我會發現這件事的原因而已。」

彷彿在為這段簡短的解釋作結般,遠方傳來了一陣嬉鬧聲。文瀛天從牆角向外瞥了一眼,確認對方是往反方向走後,才回過了頭。

「到此為止,你們應該都明白這件事的發生經過了。唯一留下的問題是教官對我的處置,但那等之後再一併向愛因斯坦說明吧。在離開學校以前,我必須先回教室一趟,拿回我的書包。」

「……等等。」

正當文瀛天打算轉身離開時,狄拉克卻突然叫住了他。

「你應該還沒有解釋,比這些更重要的事情吧。」

文瀛天停在了原地。頓了一拍後,他才吐了口氣。

「根據偽魔女過去的行動方針,我認為這項判斷是合理的。她不以強大的武力與你們直接抗衡,但往往所準備的場面,卻也是難以憑你們兩人之力便能解決的。然而,越為縝密的計畫便對突發狀況越為脆弱,只要身為一般人的教官突然出現,計畫也勢必會脫離她的掌控。」

「但他……」狄拉克搖了搖頭,「不對,不只教官而已,你也是一般人啊!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你們根本沒辦法還手,不是嗎?」

「我承認這必須付出相應的風險,但保守以對所要付出的代價不見得比較小。我想這次的事件便是一個例子。」

「就結果來說是這樣沒錯,可是……」

文瀛天搖了搖頭。

「這不僅僅是結果論而已。一直以來,偽魔女對我們以至於人類全體都表現了相當的敵意,但她卻從未對毫無還手之力的一般人出手。對她而言,普通人或許只是她達成目標可利用的棋子之一,雖然她並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卻也不會如消耗品般隨意使用。甚至可以假設,她是有意避免自己直接奪取他人的性命的。」

「但她這兩天就像個瘋子一樣……」

說到一半,狄拉克才發現自己的莫衷一是。昨天晚上,他在反駁夏瞳音時,心裡可完全不是這樣想的。

混亂。

他什麼都搞不清楚,也始終什麼都沒搞懂。從昨天下午……不,從他被綁架的那時開始,便一直是如此。狄拉克這時才意識到,那一時的平靜與心安,到頭來只不過是虛幻的表象。

「照你這樣說,這幾天你也沒必要一個人……」

突然間,文瀛天與夏瞳音同時搭上了他的肩。

「你們……」

夏瞳音閉上了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狄恩,我們看的出來的。你在否定自己。」

「雖然遠遠稱不上理解,但這幾天來的相處也足以使我們對你有一些了解。你並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說到最後,你似乎連自己所講出的話語都不相信。」

「……是嗎?果然是這樣。」

了然之下,他露出一絲寂寞的微笑。

「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出現,我卻還是什麼都不了解,只能一直在原地打轉,畫地自限。你們的安慰到頭來只不過是一種止痛藥,帶給了我一種暫時的解脫,但時間一久,那份痛楚還是會回來的。既然如此,這些虛假的表面的理解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是這樣的,狄恩。那都是通往終點的過程,是毫無虛假的真實,中途或許險阻,但只有堅持下去,我們才有機會看到最後的……」

「就算是虛假的、表面的,那又有什麼關係?」

夏瞳音突然轉過了頭,一副不可思議地看著文瀛天。

「學弟,你在說什麼……」

「就算是終究無法解決問題的折衷,在它的無奈之下也一定是有意義的。就像止痛劑,即便我們都了解它只不過是麻痺神經,治標不治本的藥物,它也依舊使患者獲得了片刻的喘息,而無須繼續沉浸在那難以治癒的苦痛之中。」

「但僅僅是不痛苦是不夠的啊!不再有所感受不代表一個人獲得了救贖啊!」

「是的,學姊,我不會否認這點。無論是誰,最終都必須找到面對自己的方式。」

他微微垂下了頭,卻藏不住瞳中那搖曳的微光。

「但,這個世界,往往是沒有救贖的。」

他重新看向了狄拉克。

「我知道,疑問與不解接踵而至,迷茫彷彿一股重壓,將你硬是壓進了暈頭轉向的深淵,令你甚至難以呼吸。但你還是必須張開眼。止痛劑唯有在一個人產生依賴性時才會失去它的意義,因為他耽溺於它毒品般的幻覺中,誤以為一切就此太平,殊不知下一次的苦痛會因此來的更加劇烈。只要你持續保持思考,一切就還沒有失去希望。」

「……但那個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希望,難道還有值得我繼續相信的價值嗎?」

文瀛天點了點頭。

「相信的本質從來都不是感覺,而是一種選擇,一種希望自己能夠做到的願望。而你現在只是放棄了抬頭而已。深陷於持續否定的痛苦或許的確比較符合現實的險惡,但那實際上與成癮也相去不遠了。因為你只是沉浸在自我之中而已。因為你放棄了選擇。」

「……我不懂。」

狄拉克的臉全部皺成一團。

「一直以來你說的這些真的是有用的嗎?」

「有用與否取決於你。至少,這對於當時深陷於此的我而言,是有用的。」

一直低著頭的夏瞳音突然睜大了眼。

「……學弟?」

「只是當然,即便我像這樣,把話語都清楚地說出口,你也不見得能明白。思考、溝通,最後,也只能等待了。等待那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到來。」

文瀛天閉上了眼。

「直到那時候,你才能夠真正的理解吧。」

他隨後轉過了頭,輕聲地咕噥:

「真正的理解,一個人。」

邁步而起。

他留在身後的,依舊只有那不負責任的、空洞的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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