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操線的手腕

1

「喂,你相不相信?」

男孩睜開了雙眼。

烏雲密布的天空伴隨著淡淡的濕氣。男孩緩緩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卻沒有水珠的感覺。不過傳入耳中的雷聲早已在遠方響起了前奏,為他帶來了豪大雨特報。

似乎錯過了閃電。

男孩稍微轉頭,河流蜿蜒的輪廓映入眼簾,近一點的地方則是顯得有些光禿禿的雜綠草地,遠一點則是淡淡的人影。

四面八方都霧濛濛的。霧濛濛的再清晰不過。

「喂,你到底要不要回答?還是要來賭一把你才有興趣?」

每次男孩遇到這個問題,都會稍微猶豫一會兒。不過他知道,這充其量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男孩站起了身,轉頭向著對他呼喊的人叫道:

「好啊,你以為扯到錢我就會怕了嗎?」

對方的笑聲大到男孩不想聽到也不行。就連男孩也笑了出來。

果然一切照舊。對方還是沒有注意到。

自己的雙眼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閉上了。

『歡迎光臨!』

甜美的聲音在狄拉克跨進店內的同時響起。也許還有便利商店一直以來特有的進門音樂,只不過他完全沒有注意。

站在門口,他突然後知後覺地問起自己出現在這裡的理由。有點慌張的他管他三七二十一,總之先往聲音的反方向走。

其實狄拉克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太緊張了嗎?他總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混沌,心臟也無法控制的狂跳。但不知怎麼的,他同時又覺得這樣也無所謂,甚至有種小時候收到生日禮物前的興奮感。

他掃過了一旁的飲料櫃,原本打算隨便拿起一瓶含糖紅茶,但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又下意識的縮了手。他瞄向了一旁,各式各樣的罐裝咖啡以成熟的姿態豎立著,穩重中似乎又帶著一絲優雅。最後狄拉克選了一罐顏色最深,也許也代表著最苦的黑咖啡品項。

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緊繃地往前跨了一步,但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步伐如此的輕盈。似乎深怕褻瀆那最後的一瞥般,他低著頭,將冰涼的咖啡與有點濕掉的百元紙鈔從自己微熱的手中放到了櫃檯上。

『一共是三十元。』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握住了狄拉克,他驚訝地抬起了頭。

『這是找您的三十元。請您下次再度光臨喔!』

漂亮的臉蛋上露出燦爛的笑靨。一時衝動的狄拉克不禁想直接開口。

『我……』

「起來。別偷懶了。」

狄拉克突然醒了過來。腦內的幻想在甦醒時的迷糊消退後也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則是現實。

原來是夢,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又睡過頭了。他甚至還覺得有點頭痛,完全是睡昏了,難怪包立大哥才會跑來叫醒他。為了教訓自己,他一定會說今天的體能訓練要增加兩個小時。想到這裡,狄拉克趕緊站了起來。他還記得上次被操到差點虛脫,大哥才拿著水跟飯糰,走到已經完全站不起身的他旁邊。

但奇怪的是,天卻還是黑的。大哥規定他每天都必須要六點起床,但即便是冬天,起床時天色也不可能這麼暗。

狄拉克這時才發現不太對勁。

不,不只天是黑的,他的整個視野都是,彷彿他的眼睛還閉著一樣。他發現自己正坐著,被塞在褲子裡的尾巴被硬邦邦的椅子和身體前後夾擊,飽受壓迫地緊縮在屁股旁。他突然感覺視線前方有一塊東西擋著,但正當他想把它拿掉時,雙手卻依舊無動於衷地擺在他的身後。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只覺得頭越來越痛,而且這時他才意識到,這種整個後腦杓都在痛的痛法絕對跟睡迷糊沒有關係。

「你可終於醒了啊。你睡得也太熟了,該不會平常就是個貪睡鬼吧。」

輕浮的男聲從他前方傳來。狄拉克下意識地抬起頭。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矇住我的眼睛又把我兩手都綁住的就是你嗎?」

他使勁全力地想要掙脫束縛自己的繩子,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不管他再怎麼運用被特化的身體,繩子都不為所動。

「沒用的沒用的,那個結可說是為你特製的,總共綁了三層,椅子也不是學校那種隨時都有可能被體重壓垮的木椅。在施力方向有限的情況下,你是不可能掙脫的。」

狄拉克怒視著對方。但想當然耳,沒有人看得見。

「看來你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那就讓我來一一回答你的問題吧,反正對講機也早就毀了。」

對講機!狄拉克這時才想起來這項東西的存在。這一年以來他幾乎與它形影不離,但如今,他胸前的口袋內卻是空空如也。

「不過第一個問題嘛……嗯,老實說就算說了也對你沒什麼幫助,因為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嘛。所以保險起見,就讓我保留吧,雖然說不說應該也沒什麼差別就是了。第二個的話……就要看你自己猜不猜得到囉。至於第三個問題,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答案吧?」

與其說是說明,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狄拉克感覺男子正享受著這個狀況,忍不住咬牙切齒,似乎連頭痛的感覺都忘掉了。

「你如果現在還感到憤怒,那其實只代表你一開始就搞不清楚狀況。我創造出這個環境本來就不是要讓你發問,沒有把你的嘴封住也只是希望我們能最低限度地溝通而已。說到底,你連主被動的關係都弄錯了。難道你有遇過向綁匪提出要求的肉票嗎?」

以手指敲打著桌面的聲音響起。狄拉克的反應也許稍微降低了男子的興致,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的不耐煩。

不過男子的話卻反而讓狄拉克稍微恢復了冷靜。他突然想起包立大哥對他說過的話:

「情緒雖然能激發你的潛能,但大部分的時候卻會讓你變得一無是處。如果不能思考的話,那你跟猴子有什麼兩樣?」

「那難道貓有比較好嗎?」

雖然狄拉克當下有點想這麼回嘴,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事後看來,還好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蠢蛋。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新檢視了現況。

從男子的話語和他綁住自己的方式,可以確定他對組織給予自己的特化身體和能力一定有所了解。既然如此,那他會不讓自己看到任何東西的原因應該也一樣。男子不希望包立大哥他們透過自動傳輸的影像知道他可能的所在位置。

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狄拉克對此感到有點困惑。雖然說是綁架,但男子的目的八成不是為了錢。狄拉克回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識前的記憶。

不到一個月前,拉普拉絲的魔女,組織最大且唯一的敵人捉住了行動失敗的首領薛丁格大姊,又把前去營救她的愛因斯坦一行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個時候,看著影像的狄拉克一度都以為組織要全滅了,因為他認為這種毫無人性卻又保證有效的做法正是魔女的作風。但是,一個不認識的平民少年卻突然在魔女面前現身,還對她說了一連串有點不明所以的話。神奇的是,過了一個晚上之後,魔女就投降了。

就算是現在,狄拉克還是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歸來的幹部們也都沒說什麼,表情顯得很複雜,即便狄拉克追問,他們也只是半敷衍地回答他。也許魔女在打什麼奇怪的如意算盤,打算拉攏組織或什麼之類的,狄拉克這麼心想,但卻也沒辦法想出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不過至少確定的是,薛丁格大姊也不相信魔女會輕易投降,於是展開了多方調查。其中一個線民的線報就成了很重要的資訊。

她於是指派狄拉克去與線民會面。雖然這不是狄拉克第一次與線民見面,但以往都是以見習的身分與包立大哥同行,這不過是他脫離見習後的第一個任務。以這個任務的重要性來說,應該由更資深的人來負責這項任務才對。

薛丁格大姊並沒有告訴狄拉克這個決定背後的原因,但狄拉克隱約可以猜到。自從魔女投降後,雖然有不少成員不願相信,但整體來說,大家都為此感到高興,認為組織長久以來的宿願終於達成了,也因此對於薛丁格大姊積極想要找出魔女背後行動的作戰並不是很積極。所以自己才會被挑上吧,狄拉克心想,唯有這點,他覺得包立大哥認為能夠和平解決的想法太天真了。

狄拉克依約前往對方與組織約定的一個小巷子內,但在他的記憶裡,他一到那個巷子就失去了意識。從他後腦的疼痛感判斷,應該是有人直接從身後把他打暈,之後再帶到這裡。

這樣看起來,難道這個男的就是那個線民嗎?但奇怪的是,狄拉克記得對方已經超過四十歲了,但男子的聲音怎麼聽都年輕許多。而且想要把比一般人更強壯的自己一擊打昏,照片中的瘦弱男子應該也很難做到。

男子的目的是威脅組織嗎?但是組織的敵人只有拉普拉絲的魔女一個,就算男子是她的手下,但她有什麼理由綁架自己?難不成這也是她所策劃陰謀的一環?因為如果她想要,她早就在一個月前就把愛因斯坦他們全殺了,這才是她的冷酷無情和草菅人命,不是嗎?

「你應該覺得很困惑吧?究竟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種想法其實也不奇怪啦,畢竟不論結果好壞,人都渴望知道原因嘛,即便對現況毫無幫助。喔我差點忘了,你根本也就不是人嘛。」

彷彿看穿了狄拉克的心思般,男子笑出了聲。

「老實說,我也沒必要告訴你任何事,因為即便你一無所知,計畫還是會如期運轉。不過呢,如果我想要,其實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啦。」

也就是說,從剛剛到現在,他說的每句話都只是在尋自己開心。想到這裡,狄拉克又忍不住火氣上漲。

「感謝你的好意,但不用了。反正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可能相信綁架我的犯人說的話。」

「喔,是嗎?」

男子原本輕浮的語氣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他站起身,走到了狄拉克身旁。

「雖然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你相信我就是了。不如說,你如果真的這麼想,我只會覺得你們組織的養成太失敗了。不過,你剛剛那句話的說法,就像是在說只要不是綁架犯就值得信任一樣。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男子突然碰了一下狄拉克的貓耳,讓他一瞬間打了個寒顫。不顧頭痛,他厭惡地大力甩頭擺脫掉他的手。

「如果是殺人犯當然也不能相信。作奸犯科的人如果有誠信的話,那他們一開始還會犯罪嗎?」

「唔,你還真嚴格。不過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沒有前科就可以相信的話,那你的信任也太廉價了。」

「你的鬼扯才廉價。又不是有前科才是壞人。」

這次男子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幾秒,狄拉克似乎聽到了嘆氣的聲音。

「怎樣,你又哪裡不爽了?如果要嘆氣,應該也是被你綁架的我吧?」

他呼了口氣。

「沒事,只是覺得發起這個話題的我很愚蠢而已,有點對牛彈琴的感覺,好像我們討論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狄拉克瞬間理智斷線。

「你想說什麼就說啊!難道你還怕被我辯倒之後玻璃心碎滿地嗎?」

說完後,狄拉克一瞬間以為男子一氣之下會出手打他,於是全身做足了準備。

然而,除了耳邊響起的笑聲外,什麼都沒有發生。

「好啊,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不做反而只會讓你得意洋洋地自我感覺良好而已。不過呢,我是不會跟你辯的,作為替代,我們來賭一把好了。」

正當狄拉克搞不清楚男子在打什麼算盤時,他將嘴湊到了狄拉克的耳邊。

「賭你相不相信那個便利商店的女店員。」

狄拉克猛一轉頭,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唔,你的反應也太大了吧。不過你也不能怪我,畢竟你在過來跟我見面之前,不但刻意選在便利商店的前面待機,還一直偷瞄的眼神太好猜了。雖然我想你是為了不讓跟你共享視覺的組織成員們發現,所以才時不時會轉移你的視線,但對在現場一直盯著你的我來說,你在想什麼完全一目瞭然。」

狄拉克不禁鬆了一口氣。他一瞬間以為自己連夢境都被對方偷窺了。他吞了一口口水後才說道:

「我根本就不認識她,有什麼好談相信不相信的?」

男子又笑了出來。

「你就別裝了。既然我都看穿你的一舉一動了,我當然也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做。天真可愛笑容又甜美,一定是個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對吧?」

狄拉克臉一紅,隨即大聲回嗆:

「所以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是一場賭局。如果那個女孩跟你想的一樣,是個溫柔可人,表裡如一的完美對象,那你就贏了;但如果她是個會令你幻想破碎的婊子,那就是我的勝利囉。至於驗證的方法嘛……基本上應該是實地考察啦,所以我也不可能一直讓你待在這裡,不過我一定會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的,這點你不用擔心。」

所以我有機會再見到她嗎?這樣的念頭一瞬間閃過狄拉克的腦海。但他隨即用力搖了搖頭。對他來說,那時的相遇只不過是一個單純的偶然,只是驚鴻一瞥下一刻心頭的悸動。狄拉克知道,正因為他天真,所以才會做那種愚蠢的夢。當他對著薛丁格大姊點頭時,他就永遠失去了這樣的資格,如果自己連這點都忘記了,又怎麼敢對那個女孩有什麼承諾呢?

但就算如此,就算她生存於自己已經無法觸及的世界,就算此生他可能再也無法再見到她一面,難道就代表那個一無所知、與這一切毫無關連的無辜少女就活該被這個人渣貶低、被他羞辱,而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然後哀嘆自己的無能為力嗎?

當然不。

「好啊,就來賭。贏了之後,我會用拳頭讓你清醒,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是個低劣又毫無原則,只會以他人為樂的垃圾!」

面對全面的貶抑,男子輕笑出聲。

「這就是你的條件嗎?好吧,也不怎麼令我意外。至於我嘛……嗯,到時候再決定好了,反正這只是個遊戲嘛,太認真思考也不好。」

狄拉克在黑暗中瞪著對方,想像他有著如何與他內心匹配的長相。即便你再怎麼耍弄你的嘴上功夫,我也一定會撕開你的面具,讓你妖魔般的面貌無所遁形!

男子拍了拍手,以嘲弄的語氣揭開了荒謬的序幕。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不告訴你了。究竟我要怎麼在帶你出門的同時,還能控制你,不讓你逃跑呢?」

2

自顧自地寫完板書後又自顧自地做了說明,最後一板一眼的男人自顧自地走出了教室,離去時的鐘響似乎又讓他身為一個教師的乾脆顯得更加颯爽。

乾脆與颯爽的形容詞是出自於大部分學生對於準時下課的心聲。就這點來說,我倒是相當夠理解,畢竟上課於我是種公事公辦,沒能在規定的五十分鐘內處理今日所有的教學內容意味著效率不彰,而屢次令此發生的教師多半對此沒有自覺或不在意。

儘管如此,這種冷漠卻經常讓其他學生感到不知所云,畢竟互動在某些家長及學生心目中是課堂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但對我來說,如演講般的上課方式倒是顯得恰如其分。簡潔不拖泥帶水,以非常單純又富邏輯性的方式傳達訊息,效率相當顯著。當然,這種教學方式最大的缺陷,便是會相當程度地分出學生的素質,但能不用面對嘈雜又往往會淪為雞同鴨講的師生討論,我求之不得。

我揹起了書包,打算跟隨男人的腳步快速離去。畢竟一如往常,如果要防範惡意的騷擾於未然,最好的方法就是快跑。幸虧學姊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出現,而竇震宇也不知為何早已失去了蹤影。

但這時的我是天真的,依舊沉浸於尚未被怪異侵犯的生活,以過去的理所當然判斷著一切。

直到那對貓耳迎面給我一記當頭棒喝為止。

兩天前的星期六,貓女最後還是留下來吃完了午餐。只不過她離開時的表情,卻絕不能用和顏悅色形容。其中一個原因想必與魔女那鍋用差強人意來形容都差強人意的咖哩有關,畢竟就連毫不在乎味道的我也在嘗了一口後忍不住皺眉。不過這當然不是主因。

「就算你說得再認真,這還是太扯了。」

這是她臨去前拋下的最後一句話。的確,即便再怎麼理性、再怎麼渴望解決問題,也很難接受魔女的提案。從貓女的角度來看,如果委託一個不隸屬於組織、甚至沒有任何相關經驗,只是普通學生的我,也許等同於承認自己與下屬的無能。至少他們與魔女不同,原本也是一般人,以人類的情感來推斷他們的心情不是毫無道理。

但如今,貓女卻獨自一人站在校門口旁等候著我的到來。她戴著帽子、微低著頭又有點小心翼翼的神態跟為放學感到雀躍的學生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偏偏年輕的樣貌又令她不至於被認為是個意圖不軌的鬼祟怪人。某種程度上來說,倒是有種來等候外校男友放學的青澀感,我不禁略帶嘲諷地想道。

一看見我後,她便一言不發地拉住我的手,把我帶進了學校一旁、平常沒什麼人會經過的小巷子,接著背靠學校的外牆,以雙手抱胸的姿態面對著我。

對,依舊是一言不發。十秒的沉默足以讓我確定這點。禮貌的她身為主動邀請人的一方,以來者是客的態度將最初的話語權雙手奉上。

「如果你期待我能理解你的意圖,那顯然是天方夜譚,連魔女也無法讀心,更何況是我。這與其說是猜謎,不如說是要求我憑空杜撰答案。」

她其中一腳踱著步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像個不良少女,有些凶狠的神情看不出是單純的不耐煩,還是想要掩飾她的猶豫。我不禁嘆了口氣。雖然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但就需要耗費的精力來說,與她對話和應付我妹似乎相去不遠。

「請你認清一件事:我不像夜店的牛郎是有義務性的與你對話,何況我半分未拿。如果你無話可說,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她冰冷的視線瞬間與我對上了眼,一如前一次微帶殺氣的瞪視。不過比起上次的混濁,她這次的瞳中透漏更多的也許是任性。

「我問你,如果你還是人類的話,今年是幾歲?」

嚴肅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蛤?」

「這是怕你覺得前一項要求太過困難,我所特地為你準備的替代方案。」

她明顯還沒反應過來。我忍不住閉上了眼。

「雖然我也知道,這相當愚蠢。」

她愣了一會兒,隨後才啞然失笑。

「這是你臨時想到的嗎?說實話,冷笑話超不適合你。不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很有你風格的怪。」

「請稱其為打破僵局最後且不得已的手段,否則我如果直接轉身離開,難保你不會直接把我拖回來。至於靈感來源則是你幼稚的行為,否則我也不會突然對你的年紀有興趣。」

她臉一紅。

「身為高中生的你沒資格這麼說吧。雖然我完全沒有打算告訴你,但難道你覺得我年紀有可能比你小嗎?」

我聳聳肩。

「雖然我很想說你搞錯重點了,不過還是回歸正題吧。既然你終於願意打開金口,可否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放學時間的校門口?在我看來,那理應是你會極力避開的人群聚集地。」

她雙手一攤。

「還不夠明顯嗎?當然是令妹。不管是再造訪府上,或是在你回家的路上等你,都很有可能會碰到她。她要是哪天突然拉我的耳朵我都不會太意外,比起校門口,她的殺傷力大多了。」

合理到我完全無法反駁。她撥了幾下露出帽子的瀏海。

「但我沒想過你會慢到這種地步。從教室到校門口為什麼會需要這麼久?為了避免突發狀況,我前前後後等了你快兩個小時,你到底在幹嘛?」

這次輪到我愣住了。該不會這就是她遷怒我的原因?

「看來你產生了什麼誤會。我十五分鐘前才下課,因為下星期就是段考週,在正規上課時間不足的情況下,才會借用放學後的一個小時考試和檢討。當然以我個人來說會希望這種狀況盡可能不要發生,但事實是以進度來看,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的選擇。如果你想抱怨,請對校方決定段考範圍的人說吧,不然就只能怪罪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請自來。」

「就算……」

她似乎想說什麼話反駁。但在那之前我就制止了她。

「比起再繼續強人所難,我是不是要再提醒你一次:我相信你不是來和我鬥嘴的。」

我與她四目相對。她眼中的不滿隨著時間經過似乎越發消散,最後,她率先閉上了眼,嘆了一口氣後才緩緩說道。

「我今天不是代表我自己,而是來替組織傳話的,為的就是兩天前我所提到的那件事,關於拉普拉絲提出的,是不是要讓你參與的提案。如你所知,我甚至不用轉告組織成員們,透過錄音,他們就有辦法了解我與魔女之間所有的對話內容。而我們討論之後的結果,和我一開始的判斷不同。」

真夠迂迴,我不禁心想。

「天平的兩端分別是『讓一般人參與事件』以及『我先前展現的邏輯思考經驗及能力』,但如今,再把我當作毫無相關的一般人已經毫無意義。所以如果理性考慮,就會發現前者連代價或風險都稱不上。只不過老實說,我還是很意外你們的幹部會做出這樣的結論,畢竟魔女的提案確實是天外飛來一筆。」

「魔女自己收手就已經夠莫名其妙了,更何況你還湊了一腳。不過你可別誤會,除了一些認為應該對魔女提出的方案謹慎一點的意見外,大部分的幹部也只是覺得試試也無妨罷了,再加上你是當地人,應該比我們了解這個地方。大概只有德布羅意表現得比較積極吧,但他畢竟資歷尚淺,意見在組織中不算很被重視就是了。」

試試也無妨。這種半帶無所謂的感覺,也許正好說明了組織內部的整體氣氛。雖然貓女試圖掩飾,甚至依舊努力維持組織的運作,但原因不難想像。對大部分的組織成員們來說,不停追逐的目標莫名地直接消失,內心的感受想必無法以三言兩語帶過。也許是慶幸,也許是放鬆,也許是無法釋懷。無論如何,組織大概已經很難回復以往同仇敵愾的團結了。

我不禁閉上眼。

「他的支持並不令我意外。不過你們倒是比我想像中的民主許多,從你先前打算獨自面對魔女來看,我以為組織的最終決定大多取決於你。」

她吐了口氣。

「那屬於非常狀態,一般來說不該這麼做的,畢竟獨裁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拉普拉絲自己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她搖了搖頭。

「但這也不代表我贊同這個決定。」

「你贊不贊同如今也不重要了,但請你記得,我並沒有答應你的義務。不如說,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答應?」

她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當然不覺得,只是這也在試試也無妨的範圍裡啊,我能有什麼辦法?所以說,你就快點否決我,讓我們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我看著她,煩躁的瞳中所映照出的不再是我平常不耐煩的身影。

老實說,我完全想不透魔女這麼做的用意。將我拖進這件事中究竟對她有何益處?說到底,她現在連目的都沒有,又何來手段可言?為了她自己嗎?但幾乎沒有感情的她有自我可言嗎?

感情。端坐在床邊,魔女所露出的嫣然一笑又在我腦海閃過。

魔女說過她並非毫無感情。但一直以來,除了稍微皺眉或是少許的驚訝外,魔女所有比較強烈的感情表現都有目的可言,例如為了裝扮成某人,或是面對以爪子抵著我的貓女時,表現出忍無可忍的樣子,但事實上那也只是計畫的一部份而已。對她來說,感情應該只是手段之一,因此她只是了解人的情感表達模式,卻從來都無法感同身受。

唯獨她那時露出的笑。

「不,我不會拒絕。」

「謝謝你的合作,我們再也……」

突然間,她瞪大了雙眼。

「你說什麼?」

「我會幫助你解決問題,與你同時,你也必須答應我的條件,首先……」

「停,拜託。」她伸手制止了我,「我沒有興趣聽你開玩笑。」

「除了剛才絕無僅有的一次,你有看過我開玩笑嗎?」

「我不是……如果照你的意思,你又什麼時候這麼積極的想要參與跟自己無關的事了?這跟你開玩笑一樣不可能啊!」

確實很反常,連我自己都這麼認為。不過自從一個月前隻身一人跑到貓女和魔女所在的公園後,我意識到即便再怎麼努力,自己也不可能完全壓抑自己的好奇心。雖然那時我只是一味地後悔,認定自己的行為愚不可及,但事實證明問題不出自我的天性,而是必須完全清楚自己行為的目的與後果。

「沒辦法,如果不淌這渾水,她以後多半也不會告訴我。嘴上說要試圖讓我了解,但到頭來,她還是與一般人無異,保留了自己的秘密。我可不願意再抱著未知的恐懼,甘願被她蒙在鼓裡。」

貓女一頭霧水地看著我。

我不禁吐了口氣。

「我只是自言自語罷了。到頭來對你而言,我答應的理由也並不重要。」

「……是沒錯,但我……」

「既然如此,我就繼續說明我的條件。只有兩個。首先是時間,我並不會為此犧牲我的日常生活,所以如果要調查,請在放學後或例假日進行,並且盡可能在晚上九點前結束;再來是危險性的問題。這次失蹤的組織成員與你們一樣擁有優秀的身體能力,不能排除是否有身體條件同等或甚而在你們之上的人物參與事件,所以我要求一個保鑣,基本上有受過訓練的組織成員都可以勝任。」

貓女手插著腰,冷冷地看著我。

「你不讓我說話,但自己倒是說得挺多的。」

「簽訂契約時的附加條款必須對雙方都清晰透明,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忍不住摀起了臉,隨後嘆了口氣。

「真的是莫名其妙。到頭來還是被拉普拉絲那傢伙耍得團團轉。」

她緊閉雙眼,微仰起頭,在微暗的天色中沉澱了一會兒,最後用力地搖了搖頭。

「算了,隨便你怎麼說吧,我不管,也不想管了。不管你經歷了什麼奇怪的心路歷程,總之你願意答應組織的委託,對吧?」

「還有……」

「不會干涉你的生活,期間也會有人跟在你身邊,就算你不要求我們也會這麼做。保鑣基本上就是我,因為現在對於組織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確保狄拉克的安危。謝謝合作!」

我伸出手。她看到後翻了個白眼,隨後才用力地伸手回握。

「為了彼此,我會盡可能地快速完成這次的合作內容,不過在這之前,我想你應該還有些話在上次見面的時候沒有說。」

我指著她的帽子。嚴格來說是帽子裡的貓耳。

「這就是對方的把柄,對吧?」

3

B。這是他的名字。

當然他有真正的名字,只是因為他希望男孩叫他B,所以男孩叫久了,也就只記得B。

「只叫一個英文字母不是很帥嗎?感覺像特務一樣。」

看著B燦爛的笑容,男孩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即便如此,男孩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是B。如果說帥的話,S之類的感覺不是更酷嗎?但B從來都沒有告訴他真正的理由。

是因為他以前的成績單上常常出現B嗎?可是感覺很遜,應該不是。那是因為其他有B開頭、很帥的英文單字嗎?但男孩也只想得到better和best而已,如果是真的,感覺也太隨便了。所以也許是自己的英文太爛了吧,長大以後應該就會知道了。

好像趕快長大啊。長大以後,大概什麼就什麼都會知道了吧。

硬死了。

狄拉克差點忍不住將手上的麵包往對面的牆上一丟。吃起來就像是放了一個月、甚至還完全沒有調味過的法國麵包,簡直跟啃石頭沒什麼兩樣。倒是很像監獄會出現的伙食,他不禁自嘲般地心想。

但狄拉克卻還是得吃。他硬是把最後一大塊塞進自己的嘴,手上依舊留著麵包粗糙的手感,感覺自己的手指甚至都要被劃破了。

從男子和他打賭到現在大概已經過了兩天。雖然房間裡沒有時鐘,但狄拉克以自己尚未陷入混亂的生理時鐘可以大致判斷這點。男子大概是回自己的住處了。想到男子可能正常地吃著飯,躺在舒適的床上睡著大頭覺,狄拉克就忍不住大聲地咒罵。

最好這些話他全部都有聽到。狄拉克轉頭看著被裝在房間一角的監視器。根本就多此一舉,他不禁心想。就算現在自己的手可以正常活動,視野也不再被限制,他也絕對不可能有辦法突破那扇堅固的門,這是狄拉克很快就得出的結論。那人雖然性格上是個人渣,但卻在這種地方特別謹慎。

更何況房間裡根本就什麼都沒有。一張桌子、兩張椅子,頂多再加上一台監視器。狄拉克想起以往在少年時代看過的警匪片裡的偵訊室,警察將幾張做為證據的照片放在犯人面前逼他招供的場景。

只不過,如今擺在桌上的,卻不是狄拉克的犯案證據。而是他自己。

「你可能一直在想,我為什麼要綁架你,對吧?你明明就只是組織裡的新進成員,相比起組織的宏大目標,你只是支小小的螺絲,或許還是備用的也說不定。組織根本沒有理由為了你付出太多努力,更不用說我還要把你當成要脅他們的籌碼了。所以我所擁有的把柄並不是你本身,而是你的身體。」

狄拉克的身體。組織給予的身體。這是組織能與拉普拉絲的魔女對抗的最大武器,卻也是他們必須保守的最大秘密。跟魔女不同,組織成員無法隱藏外貌,所以行動時必須小心翼翼,以免將自己的存在暴露給世人知道。而男子就是抓準了這點。

「你可以認為我在說謊,但我離開前會把你的繩索解開,到時候你就可以好好欣賞被擺在桌上的你的裸照了。你可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為了拍照,連我都已經看過你噁心的裸體一遍了。如果是女的也就算了,我可沒有這種興趣。總之,你看過就會明白了吧,這除了是我控制你們組織的方法,也是控制你的方法。所以你就別打什麼歪腦筋,例如想要趁我解開你繩索的時候逃走。除非你把我殺了,否則那些照片都會被公諸於世。噢,但你們組織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做吧,而且你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同夥,還真是抱歉。不過如果你逃走了,打賭也就會自動輸掉。那麼是不是代表你也默認那個女店員是婊子呢?」

想到這裡,狄拉克就憤怒地用力捶了桌子。他其實很想把照片一併撕毀,但一想到那是自己的照片,他就只好收手。

男子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從繩子、眼罩到監視器,甚至是他殺手鐧的照片,在在顯示他行事小心謹慎。但為什麼?先不管他是為了什麼威脅組織,他又為什麼要冒著風險跟自己打賭?從他的態度看起來,他只是單純覺得好玩,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綁架犯會採取的行動。難道他只是想讓我焦躁?還是甚至他的整個計畫其實都不過是個玩笑?

「該死!結果我還是只能被那個人渣牽著鼻子走!」

「好啦好啦,別那麼氣嘛。這裡可是供吃供住、二十四小時都免費居住的舒適套房欸,我敢打賭附近絕對沒辦法找到第二個這麼划算的地方。」

狄拉克馬上轉頭瞪著監視器。

「冷靜冷靜。我只是要提醒你,你要準備把眼罩戴上喔,因為我要進去了。」

狄拉克啐了一口,但最後還是把眼罩給戴上。過了幾秒後,開門的聲音響起。

「唔,我本來都已經做好房間裡會一團亂的準備了,沒想到你倒是比我想像中冷靜啊。」他笑了出來,「不過這裡是你在住,你這麼做最後得收拾的還是你自己。」

「廢話少說,你到底又來幹嘛?」

「诶,你該不會忘了吧?打賭啊打賭。白馬王子怎麼可以忘了心愛的公主呢?變心的話讓對方傷心過度,她可能真的會變成婊子喔。」

「閉嘴!」

「別這麼激動嘛,不會有人喜歡像野狗一樣亂吠的人喔。更何況你要想嘛,比起在這裡對我噴口水,想辦法證明你賭對了不是更好嗎?可以揍我應該更爽吧?」

「……你最好會遵守約定,拿我的照片做威脅,你不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

「這樣可不行喔。你可是自己答應要打賭的,怎麼可以現在又在喊不公平呢?當初你不就知道了嗎?這可是綁匪和肉票之間的賭局呢。」

「你……」

「不過放心啦,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會遵守約定的。而且比起揍我,你應該更想知道那個女的實際上是個怎麼樣的人吧?」

狄拉克咬了一下嘴唇。雖然不甘願,但他卻沒有辦法否認這點。

「所以啦,我是為了要告訴你,你有機會和她見面囉。」

在男子看不見的眼罩後方,狄拉克忍不住瞪大了雙眼。

「喔,用見面來形容有點言過其實啦,畢竟如果要把你帶到外面,我也不可能就這麼讓你東張西望,任由你的夥伴們得到你所在位置的資訊。但如果是說話絕對沒有問題。」

「……你到底做了什麼?」

「如果要和她接觸,當然是直接去便利商店搭訕她囉。不過你不用擔心啦,只是聊聊天而已,而且如果話題引導的好,其實光是聊天也可以獲得很多個人資訊喔。啊,當然三圍或是不是處女之類的沒辦法,讓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

狄拉克閉著眼,試圖不要隨男子挑釁的話語起舞。

「不過呢,不管你的妄想是不是真的,她表面上的確可以說是一個開朗健談的人,甚至也不排斥陪我聊天。在她看來,我應該只是個在附近閒晃,因為臨時想抽一支才進店的客人而已。雖然應該跟那個時候剛好沒有其他客人也有關啦。她跟我說她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好像還是大二,只是善用沒有課的晚上來便利商店打工賺一點生活費。真是個對自己認真負責的女孩,你說是吧?」

大二,那就是二十歲吧,跟我同年,卻看起來那麼成熟,我還以為她已經要大學畢業了……狄拉克馬上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大學校園啊,我只讀到高中而已,所以沒怎麼去過。有點好奇裡面長什麼樣子呢……我這樣跟她說之後,她就笑著告訴我,最近他們學校要辦校慶,同時也是招生的博覽會,雖然主要是想讓在校生或是對她們大學有興趣的高中生參加的,但因為那是歡迎外人的,所以我也可以去參觀。我馬上回答我很有興趣,於是她就告訴我時間是在三天後的星期六。你應該要感到很慶幸,竟然這麼輕易地就有機會和她相處,畢竟如果只是便利商店,再怎麼樣也沒辦法說到什麼話吧。喔當然像我一樣硬是纏著她也不是不行啦。」

男子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人真的是太好了,竟然連對這個令人作噁的男人都那麼親切,還好心地邀請他……但狄拉克在這麼想的同時,內心卻也有一小部分開始想像起她參加校慶時青春洋溢、跟朋友開心談天的樣子。

「雖然說一點也不重要,但我可以好心地告訴你,這次的校慶因為要為高中生們介紹自己的科系,所以他們都會以系為單位活動。雖說如此,畢竟是校慶,所以也不會只有介紹,當然還是會有攤位。具她所說,她雖然會視情況幫忙,但主要是會在攤位那邊,好像是賣手工餅乾吧。順帶一提,她是社會學系的學生,也就是文組。感覺這個設定也蠻符合你心目中她的形象呢。」

每一句每一句,男子的調侃似乎都意圖讓狄拉克回想起他們的賭注。

「你要怎麼說隨便你,想要威脅恐嚇我也罷,但你最好不要忘了,不管怎樣這都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管你是瘋子還是變態,要是你敢隨便對她出手……」

「噢,這你不用擔心,對她的肉體有興趣的只有你一個而已,對我來說,我只要能夠在特等席觀賞就心滿意足了,畢竟這也可以算是一個美女與野獸的故事啊。」

他大笑出聲。

「不過就算再怎麼期待,這齣戲也不會是今天上演。但男主角可不用喪氣,我有準備慰勞品給你喔,那就是經手溫柔女主角的吐司。太好了呢,這樣一來就算是什麼配料都沒有的一餐,也會瞬間加滿了幸福吧。感受果然是人類所獲得的最大贈禮,點石成金、弄假成真都不是夢。」

取笑過一輪後,男子似乎已經打算離開了。開門的聲響令狄拉克嵌在手掌內的指甲稍為放鬆了開來。

又只剩他一人了。狄拉克不禁鬆了口氣,活動自己的手指和手腕。在約定的那天來臨前,男子最好不要再來,他心想。下次我可沒有把握,能在賭贏之前克制住自己。

4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二,下午十二時三十分,學校頂樓的門前。我衷心期盼這就是我這趟旅途的終點。

當然,「旅途」二字在一般人的眼中也許顯得言過其實,畢竟只是在學校內部移動而已,但對長期只來往於家中與學校教室的我來說,已經可說是舟車勞頓了。從我所在的教室出發,先是三年級的教室、社團辦公室,再來到福利社,甚至是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其他教室,每個地方都不見目標的人影。遍尋不著……平時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即便知道毫無意義,我還是忍不住對如此被動的狀態發起牢騷。

事實上,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認賠殺出,果斷放棄已經浪費掉的半小時,還可以留下三十分鐘吃我不是這麼在乎的午餐。畢竟即便不是現在,下午的下課時間也可以達成我的目的,而那時她應該有很高的機率會留在教室裡。但這時突然出現在我腦中的,就是眼前的這扇門,還有她信心滿滿表示自己會負全責的表情。

我將手中最後的籌碼賭在這一半一半的機率上,打開了門。一陣風突然向我吹來,讓我忍不住閉上眼。

「嗨,學弟。我一直有預感會不會就是今天呢,結果竟然真的成真了。雖然這段時間沒什麼理由找你,但你能出現還是讓我很高興,畢竟我個人希望我們的關係不需要特定的理由來連結呢。」

目標的她坐在跟上次一樣的位置,似乎把我的到來當作一個驚喜。

與學姊睽違已久的再會……雖然我絲毫不感到期待,但無可否認的是,如果沒有一個月前她的那席話,我恐怕也不可能站在這裡。即便我還是不可能對與她相處感到愉快,但至少,我會在此時選擇找她幫忙和這件事絕對脫不了關係。

「先不論你信口胡謅的感覺,我也很難為你的回答感到高興,畢竟如果我們的立場相反,我的第一選擇絕對是迴避。」

「是學姊啦學姊,問天學弟怎麼這麼容易忘記呢?再說是學弟主動來找我的,比起一副驚訝的樣子,歡迎的態度會更令人高興吧。」

「不,其實我並不在意。學姊。滿意了嗎?」

「唔,我完全感覺不到來自學地的敬意呢。不過沒關係,因為我只是覺得讓你叫我學姊很有趣而已,比起其他學弟妹們都要有趣多了。」

她毫不顧忌我的感受,直接笑了出來。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原因我就不過問了,畢竟我多半無法理解。不過在正題開始之前,譨夠請你告訴我你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嗎?」

她手輕抵著臉,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原因?還真突然啊。我很喜歡這裡……學弟可以接受這個答案嗎?」

「如果學姊的身邊有兩個以上的人存在,這個狀況就令人容易理解的多。但遺憾的是,除了無機質的灰色磁磚之外,我什麼也沒看到。」

「到目前為止,這裡只有我跟你兩個人來過喔。」

我不禁對這個回答感到有點意外。她露出笑容,似乎對我驚訝的表情感到十分有趣。

「看來這就是我在學弟心目中的形象呢。嗯……其實也不能說你誤會了,畢竟我可是社長,也自認有不少朋友,所以乍看之下,獨自一人跑到頂樓的確不像我會做的事吧。不過呢,適度的獨處感覺也不賴,對吧?尤其又有這麼棒的地方。學弟一定可以了解我在說什麼。」

我聳了聳肩。

「對我而言環境的分別只有安靜或吵雜,畢竟再好的美景配上大量的人群也只會顯得煞風景而已。不過比起這點,你的回答只解釋剛剛那句話的一半而已。請問獨處為什麼又會需要我的存在呢?」

「嗯,該怎麼說呢……」

學姊以手指輕抵著下巴,露出思索的表情。

「如果獨處是都市難得的新鮮空氣的話,學弟就是更稀有的淡淡花香吧。畢竟跟你對話一直以來都很新鮮啊,完全不像是在跟一般人相處呢。」

她將手指指向了我,嫣然一笑。我忍不住摀住了臉。

「算了,我承認這從頭到尾就是個無意義的問題。但既然如此,那就把我的到來視作一場交易吧。我帶給你非我本意的快樂,而你則將你所擁有的資訊盡可能地交付予我。」

她嘟起了嘴。

「嗯……雖然這種說法讓人有點失望,不過呢,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是學弟了,對吧?」

「謝謝你快速的理解與體諒,那麼就請盡你所能的回答我的疑問。是關於校慶的問題。」

「嗯?」她的臉上馬上浮現出耐人尋味的表情,「我還以為學弟你對校慶不感興趣呢。不過我們學校的校慶已經在上禮拜圓滿落幕了,如果你想看到學姊當店員的樣子,那已經太遲了喔。」

「不,不是我們學校的校慶。」

虎頭蛇尾的一句話令學姊顯得疑惑,一個月前的海灘上,聽著我的長篇大論,她似乎也露出過類似的表情。這麼想著,我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就學姊所知,有沒有學校是在我們校慶的正好一個禮拜前舉辦校慶?」

時間回到十一月十九日晚上,這段對談進行的前一天的晚上,地點則是我的房間。

「結果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到頭來還是得見到你妹。」

在進到房內的同時,貓女依舊忍不住發著牢騷,總次數則是這一路上的第三遍。

「只要不要讓她進入你方圓三公尺以內,就算她想毛手毛腳也沒辦法,而且你大可以放心,這扇門可以上鎖,不會被隨意闖入。雖然如果要挑剔,我會很希望這間房間的隔音效果能再好一點。」

她掀開了連身帽,甚至把一直被悶在長褲內的尾巴給抽了出來,想必真的忍受這個裝扮已久。

「在給你看你想看的東西之前,可以再說明一次嗎?我還勉強可以理解你猜得到犯人手中的把柄就是我們的身體這件事,但影像呢?照理來說,如果出現那間房間以外的影像才奇怪吧,畢竟綁架犯應該要一直都把人質關在一個特定的地方才對。」

她很自動地坐進我書桌前的椅子。也許我還該感謝她還沒不客氣到直接坐在床上。

「我只是很單純地從我哪裡可能有辦法幫上忙下手而已。假如你們手中的線索就只有那位已經人間蒸發的線民,還有人質最後出現的地點,那我就會建議你們與其指望我能幫忙,不如動員你們所有組織成員在那附近找尋有沒有目擊者會比較實際。但我想,既然你們沒有選擇這麼做,那就代表應該有其他的資訊。」

「我們是有派人去找目擊者,只是沒找到就是了。如果動員太多人,我們的秘密被發現的機率也會變高,畢竟誰知道會不會遇到像你妹一樣的瘋子。」

不得不說,她的怨念還真深。

「總之先給我看一眼,再來判斷我們到底可以從裡面得到多少資訊。」

她點點頭,接著從口袋拿出了一支手機。

「這支手機是公用的,可以連接組織中樞的資訊系統。因為我們是用對講機來溝通,所以我以前一直都很懷疑上代買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用,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她操作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終於找到了目標的檔案。

「我們已經把全黑的部分切除,只留下有意義的部分,影片當下的時間則是標示在右上角。自從狄拉克被綁架後,除了那間房間以外,還有另外兩段不同的影像。」

她放起了第一段影片。僅有五秒鐘的時長內,前兩秒整張畫面都是一片白色,剩下三秒則是照到了一對男女的背影。日期是十一月十日,時間則是中午左右。

「很莫名其妙對吧?但比起第二段,這可能還比較有參考價值。」

第二段影片則是在第一段的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上個星期六,總長有十分鐘左右,但不同的是,這次一個人也沒有出現,甚至除了一個明顯的標的物外,整個背景都在昏暗中顯得模糊不清。

「……這大概是日出吧。時間也是顯示早上六點多。」

「你也可以把它看完,但整段影片基本上都沒有變化。所以,你能解答這兩段影片到底代表什麼嗎?不如說,如果沒辦法的話,那你也沒什麼好幫的了。」

她言語中的不耐煩顯示出她的急躁。我決定先阻止它繼續膨脹。

「今天的工作就是根據這兩段影片決定我們接下來的行動,所以我們不會再去其他地方了。」

「你不是說九點……」

「如果能在九點之前就把所有的狀況都釐清,那進度就可說是超前了。比起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外頭大範圍搜索,還不如踏實地擬定我們接下來的計畫,而這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欲速則不達,這應該是小學生就會被教導的道理。」

她原本似乎還想反駁,但最後還是不甘願地接受了。

「如果你理解了,那我就開始說明我的想法。首先是全黑的影像。你上次說過,只有在眼睛張開時,影像才會被傳輸到你們的總部,這個部分我的理解沒錯吧?」

「……沒有。」

「那麼可能性最高的狀況,就是他的眼睛被某種東西蒙住了。考慮到犯人會想避免自己的長相為你們所知,這麼做也十分合理。」

她緩緩點了點頭。

「這點我們也有想到。但如果這是真的,那就代表對方很瞭解我們的能力,否則不會擔心這點。」

「線民對於你們的能力有多少程度的了解?」

「除了我們有著貓的外表之外應該什麼都不知道才對。我們只跟他們大略說明了組織的目標和拉普拉斯的魔女的存在,因為沒有保證他們不會背叛。」

我思考了一會兒。

「未知的訊息太多了,現階段我們應該無法從這方面獲得更多資訊。但還有另一個線索對方會自動提供給我們,那就是他的要求。我想他在把手中身體的照片展示給你們看的同時,應該就有提出相應的條件了吧。」

這時貓女卻突然雙手抱胸,皺著眉頭。

「就是這點讓人不爽。」

「是很無理的要求嗎?例如大至國安等級的資訊提供?」

「那種東西我才不會知道。拉普拉斯從來就不會跟任何政府掛勾,那種機密資訊對我們來說完全沒用。對方是要求我們找一個人,而且經過調查之後我們確信,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也完全找不到她和這起事件可能的關聯性。」

我不禁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這顯然是大材小用。他為了得到籌碼而付出的代價應該完全與報酬不成比例。」

貓女操作手機,找出了那個人的相關資訊。

「劉玉珍,女性,現年三十七歲,已婚,育有一子。目前無業,擔任全職家庭主婦,丈夫是一間外商公司的職員。她不但住處離這裡很遠,以前似乎也沒居住過這附近,至於和我們組織,甚至是任何一處的線民都找不到任何交集。」

「犯人的要求就只有這樣嗎?」

「不只。實際內容更無厘頭。對方要求我們找到她後,這樣對她說:」

『十七年前的三月十六日。』

頓了一會兒,確定她的說明真的結束後,我才半帶不可置信吐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

「完全不著邊際。與其說是條線索,不如說是障眼法。」

「我們姑且是有派一個人監視她,只不過也僅此而已。至於十七年前的三月十六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也還在調查,但目前看起來也沒什麼進展。」

「無論如何,這方面我也愛莫能助。那麼剩下的線索就只剩下影片了。」

貓女點點頭,將手機切回先前的畫面。

「首先,我們應該試圖推測這兩段影像被拍攝的地點,因為那代表著狄拉克的足跡。但要從第二段影片得到這個資訊顯然並不容易,畢竟即便適合觀賞日出的地點不多,在背景如此昏暗的情況下,我們也很難判斷實際的地點。既然如此就該先從第一段影片下手。」

「但那已經是超過一個禮拜前的事了,就算知道位置也沒什麼用吧?」

「參考價值的確有限,但起碼我們可以縮小調查的範圍,從目擊證人下手,或是藉此推測他接下來的行動。」我指示她點開時長五秒鐘的那段影像,「一開始的畫面是全白的,應該是眼睛在長期處於黑暗後,突然面對亮光的適應期。重點在於有照到人物和背景的後三秒。」

我按下了暫停鍵,仔細觀察著畫面。

畫面上方有拍到一部分的藍天與些許的白雲,可以判斷當時的地點是在戶外。從環境來看,畫面正中的男女走在一條尚可稱作寬敞的石磚路面上,周圍也有一些經過的路人,但從兩旁沒有照到柏油路面以及任何一輛車來看,恐怕不是在一般路邊的人行道上。即便如此,女方的右手邊卻有幾片綠葉從畫面的右方突出,無法排除不是路邊的行道樹,再加上隱約可以看見的建築物也在同側,令人更加難以妄下定論。

「一對情侶手牽著手的背影……如果這是狄拉克用盡所有方法才好不容易向我們傳達的訊息,那我只能說這項暗示高明到我完全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貓女忍不住嘆了口氣,很快地就舉起了白旗。

「現階段考慮意圖無濟於事,畢竟無法排除這是犯人刻意所為。」

不過的確沒有什麼決定性的證據能顯示照片中的地點。正當我這麼想時,某個意料之外的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

「你看這裡。」

我將螢幕的左上角放大。貓女微微瞇著眼睛,雖然有點模糊,但大致上還是可以看出顏色和輪廓。

「紅色的……尖角?」

「我在不久前才看過類似的形狀,就是你突然跑來找魔女那天的早上。」

「我記得你妹妹好像說過那天是你們學校的校慶……」

從貓女的表情看起來,她也注意到了。

「難道是攤位的帳篷?」

「而且有證據可以支持這個假設。有不少學校內部會鋪設跟人行道一樣的磁磚,也會在路旁種一些樹,至於建築物則有可能是學校的大樓。」

貓女想了一下後點點頭。

「那對情侶也給人一種學生的感覺。」

「從畫面中的空曠程度來判斷,這間學校的校地有一定的規模,所以應該是高中或大學。這樣範圍又縮得更小了。」

「在十一月十日舉辦校慶的高中或大學……喂,聽到了嗎?就以這個標準來調查。」

貓女對著對講機這麼說道。對面似乎也很快地就做出了答覆。

「當然,有攤位也不一定就是校慶,像大學的系上活動或社團宣傳也會架設類似的帳篷,甚至說不定那只是為了遮陽而已。只不過還是暫時先往這個方向調查。以你們的工作效率來說,大概多久可以得到結果?」

她猶豫了一會兒。

「舉辦校慶這類消息或許有辦法從學校的官方網站上找到,那樣的話只要花不到一天;不行的話就要實際去打聽,如果把範圍縮限在開車兩小時以內的距離,在不受起疑的條件下,保守估計可能要三天吧。要是真的不是校慶就更麻煩了。」

「雖然你不用太過期待,但我也知道一個可能的消息來源。如果順利,明天就有可能知道答案。如果想要最大限度地加快調查的進度,兩頭並進的效益會更好。」

貓女露出懷疑的表情。

「你有這樣的管道嗎?你的孤僻我可是只觀察了一天就充分明白了。啊,該不會是除了魔女以外那兩人的其中之一?」

我吐了口氣,以理性驅散自己被貓女喚醒的內心些許的排斥。

「總之,我明天會告訴你結果。比起無端且無意義的猜測,把握手中重要的資訊更加實際。」

在那之後,我們又就先前提到過的其它線索進行了一番討論,但最後並沒有得到新的收穫,於是最終還是決定先以校慶這條線索繼續向下調查。

「原來如此。」

學姊點了點頭,似乎理解了情況。當然,我的說明中並沒有出現貓女和魔女,而是以「我妹看見了一張校慶的照片,突然對照片裡的學校很感興趣」為由搪塞。對與他人毫無社交的我而言,平時無理取鬧的她瞬間變成了很好的藉口。

「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你這麼寵妹妹呢,畢竟就算是為了自己,你都不一定願意主動來找我了。喔,當然就這點來說,我很感謝她呢。」

我聳了聳肩。

「就像先前我為了她在半夜出門買電池一樣,與其跟她爭論,滿足她的要求才能獲得最終的清靜。」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我就當作是這麼回事囉。」

她似乎誤會了什麼,不過我也懶得澄清,只是微微皺眉。

「那麼,學姊知道些什麼嗎?因為照片上寫著確切的日期,所以才姑且有辦法調查,但事實上,我也沒見過那張照片,因為那是她從朋友那裡看到的,但她又忘了拍下來。」

為了避免她提出要看照片的要求,我如此說明。

「嗯……校慶啊,的確有以前的國中同學跟社團活動認識的其他校學生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校慶,事實上,他們上禮拜也有來,只是我記得他們都辦在十二月,甚至是明年。比我們學校要早的……我沒什麼印象欸。喔當然,我指的是高中,因為我不像學弟一樣有妹妹,國中和小學的校慶自然就不會知道。不過呢,這不代表我不想要喔,如果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感覺也不錯……」

學姊無意識地將話題越拉越遠……不,是有意的,我如此確信,畢竟一直以來她纏上我時都是這麼做的。就像婆婆媽媽聊天時被迫坐在一旁的小孩一樣,如果不想辦法踩住煞車皮,就會一直被困在永無止盡的迴圈裡,持續接受無情的言語疲勞轟炸。

「那麼大學呢?聽說大學為了招生,校慶也會同時介紹各科系,學姊沒有去參觀過嗎?」

我直接打斷她,以免她最後直接問我要不要當她的乾弟弟。

「唔,學弟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高一的時候的確有去過一次,那是我志願報考的學校。」她手抵著臉頰回想著,「但是我記得那時候是辦在三月,應該不會隔了兩年就更改時間才對。大學的校慶我也就去過那麼一次而已。」

無功而返。正當這四個字準備吞噬我手中的籌碼時,學姊卻又突然開口。

「等等喔,上上個星期六……對了,好像就是那天!有個學妹突然有事,所以拜託我幫她做一個上午的打工,所以我才會經過那裡。」

我狐疑地看著她,等待她的解釋。她像個小孩一樣興奮地看著我。

「學弟你知道吧?就在學校正門出去右轉,大概走二十分鐘左右的地方有一間大學。」

即便想要附和,我也很難給予肯定的回覆。

「不管怎樣,你是想說那間學校有可能就是我在找的?」

「沒錯。我那天早上經過那裡,就發現明明是假日,裡面卻非常的熱鬧。我還記得校門口裝飾得像慶典一樣,應該就是他們的校慶吧。」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嗎?如果是真的,那就代表犯人囚禁狄拉克的地方可能也在這附近。

「謝謝你的訊息提供。雖然不見得是正確答案,但至少是有參考價值的,最少也可以讓我妹安分一點吧。」

靠組織的力量應該可以輕易地得到這條消息吧,從這點來看,我恐怕還是白忙一場。但起碼比起一敗塗地,這次的結果還勉強可說是差強人意。

「感謝學姊的配合,那我就此告辭。」

「诶,太快了吧,不是睽違一個月的見面嗎?」

她突然趕了上來,抓住我正準備轉開門把的右手。

等了幾秒後,我嘆了口氣。

「學姊,請問你有意識到我們現在的互動不太符合學姊學弟的身分嗎?」

「啊,抱歉抱歉。不過我想到要講什麼了。芷彤學妹跟俊豪學弟……學弟你還記得吧。」

我不禁閉上雙眼。

「如果那趟淨灘之旅真的只是一場無趣的多人活動的話,那我是一個人也不會記得的。但很顯然在那齣肥皂劇上演後,身為收拾者的我實在很難忘記兩位當事人。」

更不用說其中一人被魔女借用的長相到現在還偶爾會出現在我的夢中。

「那對前情侶又惹出什麼事了嗎?至少和我同班的男方在那件事之後看起來有學到教訓,整個人安分很多。」

「他們復合了喔。」

「……以想要留住我的話題來說,學姊的謊言有點太拙劣了。」

她突然露出有點生氣的表情。

「學弟有看過我說謊嗎?」

我聳了聳肩。

「這的確不符合學姊的人格特質。學姊這輩子恐怕與虛假無緣吧。」

她瞬間笑了出來。

「我就把這句話當成稱讚囉。不過當然不是他們自己告訴我的,是有一次社團活動,我發現他們不只和好了,甚至連氣氛都不太尋常,結果一問之下他們也沒有隱藏呢。」

「畢竟他們的過去已經被攤在陽光下,如今再隱瞞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不過,即便他們的關係沒有徹底破滅,完好如初還是令人難以想像。」

「雖然不能說學弟當初的擔心沒有道理,但目前看起來,他們不但共同度過了祕密被揭穿的難堪,還攜手走向了美好的結局呢。」

所以我的選擇是對的……我不會天真地這麼認為,畢竟這充其量只是結果論而已。不過至少事實證明,他們的關係比我想像中還要強韌,在支付慘痛的代價後,還有正面的感情餘留了下來。

「美好的結局嗎……」

彷彿終於迎來句點般,我閉上了雙眼。

「那代表他們之間的信任,尚未走到盡頭吧。」

5

男孩不喜歡人群。

或者可以說,只要有三個人以上同時存在的場所,男孩就會自動避開,因為只要人一多,看著其他人開心聊天的樣子,男孩就會開始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就連話都不想說了。

「人多才熱鬧啊,而且大家還可以互相幫忙。」

即便是在這種時候,B還是一如往常地拉了內向的他一把。不過其實男孩一直都很想對他說,只要B和自己在一起就讓人很開心了。

對方很兇。男孩最後留下的印象只有這個。男孩甚至還來不及抗拒,他就突然被宣布合格了。後來男孩仔細回想,總覺得除非自己真的哭出來,不然應該都會合格吧。之後B還一直安慰男孩,只要待久了,就會知道其實他人很好。

「對外人總是不能太溫柔嘛,現在你也是我們的一份子了,他也就不用裝出一副凶狠的樣子啦。」

是這樣嗎?也許人就是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吧,男孩不禁心想。

狄拉克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也許男子對於調侃他已經失去興趣也說不定。不過,狄拉克認為比較有可能是他有事要忙,或者是他本來就有著自己的生活。他想起自己還是個一般人時曾經看過的新聞專題,裡面就提到恐怖的無差別殺人魔不一定平常生活都雜亂無章,鄰居也有可能察覺不出異狀,認為他是個正常人。甚至還有人在案件報導出來之後一副很意外的樣子,對著前來採訪的媒體說他平時是個愛家的好丈夫,完全想像不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男子也是這種例子嗎?狄拉克無法確定,但也許對他來說,這也是一種樂趣吧。這樣想著,他就越發覺得男子噁心,甚至開始同情起他生活周遭對他真面目一無所知的人。

就像她一樣,狄拉克心想。

「開心吧,你不用再以眼罩示人了,取而代之的是看起來沒那麼愚蠢,有生活感許多的繃帶。」

男子大聲鼓掌。睽違三天後進門,他就發出了莫名其妙的宣言。狄拉克一臉傻眼地看著他。

男子不禁嘆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會稍微思考一下,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出門呢。你該不會真的以為帶著眼罩在外面亂晃很正常吧,你應該早就脫離那個無法分別現實與虛幻的年紀了。我可以預期在組織裡負責帶你的人會對你將腦袋放空感到相當失望。不過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水準,那應該也差不多該滅了。」

包立大哥嗎?他應該不會這樣說吧,綁架犯的話根本……狄拉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考被牽著走,於是馬上朝男子瞪了一眼。男子笑出了聲。

「好吧,別說我沒給機會,既然你這麼不服氣,那我就給你一些時間思考好了。如果你還猜不出來,我也只能說我運氣不佳,綁架到的對象是個蠢蛋。」

還不等狄拉克有反應,男子就把繃帶塞到了他手裡。

「等一下我離開房間之後,你就取下眼罩,把繃帶纏在自己的頭上,想辦法完全罩住眼睛。到時候我會開門然後把你帶出來。」

「蛤?你……」

「照做。再笨的人應該都有辦法接收這個指令吧。還是你打算直接承認打賭輸了?」

低聲罵了幾句後,狄拉克也只好服從。對他來說,在大庭廣眾下不管是戴著眼罩還是繃帶,看起來都一樣的蠢。

「喔,這個造型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適合你欸。恭喜你,又多了一個可以吸引她的優勢。」

羞恥的感覺充斥著狄拉克全身。在看到那捲白色繃帶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造型會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尚未脫離中二的高中生。

「你最好好好解釋我到底為什麼要打扮成這個樣子。這該不會也只是你惡趣味的玩笑之一吧?」

「你的發言越來越讓我覺得繃帶是個再適合不過的選擇了。除了遮住你的眼睛之外,還可以藏住你滿腦的無知。想必你剛剛完全沒有在思考究竟我為什麼要你打扮成這樣吧?」

「要我打扮成這個蠢樣能有什麼理由!」

「提示老早就結束囉。正確答案等到你見到她的時候就會揭曉了。」

男子笑了出來,接著就粗暴地把狄拉克從椅子上拉起,帶出了門外。

雖然滿腹對男子的怒氣,但能離開約莫三坪大的空間還是令狄拉克感到高興。房間悶得簡直像是三溫暖,讓人不由得心浮氣燥,對比起來,外頭十一月的空氣顯得十分新鮮沁涼,他也因此稍微恢復了理性。為了她和組織,他得假裝配合才行,即便是表面上也要暫時服從男子。

狄拉克低著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顯眼,但他可以很明顯得從搭著的男子的肩膀感覺出他引導自己的游刃有餘。儘管他一點都不想跟對方有任何的身體接觸,但自己現在真的就像盲人一樣寸步難行,就算要求男子給他一根探測前路的鐵桿,他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熟悉運用,不會不小心撞到別的東西。

摸黑前進的感覺非常的詭異。狄拉克想起小時候為了好玩,曾經試著把眼睛閉上往前走,但沒幾秒後就受不了而睜開眼睛的經驗。而如今像是在嘲笑他毫無成長般,未知的感覺依舊令他感到虛浮而無助,不只視覺,他似乎也連帶被剝奪了聆聽的能力,只能將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雙腳上。如今,唯一可靠的感官剩下觸覺,但踩在腳底的明明只是普通的人行道石磚,其中的縫隙卻每個都像是他難以想像的天坑,令他每一步的前方似乎都暗藏著失足墜落的風險,令他忍不住顫抖著、戒慎著、猶豫著、擔心著。

恐懼著。

而在這時唯一可抓住的救命稻草卻是男子的肩膀,一隻他抗拒而無法信任的肩膀。信任與恐懼瞬間變成了殘酷的二擇一。狄拉克不禁開始懷疑,男子製造出這個狀況的目的並不只是為了避免組織發現他的行蹤。他想一步步摧毀自己相信善人、厭惡惡人的本能,模糊其中的界線,讓他迷失於矛盾的標準,漸漸陷入崩潰並以此為樂。

不可能。想到這裡,狄拉克瞬間鎮定住自己有些渙散的心神。我是絕對不會陷進你的圈套裡的。你爛到骨子裡的人格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裡,就算精神錯亂,我也絕對不可能把你和她相提並論。

起碼男子沒有在此時戲弄他,而是有好好擔任領導者的角色,配合著狄拉克的步調前進。一路上他們似乎都沿著同一條路直線前行,直到過了三十分鐘左右,男子才停下了腳步。

「到囉。」

站定後,狄拉克久違地將注意力集中於自己的耳朵。

這是……校慶嗎?狄拉克有點驚訝。感覺似曾相識,卻又截然不同。他在加入組織前的學生時代有參加過很多個不同高中的校慶,不管是站在攤位的後方招待客人,或是作為參觀與串門子一方的經驗都不少,但都沒有像現在一樣的感受。

「好啦,別發呆了。既然都來湊熱鬧了,難道待在門口你就滿足了嗎?」

男子繼續帶著他緩步向前。儘管如此,狄拉克並未因此將注意力移回腳上。環繞在他身邊的各式聲音吸引了他。

前來參觀學校的高中學生們半帶期待半帶興奮的談話聲;為了吸引人潮而努力宣傳自己科系的吆喝聲;鐵板上食物滋滋作響;飲料於乾渴的喉嚨中咕嚕流動;急躁與輕鬆交雜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顆小石子的跳動……

這是失去視覺的他才能得知的感受。不只如此。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了已經穿了好幾天的連身帽內。這是他所被賦予的能力:超常的聽覺。

「從今以後,你要有自己不是一般人的自覺。」

這是薛丁格大姊在他決定進入組織時後他說的第一句話。他一直以為她指的只是他必須放棄一直以來的普通生活,以及為了哪天能夠打敗魔女,習慣這個相當莫名其妙、又令他感到有點羞恥的身體。貓——狄拉克從未把自己跟它們看作同類,甚至還有點討厭它們高高在上的態度。但如今面對如此不一樣的體驗,他不禁改觀。

「啊,我去買個東西。你先站在這裡等我一下喔。」

男子突然這麼對他說道,接著把他帶到一旁後,就自顧自地離開。但狄拉克還來不及抱怨,他就已經跑了回來。

「啊,失策失策,我應該帶你過去的。作為照顧你的人,把你一個人丟在人多的地方實在太不小心了,雖然我也多虧這樣才能夠行動得這麼順利呢。」

他究竟是想裝給別人看,還是單純地又想捉弄自己……狄拉克沒辦法做出確切的結論。剛剛他在心中建立的確信又不禁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繃緊的神經。雖然看不見,但他從嗅覺可以猜到男子買的東西大概是炒麵。他真的是想吃才買的嗎?

但漫長的走動卻也在此時迎來了終結。

「嗨,你還記得我嗎?」

不知道是正在忙,還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一開始沒有做出回應。但沒有等狄拉克做好心理準備,他夢中反覆響起的甜美聲調便再度響起。

「啊!」

雖然是因為驚訝而失聲,但狄拉克卻忍不住臉一紅。

「我來了。多虧你有告訴我你們大概的位置,我才能那麼快找到你呢。」

「抱歉,我竟然差點忘了你。明明是我邀請你來的呢。」

「不用跟我道歉啦,明明是我拜託你的,這樣我反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綾妤,他是誰啊?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但好像也不太像。」

綾妤。狄拉克在心中念了一遍。這就是她的名字嗎?

「嗯……有點說來話長耶,不過他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喔。不過……」

狄拉克下意識地感覺視線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於是忍不住站直了身子,準備接話。但突然間,他愣住了。

我要說什麼?介紹自己嗎?但要怎麼……

「抱歉,我沒跟你說過。他是我的朋友,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你的眼睛……」

聽到這裡,狄拉克更慌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要怎麼跟她解釋這件事,或者說他根本就忘了想。

「跟他們說應該沒關係吧?」

男子探詢般地向狄拉克問道。他愣了一會兒,才一頭霧水地決定點頭。

「其實,他的眼睛上個月才開了刀,所以這個繃帶算是一種保護吧。不過也是因為這樣,他的行動在這段期間受到很大的限制,幾乎都是待在家裡休息。所以我們也是想趁這次機會出來走一走,不然一直待在家裡也很無聊呢。」

雖然男子以漫不經心的輕鬆語調說明,但現場有點熱鬧的氣氛瞬間沉默了下來。大部分人也許是下意識地覺得不該在此時繼續維持歡樂的氣氛,但那不包括狄拉克。他只是單純因為男子超出想像的謊話而傻在原地。

「啊,抱歉抱歉,感覺話題變得有點沉重,我們明明就是希望能夠轉換心情所以才會來的呢。打擾你們也不太好意思,畢竟這是你們的攤位。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告訴我們你們休息的時間嗎?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再來找你們。」

頓了一拍後,綾妤才有點慌張地回答。

「當然可以。我們當班的時間只到中午喔,大概再兩個小時就結束了。你不用這麼客氣,身為邀請人的一方怎麼可能放著你們不管呢?而且……」

她突然端正了站姿,微微地彎下了腰。

「抱歉,剛剛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感覺這樣對你不太公平。對不起。」

對於這句突如其來的道歉,狄拉克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男子為了提醒他,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後,他才終於回神。

難道,她是在跟我說話嗎?

「沒……沒關係。」

他光是擠出了這句話就費盡了所有力氣。男子笑了出來。

「他可能這太久沒有跟別人說話了,變得有點害羞,如果是以前的他,對這個狀況應該也只會一笑置之吧,就像他說的,你可以不用那麼在意喔。那,我們就一個小時以後再來囉,掰掰。」

男子說完後就轉身,帶著狄拉克繼續向前走,留下包括綾妤在內,有點錯愕的幾名大學生。

「喂,你等一下。你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遠後,狄拉克才小聲地對男子喊道。

「嗯?什麼意思?剛剛那應該是很正常的對答吧。還是說,你覺得我平常對你的說話方式才叫正常,所以你不習慣?」

「別裝蒜了,剛剛那是什麼鬼設定?眼睛開刀?」

男子故意很誇張地嘆了口氣。

「你那是什麼態度啊?你沒有發現嗎?我剛剛的那段話就是你先前問我為什麼要綁繃帶的解答啊,你感謝我都來不及了,還敢抱怨啊。還是你能夠指導愚鈍的我,除了盲人和眼睛開刀的病患之外,還有誰會掛著一雙看不到的眼睛在外面走呢?」

被男子這麼一說,狄拉克突然語塞。

「你這樣讓我很失望欸。我為了打賭接觸綾妤、思考方法,做了很多準備,結果竟然還要被什麼都沒做的你批評。這個關係也太不公平了吧。」

「不……不然你要我做什麼?我一直都被你關在房間裡,什麼都做不了啊。」

收起了有點生氣的表情,男子笑了出來。

「你只要扮演好你的角色就好了,其他的就交給我。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剛剛就先過去找綾妤嗎?可不只是為了問她什麼時候下班喔。」

「……不然是為了先跟她的朋友們打個招呼嗎?」

「嗯……雖然很難說是個好答案,但也不能說你錯呢。我是為了向他們介紹你。」

「我?」

「你先站在綾妤以外的人的立場想想看嘛。有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突然過來跟你的朋友打招呼,這樣就算了,他竟然還說中午要再過來跟她見面。大部分的人都會產生一點戒心吧,而且假如你們已經約好了接下來的時間要一起過,你不會覺得很討厭嗎?想說你誰啊?突然跑出來占據我的時間。」

「……確實有可能,而且他們應該也不會覺得你們是以前就認識的朋友。」

「所以啦,這時候你的存在就派上了很大的用場。只要注意到的眼睛,他們的注意力也都會轉移到你的身上,接著只要再稍微說明你的狀況,不管是產生了同情心或是好奇心,都會讓他們更願意接納我們。」

原來……如此。狄拉克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所以你特地去買炒麵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對啊,不然來逛校慶,手上什麼都沒拿就直奔他們的攤位,感覺也太不自然了吧。對了,」他拍了一下手,「說到這個,接下來還有整整兩個小時,我們有很充裕的時間好好逛逛。畢竟我也不可能讓你在這裡啃麵包,作為特例,我就讓你吃這邊的東西吧,反正目前你的錢包也是由我保管呢。」

所以他那些亂七八糟的行為都是有意義的……也就是說,難道這一切不只是他的一時興起嗎?

「好啦,你還在想什麼,哪有人參加校慶的時候是像你這個樣子的啊?有什麼想要想的回去再想,你還不好好把握這一個小時好好玩一下!」

就像是忘了狄拉克表面上也算是個傷患般,男子興奮地拖著他向前邁進。這究竟是為了扮演帶著朋友久違出門散心的善良二十歲青年,還是單純只是男子的心血來潮,狄拉克已經完全沒辦法分辨了。

「來,給你吃一口。」

男子把他手上的棉花糖湊到了狄拉克嘴邊。雖然自己就是因為沒興趣才沒買,但面對男子的熱情,他也只好跟著張開了嘴。

這兩個小時中,他們真的把整個學校都逛了一圈。男子幾乎看到每個科系的攤位都會上去湊一下熱鬧,也都會捧場似地買一個他們攤位的商品,所以不管食物、飲料、甚至是遊戲男子無一不參與,最後的結果就是他們兩人的雙手都拿滿了東西,男子還不停把他買太多而吃不下的東西餵給狄拉克。

「最後就是綾妤他們社會學系了。手工餅乾嘛,吃不下也可以帶回去,說不定就是你今天的晚餐呢。」

事實上,以中午吃的分量,狄拉克覺得晚上大概也不用吃了。

「反正如果你再給我那種超硬的麵包或吐司,我大概也不會吃。」

「诶,還好吧,有那麼難吃嗎?你小時候總有因為生病而只能吃吐司或白粥的時候吧,你就把它們想成是一樣的就好啦。」

「那這個病名可能要用你的名字來命名了。」

說著說著,他們也抵達了目的地。

「嗨,你們回來的時間剛好,我們正準備要交接。等我們一下喔。」

好幾個人互相談話的聲音響起,雖然說應該是在交代注意事項,但語氣卻顯得愉快而輕鬆,還伴隨著一陣笑聲。狄拉克不禁回想起高中時代班上辦校慶時的情景,不過與半帶義務性質的高中相比,眼前的這些人大概毫無例外地都是主動參加的吧,所以也許會更有一種戰友的感覺。

她也是其中之一。不知為何,狄拉克感到有點安心。

「讓你們久等了。」

似乎終於交接完畢後,綾妤向兩人走了過來。

「咦,你的那些同學們呢?我還以為你們接下來有約好要一起玩。」

聽到男子這樣的疑問,她笑了出來。

「你們不用特別在意,只是因為他們自己都有計畫了。比起這個,我可以打一通電話嗎?因為其實我有跟其他人約見面。啊,你們不用擔心,雖然我沒有跟他提過你們,但他應該不介意我們一起行動的。還是說你們會在意突然有陌生人加入?」

「當然不會。不如說對你和他來講,我們應該才是陌生人才對。你明明有約了還接受我的要求,我們才想要感謝你。」

「好,那等我一下喔。」

不同科系的朋友嗎?還是她邀請以前國、高中的同學參觀?兩種應該都有可能,狄拉克心想。不過從她剛剛的措辭來看,對方應該只有一個人而已,可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他說要過來找我們,應該快到了才對……啊,他在那裡。嘿~我們在這裡!」

伴隨著揮舞手臂的動作,她大聲地呼喊著。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

「人也太多了吧,為了越過他們,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雖然是校慶,但難道有這麼多人對我們學校有興趣嗎?」

聲音聽起來有點低沉。狄拉克猜想對方或許是個比自己高大的男人。

「這不是好事嗎?或許也代表我們這幾年的校慶都辦得很成功啊!比起這個,他們是我在電話裡跟你說過的,我在打工的時候認識的朋友。」

「喔,就是你說對大學生活很有興趣的……」

「你好,我是林遠同,旁邊的是我的朋友陳雨熙。我們因為各自的一些理由,所以現在都沒有在讀大學,但我們都對大學的校慶有點興趣,所以才受她之邀來參觀。」

男子隨意說出兩個名字,先不說自己,應該連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吧,狄拉克心想。

「既然你們都說了,那我也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劉璟彥,就讀這所大學的醫學系,現在是二年級。平常沒在玩什麼社團,但偶爾會在系上的排球隊露個面。」

「哇,你也太認真了吧,感覺好像是剛分班的自我介紹一樣。」

「不然要怎麼講?綾妤你該不會只跟他們說了名字吧。」

站在我旁邊的男子笑了出來。

「只是沒有這麼正式而已,她姑且有跟我說她是社會學系二年級的學生。比起這個,我比較想問一個問題,如果你們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沒關係,你儘管問吧。」

「請問兩位在交往嗎?」

聽到這裡,狄拉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唔,看起來有那麼明顯嗎?我還以為我們不說的話,別人會以為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狄拉克不禁瞪大了眼睛。

這是承認的意思嗎?

「其實我也只在猜而已,如果光看你們的樣子確實看不太出來。只是我在想,你們是不同科系吧,而且是應該不太會有什麼關係的科系,那為什麼你們會認識呢?」

「嗯……正常來想會覺得我們以前就認識吧,例如是高中同學之類的?」

綾妤如此猜道,但男子卻搖了搖頭。

「但如果是高中同學,通常都是一大群人吧,再怎麼樣也很難變成這種一男一女的組合。啊,當然不是說我不相信男女之間會有純粹的友誼啦,只是以機率來說比較不高不是嗎?再說,如果你們是情侶的話,也就可以解釋你同學們的行動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想當電燈泡。」

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劉璟彥率先開口。

「好像也蠻有道理的。至少如果我跟綾妤只是朋友的話,我們應該會叫上同時認識的其他人吧。」

「所以你們真的不是高中同學?」

「不是。」這次輪到綾妤回答,「我們是在一年級的通識課上認識的。我們都剛好被隨機編入了同一個四人小組,每個星期的兩堂課都一起上,所以才會漸漸熟起來。」她露出了微笑,「某種程度來說,這也算是緣分吧。」

「比起這個,你剛剛說不想當電燈泡的想法我也可以理解啦,畢竟我也有不小心當過。」

他搔了搔頭。綾妤露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原來璟彥你還有遇過這種事啊。」

「國中的時候,其實也算很久了,但我還記得,那種被晾在一邊的感覺真的有點尷尬。所以啊,如果你們介意這點的話可以跟我說,我能夠理解的。」

男子急忙將雙手舉到胸前。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是因為在意這點才問你們的,我只是單純好奇。雨熙你應該也不介意吧?」

似乎早就注意到狄拉克陷入呆滯,男子以不會被發現的最大限度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呃,嗯,對。」

「好,那就沒問題了。那我們是不是要準備出發了呢?畢竟附近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劉璟彥點點頭。

「嗯,說的也是。不過在那之前先讓我們吃個東西吧,因為我跟綾妤整個早上都在系上幫忙。」

「好啊,找個地方坐下來也好,我們也已經走了蠻久的了。不過當然,如果能請熟悉學校的你們帶我們參觀,應該也可以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所以到時候就拜託你們了。」

兩人點了點頭,隨後便走在前方當他們的嚮導。

「嘿,該走囉。你今天發呆的次數有點太多了喔。」

在劉璟彥和綾妤並肩走了一段距離後,男子這麼提醒狄拉克。見到他還是沒什麼反應,男子將嘴湊到了狄拉克耳邊。

「有一個長相、身材、個性都不錯,又就讀醫學系的聰明男友,你應該為她感到高興啊。這不也可以作為你沒看錯她的證明嗎?還是你覺得自己……」

狄拉克忍不住睜大了眼睛。男子露出了微笑,接著便向兩人揮了揮手,推著狄拉克向前走。

周圍依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大小聲響,甚至隨著參觀的人數增多,整個環境顯得更加吵鬧。但狄拉克似乎還是穿越了人群,進入到了劉璟彥與綾妤的兩人世界。剛考過的期中考成績、彼此系上的同學和遇到的教授、最近的生活、未來……狄拉克忍不住用力地閉上了雙眼。他突然很慶幸現在沒有人看得到自己的眼睛。

……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不是過去幾次那種懵懵懂懂的淡淡失落感,而是一種無以比擬的空虛。他以為自己早就明白這種感覺了,但如今卻像被重重打了一巴掌,彷彿是在告訴自己以前所感受到的東西只不過是扮家家酒一般的幼稚玩意兒,跟這次相比連個事前演練都不算。

「如果要說學校哪裡最不容易被打擾的話,那就非這裡莫屬了,雖然離我和綾妤上課的大樓都有點距離,但不但有長椅可以坐,頭上又有樹可以遮陽,唯一的缺點大概只剩沒辦法擋雨吧。這是我和綾妤一起找到的,現在因為校慶的關係,應該更不會有人來這裡吧。」

等到狄拉克和男子也都坐下後,劉璟彥和綾妤便開始吃起剛剛在路上買的三明治。

「鮪魚的真的不錯欸,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就跟你說吧,要是我不堅持的話,你就永遠都不會改觀了。」

「沒辦法嘛,誰叫他們的賣相真的不怎麼樣。火腿的怎麼樣?」

「也很不錯啊,你要不要吃吃看,來,啊~」

即便狄拉克的眼前實際是一片黑,但他還是忍不住別過頭去。

「那個……」

劉璟彥摸了摸自己的頭。

「雖然剛剛綾妤有提醒過我,但我可以問嗎?關於你的眼睛。我其實從一開始就有點在意了。」

狄拉克抬起了頭。對方急忙搖了搖手。

「啊當然,如果你不想說的話當然也沒有關係,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

「璟彥你這句話應該要擺在前面吧。」

為了不讓兩人察覺到異樣,狄拉克硬是想辦法擠出一小段回答。

「就……就像剛剛他說的,我的眼睛開刀。」

「是、是嗎?我也在想大概是這樣。」

過於簡潔的回答似乎出乎劉璟彥的意料之外,令他頓了一拍後才有點不知所措地做出回應。於是話題就在兩則一來一回的對話後被攔腰斬斷。

果然沒用。狄拉克忍不住把頭垂得更低了。我看起來一定很奇怪。他感覺得出來氣氛逐漸變得尷尬卻無力改變。

算了。反正我的形象在她的眼裡早就已經毀了,再加上陰沉又不擅對話的怪人也沒差。反正……

「抱歉。可能我還是太急了。其實你願意離開家門就很不容易了,我不應該還勉強你跟不認識的人碰面。」

狄拉克懶得回答男子。他已經無心陪他演這齣爛戲了。

「但一直把這些話悶在心底,我覺得只會更難受而已。至少如果能夠有多一個人了解你的心情,也許才有機會開始改變,不是嗎?」

他瞪了男子一眼。你以為造成現在這個狀況的是誰?如果你可以收拾這個爛攤子,你就想辦法啊?

「真的沒關係啦,如果沒有辦法接受……」

「不,我要說。我會幫他說。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情況只會更糟。」

男子的回答似乎隱含著強烈的決心,嚴肅地令狄拉克也不禁嚇了一跳。他頓了一拍後,才緩緩地娓娓道來。

「大概一個月前,與熙的眼睛因病接受了手術治療。手術本身進行得很成功,醫生對他說只要回家休養一個多月,再回診時就可以拆下眼睛的繃帶。但對與熙來說,他的心情沒有因為這樣而變好,因為被眼睛影響的這五個月,已經大大影響到他的未來。我記得我們在攤位與你見面的時候說過,我跟與熙都對大學生活有興趣,對吧?」

「嗯,所以你們才會選這裡來散心。」

「但不一樣的是,我是因為家裡的關係,本來就沒有打算讀大學,雨熙不是。他目前是重考生。直到今年七月的大考前,他都還在努力苦讀。」

停頓了一秒後,綾妤突然發出了「啊」的一聲。

「該不會就是因為……」

男子露出了苦笑。

「雖然雨熙從來就沒有這樣為自己辯解,但我想絕對是有影響的吧。他在考前的兩個禮拜就為此去看了醫生,也暫時性地服藥治療,但直到九月為止,這個狀況都沒有顯著的改善。他其實一直都很猶豫到底要不要開刀,因為開刀後的一個月內都必須保護眼睛,對他這個早就準備重考的學生來說,一個月的空窗期是很致命的。雖然最後的結局卻依舊是我們最不想見到的。」

為了不開刀,以惡化的眼睛撐了三個月,卻還是避免不了相同的結局……想到這裡,劉璟彥和綾妤都陷入了沉默。

「準備了一年的考試不如預期,即便想要振作卻又因病所苦,就這樣拖過了四個月。但我想,對雨熙來說,最不能忍受的應該不是這些。而是如今至少一年,甚至兩年的落後的時間吧,畢竟如果今年也沒辦法考上的話,她——雨熙暗戀的對象可能就要大三了。」

狄拉克不可置信地將頭轉向男子。

「他們是高中的同班同學,關係雖然不錯,但雨熙一直都沒有鼓起勇氣告白。所以雨熙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即便以成績來說是一大挑戰,他還是決定以對方的志願為目標。高三那年他真的進步很多,以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來看,應該是蠻有機會達成目標的,只是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男子微微閉上了雙眼。

「即便如此,雨熙也從來都沒有在她面前露出軟弱的樣子,還表現出信心滿滿,滿心準備捲土重來的樣子,要對方不必為他擔心。但如今,隨著大學開學,他們也已經三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現在也許正在享受充實的大學生活吧。參加社團,交到新的朋友,甚至邂逅不同的異性……而雨熙現在卻依舊進退兩難。」

男子漸漸加大了音量。

「所以請不要怪罪他這麼的消沉。我想雨熙是看到了你們相處的樣子,想起自己的現狀才會感到洩氣吧。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拜託你們跟我們同行,因為我覺得他需要你們。不是一對情侶,而是完全的陌生人。正因為如此,你們才有機會以旁觀者的角度理解他的處境。我覺得雨熙現在需要的,就是能夠了解他的人。」

男子說到一半時,狄拉克就開始搖頭。從輕微的晃動開始,到最後已經可說是甩動的程度。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為什麼這傢伙可以不按牌理出牌到這種程度?他到底……到底在想什麼!

「已經沒關係了。你不用再勉強自己了。」

突然間,他的雙手被一股輕柔的觸感包圍。他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你的決心、你的痛苦、你的心意,都已經傳達給我了。你不用再把這些痛苦悶在心底了。讓我分擔一點吧。」

假的。狄拉克再明白不過,這只是男子導演的肥皂劇,以自己真實的感情所構築的惡劣的假象。她不知道他的身分,不了解他的使命,更無法明白他現在的處境。她所看到的看似感人的故事也只是虛像而已。

但他感覺的出來,現在握著自己的手是真的。

「失戀好痛苦,我……我已經不想……再忍受了。」

她露出了釋懷般的微笑。

「你終於講出來了。你再也不需要獨自承擔這一切了。」

男子果然只是在胡說八道。不知怎麼的,狄拉克露出了微笑,內心的欣慰似乎在一瞬間超越了失戀的衝擊與痛苦。她表裡如一的善意耀眼地令自己無比憧憬,果然是百分百的真物。他突然想起了薛丁格大姊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天,以及自己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比起恨意,他更想從魔女手中守護這樣如此純粹的真情,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從未對這個決定感到後悔吧。

「……謝謝。」

他站起身。為了能夠直面閃耀的光,這次他終於不再低著頭。

「那個……」

劉璟彥這時久違地出聲。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他。

「既然問題解決了,我們午餐也吃完了,那要不要出發了?」

「當然好。應該沒問題吧?」

狄拉克點了點頭。綾妤露出了開朗的笑。

「既然如此就走吧,校慶還有一整個下午呢。」

牽著手,這次兩人依舊走在前方。狄拉克這時忍不住產生一股衝動,伸手摸了綁在自己頭上的繃帶。

「僅限五秒喔。就當作是我給你的特別福利吧。」

男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甚至站在他身後,主動幫他解開了繃帶。

沒錯,他想看。即便他知道,這幅景象對自己來說太過殘酷,但他還是想看。就算自己的眼睛還必須適應陽光,只要五秒的時間能有三秒看清楚就好,現在的他再也別無所求。

束縛解開之際,他眼中一直含著的淚也順勢流了下來。

6

對世上大多數的人來說,各式的味覺刺激或多或少是人生中的一種享受。在有限金錢的限制之下,位於光譜極端的部分人甚至會將其擺在頂端,取代一切娛樂、犧牲衣住等其他的基本需求,只求味蕾的滿足。

不過對光譜另一端的我來說,不用說是點心或消夜,就連三餐都只是會固定花費半小時左右的生理需求而已。因此我經常會一時嫌麻煩而跳過一餐,其中最頻繁被忽略地就是午餐。畢竟不只進食,就連購買本身都必須耗費一番功夫,比起上下學途中可以順便採買的早晚餐來說無疑是更令人缺乏動力。

但今天卻是例外。不但中午的整整一個小時都被獻祭於學姊,所以無論如何都沒有時間吃飯,再加上晚上的行程也掌握在貓女手裡,所以如果不在這之前攝取食物,我的下一餐恐怕會在明天一早。

因此,我在與貓女見面時,嘴裡還咬著福利社要價二十元的碳水化合物。

「就我所得到的訊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已經確定了。」

貓女那對被藏在連身帽中的耳朵動了一下。她前一秒似乎還將注意力停留在我拿在手中的塑膠袋上。我一手將它丟進了一旁的垃圾筒內,並用另一隻手向遠方一指。

「那間大學的資訊,你們應該也查到了吧?如果沒有的話,我會相當懷疑組織的調查效率跟能力。」

她這時才反應過來。

「喔,你是指那個。當然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我昨天回去之後調查人員才告訴我,早在我還在跟你討論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得到這條消息了。今天一整天都是在尋找有沒有其他在那天舉辦校慶的學校,但到目前為止是沒有新的進展。」

「雖然不能百分百確定,但多半八九不離十了。即便我們還是不知道那段影片出現的原因,不過考量到那是犯人所安排的陷阱的機率極低……又怎麼了?」

「呃,沒有,不是很重要的事。」

她搔了搔頭。

「我只是在想你的消息來源比我想像中可靠。」

「的確一點也不重要。但無論如何,我也在頂樓花了中午無謂的一個小時,所以就請別再繼續拖時間了。就算我食量不大,兩餐加起來僅僅一塊二十元麵包也不是一位正常十七歲青少年應該攝取的食量。」

「等等,剛剛的塑膠袋是你的午餐和晚餐?午餐也就算了,我可沒有要求你要為了我犧牲一餐的時間。」

我嘆了口氣。

「當然不是為了你。假使再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悠哉的吃飯上,恐怕到了明年這起事件都還無法結案。再說除了走路外也不需要耗費多少體力,如果真的遇到連你這位保鑣都無法應對的危機,不管我的身體狀況如何都凶多吉少。」

「那你幹嘛要選在中午……喂!」

早已向前走了好幾步的我轉頭望向她。

「比起我,你還是多多擔心你的下屬吧。光是從對方提出的條件和影片的存在就可以隱約猜測到,這次的綁架犯很不尋常,連有沒有辦法正常溝通跟交涉都不清楚。持續讓人質被掌控在這樣的人手裡不確定性只會越來越高。」

頓了一會兒,貓女才緩緩搖了搖頭。

「……果然在你身邊想不冷靜也難。對你來說,連關心什麼的都只是多餘的吧。算了,當我沒說。」

「除此之外,你的溫柔也來得太過令人猝不及防了,畢竟排除其他因素,光是你的人格特質就令我很難期待這點。」

語畢,我便維持原先的步調繼續向前走。

「假使你還要杵在原地繼續鑽牛角尖,那我就先一步過去了。說到底,以你的腳程,大概只要不到我一半所需的時間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吧。」

而且不如說,我還比較希望如此,畢竟獨處的時間永遠不嫌多。我腦內與其他人並肩向前走的記憶,大概要回溯到孩提時代牽著父母的手了吧,畢竟我妹在幼兒園時就已經吵到小學的我完全不想走在她旁邊了,假使她巴著我爸媽的手,我也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走在後頭。

我嘆了口氣,回想起貓女剛才的發言。

比起關心,以無謂的擔心來形容她似乎更加精確。即便我與他人間的相處從不存在友誼這個模式,但我想與友人相處時表達出過度的關注很有可能會令對方感到煩躁與不快。

父母與小孩間的關係就是個類似的例子。

嬰兒及幼兒時,多數的父母總是會給予滿溢的關心,但隨著小孩逐漸成長,大部分的少年少女都會越來越排斥如此的相處模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個體意識的成長。比起擔心與依賴,互相的信任才應該是越漸成熟的個體所追求的關係。當然,貓女身為領導者這個很容易被依賴的對象,會習慣性地對人表示關心也許也不奇怪吧。

「如果要趕速度,我揹著你跑絕對會比較快。像你這樣慢慢走所省下的時間也太寒酸了。」

「除了我沒有興趣體驗在你背上搖搖欲墜的感覺之外,這麼做也絕對會吸引路人的目光。假使這時你的帽子被掀了起來,可就不只是怪罪風吹就可以解決的程度了。」

我們保持著一前一後,以我不會感到疲累的最快速度經過了校門口。我在與學姊道別後有用手機找尋那間大學的位置,就地圖顯示,步行大概二十分鐘以內就可以抵達了。

一名穿著我們學校制服的男性學生牽著同校女生的手跑著,超越了我們後穿過了馬路。跟上次來到附近時一樣,這裡依舊維持著下班時間的熱鬧氛圍,只是這次是沿著大馬路走,因此不會再經過先前事發的公園。

「喂。」

我身後的貓女低著頭躲在我的背後,並緊拉著她帽子的前緣。也許這代表她聽進了我剛才的忠告,畢竟比較空曠的地方的確也比較容易有空氣的流動。

「你很常來這附近嗎?」

「我認為這是個思考就可以得到答案的無謂問題,畢竟將周遭環境與我的性格對比就可以很輕易地得到答案。」

「那那座公園呢?如果不是拉普拉絲的話,那裡應該是你會喜歡的環境吧?」

「遺憾的是,要不是魔女我也不會知道那裡。更何況即便不需要穿過這片人山人海,距離對我來說也太過於遙遠了。」

「但一個月前你卻不是這麼想的。」

我突然停下了腳步。緊跟在我身後的貓女差點撞了上來,甚至因為急煞而險些跌倒。但還沒等她抗議,我便又邁開了步伐。

「你如果想問你昏倒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參考德布羅意所錄下的影像。他那時雖然害怕,但應該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那段記錄我已經從頭到尾看了五次……還是前天是第六次……都無所謂,那根本就不是重點。你欺騙了他們也不是,德布羅意的反應更不重要。是你。你的行動才是這整件事最奇怪的地方。你……」

「我明明沒有如你們一般悲慘的過去,為什麼還有辦法說出那段話,甚至像是置生死於度外地不顧一切?」

她突然陷入了沉默。我微微搖了搖頭。

「你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相當合理的。即便組織成立的目的是以全人類的福祉為目標,但不管是其中的成員或首領,你們的人格並未隨著身體產生變化,依舊與一般人無異。那麼身為受害者,你自然會將自身與我的經歷做比較,並感到困惑。」

「……不要以為你什麼都懂,那麼輕鬆就可以把受害者這三個字說出口。你現在的語氣就跟拉普拉絲一樣自以為是。」

儘管是充滿敵意的內容,她話中的力道卻像是強弩之末。也許對她而言,現實的風阻大到她光是拉著帽子就感到很費力了吧。

「我的確不懂你。但反之亦然。」

雖然沒有回頭,但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正瞪著我。

我微微嘆了口氣。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一件事。泰山壓頂的劇變雖然痛苦地令人窒息,足以壓垮一個人生存的意義與價值,但無止盡的虛無卻是持續性的,如同凌遲的詛咒般不停地侵蝕著自身,所帶來的傷害絕對不亞於僅僅一次的痛擊。」

「……你沒有資格抱怨拉普拉絲說謎語。」

我聳聳肩。

「也許吧。不過這個話題也到此為止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目的地的大門。以被黃昏照耀成偏橘色的紅磚為背景,寫著學校名稱的金字就這麼刻在上頭。雖說是大學,但跟我就讀的高中一樣,正門就緊鄰著路邊,但從入口向內望,裡面的空間確實給人比高中以下的學校大上不少的印象。

「即便是非上學時段,外人要進入高中以下的學校校園大概會十分困難,畢竟家長與校方基於對未成熟子女的保護,警戒心會比較強。就這點來說,目標在開放的大學內部對調查而言會方便許多。」

原先在我身後的貓女就這麼穿過我,打算直接走進校內。但我早一步拉住了她。

「先等一下。雖然已經成功縮小了範圍,但我們手中的資訊還是只有那段影片,以這間學校的大小,如果要土法煉鋼地毯式搜索,要在今天以前得到結果簡直是癡人說夢。」

貓女雙手一攤。

「不然你有更好的想法嗎?我先說,到處拿著影片問人絕對不是好方法,這種奇怪的舉動很容易就讓人記住,就算我的身分沒被識破,讓太多人對我的長相留下印象也很有風險。」

「我知道。所以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

想了一下後,我如此回答,並朝著貓女伸出了手。

「幹嘛?」

「那台手機。」

「你……」

「不要再提問了。假如你要不停懷疑我的作法,那麼一開始找我幫忙就是個錯誤。」

她別過頭。

「……我從來就不覺得這是正確的。」

她慢吞吞地將手機遞給了我。我接過後,便直接向位於正門右側的警衛室走了過去。

「不好意思,請問有人把一個撿到的錢包送到這裡來嗎?是藍色的,上面沒有什麼花色,裡面大概有五百元左右。」

坐在窗口的中年警衛有點錯愕地抬起了頭。

「呃……你說錢包……」

「對,是來參觀這裡的校慶的時候我不小心弄丟的,所以也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其實因為那個錢包我比較少用,所以我到昨天才發現。」

「也就是說,你們不是這裡的學生囉。」

警衛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貓女,似乎這時才比較進入狀況。

「錢包啊……的確有一些遺失物品會被送到我們這裡,但我印象中最近只有一把雨傘而已,而且前幾天它的失主已經來認領了。」

「所以警衛室這裡已經沒有其他的失物了嗎?」

「是啊。不過,也不是所有被撿到的東西都會到我們這裡,大部分的人其實都會選擇送到教務處的失物招領處,也許你們可以去那裡找。你知道要怎麼去嗎?」

他突然熱心了起來,拿出手機找到這間學校的地圖,並用手指出教務處的位置。我裝作認真地聽從他的講解,抓準時機繼續向下說。

「我突然想到,我說不定知道自己是在哪裡掉的。」

我將手機放在他面前,照著昨天記下貓女操作的步驟,找到了那段影片。

「這是……」

「其實那天參觀到一半的時候,我們一時興起想要把整間學校都逛一遍,所以我就拿出手機想要查詢學校的地圖,沒想到我不小心按到攝影,才會拍下這段影片。因為我習慣把手機跟錢包一起放在屁股後方的口袋裡,所以我才在想會不會是我拿手機的時候不小心把錢包弄掉了。而且印象中我那天只在學校裡把手機拿出來這麼一次而已。」

他指著手機的畫面。

「所以你想去這裡找找看嗎?」

「對,可是我已經不記得這裡是哪裡了,所以才想請問警衛先生知不知道。」

「了解。我看看……」

他一手摸著下巴,另一手在手機表面滑動,時而放大暫停的畫面。

貓女突然從後面抓住了我的衣服,將我拖到一旁。

「這就是你說的藉口?」

「這令你有什麼不滿嗎?」

她雙手抱胸。

「我可不知道你可以用那麼正常的方式說話。」

我聳了聳肩。

「要不在對方留下過於深刻的印象,與一般人相似的說話方式是必須的。更何況我平常說話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延續對話,而是為了提早令對話中斷。」

貓女顯然無法對我的解釋感到滿意。

「再說他真的會知道嗎?說到底,那只是一段不到五秒的影片而已,然後他也只是個警衛。」

「警衛會巡邏校園,所以對校內景觀的認識多半會比只在特定區域的學生多。如果沒有結果,我會再用同一套說辭詢問教務處的職員。」

正當我打算提醒貓女不該任由剛剛的不滿影響自己的情緒時,警衛卻在這時出聲。

「嗯……雖然我不能保證……」

我回到了他面前。

「請問警衛先生知道些什麼了嗎?」

「我是在猜,影片裡的大樓是不是並排的三棟教學大樓的其中一棟。因為不只外觀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你看這邊有照到大樓側面有外露的樓梯,我印象中教學大樓就是這樣。再加上三棟教學大樓旁邊的路大概就跟上面的這條柏油路一樣寬,旁邊也有種一些樹。」

「既然警衛先生記得這麼詳細,那我想應該就不會錯了。」

而且也令這間學校就是正確目的地的機率大增。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記憶,那我就把教學大樓的位置也告訴你吧。想不到在這裡做了十年也是有好處的啊。」

他笑了出來,接著便找出了地圖上大樓的位置。我用貓女的手機把位置拍下來後,就向對方道謝,走回了貓女身旁。

看到她還是一臉不滿地瞪著我,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不會要求你為不滿意我的作法而道歉,畢竟存疑在調查中也是必須的,但起碼那些懷疑背後要由邏輯和理性背書。若是僅憑感覺甚至是一時的情緒懷疑事物,那一切都會毫無基準可言。」

我決定讓她自己冷靜一會兒,於是就把手機遞給了她,讓她在前面帶路。畢竟如果跟在我身後,她說不定等等又會沒來由地火氣上漲,開始與我爭論而浪費更多寶貴的時間。

雖然我對於她會不會專心照著地圖走並不是毫不擔心,但我們還是安然地在太陽完全下山前抵達了目的地。也許是想證明不需要我的幫助,貓女甚至還自己拿著影片與眼前的景觀作對照。

不過當然,這種瑣碎的工作她願意自己做,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看出些什麼了嗎?」

就如警衛所言,這條約莫比我家正前方的巷子寬了兩線道左右的道路旁,的確有三棟外觀相同,側面有樓梯外露的五層樓大樓。在沿著路邊走了一會兒後,貓女駐足在第三棟大樓旁,不停地重複著低頭看手機與抬頭看向前方的動作。

「就是這裡。」

她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我看了旁邊的招牌一眼,上面寫著的反而是第一教學大樓。

「單純就我的記憶而言,我的確也認為這裡相當符合影片裡的背景。也就是說,」

我指著前方約五十公尺處的一個路口左側,一條看起來更寬敞的石磚路。

「影片中的紅色帳篷大概就是位於那條路上。以規模來說,的確也是比較適合擺設攤位的地點。」

「那接下來就去那邊看看吧。就算已經找到要找的地方了,但一切還是毫無頭緒。」

「不,既然已經縮小了範圍,那就應該要開始尋找目擊證人。」

我環顧四周,發現了在第一教學大樓後方的一塊小空地,上面有著零星的幾個攤位。還沒等貓女回答,我便小跑步地跑了過去。

「不好意思。」

大概五十歲左右的婦人應聲抬起了頭。

「歡迎光臨,我快要收攤了,雖然只剩鮪魚跟火腿這兩種口味,但可以算你半價喔。」

原來是三明治,我不禁心想。是個適合我現在吃的東西。

「那請給我各一個。」

我把四十元的銅板遞給了她後,向四周望了一眼。

「學校裡有這麼大的一塊空地,竟然沒有被拿來蓋任何建築物。請問你一直都在這裡擺攤嗎?」

「對喔,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左右,就連假日的中午也會來。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因為我才剛入學沒多久,不太清楚校內的動線,系館也不是在這附近。不過你說假日也會來,該不會校慶那天也是吧?」

她將裝著三明治的塑膠袋遞給我後,搖了搖手指。

「對啊,不過你可別以為那天沒什麼人來喔,我在這裡擺攤的這幾年,每年的這一天生意都不錯呢,甚至比一些平日還要好。搞不好是因為不只你們學校的學生會來,外面的人也不少的關係。」

「是這樣啊。」我頓了一下,「那你那天有看到奇怪的人嗎?」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

「嗯?為什麼這麼問?」

「那天我有事沒辦法參加,所以我其實也只是聽我同學說的而已。他告訴我校慶當天有一個把眼睛遮住的怪人在校內走,就覺得很奇怪,明明什麼都看不到還來校慶做什麼。好像就是在教學大樓附近看見的,而且是中午。」

她摸著自己的下巴。

「遮住眼睛……啊,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欸。」

「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

「是一對情侶來我這裡買三明治的時候我看見的。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眼睛上綁著繃帶,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那個中午明明蠻熱的,他還把帽T的帽子給戴上,總不會真的那麼怕冷吧。」

戴著帽子,似乎八九不離十了,我心想。

「他身邊有其他人嗎?」

「嗯……他好像扶著一個人的肩膀。喔,對了,他扶著的人還有跟那對情侶說話喔,好像本來就認識了。」

「那個人……跟情侶說話、被扶著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貓女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我身後,冷不防地問道。

「啊呀,她是……」

我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

「其實這個傳聞是她告訴我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件事有莫名的興趣。」

「原來是這樣啊。我想想喔……」

我趕緊向貓女使了個眼色,她卻緊盯著婦人,完全沒注意到我的視線。

「對了,鴨舌帽,我記得他戴著一頂鴨舌帽。至於長相嘛,應該是長得很普通吧,我沒什麼印象,只不過應該跟那對情侶一樣,是這裡的學生吧。」

貓女馬上露出一副失望的樣子,轉身就走。

「不好意思,就已經麻煩你回答這麼多問題了,她還這樣。她最近心情有一點不太穩定。」

婦人笑了出來。

「沒關係沒關係,倒是她如果不高興的話,你可要好好想辦法讓她開心喔。」

「謝謝你,很抱歉占用你的時間。」

儘管她似乎擅自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做了解釋,但我道謝後便直接轉頭離開,並沒有對此做任何澄清。畢竟誤會反而有助於我們身分的偽裝,多做解釋只是多此一舉而已。

我重新整理了現況。目前為止最大的收穫,就是確認了我們依照線索找出了正確的方向。不管是核對背景的結果還是剛才得到的情報都顯示這就是影片中的地點。

而將影片和婦人的話交相比對之後,也可以得到幾條訊息:首先,狄拉克被繃帶遮住了視線,而跟狄拉克在一起的男子可以被暫定為犯人,或犯罪集團的其中一員。繃帶不只限制了狄拉克的能力,同時也可以妨礙他逃脫,雖然乍看之下引人注目對犯人不利,但卻也令狄拉克無法輕舉妄動。

接著是那對情侶。雖然無法百分百確定,但影片中的男女很有可能就是婦人提到的情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與疑似犯人的男子有交談。即便不能完全排除是共犯,但他們是無關係人的機率應該更高。

不過兩大疑點卻也完全沒有得到答案。第一當然是犯人將狄拉克帶來這裡的目的。將人質帶到外頭乍看之下只是徒增風險,卻無法得到任何報酬的舉動。這很有可能代表著犯人的目的並不只是單單的尋人而已,但從現階段看來還沒辦法得出任何假設。

其次則是影片。明明繃帶就綁在狄拉克的身上,那為什麼他又會有五秒左右的空白可以看見外界呢?男子一直待在他的身邊,他應該很難找到機會將它拆下,就算是真的做到了,又為什麼要用這寶貴的五秒鐘去看那對情侶,而不是給組織更有用的訊息呢?例如看向第一教學大樓的招牌,或是多跑幾步路到前方的攤位,甚至是東張西望都會比較有幫助。

謎題實在太多了,我搖了搖頭。不過老實說,最大的謎團還不在這裡。

我抬頭看向前方。貓女似乎打算去剛才所說的那條石磚路上看一看,於是正快步地走著。她的背影還染著夕陽最後一絲的淡紅,與一旁的樹影一樣長長地被拖在後頭。我眨了眨眼,隨後吐了一口氣。

果然。

少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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