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傀儡的亂舞

1

兩肋插刀。那個人總是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我罩你,你罩我,我們互相保護,就像筷子一樣,一根雖然很容易折斷,但一綑卻堅固無比。多人齊心,其利斷金。

大家似乎也都很認同這句話。即便那個人同樣的話不知道講過多少次了,他們還是每次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認真地看著他。只要追隨他,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被欺負了,因為他會帶領我們齊心對抗所有的困難。就像家人一樣。

但不知道為什麼,男孩總是沒辦法這麼想。但他從來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B,因為總覺得B只會說他想太多了。他一直都在思考為什麼,直到他有一次偶然看到便利商店在賣的報紙裡的廣告,才終於發現有一個很契合的詞,可以形容自己的感覺。

Trade   Off.

銀色的長針指著8,而白色的短針則在5與6之間。

狄拉克瞇著眼,有點呆愣地看著眼前的手錶。5:30,有點遲鈍的腦袋這麼告訴他。他記得他入睡的時候時針是指在11和12之間,所以自己應該是睡了6個小時左右。

但是5:30是一大早呢?還是傍晚?男子給他手錶的時間他記得很清楚,是三天前的下午四點五十分。雖然狄拉克自認為從那一刻起就有依照以前的作息模式生活,但老實說,他也沒有完全的把握,畢竟只要一入睡,時間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想到外面現在有可能天快黑了,生活從沒有日夜顛倒的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早知道就叫他給我數字鐘了,而且還要是二十四小時制的那種,不然待在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空間裡簡直跟穴居沒什麼兩樣。

不過就算說了,也不知道那傢伙會不會聽,而且這支被他用過的二手貨有在正常運作也許就該感謝了。狄拉克愣了一會兒後才用力地搖了搖頭。思考有關那傢伙的事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他站起了身,稍微活動了被堅硬的木椅折騰的背與屁股後,開始做起了起床後的伸展運動。

他身為見習身分的這一年來,包立大哥每天早上醒來後都會帶著他訓練。即便身體經過特化,還是必須每天維持運動,因為身體的狀態與身體年齡有著直接的關係,缺乏訓練就會讓自己的身體跟老年人一樣。反過來講,即便實際年齡增長,只要維持運動身體也還是可以保持年輕。也是因為如此,以往不怎麼運動的狄拉克也被強迫維持運動習慣,包括慢跑和重訓,以及最後的格鬥訓練。唯一慶幸的是,這具身體讓他不用經歷一般人開始運動後那段痛苦的時期。

而且反正在這裡也根本就無所事事,他不禁心想。其實狄拉克也不是真的很討厭運動,只是多數時候趴在自己的床上滑手機更舒服,而進入組織之後當然也就不會有這種舒服的待遇了,畢竟連睡覺都是打地鋪,而且房間裡連張榻榻米也沒鋪,地就跟國中他去過的露營地一樣硬,大概也只差沒搭帳棚了吧。

包立大哥告訴他這是為了培養什麼憂患意識,雖然他只覺得這是組織節省經費的藉口。也多虧如此,直到進到組織一個月左右,他才終於勉強能將一個晚上中途醒來的次數降到兩次以下。

當他做完了三十下的伏地挺身後,他才喘了口氣,稍微用已經穿了好幾天的帽T衣袖擦了擦額頭。乾了又擦,擦了又乾,一開始他還會稍微猶豫,但如今他反而覺得無所謂了。

突然間,他突然像是回想起什麼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消失了。不只是眼睛再也沒有乾澀的感覺,連自己的臉也不再因為乾涸的眼淚而粗糙。從那時算起已經過了三天……或者該說是自己進入睡眠過三次,在這期間狄拉克一直都待在這個連自來水都沒有的地方,唯一的用水就只有那天男子買的二十瓶礦泉水。

在根本就不知道男子什麼時候會再出現的狀況下,狄拉克根本就不敢拿這些水作飲用以外的用途。再說這裡連一條毛巾或牙刷也沒有,所以不管是他的臉、牙齒、頭髮還是身體,上次清理早已是被綁架前的事情了。幸虧自己本來就不是個有潔癖的人,否則應該早就發瘋了吧,他不禁心想。

而且,多虧了那些眼淚,他才得以好好地站在這裡。

「嗨~你原來醒了啊,真是個早睡早起的好孩子呢。」

狄拉克嚇了一跳,過了幾秒後才瞪了一眼背後的監視器。

「唔,怨念很深欸,你應該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吧,不覺得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很愜意嗎?」

他吐了一口氣後才回嘴。

「你這跟對籠中鳥說它的籠子很大有什麼兩樣?」

笑聲從另一邊傳了過來。

「這個比喻很有趣呢。如果再加上那隻鳥,隔著籠子看到自己原本的伴侶在和別人交配就更貼切了。」

狄拉克吞了一口口水,隨後閉上眼,摸著自己的胸前。

「你諷刺我也沒有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確在還沒比賽之前就輸了,但和你的打賭我可是贏了。」

「诶,是這樣嗎?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裝傻也沒有用。在看見我失落的樣子後,她不是尷尬地站在旁邊看,而是毫不猶豫、毫不顧忌地安慰第一次見面的我,就是她表裡如一的最好證明。至於滿嘴謊言,只會用這種下三濫手段的你,也只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如果你要耍賴我也不會意外。」

「欸欸欸,這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喔,你罵我人渣或下三濫也就算了,說我耍賴我可不能接受。我可是這項打賭中付出最多的人欸,就連昨天我也都努力地持續奔波呢,你這樣對我不會太不公平了嗎?」

狄拉克愣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

「噢,這樣不行喔。你該不會真的就這麼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贏了吧?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我還以為你有點長進了呢,結果你還是膚淺到以為見了一次面就可以了解別人。你這樣會不會太自大了啊?」

「什……」

他做作地嘆了口氣。

「總之你先把你的眼罩戴上吧。看來不由我親自點醒你不行呢。」

狄拉克深吸了一口氣。我得冷靜,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他現在只是想要以低劣的話術煽動我而已,如果隨之起舞就會掉進他的陷阱裡。

「至少你還懂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看來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慧根呢。」

男子滿意地走進了房間,跟上次一樣坐在狄拉克對面的椅子上,翹起的二郎腿甚至踢到了狄拉克的腳。

「哎呀,你不用那麼警戒啦,畢竟我這次也會在這裡待一陣子,一直繃緊神經也很辛苦吧,你就當作主人正在對睡回籠覺的家貓說話就好了。放輕鬆點,你有看過哪個寵物會在主人面前把它可愛的耳朵藏起來嗎?」

狄拉克想起之前男子冷不防地碰了他的耳朵,突然感到一陣惡寒,又更拉緊了頭上的帽子。

「如果你有養寵物,八成在動保團體來之前就會把牠玩死了。」

「我才不會這麼不小心呢,牠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地方絕對不會在我面前,不然也未免太煞風景了。啊,不行不行,離題了離題了,這樣一來我特地一大早跑來找你的用意就白費了。」

雖然總算確認了現在真的是早上,但狄拉克沒有感到絲毫的喜悅。

「廢話少說,快點解釋你從剛剛到現在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

「別急嘛,我不是正要說了嗎?你都懵懂無知地過完這三天了,應該也不差這幾秒,是吧?」

男子似乎又打算把手伸過來,但早就有所提防的狄拉克馬上就用手把它拍掉。男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真是隻傲嬌的小貓啊。嗯……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只是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好像也只能從我到底做了什麼開始說了。不過簡單來講,其實就只是計畫進入了下一階段而已。」

「下一階段……」

「喂喂,你該不會真的什麼也沒在想吧?如果想要知道一個人的為人,除了親自與他接觸,當然也要調查他的私生活。而且不如說後者才更準呢,狗仔不也都是這樣做的嗎?」

「你說私生活,但你是怎麼……」

狄拉克突然恍然大悟。

「你該不會跟蹤她?」

「你總算想到這麼單純的事情啦。既然知道她工作的地方和下班的時間,那要找到她家就是輕而易舉囉。」

狄拉克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唉呦,你不要因為跟蹤這個詞出現就這麼敏感嘛,這只是比較難聽的說法而已,你想想看,假使今天做這件事的人是警察不就會變成跟監了嗎?」

「但你是個變態啊!」

聽到這句話,男子開懷地大笑了出來。

「比起暗戀她的人,你的語氣感覺還比較像她爸……」

他擦了擦嘴角的眼淚,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笑意。

「我不是說過了嗎?對她的身體有興趣的只有你,就算是變態也會有自己的癖好,不會沒有節操到人人都行欸。再說她可是有一個會運動的男友,如果被他知道了可吃不完兜著走。」

「誰知道你哪天會不會獸性大發就什麼也不管了?」

「放心啦,假使我真的對她怎麼樣了,我怎麼可能還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把這些事告訴你,一個搞不好說不定是你獸性大發到對我動手勒。」

聽到這裡,狄拉克才稍微冷靜了下來,吐了口氣。

「跟蹤狂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夠讓人害怕了。」

「所以我貼心地沒有讓她發現啊,直到我主動現身之前她都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在附近。」

狄拉克又抬起了頭。

「主動現身?」

「對啊,就在他們……唔,這得留到後面再說呢,否則就沒有驚喜感了。那麼就讓我先從最初出的調查開始說起吧。」

在疑似塑膠袋的摩擦聲響起後,狄拉克突然感覺自己的臉上冰冰的,一碰之下才發現似乎是一罐寶特瓶。

「是可樂喔,畢竟好的故事一定得配上飲料才行。仔細一想,也許失去視覺會讓你的味覺更敏感,讓可樂變得更刺激、更好喝呢。」

狄拉克感到有點無言以對。他猶豫地將手放在瓶蓋上,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打開。

「如果你是擔心我在裡面亂加了什麼的話,那你就真的是想太多了。如果真的要對你下藥,那十瓶水就夠我用了。」

狄拉克想不到該如何反駁,最後還是乖乖地打開了瓶蓋。男子滿意地喝了一大口汽水,隨後才盡興地接續說道:

「那麼就讓故事開演吧。就從昨天早上開始。」

首先,為什麼故事的首幕是在昨天,而不是我跟蹤她——綾妤的那天,我想你一定很好奇吧。其實很簡單,就算我的跟蹤技巧再怎麼高超,總會有個萬一嘛,如果我在知道她住處的當天就展開調查的話,一定很容易就會被懷疑我在跟蹤她。但昨天可就不一樣了。這時我已經認識綾妤一陣子了,再加上我那天扣人心弦的故事和你優秀的演出,他們對我們的親近感一定加深了吧,如果在這時被她發現,即便只是隨便找一個藉口她也很容易會相信。再加上昨天我早早就看到她已經出門了,大概是有課吧,當下我就決定繼續深入。

綾妤的住處是一棟五層樓的公寓,大概離大學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吧。在我得知她住在那裡後我有調查過,那裡是有跟大學合作的公寓,目的是為了讓沒辦法抽到校內宿舍的學生們能以稍微高一點,卻還是比外面更低的租金住在學校的附近。而不同於校內宿舍的四人房,這間公寓是以雙人房所組成的,也就是說,綾妤應該有一個室友,如果想知道她平時的為人,問對方應該是最適合的。

不過當然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畢竟好歹也是給大學生住的地方嘛,而且女生也不少,所以通常都會有管理員,不會讓外人隨便出入。既然如此,一切就只能先從管理員下手了。但要如何才能不受懷疑地與他談話,甚至是打聽到跟綾妤有關的消息呢?正是為此我才先準備好了她那天掛在包包上的吊飾。

先說喔,我可不是想當小偷,只不過是校慶那天我看到她的吊飾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所以就直接把它拿了下來而已。畢竟就算我不這麼做它不久也會掉嘛,說不定還會不見呢,所以我其實是做了件好事喔。

不管怎樣,我就拿著這個吊飾走到了位在公寓一樓的管理室的前方,對打著呵欠,看起來有點無聊的大叔解釋了情況。其實我幾乎都實話實說啦,從為什麼我會認識綾妤到受她之邀去參加校慶,大概只差沒有再把你悲催的故事拿出來再說一遍了。

「所以可以請你把這個吊飾交給她嗎?因為我們也才見面沒幾次,期間我也忘了要問她的電話,會知道她住在這裡也只是偶然聽她聊天的時候說過而已。」

聽到這裡,那個大叔也點點頭。他似乎也知道她,也不奇怪啦,畢竟綾妤「表面上」是個有禮貌受人喜愛的好孩子嘛,似乎每天早上還都會跟管理員打招呼呢。不過這對我來講反而是好事,畢竟如果管理員對綾妤毫無印象才傷腦筋呢!為了將話題繼續延續下去,我是這麼說的:

「對不起,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話,能夠請她下來一趟嗎?我知道外人是不能隨意進到宿舍裡面的,但我那天因為錢帶不夠而請她幫我先代墊,可是在那之後我就沒有再跟她見過面了,如果不趁這次還錢,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時候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吧?明明綾妤就不在,為什麼我要特意提出這樣的要求呢?當然我不是真的要找她,是為了讓話題持續圍繞在她身上,這樣一來我就多少可以套到一些關於她的資訊。事實上,我也的確問到了綾妤的作息喔,昨天是禮拜一嘛,她似乎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都有課,今天也是這樣,我一開始還想說大叔竟然記得這麼清楚,感覺有點恐怖,後來才知道是綾妤主動告訴他的,因為他們偶爾也會聊天。不管誰都可以,她也算是老少通吃呢!

不過總體來說,其實我沒有得到什麼真的很有用的內容。想想也是啦,畢竟他只是個大叔嘛,除非綾妤真的跟他有一腿,不然他們也頂多就只是管理員跟住戶的關係而已。幸虧這個時候,有一個救星出來拯救我了,就是綾妤可愛的室友。

大叔原本似乎也很苦惱要怎麼打發我走,畢竟我故意說想要當面把錢交給她,所以當他一看到對方出現的時候也一副得救了的樣子。因為只要綾妤的室友願意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一切就沒他的事了,而且只要一通電話,室友小姐也可以知道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幸運的是,那時綾妤剛好還沒開始上課,於是我的身分就輕易地被證實了,室友小姐也應綾妤的請求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她一開始還覺得我們認識的過程很不可思議呢,但她仔細想想後她也承認這的確像是綾妤會做的事情。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介紹一下這位室友小姐了。雖說是室友,但如果膚淺的你看到她的話,大概完全不會把她跟綾妤聯想在一起吧,畢竟總是以貌取人的你應該只會覺得她很愛玩而已。但只要跟她說話之後就會發現,她其實只是個開朗又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單純之外笑點還低到不行。所以即便我是陌生人,她還是對我毫無防備,或許也代表她很信任室友的識人眼光吧,雖然我是不知道她哪來的信心啦,哈哈。

不管怎樣,這倒是省了我很多的功夫,於是我順勢地說自己也要去學校附近的早餐店,藉此和她同行。不過雖然想找她說話的是我,但反而是她主動霹靂啪啦說了一堆,包括她是今年才剛入學的經濟系學生啦、還在猶豫要加什麼社團啦,之前辦的舞會很嗨什麼的,連我都忍不住覺得吵了呢。直到她問完了我跟綾妤認識的過程之後,我才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話:

「畢竟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之間認識的過程比較特別,所以其實我和她相處的時間沒有很多。所以我才想問你這個室友,跟她相處這兩個多月以來,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記得我大概是這麼問的吧,只是室友小姐的回答讓我有點失望就是了。她說綾妤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大姊姊,雖然他們的年齡只差一歲,但生活在同一個空間裡卻一直是她受到綾妤的幫助,包括告訴她住在宿舍裡應該注意些什麼事情,還事先和她討論好兩人生活之間的責任分配等等,不但完全沒有學姊的架子,而且還很體諒她這個學妹。甚至有一次樓上的人吵到他們沒辦法睡,也是綾妤主動去找管理員來跟他們交涉的。

唉,連對學妹都還緊緊戴著善良的面具嗎?不得不說她的演技還真是高明啊,連一起生活的人都可以騙過。不過沒關係,我當然不可能輕言放棄,畢竟即便所有人都被虛偽的假面蒙蔽,偵探最後也絕對還是會抵達真相的。

既然室友沒辦法提供有用的線索,那接下來就只能從她的同學們下手了。在校門口告別室友小姐之後,我也在十分鐘後晃進了校園,至於目的地呢,則是學校的官網告訴我的,社會學系二年級所有的課程內容都可以很簡單地在上面找到,就連上課地點也一目瞭然呢!而且幸運的是,這個時候社會學系開的課只有一堂「社會研究方法」,不但時間就是從早上九點十分開始,還是系上一定得修的課,所以綾妤上的課應該就是這堂不會錯了。

等我抵達了上課的第一教學大樓時,時間其實也已經快要十點半了,距離她預計的下課時間只剩下半小時左右吧。喔對了對了,那棟大樓就在上禮拜你主演的高潮場景旁邊喔,經過的時候我還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呢,一個失戀的男孩流著淚,看著和男友牽著手、逐漸走遠的女孩的背影,最後卻依舊微笑著祝福他們……開玩笑的啦,我怎麼可能壞心眼到覺得這很有趣呢?

不過大學的教室果然和高中以下的不太一樣呢,不只課桌椅比較新,教室也很大,電子螢幕也看起來高級多了,窗戶也做得跟展示商品用的櫥窗一樣,簡直就是炫耀嘛。嗯?你說我就這麼一直站在外面往裡面看,難道不會被發現嗎?喔,這個問題比起你先前問的幾個有水準多了,不過其實答案一樣很簡單喔。

這棟大樓叫做第一教學大樓,也就是說,這裡面的教室不只屬於社會學系,而是大家都可以用的,那麼就算十一點之後有其他系的學生要來這裡上課也不奇怪,對吧?而這些人之中,總會有些人提早到嘛,他們在開始上課之前也只能站在教室的外面等,所以我只要混在那些人裡面就不會被懷疑了。怎樣?我這種調查方法是不是有點像便衣刑警?

但老實說我還真的不懂綾妤有什麼好認真的。她就坐在講台的正前方一直盯著前面的螢幕看,還時不時低頭不知道在寫什麼東西,問題是明明其他人睡的睡,滑手機的滑手機,就連聽不清楚內容的我都覺得那個老師的音調平板到很難讓人有想聽課的動力。可是不知道是怎樣,她還是聽得一副頭頭是道的樣子。該不會我看不見的那邊的耳朵其實戴著耳機,而且聲音還大到可以完全蓋過上課的聲音吧?

不過如果她覺得這種假掰的舉動騙得過我,那就太天真了。在下課的五分鐘前左右,為了不在她走出教室時被撞見,我先躲到了一旁的柱子後,結果事實證明我根本就白擔心了,因為她走出來的時候周圍圍著大概有四五個人吧,有點像是在護送她一樣,從教室門口一直到走出大樓都維持著相同的陣型,不說我還以為是她是什麼明星勒。哼,八面玲瓏指的就是她這種人吧。

反正不管怎樣,我就一路這麼跟著她那一群人走到了校外,直到一條巷子裡才停了下來。我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間賣麵的小吃店,我也到這個時候才想到我還沒有吃午餐。還好那間麵店還蠻大的,就算我跟著進去也不容易被她察覺。其實就算真的被發現了也沒差啦,她應該只會覺得是巧合吧,只是這樣的話我下午就很難再繼續跟蹤她了。不過綾妤他們倒是一直在聊天,過程中連一次都沒有往我這邊看,反而讓我有點寂寞呢。題外話,我點了他們家的炸醬麵,只要六十塊就很大一碗,而且重點是還蠻好吃的喔。我要不要考慮下次帶回來給你吃呢?

後來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她們就離開了。但正當我想說應該是要回去上課的時候,他們又在那附近閒晃了好一會兒,一下買飲料一下逛文具店的,搞到十二點半左右才回到學校裡面。他們終於分開的時候我真的由衷地覺得慶幸,因為看他們逛街真的無聊得要死。只是綾妤接下來的目的地更讓我傻眼,竟然是圖書館!我那時候才發現原來她接下來到三點根本沒課,難怪會在外面一直耗時間!

這真的是在給我找麻煩。學校的圖書館假使沒有學生證的話還要辦借書證才進得去,那個櫃台的女人又拖拖拉拉地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搞到我差點跟丟綾妤。不過這對我來講反而是個好機會。獨自一人走進既安靜人又少的圖書館,這時候她不需要再演了,因為根本就沒有觀眾,要說她什麼時候最有機會展露本性肯定就是現在了!

結果勒?她竟然給我在那邊看書?我連手機的錄影模式都開好了,就是準備要捕捉她隱藏的本性,然後她竟然就給我坐在那裡,一副乖乖牌地在那裡讀書?當下我真的快爆氣了,甚至還懷疑她是不是其實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那邊裝弱,還好我這個人夠沉著,不然可能就直接衝出去甩她一巴掌了。不過好笑的是她在看的書竟然是卡謬的《異鄉人》,就算是裝文青也未免太跳慟了吧?

到頭來變成我在那裡看漫畫看了兩個小時,才好不容易從那個窒息的氣氛裡解脫,幸好我不用再像上午一樣看她很假的認真臉了,因為她接下來上的是體育課。我本來還為可以看到女子大學生打網球的樣子感到興奮勒,沒想到最後到最後卻看了一場放閃秀。沒錯,出現在網球場的還有她親愛的男友,八成是在選課的時候就串通好了吧,害我就整堂課都被逼著要看他們兩個膩在一起,就連練習對打的時候都要看他們互送秋波,要煞風景也不是這樣的吧?所有女的裡面我就對假掰的綾妤最沒興趣啊,我就已經被迫要跟著她一整天了,然後最後的最後竟然還給我看這個?

說真的,到這個時候我已經想回家了,綾妤真的太強大了,在完成不可能犯罪的天才犯罪藝術家面前,再怎麼聰明的偵探也會感到挫敗而俯首稱臣吧。不過仔細一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一時疏忽,掉進了她的陷阱裡吧。

「诶,嗨,遠同你怎麼會在這裡?早上祈君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結果竟然是你。真的太謝謝你了,那個吊飾對我來講真的是很重要的回憶,光是遠同幫我找了回來就已經夠抵我借你的錢好幾倍了。不過我們也認識一段時間了,竟然連對方的聯絡方式也不知道,我也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唯一值得慶興的是我在校外才被他們撞見,所以隨便找一個藉口搪塞他們就相信了。對,情侶兩人一起。剛剛才如膠似漆的,現在突然分開了才奇怪吧?雖然被綁架的我很可憐,但起碼在我面前他們有收斂一點,大概是想到校慶那天發生的事吧。哈,你總算派上用場了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答應要跟他們一起去吃晚餐,否則被這麼玩弄,又沒有人懂得感謝我的付出,這麼血汗又沒回報的工作誰要做啊?

「那個雨熙現在還好嗎?」

剛點完餐之後,綾妤就擺出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向我問道。看到她的樣子我不禁信心大增。對了,就算她一直不在我面前表露真面目,但我這邊也沒有被她知道底細啊,所以我們現在的立場是平等的,我還沒有輸,我還有籌碼可以和她對抗!喔順帶一提,這次他們帶我去吃一家義大利麵店,但說實在的有夠難吃,價錢還是中午的兩倍,但沒關係,這時候的我早就不在乎味道了。

「嗯要說完全恢復原狀了肯定是騙人的,但至少,我覺得他停滯的時間又久違地向前走了。雖然內心依舊惴惴不安,但他已經不再會像先前一樣不停低著頭,而是願意向前看了。敞開心房也許雨熙離做到這點還有段路要走,不過你們的鼓勵對他來說一定是有幫助的,他現在欠缺的,或許只是一個再踏回正軌前的心情調適吧。」

這就是我絕處逢生的反擊:一個暗示。假使綾妤要繼續扮演完美又好心的現充女子大學生,她就絕對不可能忽視一個年紀比她小、只是單純為朋友著想的老實人希望她能再做些什麼的暗示。你說我一點都不老實?喂喂,我都把昨天發生的事這麼詳細地告訴你了,難道還不老實嗎?而且就如我所想,綾妤果然上鉤了。

喔對了,我差點忘了問呢,你有沒有喝過酒啊?蛤?只喝過便利商店賣的那種水果酒?那種的酒精濃度不是才到5%嗎?你還真乖欸,高中的時候都沒有人帶你喝嗎?沒有去酒店灌到醉喝到掛,最後要互相扛回家的那種經驗?那你的高中生活很無聊欸,你為了加入組織應該也沒有讀大學吧,青春就這麼黑白地走完也太悲哀了吧?你說我問這個要做什麼?當然是要跟那對情侶一起去喝酒啊!

欸,我先說,這可是綾妤提出來的,你可不要怪到我頭上來喔。還是你以為綾妤是個滴酒不沾的好學生?哈,那她還真是失策,竟然讓如此相信著她的你幻滅了。不過不管是不是藉口,但至少她講得還算有道理,因為痛苦的人想太多也只會更痛苦嘛,既然如此還不如喝個幾杯把那些全部都忘光光,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嘛,喝酒之後就不會把那些負面的情緒留在心底了啊。啊你不要真的口不擇言,把你的真實身分也一起暴露出來就好了,如果那樣到時候我也救不了你。

沒問題的啦,不用擔心,我會罩你的啦,你就盡量喝,讓公主殿下見識你的男子氣概啊。就算當不成男友,當個帥氣的守護騎士也很不錯啊,而且你沒聽過有句話叫移情別戀嗎?蛤?你說那是橫刀奪愛?拜託,我又沒有叫你霸王硬上弓,何況一個巴掌也拍不響,戴綠帽難道還能一個人戴嗎?

唉呦扯遠了扯遠了,反正總之你要記得喔,禮拜五晚上九點,我們約在他們的校門口碰面,我會提前半個小時來接你。我負責繼續觀察,想辦法讓綾妤露出馬腳,你只要負責喝,這已經不能叫工作分配了,根本就是傭人在服侍主人嘛,所以你如果再抱怨的話,可不要怪我不手下留情喔,畢竟酒店對你來說完全是客場呢,到時候喝醉又看不見的你如果沒有我又要怎麼回來呢?

哎呀,可樂也剛好喝完了呢!你竟然還剩下半瓶,真的是太嫩了,如果不能配合故事享用,飲料的風味可是會降低的。那麼,這就是今天我帶來的所有故事,看官還滿意嗎?我猜你還意猶未盡,不過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囉。那我們這星期四再見,掰掰!

2

作為小孩與大人的區別,在人類世界中,成年的概念被廣泛定義於各式用途中。舉例來說,成年禮在許多文化中就有著獨當一面的象徵,這時原先的被保護者轉變為保護者的角色,責任的重擔也會落在成年者的身上;除此之外,法律上也有許多成年的相關規定,包括規範行為能力的民法與責任能力的刑法在內,法律往往對於兒少會採取保護而寬容的立場,成年者則必須在擁有完全權利的同時受到更嚴格的規範約束。

而所謂保護的立場並不僅限於責任及刑責的減免,諸多的限制也往往是保護的一種手段。

「喂,你決定好了沒有啊?」

即便不用轉頭,我也可以想像貓女臉上不耐煩的表情。不過看著掛在牆上一排的品項名稱,我知道自己無力反駁。

畢竟這間店百分之八十的品項都是酒類。

「跟她一樣。」

我不得不這麼跟吧檯內的年輕男子說道。身為從未嘗試踰越法律的未成年者,我對貓女剛才說出口的品名毫無認識,更不用說是酒精濃度或風味之類的資訊了。

「你那什麼反應?不是早就知道這裡是酒吧了嗎?」

雖然貓女理所當然的語氣令我感到比較不可思議,但我並沒有將這樣的感想顯露在表情上。

「在聽到她說明的當下我以為這裡是用餐與喝酒各佔一半的平價餐廳,完全沒想到這裡是間調酒酒吧。另一個原因則是我的年紀。我想如果真的是只能喝酒的地方,我根本就無法進入。」

貓女坐在一旁手撐著頭。

「你覺得店員分得出來你是還沒畢業的高中生還是大學生嗎?平常一副很有邏輯的樣子,怎麼遇到沒見識過的事情這招就失靈了?」

「經驗與理性本就是解決事物的不同手段,彼此無法互相替代,所謂的紙上談兵就是在描述這點。即便是魔女也無法脫離這個法則。」

「所以你承認自己在這裡派不上用場囉?」

「不如說,現在這個狀態才是所謂的合作。我找出來到這裡的線索,而你則負責與目標交涉,若不是這樣的工作分配,你跟在我身邊就真的完全只是保鑣而已。還有,我是不會喝那杯調酒的,所以就拜託你負責處理。當然,是在不讓自己喝醉的前提之下。」

「……怎麼可能那樣就會醉?」

聽到我的回覆後,貓女就一副失去興致的樣子趴了下來。與此同時,外觀微顯透明的兩杯藍色調酒被擺在了我們面前,貓女順勢拿起了其中一杯小酌了一口。

「這麼說,她好像的確是沒用酒吧這個詞,只說那對情侶要跟朋友一起去一間叫lounge66的店。看她的反應,她大概不只沒來過這裡,恐怕連酒吧都沒去過吧。」

「我並不認為這點令人意外。飲酒只不過是成年所帶來的權利,並不代表每個人都有意願施行,也許她曾經有過的飲酒經驗已經足以讓她失去興趣了。」

「她是一開始就從高粱開始喝嗎?如果是那種根本就喝不出酒味的水果酒或是調酒,基本上跟果汁的味道也沒差多少。」

「就我所知,飲酒的體驗可不只味道,還有其後逐漸失去意識的酒醉狀態,以及更久後宿醉所帶來的頭痛。」

貓女突然冷眼地看著我。

「這該不會就是你甚至連試都沒試過的原因吧?」

我閉上雙眼。

「看來你推論的能力有所增長。在我看來,飲酒只是以理性換取短暫娛樂的不對等交易而已,連嘗試都不值得。」

「……你的回答我好像也不太意外。」

依據我唯一比較有概念的價格來看,這間酒吧價格並不高昂,但此刻店內的人數卻不多,只有兩三組三到五人的團體坐在我與貓女後方,以這間店的規模來說,目前的來客數只有總容量的不到百分之二十。正因如此,店內目前可說是相當安靜。

我雙手撐在吧檯上,斜眼瞄向了貓女。在微暗的環境中,少數的光線照著她一半被連身帽遮住的側臉,搭配著以右手舉起酒杯微酌的動作,讓她真的宛如來到酒吧調節疲累身心的女性上班族,透露出一種比她實際年紀還要成熟的憂鬱氣息。

如果是前天,她應該沒辦法展現出那麼沉著的態度,我不禁心想。雖然她對自己逐漸轉變的態度隻字未提,但我推測可能是有人對她說了些什麼,而那個人顯然比起我對於貓女更有影響力。在甚至比我家更安靜的環境中,我開始回想起昨天——星期三發生的一切。

人、事、時、地、物。

不論是輕如鴻毛、隨處可見的情侶吵架,又或是震驚社會、哀鴻遍野的無差別連續殺人事件,這五點要素都無一不缺。即便是一段時長僅五秒的影片也不例外。在經過星期一與星期二的推論與調查過後,事——校慶、時——兩個星期前的禮拜六,以及地——某大學內都已揭曉,事件卻還未見明朗,那麼剩下的人和物就成了關鍵的線索。

一開始我始終沒有將注意力集中在影片中那對情侶身上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無法確定名為狄拉克的組織成員以那兩人為焦點拍下影片的目的。換句話說,我不知道並排走著的一男一女究竟處於旋窩的中心,還是只是完全與之無關的路人甲乙。但在得到攤位婦人的說詞後,至少可以確定他們與犯人有一定程度的交集。於是,鑑明兩人的身分就成為了偵查的第一要務。

但線索還是只有那支影片。最土法煉鋼的方式當然是尋人,但不管是從校內人數還是貓女身分的隱蔽性考量,這都是極其效率低下而糟糕的做法,更不用說影片中根本沒有拍到兩人的正臉。所幸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能注意到更有價值的資訊。

「你們有能力在不影響解析度的前提下把這裡放大嗎?」

星期二,在與貓女分別前,我指著影片中的情侶向她問道。這時她當然是處於歇斯底里又無法聽進他人話語的狀態,於是我花了一段時間向她解釋這麼做的原因後,她才終於願意認真回答。

「能夠找到這兩個人當然是很好,但放大要幹嘛?還是看不到臉啊?」

「是為了能看清楚他們的隨身物品。雖然不一定能得到有助益的資訊,但也許其中有能夠幫我們找出身分的東西存在。」

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的說辭後,貓女答應我會將結果在隔天早上以前傳到我應與父母溝通的需求所購買、一個星期卻不一定會用上一次的手機上。這是我要求的,畢竟要判斷這對整起事件的幫助不需要花費一整個晚上,假使早早就得出無用的結論,那麼接下來的時間就可以被更有效地運用。

而順利的是,當我在星期三的早自習看到被傳來的圖片時,我很快地就打消了考慮其他手段的念頭。

「女方揹著的側背包右下方有一個類似吊飾的東西,請把它再度放大。」

我這麼回覆貓女。大概十五分鐘後,一張以方形吊飾為特寫的照片被傳了過來。從放大的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印在正中央的圖案是一個由淺到深、以順時針方向旋轉的藍色漸層漩窩,但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這點,而是一組以鍍金底色被寫在右下角的英文字母。

即便不須依靠組織的力量,我也可以輕易地從網路上查到字母所代表的意涵,但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先以為字串與那所大學相關,但查詢的結果卻是一項競賽名稱的縮寫,藍色漩窩的圖案則是這項競賽主辦方的商標。競賽的內容似乎是與環保概念相關的創新競賽,參賽者以大學生為主,獲獎者可獲得上萬元到上千元不等的獎金,而凡是有參加者都可獲得具紀念性質的一串吊飾。

官方網站還留有關於最新一次競賽舉辦的紀錄,包括得獎的作品主題及簡介,甚至還有獲獎者與獎牌的合照,以及些許關於獲獎者的個人資訊。其中,唯一來自那所大學的學生是獲得銀牌的兩位女性,兩人都是社會學系的學生,而其中一位的身材與影片中的女性目測下大致相符,也都留著及肩的長髮。抱持著如此猜想,我將緣由與兩人的姓名告知貓女,並請組織確認社會學系內是否真的有這兩名學生的存在,以及盡可能找出他們接下來一個星期的行程。

即便無法確定照片中的女性就是我們在找尋的目標,也不能排除這所學校內參加比賽的組別還另有其人,但從歷屆十年的紀錄來看,參加的總組別都在四十組以內,每年前三名的得獎者也從未有來自同一校的學生,因此那兩人就是上一屆那所學校內唯一的參賽者可能性很高,即便還有其他組別,他們也有可能彼此認識,因此無論如何,尋找他們不會是徒勞。

貓女稍晚的回覆中告知我她們兩人的確都是社會學系二年級的學生,至於行程,她們則是盡可能地從大學的選課紀錄尋找,最後的結果雖然不盡齊全,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兩人都有修一門名稱為「日文初級」的課程,時間則是星期三的下午三點三十分至六點二十分,上課地點剛好就是前一天我們經過的第一教學大樓。於是當晚的目標就變得相當明確:找到可能是影片中出現的女子,並直接向她詢問關於綁架犯與狄拉克的資訊。而當天我見到貓女時,她的態度就與前一天有了些許的轉變。

忍。

這是我發覺她有些慢半拍的反應後,第一個產生的感想。負面的情緒並未從她的腦中消失,但卻也不再外放,於是無法適當發洩的情感便轉化成了些許的不安分,情緒不再劇烈地起伏,反之沉默則增加了。

「喂。」

貓女有些粗魯的叫喊打斷了我的思緒。定睛一看,她已經把其中一杯調酒給喝完了。

「如果你是覺得我們一同進到店內卻毫不談話會令人懷疑,我想這種擔心是多餘的,畢竟……」

「才不是。只是越想越覺得奇怪而已。」

「我自認為已經將思考的邏輯清楚地解釋給你聽了。」

「啊,對,多虧你我想不明白也不行。但奇怪的是你啊。」

她一手撐著頭,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側著頭看向我。

「先是前天的警衛跟阿嬤,再來是昨天那個女大學生,你到底為什麼有辦法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那些謊話啊?而且還一個比一個誇張。如果只是騙說自己錢包掉了或假裝自己是那裡的學生也就算了,拿錯包包也太扯了,那怎麼看都是女用的吧?你都不怕被她識破嗎?」

「我不認為從影片中可以明顯看出側背包是女用款式,更何況我認為我採用的藉口足夠合理,畢竟側背包的大小看起來無法裝下任何一本正常大小的教科書,所以她——名為陳綾妤的女大學生平時上課使用的極有可能是其他的背包,自然有可能直到現在都還沒發現自己拿錯,更不用說是她的同學了。」

「但你說了一堆,卻連最關鍵的包包都沒有拿在手上。她沒有質疑這點我才覺得奇怪。」

「如果她如此提問,我會告訴她我希望能夠當面交換背包,所以這次只是想能和對方約一個時間。而她沒有想到這點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事件的當事者從一開始就不在,所以當我提到她的同學時,她的腦內就瞬間被對方的失蹤訊息所佔據了。」

「我就是不懂每天都是家裡和學校兩點一線的你為什麼有辦法想到這麼多各種奇怪的藉口啊……」

她無言地撇過了頭,拿起了第二杯的調酒。我這時才注意到藍色的杯內還微帶著氣泡。

「所以呢,你現在對那對情侶好幾天都沒去學校的原因有頭緒了嗎?想了一天總有點結果吧?」

我在心中嘆了口氣。就算嘴上抱怨我可以想出她無法想到的作法,卻還是不願意自己思考嗎?

「雖然依舊沒有明確的證據,但照片中的兩人同時無預期地改變了自己的作息,確實很難令人相信是單純的巧合。幸好那位女學生對於她同學失蹤前的去向並非一無所知,所以我們才有調查的方向。」

「『好像是跟認識不久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光是這句話就不可能無視了吧。雖然只是讓我越來越不懂犯人到底在幹嘛就是了。」

這的確是現在最大的謎團。隨著調查經過,犯人的動機非但沒有逐漸變得明朗,反而越加弔詭。但如今,關於這方面的資訊還是只有那個奇怪的尋人要求,所以現在也只能暫時擱置這項疑團。

「講了這麼多,那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她直接轉頭看向我。雖然我無法判斷她是否已經開始有了醉意,但比起前天有些無理取鬧的執著,我可以感覺出她這次的提問嚴肅許多。

我吐了口氣。

「經驗與思考,這兩者雖然看似位於光譜的極端,但事實上他們最大的共通點,就在於能夠一定程度地受到後天改變。的確,人的邏輯思考能力與他這方面的天賦有著不低的相關性,但就與大部分的事物一樣,就算再怎麼缺乏天分,當一個人付出的時間超出大部分人力所能及的程度時,即便原先再怎麼不擅長,他也能獲得比一般人要高的能力。某種程度上來說,你也可以稱呼這種情況為專精。」

貓女露出了明顯不以為然的表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專精思考?說得好像你從小就立志成為一個大偵探一樣。」

我緩緩搖了搖頭。

「思考也有各種形式,至少我個人我從不認為我是為了解決現在這種事態才不停思考的。」

「那你說是為什麼?」

當我意識到時,她的臉瞬間距離我只剩一支酒杯的距離。突然間,彷彿酒吧裡所有為了製造氣氛的燈光全部都暗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聚焦在我身上,令我無所遁形的聚光燈。

她呼了口氣,將酒杯內的調酒一飲而盡。

「你可能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但你真的以為我都不會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拉普拉絲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你家,而且已經不止一次了,你應該不至於天真到以為我會真的相信我講過的那些鬼話,覺得你們小倆口正在甜甜蜜蜜地約會吧?開什麼玩笑?」

她看似情緒又開始有了波動,但在意識到這點後,她似乎強忍著怒氣,硬是逼迫自己深吸了一大口氣後,才漸漸冷靜了下來。

「要想知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直接問當事者。如果可以,我甚至根本不想跟拉普拉絲說話,但我完全不覺得你會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所以考慮了很久之後,我還是只能從她那邊下手。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地就直接告訴我了。所以你不用再敷衍我了。我再問你一次:」

「你是誰?」

她銳利的眼神依舊緊緊地直視著我,而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移開我的目光。

並不是為了要避免在肢體語言上示弱,也不是為了回應她認真的態度,甚至也不是基於選擇與代價的責任觀念,單單只是為了確認而已。但不論注視多久,答案卻都沒有產生轉變。

清澈。

我緩緩闔眼。

也許早在魔女露出微笑的那瞬間,這種發展就被無可避免地確定了吧。

「不好意思,請幫我們結帳!」

我突然站起身,向正在清理酒杯的服務生叫道。貓女瞬間抓住了我的手。

「喂!你現在是想要逃了嗎?」

我站直了身,看向前方。。

「你會得到回應的。即便不是現在,也可能不是你期望的結果。」

年輕男子這時才走到了我們面前。雖然沒有在注意我們的對話,但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有些凝滯的氣氛,所以在向我們開口前猶豫了一下。

「呃……兩位是點了是兩杯藍色珊瑚礁,對吧?」

我瞬間轉頭,裝作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輕鬆語氣答道。

「是叫藍色珊瑚礁嗎?感覺是個很適合的名字。跟大海一樣的藍,再加上上面的氣泡就像是衝上海浪後逐漸消退的水沫,擺在夜晚的酒吧裡看起來總有種稍縱即逝的美感。」

他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你不是一口也沒有喝嗎?」

「對啊,其實我本身就不是很喜歡喝酒,點了之後又沒有特別想喝,所以乾脆就給她了。其實我算是陪她來的吧,因為她最近壓力有點大,才想說要來這裡轉換一下心情。雖然我可能也沒資格說她就是了。而且說的容易,要真的做到放鬆卻沒那麼簡單,如果不是我剛剛突然反應過來,我們可能就又要開始討論那些令人不太開心的事了。」

「原來是這樣啊。每個人真的都有各自要面對的問題。」

他露出了微笑。從他的外表來看,年紀也許還不到二十五,會選擇於晚上在這裡打工或許也代表著他有著什麼隱情。

「這間店也是別人介紹給我們的,現在回想起來,也許也代表著最近的我們在其他人眼中看起來真的有點不正常吧。其實我還蠻高興今天店裡這麼安靜,雖然說熱鬧一點可能比較容易讓人拋開煩惱,但我還是比較想沉澱一下自己,畢竟平常真的沒什麼這樣的機會。」

我將鈔票放在吧檯上,向他推了過去。

「那你們不再留久一點嗎,今天因為有燈節的活動,所以大概到晚上人都不會很多。就算不想喝酒,也還是可以待在這裡啊?」

「謝謝你的提議,但跟介紹我們來這裡的人不一樣,我們算是忙裡偷閒,所以也不能待太久。說到這個,他們好像有說過上禮拜有來過,我記得是禮拜五的樣子。」

他回想了一下。

「上禮拜五啊……我上禮拜的五天都有排班,印象中每天人都不少。畢竟這裡算是比較平價的酒吧,所以平時就有蠻多學生會來的。跟你介紹這裡的人也是學生嗎?」

「是啊,你知道那邊那間大學吧,我認識的那對情侶是那邊的學生,現在應該是二年級吧,高中的時候我怎麼想也想不到他們會交往。不過話說回來,上個禮拜他們不是自己來的,還有帶其他朋友。」

「也是你認識的人嗎?」

「不,我不認識,他們的交友圈很廣,所以除非是高中同學,不然大部分的朋友我都沒見過。不過說不定你會對他有印象。」

他笑了出來。

「是因為那個人穿了什麼奇裝異服嗎?不然來到酒吧的人都蠻開放的,想讓人留下印象可沒那麼簡單喔。」

「奇裝異服啊……其實也可以算吧,只是不是他自願的就是了。雖然我也只是聽說,但他的臉上好像綁著繃帶,把他的眼睛都整個遮住了。」

「繃帶……」

「好像是因為對方的眼睛開刀,不過是什麼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怎麼樣,你有印象嗎?我記得是再加上另一個同年紀的男生,總共四個人一起來的。」

他微微側頭,皺著眉頭回想著。突然,他似乎想起什麼似地輕敲了一下吧檯。

「我想起來了,好像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人,只是他沒有靠近吧檯附近,所以我才差點忘了。」他指向角落的一張桌子,「我記得他進店的時候引起蠻多人注意的,只是因為他一直都待在座位上,所以也沒有很引人注目就是了。」

「那你對跟他一起來的情侶有印象嗎?」

他盯著那張桌子,緩緩點了點頭。

「嗯,好像有,我記得跟他一起來的女生來點酒的時候還有跟我聊一下天。」

這是關鍵,我不禁心想。

「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嗯……都是些跟調酒相關的話題吧。她也有點一杯藍色珊瑚礁,只是她雖然不討厭它偏甜的味道,卻對它的外觀有著不一樣的感想。你知道小美人魚的童話嗎?小美人魚不惜犧牲自己美麗的歌聲、感受如同被利刃切開尾巴的痛苦也要化作人類,只為了與王子長相廝守,然而她卻終究無法獲得愛情,最後只能化為泡沫死去。那些不斷消逝的藍色泡泡在她眼裡就像是小美人魚付出一切卻無法得償宿願的悲哀,感覺有點惆悵。」

有點嚴肅地說完後,他突然露齒一笑。

「不過呢,淒美也算是種美,對吧?就像大部分人雖然都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悲劇有的時候才更能引起共鳴。當然這也只是我的想法啦,五顏六色的調酒所引起每個人不同的美感體驗,也是調酒最大的特色,也是最大的樂趣,對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著才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那她有跟你說他們接下來會去哪裡嗎?因為他們如果有來酒吧喝酒,常常會一路玩到天亮,看是要續攤還是去哪裡晃。」

「诶,她原來是那麼愛玩的人嗎?雖然會來酒吧的不會是乖乖牌,但感覺她是個蠻認真的人。不過說到這個,她好像的確有問過我有什麼地方是晚上適合去的。」

「你也有夜遊的經驗嗎?」

「不是很常,但以前偶爾會。所以我就說,如果願意待到清晨的話,有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可以去。你知道沿著外面那條路繼續走,大概兩、三公里的地方有一條小河嗎?」

儘管實際上毫無印象,我還是給出了肯定的回覆。

「那邊沒有這裡熱鬧,很多地方也都還沒開發,但正因為這樣才保留了很好的視野,再加上那條河剛好是南北向的,所以只要在凌晨的時候站在河西岸的山坡上,就有機會看到太陽升起的瞬間喔。雖然那裡是我跟朋友偶然發現的地方,所以應該沒什麼人知道,但看過一次之後真的很難忘。對了,我記得我有拍照。」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找了一會兒後,將螢幕朝向了我。

那張照片裡的日出景象與貓女給我看的第二段影片如出一轍。

「喂,你好了嗎?快要八點了,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貓女在我後方以不耐煩的聲音向我喊道。不過我知道她這次是別有用意,因為她應該也知道我們已經達成了目的。

「抱歉,我們可能真的要走了。謝謝你願意陪我聊天。」

他趕緊搖了搖手。

「我才要說謝謝,不然這個晚上都只能一直擦酒杯實在很無聊,能夠聽到其他人的故事也還蠻有趣的。而且啊,我覺得陪客人聊天也算是酒吧裡的服務生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是這樣嗎?」

他不禁笑了出來。

「畢竟有的時候面對陌生人,你才有辦法說出悶在心底,完全不經修飾的真心話啊。」

3

為了要好好地維持這個家,所以每個人都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有人的工作是在前線,有人的工作則是後勤,但男孩的工作卻和這些都不一樣。

那個人曾經告訴男孩,雖然他的工作看似不是很重要,但其實反而是最重要的一環,因為不管是做什麼事情,都一定會有敵人,如果沒有男孩和B,所有人都會因為來不及反應最後被壞人抓走。也就是說,他的工作其實是在保護整個家,男孩是家的守護者。

男孩知道那個人講的是真的,因為他親眼看過好幾次那個人口中的敵人,他覺得被抓走一定很恐怖,所以一直都很盡職地工作。只是其他人的工作究竟是什麼呢?男孩一直都很好奇,感覺像是某種任務一樣,大家做事都很神祕,所以男孩都搞不太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但總感覺,來抓我們的那些人一定知道。

「乾杯!」

「咳、咳……」

伴隨著一群男女的呼喊,響亮的玻璃碰撞聲響起,讓將酒杯湊到嘴邊的狄拉克嚇了一大跳,扶著被嗆到的喉嚨咳了好幾下。在被蒙住眼睛的現在,被特化的聽覺有多麼靈敏,對於分心的他來說似乎就有多麼的脆弱。

「你還好嗎?」

儘管看不到表情,但狄拉克還是可以從語調想像出綾妤一臉關心的模樣。儘管她正開心地聊天聊到一半,也完全感受不到她有任何一絲敷衍的感覺。

「……還好,我……我沒事。」

才一回答完,狄拉克就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就是因為連話都講不好才會一直讓她擔心。他有些鬱悶地再度舉起酒杯,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它已經空了。

Mojito。這杯以蘭姆酒為基底,加了薄荷和萊姆汁的調酒,是狄拉克進到這間酒吧為止,體驗到的唯一一種,也是唯一一杯的調酒。這種調酒對於像狄拉克這樣的新手來說是相當適合的入門款,因為它不但味道清爽,更重要的是,它的酒精濃度在調酒中算是很低的,只有百分之十到十五而已。

這些當然不是從沒來過酒吧的狄拉克本來就擁有的知識,而是從剛剛到現在就不停有說有笑,裝成一個正常18歲青年的男子事先告訴他的。當三天前男子離開後,狄拉克滿心以為短時間內不用再聽到他惺惺作態的聲音,沒想到才過了一天,他卻又出現在「監獄」的房門外。

「既然你完全不懂調酒,那就讓大師來指點你吧!」

接著狄拉克就被男子的調酒知識疲勞轟炸了兩天,甚至在抵達酒吧前都還被迫複習前兩天學習的調酒知識。老實說狄拉克一點都不想配合男子不知又作何居心的舉動,但男子又問自己:

「難道你想在聊到跟調酒有關的話題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嗎?」

聽到這裡,狄拉克又無話可說了,所以最後還是只好摸著鼻子繼續聽他高談闊論。

結果根本沒用嘛!狄拉克不禁沮喪地心想。不要說什麼調酒了,就連其他話題他也根本插不進去。而且悲哀的是,不是因為其他三人自顧自地聊天而完全忘了他,是因為他自己開不了口。綾妤其實很努力地為自己製造參與的機會,只是狄拉克回答完她拋來的問題後,往往就腦袋一空,到最後還是不得不保持沉默。

為什麼呢?隔壁傳來的一陣爆笑讓狄拉克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雖然以前在學校裡他從不是班級的中心人物,但還是靠著健談跟不怕生的性格交到了不少朋友,不要說沒辦法加入別人的談話了,很多時候都是由狄拉克開啟話題的,就算是五人以上的群體一起去吃飯,他也從來不需要擔心自己會被邊緣化。

感覺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樣。狄拉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但不管怎麼碰,他的體溫感覺都是正常的。是因為被迫與世隔絕了好幾天,又一直被遮住眼睛的關係嗎?還是這段時間都只跟腦袋有問題的男子說話,讓他也變得有點不正常?

「薑還是氣泡?選一個吧。」

狄拉克突然感覺到臉上一陣冰。即便看不見,他也猜得到是誰會做出這麼無聊的事。

「我手上這杯Blue   Lagoon也行,它的外觀就像大海一樣藍,不管是看起來還是喝起來都挺涼的。總之,你看起來需要一點冰鎮來回魂。不用擔心,我會負責幫你拿的。」

狄拉克輕輕地把男子靠在他臉上的玻璃杯撥掉。

「……那就那個吧。」

「雨熙是第一次來酒吧,對吧?要不要多嘗試一點其他口味的調酒?因為每個人的喜好都不一樣,試過之後你才會知道自己比較適合哪一種,說不定找到喜歡的就會一試成主顧喔。像遠同剛剛說的Blue   Lagoon,藍色珊瑚礁,它就是屬於比較甜的那種,有點像在喝飲料;也有人喜歡比較酸的口味,那就可以點有加檸檬汁的調酒,像是Whiskey   Sour。不過因為我比較喜歡喝有氣泡的,所以我最常喝的就是琴通寧。我上面說的這些你可以都點一杯,如果你喝不完也沒關係,我們會幫你喝的。遠同應該也沒問題吧?」

「當然可以,不是我自誇,我對自己的酒量還是有點自信的。你男朋友呢?」

「如果你不問,我都準備要去點一杯馬丁尼了。不過那個酒精濃度對新手來說,最好還是不要一開始就嘗試會比較好。」

「就算已經喝兩年了,我還是受不了那麼烈的。啊對了,璟彥你不要再像之前一樣喝到爛醉喔,上次為了要把你送回宿舍,我和俊立他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你抬回去呢!」

聽著他們的笑聲,狄拉克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熱鬧。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只有沒有融入熱鬧環境的外人,才會這麼評價這個地方,哈哈大笑的人根本連想都不會想,就一股腦地直接栽進高亢的氣氛中。他突然回想起以前國中的班上,有個總是默默坐在角落、獨自盯著書看的安靜男生。

這就是他的感受嗎?

「雨熙,我們進來也超過一個小時了,你要不要去廁所?」

狄拉克愣了一下,才皺著眉頭將頭轉向身後。

「呃……我……」

他的背突然被很用力地拍了一下。但狄拉克還來不及覺得痛或驚訝,接著耳邊就傳來了細語聲。

「我有話要說。」

「……」

狄拉克腦中瞬間冒出千百萬種拒絕他的理由,但深吸了一口氣後,理性還是佔了上風。如果現在拒絕他的話,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雖然男子還不曾在大庭廣眾面前展現他的本性,但面對這種完全不顧後果的慾望集合體,狄拉克絕對不想挑戰他的底線。

男子將狄拉克從座位上拉起,和正準備走向吧檯的情侶兩人打了聲招呼,之後就直接帶他往酒吧的深處走去,直到男廁外才停下了腳步。

「呼,我本來還有點擔心這裡會不會有那種喝到爛醉的人勒,還好沒有,不然你現在聞到的清新空氣會滿滿都是嘔吐味。」

男子恢復了他一貫輕佻的語氣,甚至一副若無其事地將手往狄拉克的帽子內襲來,但早早就感受到惡意的狄拉克當然已經有所防備,用力地將他的手給拍掉。

「所以呢?你到底要幹嘛?該不會只是演戲演累了,想要拿我取樂吧?」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我個人還蠻享受在自己的角色當中喔,雖然設定稍嫌無趣了點,但在我的演技面前這些都不算什麼。所以問題不出在專業演員的身上,而是沒有劇本就不會即興發揮的臨演。我得想辦法哄這位臨演的男主角開心呢,不然我們的女主角就太可憐了。」

「……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男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喂喂,你戒心也太重了吧,一副我會把你推下懸崖的樣子,我這也是為你好欸,難道你真的想要一直這樣下去?」

狄拉克微微撇過頭。

「……輪不到你來擔心。」

「對啊這真的太好笑了,擔心人質的綁架犯?我人也未免太好了吧。但說真的,身為賭局的發起人,你的表現也真的快讓我看不下去了。欸,」

男子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要不要乾脆投降啊?」

「開什麼玩笑?」

狄拉克用力地朝理應站在他前方的男子推了一把,但卻撲了個空。

「好凶好凶,」早已閃開的男子跳到了他右方,「我沒說錯啊,你不就是因為覺得自己會輸才那麼失望的嗎?不然如果你跟之前一樣有把握,幹嘛要害怕自己會輸掉?」

「這些根本全部都是你自己腦補的吧!」

大吼出聲後,狄拉克激動地喘了好幾口氣。

「唔,還好剛剛廁所附近都沒有人,不然就麻煩了。這裡可不是我免費租給你的舒適套房,隔音效果可沒那麼好。」

男子故意做作地吐了口氣。

「好啦好啦,既然你說不是就不是,好不好?再怎麼說我也不會不尊重別人的想法嘛。但你到底怎麼了,你不告訴我我又怎麼會知道呢?喔,還是你太害羞了開不了口,所以要等到我猜中了才願意承認?早說嘛!我可不是失敗了一次就會放棄的男人。」

「我就說了你不要……」

「喔,原來如此,我懂了,原來這麼簡單啊!」

男子裝作沒聽見狄拉克的聲音,自顧自地放大音量繼續說道。

「你只是覺得寂寞而已,對吧?雖然想要加入我們三個人的話題中,但卻不知怎麼的開不了口,找不到對的時機說話,或是根本就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就算是在這麼熱鬧的環境中,你卻還是渾身不對勁,是吧?」

他冷不防地摟住了狄拉克的肩。

「我懂,我都懂,這就是告白讓人望而卻步的地方啊,所以才需要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氣嘛。一邊是幸福美滿的現充生活,另一邊卻是有可能讓彼此原本的關係產生龜裂的當頭棒喝,像你這樣只是覺得尷尬,不懂要怎麼面對對方、跟對方相處只是基本的而已。喔,我說得太起勁都差點忘了,你還沒說出口就被宣判死刑了呢。不過意思都差不多啦。」

……也許真的是這樣吧。內心掙扎了一會兒後,狄拉克最後還是無力地吐了口氣,由鬱悶而生的煩躁也像被潑了一桶冷水般冷卻了下來。

雖然狄拉克一點都不想承認自己被男子看穿了,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反駁。即便他認為自己比起幾天前心情已經舒暢了許多,他也絕不可能完全恢復事發前的心理狀態。更何況就算鬥嘴鬥贏了那又如何?男子根本就沒有任何損失,然後回到座位上之後,自己還是只能安靜地一個人坐在角落。

「嗯,你真的越來越進步了,從一開始我不管講什麼都會吠個不停,到現在已經能夠好好聽別人說話了呢。」

「……所以你玩夠了嗎?可以回去了吧,不如說如果你已經達成目的了,就不要再繼續用你那副噁心的嘴臉跟他們聊天了,趕快離開。」

「你這樣不行喔,看到問題沒辦法解決就想走人,不就只是逃避而已嗎?就算當不成戀人還是可以當朋友啊,你該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棄了吧?這樣不要說讓我相信綾妤,我連你真的相信她這點都很難相信欸。」

「不然你要怎樣才滿意?我現在就是沒辦法好好面對她啊,難道你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嗎?」

「問題就是要拿來解決的啊,這不就是我們現在在這裡的原因嗎?你現在已經做到了第一步,也就是認知到問題是什麼了,那麼接下來當然就是要跟它直面對決,怎麼可以到了緊要關頭又臨陣脫逃呢?要拿出勇氣啊,勇氣!」

這傢伙果然是把我當成白癡。狄拉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喂喂,你的想法全部都寫在臉上囉,太過分了吧?嗯……好吧,我也不是不懂你不安的心情啦,只是你可以把你對綾妤的信任分一點給我嘛,不管是校慶的時候,還是調查綾妤的時候,我應該早就用行動證明我解決問題的能力了吧?比起那些,你的問題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你要不要自己想想看這個簡單的方法是什麼啊?」

狄拉克雙手抱胸。

「正常人根本就不可能想到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更不用說還要真的照做了。」

男子笑了出來。

「請稱之為超脫常人的框架。不過這次是真的很單純啦,就算是你可能也想得到的那種。唔,好吧,我就不賣關子了,畢竟再不快點回去他們兩個會起疑的呢。對了,就趁著上廁所的時候簡單說明吧,不然如果回去之後再尿遁就麻煩了呢。」

男子推著狄拉克的背,將他帶進了男廁內的小便斗前。

「啊啊,生理需求還是得解決一下呢。首先你想想,現在的問題是什麼?你沒辦法好好跟綾妤說話,對吧?所以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讓你比較容易開口,畢竟萬事起頭難嘛,只要一開始能夠順利對話,後面也會跟著變得順利,也就是所謂的頭過身就過。但要怎麼做呢?除非你真的想讓別人戴綠帽,不然你的失戀都已經是既成事實了,所以此路不通。」

男子故意模仿了電視節目中答錯問題時會發出的特效聲,硬是在他的「簡單說明」中加入了不必要的空檔。

「好啦,腦力激盪的時間結束。所以照這個邏輯,我們就只能從其他地方下手,也就是造成你開不了口的其他變因。想必你也一定也察覺到了吧,那個最大、最明顯的絆腳石,就是這個環境。」

穿上褲子後,男子就直接將狄拉克推向一旁的洗手台,甚至還幫他打開了水龍頭。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觀察過,但班上總會有一種人,內向、不擅長主動跟別人對話,但還是維持著不差的人際關係。這種人有一個特色,就是當他在一群人中間的時候他一句話也不會說,但跟別人——可能是那一群人裡面的任何人獨處的時候,卻都可以很健談。就算你再怎麼駑鈍,你應該也懂我想要說什麼了吧?」

原本皺著眉頭,一頭霧水的狄拉克這時才恍然大悟。

「……所以你是要想辦法讓我跟她獨處?怎……」

「怎麼可能,她可是有男友欸?」

男子用娘娘腔的聲音說完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果然是心靈受創又悶騷的你會回答的話啊。我說你,獨處可不代表要上賓館欸,而且要是做得到那種事,那你以後可能要叫我一聲綠帽大師了。」

「賓館……」

狄拉克臉一紅,回過神來後忍不住罵了一聲髒話。

「哈哈,所以才說你悶騷嘛!總之,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要想辦法帶著那對情侶離開這裡,到一個人很少的地方,接著再把男友給支開,接下來就是你發揮的機會了。一切都由我來安排,你只需要安分地在旁邊附和就好。」

隨著酒吧各種熱鬧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男子又用力地拍了一下狄拉克的背,痛得他挺起了微彎的腰。

「所以抬頭挺胸!好好想想你要怎麼把握那短短的幾分鐘,不要到時候還是那副窩囊樣啊!」

「诶,你們回來了啊,璟彥和我已經把調酒都拿回來了喔。你們去這麼久,我還有點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狀況。」

聽見她的聲音,不知道自己早已回到座位旁的狄拉克忍不住嚇了一跳。不過從語氣聽起來,她似乎沒有因此起疑。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只是雨熙和我兩個人說了一些話而已,所以才會比預期的久。」

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其實,我們的確是有話想要跟你們說。你們接下來有空嗎?」

「有空……」兩人面面相覷,「今天是禮拜五,隔天不用上課,所以是沒什麼關係。你們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不,與其說我們有什麼地方想去,不如說是希望能和你們一起去。能和你們來酒吧我們都覺得很高興,只是比起在這裡喝到醉,能夠留下一些更深刻的回憶不是更好嗎?只屬於我們四個人的特別的回憶。」

「四個人……」

劉璟彥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但綾妤卻在這時突然拍了一下手。

「也就是說,遠同是提議我們來一趟夜遊,對吧?」

男子笑了出來。

「沒錯,不管是去哪裡,我想一定都會很有趣。」

「就像是用飛鏢射地圖來決定旅遊的目的地一樣,這種突如其來的提案給人一種未知的興奮感呢!而且我從來都沒有夜遊的經驗,所以對我來講又是一個新的體驗。璟彥你以前有過在外面待到天亮才回去嗎?」

「呃……有一次四個人去喝酒喝到全部人都茫了,結果就直接睡在店裡……」

「早知道就不要問你了。」

她裝作生氣地鼓起了臉頰,隨後忍不住笑了出來。男子也跟著笑了幾聲,隨後接著說道:

「雖然我們也從來沒做過,不過不要忘了,這裡可是夜晚的酒吧啊,一定有很懂得怎麼在晚上大玩特玩的專家可以指導我們這些新手的。所以除了雨熙之外,我們兵分三路去請教他們,你們說好不好?」

「喔~問別人啊,感覺還蠻有機會成功的,遇到問題的時候果然還是要交給有經驗的人。璟彥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可以,這有什麼難的?這種酒吧不是喝悶酒的地方,人們喝了酒之後都不會太拘謹,只要你把原因說清楚,其他人應該都很樂意回答你。」

「那我們二十分鐘之後再回到這裡會合,報告大家的成果。行動開始!」

「與熙就在座位上慢慢品嘗我們拿回來的調酒,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說完後,她就把其中一個玻璃杯塞進了狄拉克的手裡,三步併作兩步地跟著另外兩人走進了人群之中。

狄拉克一屁股跌坐到座位上後,忍不住嘆了口氣。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己又被排除在外了,而且他知道原因不出在眼罩身上。他將酒杯的杯緣靠在自己的嘴唇旁,一股汽水般的嗆辣感湧進了他的口腔。

琴通寧,他心想。

看日出。這是最後綜合三人得到的資訊所做出的最後結論。

當然,因為狄拉克的關係,一開始另外兩人其實根本就沒有把它當作選項之一,只是男子一聽到綾妤轉述自服務生的敘述後,就馬上見獵心喜般地下定了決心,編出「其實與熙距離預定要拆下繃帶的日子就在下個禮拜,如果只是把它摘下來一下下也沒關係,就當作是事前慶祝」的理由,順利地搪塞了過去。

於是接下來的問題就剩下時間。如果要看日出的話,勢必得等到隔天的清晨,意思就是必須想辦法打發七、八個小時的時間才行。而這時,男子又這麼提案:

「既然我們也不知道中間的時間要去哪裡,要不要乾脆直接去那邊看看?如果就像那個服務生說的,那裡應該是一個幽靜的地方吧,他所提到的山坡應該也可以讓我們休息。能夠在夜晚坐在清澈的河岸,呼吸清澈的空氣,對每天埋首於課業與工作的我們來說,不也是一種很難得的體驗嗎?」

雖然一開始劉璟彥對要在戶外待這麼久感到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被舉雙手贊成的綾妤給說服了。他們在酒吧待到了十二點左右才離開,隨後一路沿著服務生告訴他們的路線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目的地。在一直找不到機會拒絕之下,狄拉克不知不覺地就被五、六杯的調酒給醉地微醺,走路都有點搖搖晃晃的,但男子卻反而說邊走路邊吹風可以幫助醒酒,就扶著跌跌撞撞的他慢慢地走過了寂靜又冷清的凌晨街頭。

真的很冷。才大概走了十分鐘左右,狄拉克的手就已經被凍地毫無知覺,臉頰也因為不時吹來的寒風隱隱作痛。他依舊穿著被男子偷襲時身著的那套方便行動的輕便服裝,除了稍微厚一點、能夠隱藏尾巴的長褲外,他身上的布料可說是毫無保暖的效果。他緊緊抓著頭上的連身帽,努力地阻止寒風從帽子的間隙中趁虛而入,侵襲自己脆弱而敏感的耳朵。

「與熙,你看起來好冷喔,你是不是穿太少了啊?我現在感覺還蠻溫暖的,不然我把我的外套借你好了。」

「不行啦,現在不會冷,脫掉外套不就會了嗎?如果你真的會冷的話,我把我的借你好了。」

「沒關係,我不是很怕冷,我可以把內衣脫下來借他穿。你們應該不會介意我在這裡脫衣服吧?」

拉拉扯扯了好一會兒,最後狄拉克才好不容易搶回話語的主導權,明確地拒絕了他們。持續不斷的爭論只是讓他昏昏沉沉的腦袋更暈、更想吐。

只不過是低溫¬而已,他還可以忍。從夏熱冬冷、連塊枕頭也沒有的房間,到為了接受訓練與實習,無數個被迫熬夜的夜晚,他都咬著牙忍過來了,而這個身體從來都沒有讓這些時間變得比較好過。除了比較突出的運動能力外,它連身體的禦寒功能都沒有提升,更不用說是酒量或其他的適應力了。

畢竟是貓,不是企鵝。他不禁半帶自嘲地心想,但卻想笑也笑不出來。

「對。」

他閉上了眼,以其他三人都聽不到的音量低聲呢喃。

「比起那天,今天已經算很溫暖了。」

依照那名服務生給予的指示,他們在看到一棵顯目的大樹後偏離了主要道路,走進一條被樹木與雜草包圍、凹凸不平的小徑。在左右繞了數個彎、爬過了好幾個顛頗的山坡後,綾妤興奮的反應讓體力有餘,神智卻越來越混沌的狄拉克終於鬆了口氣。

「哇,水好清澈喔!我還以為這麼漂亮的河水一定要到深山裡才看得見!而且就跟那個店員說的一樣,河邊的山坡不像剛剛的小路上有很多小石頭和雜草,地面又平又大,這樣的話,就算我們四個人都躺在上面也沒問題。」

劉璟彥聽到之後也高興地鬆了一口氣,跑向早已站在山坡上的綾妤,雙手插著腰抬頭看向天空。

「與其說這裡是看日出的好地方,不如說這裡是為觀星而設計的吧,不只草地平整的就像有人在整理一樣,就連山坡的角度都剛剛好,我都懷疑是不是以前有什麼在附近蓋別墅的有錢人刻意弄出來的了。」

男子也跟在兩人身後,帶著狄拉克走上了山坡。

「不管以前是屬於誰的,此時此刻都是由我們獨享。不過觀星嘛……」

他看向扶著頭,一心只想往地上躺的狄拉克一眼。

「就我們三個慢慢欣賞吧,與熙看起來酒還沒醒呢,讓他睡一下吧,能夠一路走到這裡也真的是辛苦他了。」

他蹲了下來,將嘴貼著狄拉克的耳朵輕聲說道:

「好好睡個香甜的覺吧。等到醒來之後,你的願望可能就會被實現了喔。就像童話故事一樣呢,哈哈。」

童話……

所以這個故事,從此就能迎來幸福快樂的結局嗎?

還沒能得到答案,狄拉克的意識就已經跌入了酒精與記憶的夾縫之中。

滿點星光的黑夜。

滿地無暇的白雪。

群體聳立的翠木。

還有橘裡透紅的熊熊烈火。

狄拉克手撐著膝蓋,儘管吸入的空氣刺痛著自己的鼻腔,他依舊大口地在雪地上喘著氣。對一年前還是普通人的他來說,低溫中的稀薄空氣更是無比的珍貴,畢竟他才剛不顧一切地在超過五公分的積雪中以全力衝刺了超過五公里。

在路上,不管向誰都好,他不停地祈禱、拜託、懇求,只希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一如往常,現在的自己只是杞人憂天而已,他們會在目的地邊笑邊指著大汗淋漓的自己,明明就是出來玩的,竟然還搞的這麼灰頭土臉,而他則是會賭氣地拿出自己出發前才買的旅遊指南,直到抵達旅館前都不跟他們說半句話。

但自己的拚命,卻只是驗證了最糟、最無情的預感。他發出了自己從未聽過的聲響,腿軟地跪了下來,早已紅透的手又被埋入了積雪之中,儘管它其實根本就已經毫無知覺了。

不行,還不能放棄,努力想啊!他強迫自己思考,硬是撐著自己的腳,難看地站了起來。

對,沒錯,還不一定啊,說不定、說不定……

「即便你的掙扎雖可被理解,卻是徒勞。人類的期望僅是以自身為出發點思考的具現化,昭示著個體的自我,但不具有干涉現實的能力。」

狄拉克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轉過了頭。不知何時開始,一名女子就這麼站在蒼老的松樹前。

「這輛列車的確是今天下午五時十五分從切特羅發車的1315次特快車。它於距今57分鐘前駛抵林西,並於55分鐘前駛離,而在三分四十二秒後,它在離站五公里又四百三十二公尺處因異物阻擋而脫軌,並發生爆炸,導致所有十二節車廂遭到摧毀,乘客全數罹難,其中包括坐在九號車廂內、未與其子一同於林西下車的霍頓·溫特勞爾與繆·溫特勞爾夫婦及其女艾茵,僅有身為長子的狄恩·溫特勞爾生還。」

就像讀稿機一樣。狄拉克——狄恩·溫特勞爾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腦袋一片空白,彷彿那雙藍色的雙瞳有多麼的純潔無瑕,它所射出的視線就有多麼深沉、多麼引誘自己陷入虛無。

「你……你是誰?你到底……」

無視於他的顫抖,女子毫無猶豫地回答。

「對現在的你而言,問題的答案是無謂的,你只需理解我方才所言句句為真。這段以切特羅為始,終於賽姆的鐵路,由於沿路人煙稀少,除假日的來回兩班區間車外,其餘時段都僅有間隔為兩個小時的特快車經過,意即在今日晚間八點至十點的時段內,1315次特快車是唯一一班途經此地的列車。且當你臨時起意打算於林西下車時,距離車門關閉的時間僅剩1.3秒,因此無論如何你的父母與妹妹都不可能在當時及時下車,因此必然會遭遇發生於半小時前的脫軌事故。」

事實。

客觀、清楚且嚴謹,甚至涵蓋了大量詳細的資訊與數據,卻形同撬開狄恩的記憶,令模糊的無數希望收束成殘酷的唯一。

無所遁形。無法逃避。當下車前拋下的最後一句話浮現在狄恩的腦海時,宛如脫韁的野馬般,他衝向了火窟。

「飛蛾撲火。如果以人類的話語形容你的行為,我認為相當合適。即便目前距離爆炸已經超過三十分鐘,火災中心的溫度依舊超過兩百度,遠超人的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早在狄恩踏出第一步前,女子就已經飛快地從後方抓住他兩側的手臂,抑止住他向前的動能。不管他再怎麼掙扎,他的全身依舊被女子控制在身前,文風不動。

「放開我!」

聲嘶力竭的吼聲在寬闊的樹林間產生了陣陣回音,但女子依舊恍若未聞。

「而正因為如此,你如今的行為才顯得如此無謀。即便不考慮數百度的高溫,單論爆炸當下所產生的巨大衝擊以及足以令人窒息的濃煙,車內乘客的生還機率便趨近於零。即便如此,你依舊不願意理性地考量得失嗎?」

「我說,放開我!」

狄恩突然用力地將頭向後一頂,打算給予女子的下巴一記重擊,並趁機掙脫。然而不知為何,他最終卻重心不穩地跌入了積雪之中。

「儘管我不理解你的行為是否只是為了將自己的無力遷怒於我,但無論如何,你都不可能達成目的。我對你的意圖瞭若指掌。」

女子就站在狄恩倒下的身軀旁,淺藍而冰冷的視線依舊冷漠地俯視著他。他蠕動著受到撞擊而劇痛的背和手臂,努力地拖著自己的全身,只為了想要更靠近列車一點,然而他的身體卻似乎像斷了線的人偶般,沒有任何能夠自主移動的動力。

「剛才的敘述及分析對於擁有一般常識的人而言理應是易於理解的,因此更讓我無法理解你不顧一切的拚命。即便得失判斷並不是人類唯一的行動準則,但當性命被置於其中一端時,天平會向另一邊傾斜的機率應該是很低的……」

用盡身上剩下的最後一絲力氣,狄恩死命地抓住了女子的腳。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你是惡魔嗎?」

「在人類的部分文化中,惡魔似乎有著與人類訂定契約的印象。從契約的邏輯性及合理性考量,你的比喻的確可說是合適的。」

看著無力地懸掛在腳上的手,女子蹲下身子,毫無情感地與狄恩四目相接。

「也許……跟你與其他罹難者家屬稍微不同的經歷有關,特別是在細思你提前下車的原因後,這種可能性就顯得更加鮮明了。」

不只是撬開而已,她甚至要讓它曝屍荒野。狄恩的瞳孔因漸漸膨脹的恐懼而放大,卻依舊無法阻止女子無情的審判。

「身為溫特勞爾夫婦進入晚年所產下的子嗣,艾茵·溫特勞爾被兩人視為掌上明珠,獲得與一般幼童相比更多的關注,然而卻引起身為兄長的你內心的些許波動。對年長逾十歲的長子而言,年幼妹妹的出現明顯使你的情緒趨於不穩,事實上,儘管未有較長時間大規模的齟齬,以艾茵·溫特勞爾的出生為分界,你與家人的相處時間自此急遽減少,並大量地被轉換並花費於同儕身上。依據哺乳類所共有的親子關係推測,如此的轉變很有可能與親密感高度相關。當父母的注意力集中在年幼而新生的孩子身上時,較為年長、卻未完全成熟的子嗣受到的關注便會被大量分散,內心因此容易產生不平衡與疏離感。

而最大的例外就是定期的家庭旅遊。即便與父母間的關係不若以往親密,你依舊在過去兩年順利地度過了與他們共處的七天七夜,甚至主動幫助父母照顧幼齡的妹妹。如此的折衷多少代表著為了家庭和諧的犧牲及妥協,卻也無形中因隱忍而累積了更為龐大的壓力,成為了衝突發生的遠因。對於今年即將高中畢業,打算繼續升學的你而言,大學聯合招生考試的失利無疑造成心情上的重大打擊。即便一同參與旅遊的最大目的便是為了重整心情以準備來年的大考,事實上你的情緒卻未因此變得較為穩定,反而是因和樂融融的出遊氣氛而更加浮躁,最終便因發生於車廂內的一次意見不合而全面引爆。於是,你於倉促下車前拋下的最後一句話便一語成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最後:」

『你們就三個人開心地上路吧!』

「求求你……」

狄恩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發出了細若蚊絲的哀鳴。

「別再說了……」

他搖著頭懇求,但唯一的回答卻是女子無私的鐵面。

「即便以因果關係而論,你的所作所為無法影響事故的發生與否,然而身為唯一的倖存者,你卻在極度的悲痛之下將三人突如其來的死訊歸咎於己。這從單純的理性來看毫無道理,然而人類擁有的複雜情感卻令此成為可能。後悔、愧疚與補償。單向的時間軸無法倒轉,自責與罪惡感的迴圈卻不斷於你內心逡巡,促使你著急地意圖填補失去的空洞。為何所有人皆死去,僅有自己苟存?疑惑與悲慟動搖了你心中對於自身性命的價值,使得天平逐漸傾斜,最後令你做出了瘋狂的決定。不成功,毋寧死。脫離了選擇與代價的框架,我想這是對你不顧生死的行為的最佳……」

響徹雲霄的哭號。

在女子錯愕的注視之下,狄恩經歷了也許是自嬰兒時期以來最驚天動地的一場大哭。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記得,只有不停汨汨流出的淚水,直到乾涸。無力與恐懼,嫉妒與悔恨,正面與負面交雜的情感,似乎終於迎來了遲來的解放。不是引頸企盼的救贖,卻是最赤裸、最深刻烙印在人格中的昇華。

事後,狄拉克才知道他大概在雪地中蹲了超過一個小時,最後甚至氣力放盡而失去了意識。不過那也是他見到薛丁格大姊之後的事了。而那時,女子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雖然很不爽,也不是要幫她說話,但我可以肯定她不是為了在你的傷口上灑鹽才說那些鬼話的。」

在那之後,薛丁格大姊把關於女子——拉普拉絲的魔女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在狄拉克下定決心要加入組織後,她說出了她的看法。

「她的行動一定有著明確的目的,就像她讓火車出軌一樣。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麼算盤,但她有可能只是不想讓你就這樣死掉。當然直接把你打昏最簡單暴力,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看過她動手,也許她不擅長做這種事也不一定,所以她跟你說話的原因可能只是單純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避免你真的衝進大火裡。」

也許……真的是如此吧。看著薛丁格大姊凜然的臉龐,狄拉克不禁猜想,或許她也有一個跟自己類似的過去吧。正因為是如此的寒冷,如此的毫無救贖,她才不得不露出痛苦的表情,硬是撐著自己滿是傷疤的身軀,一直試圖在魔女做出下一個殘忍的行徑前不顧一切地阻擋她。

眼前的鏡中照出了狄拉克的雙耳和尾巴。不,我們才不是貓。貓根本不懂什麼是寒冷。如果只是低溫,牙一咬就撐過去了,至少還可以期盼冬去春來的溫暖。但已經失去的事物是不會循環再生的,就像那道刻骨銘心的創傷一樣,從未消失,並不停地提醒著主人它的存在。

希望早就遠離我們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再怎麼熊熊燃燒的大火,也無法消融的淒冷。

沒有星光的黑夜。

狄拉克突然感到一陣頭痛,下意識地坐起了身。地面粗糙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將手舉到了鼻子前。是青草的味道。

「雨熙,你醒了啊!你醒得真剛好,我正好在想要叫你起來了呢。」

是她。狄拉克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睡著前的情況,將意識拉回了現實。

寂靜無聲。除了淡淡的流水聲外,整個環境似乎又比他失去意識前更加的幽靜。正當狄拉克想問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們呢?」

「嗯?你是指璟彥和遠同嗎?他們去買酒了喔。」

「買……酒?」

狄拉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不禁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在想,我們不是才喝過嗎?為什麼又說要喝。嗯……其實我也蠻想問這個問題的呢。簡單來說,就是他們兩個人其中一個覺得有點口渴,另一個人就問要不要去我們剛剛有經過一家的便利商店買啤酒,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所以……現在只剩我們……」

「對啊,雖然一開始只有遠同一個人去,因為璟彥擔心我們兩個單獨待在這裡可能會有危險。可是遠同好像買了不少,而且提到一半的時候袋子還不小心破了,所以就只好打電話拜託璟彥趕快跑去幫他拿。不過說起來,他們也去了蠻久的,應該差不多要回來了吧。」

狄拉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這就是男子說的「想辦法」嗎?他竟然真的想辦法讓自己跟她獨處了。

但……

「說起來,這是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呢。這是個讓我們彼此更了解對方的機會,畢竟其實我們也才認識不到兩個禮拜嘛。」

她突然握住了狄拉克的手,讓他嚇了一大跳。

「什麼都可以喔,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呢?比方說像大學的事啦,或者是家人,任何你感興趣的事都可以問喔,反正也沒有其他人在嘛。」

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但狄拉克的腦袋依舊一片空白。

「……」

「暫時想不到也沒關係,不然我先問好了。與熙覺得第一次的喝酒體驗怎麼樣?算蠻新奇的體驗吧?」

「……嗯。只是,頭……」

還沒說完,他的太陽穴又突然感到一陣疼痛,讓他忍不住手扶著頭。

「喔,那的確是一個有點討厭的副作用呢。雖然嚴重的程度也算是因人而異吧,像璟彥就算前天喝了好幾罐啤酒,隔天也還是可以正常上課。不過如果會宿醉得很嚴重也許他就會稍微收斂一點了吧。」

她不禁露出了苦笑。

「真的辛苦你了,頭痛真的很不好受。只是至少睡了一覺之後頭腦會變得比較清醒,也會覺得清爽很多吧。」

清爽……嗎?狄拉克突然感到有些五味雜陳。我有多久沒有這種單純而輕鬆的感覺了呢?他不禁抬起了頭,夢中的那片夜空彷彿浮現在他的眼前。

而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把話說出了口。

「我,做了一個惡夢。」

她似乎對狄拉克突如其來的回答感到有點意外。

「唔,頭痛和惡夢,這還真是個糟糕的組合。那個惡夢很恐怖嗎?」

「……恐怖嗎?也許吧。但比起恐怖,更多的是痛苦,因為它逼我不得不想起往事,想起我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的那天。」

「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抱歉,我……我不是……」

聽到她突然變得有些驚慌失措的語氣,他反而不禁笑了出來。

「沒關係,謝謝你。其實也許我早該走出來了。明明早就下定決心要向前走了,結果卻還是做了這種夢,代表我始終都活在過去吧。」

狄拉克不禁將雙手垂在了地上。說得也是,我會做這個夢,也許就代表我一直都在欺騙自己吧。我的決心,我的努力,都只是為了對魔女的殘忍復仇而已,也因為對她的憤怒,才能讓我走到現在。

守護?希望?那只不過是我維持自己的人格不要崩潰的面具而已。我早就已經不是那個會相信好人會有好報的天真小孩了。從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這種資格了……

「我不這麼覺得喔。」

即便依舊看不到,狄拉克還是驚訝地抬起了頭。

「過去啊,對人是很重要的。不管是開心的、感動的,還是傷心的、生氣的,甚至是幸運的、意外的,都是人的一部份。很多人都說要忘記煩惱,正向思考,不要去想負面的事情,我想這樣應該真的可以讓人更快樂吧。可是啊,有些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因為它們就是你。因為有了這些過去,我們才是我們。也許過去給了我們遺憾和缺陷,但它也造就了我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給了我們未來。」

她輕輕地牽起了狄拉克癱在地上的手,看向了遠方的山丘。

「所以我覺得啊,雨熙的夢代表你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不管是刻骨銘心的痛苦、不甘心的淚水,還是為此所做出的覺悟,都依舊深刻地烙印在你的心裡。與熙難道覺得自己從那之後都只是行屍走肉,一直都渾渾噩噩地活著嗎?」

他握緊了牽著自己的手,緩緩搖了搖頭。

「那就不用擔心啦!」

她露出彷彿要一掃陰霾的燦笑。

「還會回想起過去不是因為你的軟弱,是表示你很在乎,畢竟有誰能夠一直保持堅強呢?稍微停下來回顧自己一路走來的足跡,才能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對的啊。只要最後的最後,能夠看到自己想要看見的風景,那這一路上的徬徨與迷惘,也似乎都只不過是帶領我們走到終點的路標而已。就像我們一路走過的顛簸的山坡一樣。啊,來了!」

她突然大叫了一聲,隨後便興奮地向狄拉克喊道:

「雨熙你快點把繃帶拿下來!是日出!太陽要升起來了,需要我幫你嗎?」

在混亂與猶疑之間,狄拉克最後還是依她所言,笨拙地拆下了頭上的繃帶。反正是那傢伙自己說可以拆掉的,那我又何必想那麼多……

「啊……」

即便對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狄拉克來說,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刺眼,但他卻反而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真的好美。」

似乎是為了補充狄拉克的感受般,她驚嘆地說道。

「我也是第一次現場觀賞日出,這種視野的開闊感和震撼感跟在電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翠綠的山丘,流動的河水,都因為柔和的曙光而勾勒出了若隱若現的輪廓,還有這片被漸層渲染的天空……啊,不知道璟彥跟遠同現在到底到哪裡了,一整晚的等待就是為了這個瞬間啊。」

但不管周圍的景象再怎麼唯美,狄拉克卻從未將目光從光芒的中心移開。

就像五芒星一樣。無限條黃色的微光向外散發,在越漸微弱的尖頭之外,也一併染黃了一整片的山頭和平靜的河面,就像是拿著兒時畫太陽的黃色蠟筆,整片地塗抹在眼前的任何一個角落。

但這一切的源頭,卻不是畫中的黃色圓圈,而是毫無雜質,僅有一片純白的亮點。彷彿是在那遙遠的彼方,一切路途的盡頭之處,累的精疲力盡,只能低頭撐著膝蓋的旅人,在抬頭的瞬間映照在瞳中的景色。

這就是我們跨越重重困難最後抵達的終點嗎?

「綾妤……」

「嗯?」

狄拉克不禁伸出了手。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問得出口。

「終點……我真的能夠這麼相信嗎?在那裡等待我的,不再是只能絕望地蜷縮身子、永不見天明的陰影,而是可以昂首挺胸,懷抱幸福的未來。我真的能夠這麼篤定地相信嗎?」

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為什麼你能夠這麼確信呢?為什麼在知道我經歷了這麼多的茫然與迷惘後,你還願意相信我能夠一直朝著那道光芒前進呢?」

「相信我,你會的。」

她突然走到了狄拉克身後,兩手扶著他的肩,將嘴湊到了他耳邊。

「直到找到為止,你都不會停下腳步的。不論流下了多少淚水,感到多麼的無助,在迎接黎明之際,你都還是會睜開雙眼,望向遠方的天空。」

「因為那就是你獨一無二,最真實的自己啊。」

「喂喂,你們也貼得太近了吧,這樣璟彥他看到會生氣喔。趁他還在爬最後一個山坡,趕快藏一下啦。」

趕緊從狄拉克身上離開的綾妤馬上轉過了身,手插著腰。

「什麼藏一下啦,這個玩笑可不好笑喔。還有你們真的太久了啦,搞到太陽都升起來了,我們不就是為了看日出才來的嗎?」

「哈哈,抱歉抱歉,那真的是不可抗力,我也就算了,還連累到璟彥真的對他很不好意思啊。」

男子走到了狄拉克身旁,看著眼前的景色喝了一口手上的啤酒。

「怎樣,還可以嗎?」

「……嗯。」

看著越發明亮的朝日,狄拉克知道,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是嗎?」

看著他那張彷彿被淨化般的堅定臉龐,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笑。

「那真是太好了呢。」

4

「難忘的景色……嗎?」

望向遠方的朝日,我不禁閉上了雙眼。

「嗯?你說什麼?」

後方突然傳來貓女困惑的聲響。我忍不住吐了口氣。

「我的自言自語毫無重要之處。相較之下,你的尋找是否有收穫顯得重要許多,畢竟任何掉落的物品都有可能成為關鍵的線索。」

聽到這裡,貓女忍不住站到了我身前,一臉不滿地瞪著我。

「既然是這樣,那你幹嘛還一直往那邊看?總不會是真的想要看看所謂的日出美景是什麼吧?」

「我想以你對我的了解,已經足夠讓你排除這種可能性了。」

她雙手抱胸。

「以我對你的了解,如果是沒有意義的舉動,你根本就連做都不屑做。」

我這時才第一次將視線聚焦在貓女身上。比起以往,她似乎更能抓到重點了。

在前一天離開酒吧後,我很快地就和貓女道別,早早回到家中,就是為了提前兩個小時起床,能夠準時於預計的日出時間前抵達目的地。考量到高中第一節課的上課時間及搭乘計程車回到學校必須耗費的十五分鐘,我必須運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找出能使調查繼續進展的所有資訊。

「說到這個,既然我們會來這裡只是因為綁架犯跟那對情侶來過,那我們為什麼要特地在清晨的時候來?有沒有看到日出一點都不重要吧?」

她手插著腰,臉上受不了的表情暗示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你的觀點並非毫無道理,卻也沒有切中要點。首先,這裡跟大學內部不同,只不過是杳無人煙,除了陽光外沒有任何光源的偏僻之處。假使我們與前幾天一樣在晚上進行調查,要不了一個小時周圍就會非常昏暗,走過剛才那段顛簸的陡坡也相對危險。我想犯人一行在來到此處時,多半有使用手機當作手電筒,或者是當天的月光相當明亮,否則應該很難抵達這裡。當然,這都是對一般人類而言,對組織成員特化的身體平衡能力來說,這種程度還不至於成為阻礙,這一點我們剛剛就試驗過了。」

貓女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就算實際上可以,閉著眼睛走山路還是很恐怖,更何況那傢伙說不定還有逼狄拉克喝酒。喂,那對情侶真的不是共犯嗎?一般人不可能注意不到這件事有多奇怪吧?還是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真的來這裡?」

「在做出假設前,請將當時的狀況一併納入考量。首先,那對情侶多半也有喝酒,再加上剛從喧鬧的環境離開不久,即便自己的神智足以克服地形,也不一定能如清醒的旁觀者一樣注意到當時的情況。當然,除去雜亂無章的過程,你的懷疑並非毫無可能,但兩種假設的可能性不但低,而且對現況都毫無幫助,畢竟這起事件從一開始,資訊就是調查中最缺乏的要件。」

我忍不住呼了口氣。

「雖然如今來看,這個地方能帶來的線索也極其有限。」

「所以你才開始做一些奇怪的事嗎?」

我聳了聳肩。

「我承認這對調查沒有直接的幫助,也無法找到任何有效的證據證明任何事。但從以往眾多未解答的疑問中,我多少可以確信這件事與一般的社會案件不同,甚至也不如結構嚴謹的推理小說有著眾多明確的一對一關係,而是顯得更為無序。因此在毫無頭緒的現在,我才會試圖從其他方向著手:例如犯人為什麼會帶著人質來到這裡。」

貓女雙手一攤。

「就算是這樣,難道多看幾眼日出就會懂了嗎?說到底,帶人質跟另一對情侶夜遊什麼的,完全是亂七八糟,知道他在想什麼才奇怪。這種莫名其妙又脫離常理的舉動,如果不是當事者親口說出來的話,根本就永遠也不可能會懂。」

「就像你一樣。」

她突然收起了一副受不了的態度,黑色的雙瞳緊盯著我。

「才過了一個晚上,你應該不會已經忘記你說過的話了吧。」

我閉上眼,緩緩搖了搖頭。

「對你做出如空頭支票般的承諾沒有意義。單純只是因為這並非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才暫且擱置。」

「你確定不是想混過去?算了,不管你再怎麼顧左右而言他,我都不可能會忘記。」

貓女索性將連身帽一扯,露出了頭頂極具標誌性的一對雙耳,隨後輕輕地甩了甩頭,飄逸的頭髮反射著日出的光芒。

「你最好老實回答。假使你有任何一絲想要敷衍的念頭,就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的身分。就算我不像拉普拉絲視人命如草芥,你也不要以為我什麼都做不出來。」

對於她的威嚇,我只是陳述事實般地回應。

「我完全不會懷疑這點,畢竟我已經親身經歷過了。」

「那你就好好證明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將似乎早已呼之欲出的話吐出了口。

「我完全無法理解你。早在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了解到,就算我見過的人比起一般人類多再多,我也沒有辦法從記憶裡找到跟你一樣的人。奇怪的說話方式,莫名其妙的行為舉止,還有亂七八糟的生活習慣,每一個都詭異地讓人無法形容。但那對一個月前,下定決心要跟拉普拉絲決一死戰的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畢竟你再怎麼樣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只能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類而已。可是當我從昏迷中醒來後,一切卻都結束了。」

她閉上了眼,緩緩垂下了一直緊繃的雙肩。

「不管是拉普拉絲的意圖,德布羅意突然改變的態度,還有你所做的一切,全部都讓人搞不懂。但你卻還是一副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繼續擺出你一貫難以理解、也從來就沒有想讓人理解的調性,像是在打臉自己一樣,一頭栽進你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事裡。」

她抬起了頭。

「回答我,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前一秒還極度厭惡與人相處的你,下一秒可以拿出完全自然的態度,流暢地與人對答?正常的你,不正常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巧合。

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月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魔女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即便除此之外再無解釋,如此的偶然還是令人感到一絲無名的惡意。

我沒有回視貓女的雙眼,而是又將頭轉向了完全浮出山嶺間的朝日。

「何者為真。這對你而言是如正確與錯誤般的二元問題嗎?」

她愣了一下。

「不……不然呢?難道有什麼東西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嗎?還是你想說兩個都是真的?怎麼可能?」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身為組織的一員,你對於可能性的認知太過狹隘。人類並非機械,擁有的情感具有層次性而無法僅靠單純的一個概念解釋。事實上,你們會反抗魔女的原因不就是因為她不明白這點嗎?」

有如被講到痛處般,貓女忍不住緊咬自己的嘴唇。

「難道你就要因為這樣,要我接受你那種矛盾的狀態是合理的嗎?」

我搖了搖頭。

「真實。那對於每個人而言,都是由過去所累積的絕無僅有的自我,但正因為如此,它也並非是永久而恆常不變的。隨著時間逝去,未來來到現在,而現在則成為過去,意即在自我的大石上,又不自覺地多了一分或淺或深的鐫刻,使得人們有時在回視以往的自己時,會赫然發現其間的不同,而產生正面及負面的各式感受。然而改變並非重生,刻痕不是可任意抹消的塗鴉,不會互相覆蓋,而是彼此疊加。你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不過就只是兩道不同的痕跡,僅此而已。」

「改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她一臉意外地看著我。

「你沒有必要這麼驚訝。即便我無意跟你辯論何謂正常,但事實上,我現在展現的人格特質的確不可能是一個未經教育、只不過四、五歲的孩童所擁有的,所以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所轉變應該是最合理的解釋。那麼既然如此,我自然有一段時間是用你所謂『正常』的方式與他人相處。」

「但四、五歲……就算你以前是個正常的人,但誰會記得那個時候的事?一個小時候很活潑、長大後變得文靜的人,也沒辦法突然想變就變成小時候的樣子啊?除非……」

她因思考而睜大的瞳孔逐漸聚焦,最後一副不可思議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只是緩緩閉上了眼。

「如果是記憶穩固、心智也有一定成熟度之時的舉止,自然就還會留在人的記憶之中。如果再加上人的性格最容易被形塑、改變的時段,那就會是被稱呼為青春期的時期,以學齡來說就是國、高中左右。而對這個年齡的少年少女來說,會大幅影響人格的因素大多限縮在其中幾種。」

她突然向後退了一步,不自覺地抿起了嘴。

「所以真的是……」

「不管你心中所想與事實究竟有多少出入,多半都相去不遠,畢竟不管是否曾經身為學生,你應該多少可以理解尚未完全成熟的心靈身處於團體生活中的特殊與不確定性。」

她放大的眼睛逐漸縮小,最後眼皮也緩緩垂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舉起手制止了她。

「你無須道歉,畢竟我無法控制你意欲繼續深入的想法與好奇心。但我認為更詳細的細節對你而言無關緊要,所以如果可以,那我希望這個話題可以在此告一個段落。說到底,即便我曾向你做出回答問題的承諾,最終的決定權依舊操之於我個人的意志。」

「……我知道了。」

即便如此回答,她還是露出一副沉重的表情,垂頭盯著眼前的地面。我也不再發聲,只是安靜地原地坐了下來。

一陣冷風突然從河岸的方向撲鼻而來,吹得整片的草地都因此而向山坡的另一側彎身。由於身穿厚重的大衣外套和棉質長褲,我僅僅稍微閉眼以避免寒風刺激我的淚腺,但貓女似乎並非如此。

她的打扮依舊與前幾天相同,一件目視之下不是特別厚的帽T,以及似乎是以方便行動為主要目的的薄長褲。雖然並非特別明顯,但從她一些細微的肢體語言還是可以看出她此時此刻的裝扮並不足以禦寒。

「如果你的疑問已經結束,那麼我想應該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貓女突然轉過了頭,似乎一時之間還沒有進入狀況。

「什麼……」

「僅僅只是作為參考之用。昨天你在酒吧時曾說過,魔女向你大略說明過她那天出現在我家的目的。最後她雖然沒有得到答案,但在一連串的討論過後,她決定要將她身為非人的能力告知於我。我想若你能再向我詳細說明一次這副組織所賦予的身體究竟具有什麼特性,也許能夠幫助我重新整理目前所擁有的資訊。」

「……是無所謂,雖然我覺得你應該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雙手抱著膝蓋,跟著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第一個當然就是被強化的各式運動機能,包括全身的爆發力、耐力與柔軟度,我們都會擁有比奧運選手更好的身體條件。但那僅限於身體素質,不代表我們的身體從此就變成永遠不會老化的怪物,所以還是需要鍛鍊,只是訓練量大概就跟一般有在上健身房或慢跑的人差不多。再來就是跟貓有關的特化,例如比較尖銳、可以稍微伸縮的指甲,還有跟貓同等的聽力和夜視力。所以對我來說,手電筒之類的東西沒有什麼用,像是剛剛的夜路我就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對於視力被限制的狄拉克而言,夜視力在這兩個禮拜間應該是毫無用武之地。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嗎?」

「跳躍力或敏捷性之類的。不過這些基本上也幫不上什麼忙……」

說到一半,貓女突然緊閉雙眼用力地搖了搖頭,隨後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現在的我可能沒有立場這麼說,但如果你是為了我才轉移話題,那你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

「這是你的誤會。我沒有理由提出毫無意義的問題,也沒有為你這麼做的動機。」

「但……」

「但就算真是如此,你也沒辦法釋懷嗎?」

看著我不帶感情向她直視的雙眼,貓女不禁下意識地迴避。

我嘆了口氣。

「假使這就是你聽到我的答案後會產生的情感,那麼你當初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問出這個問題的呢?你的心中究竟預設我會做出什麼樣的回應?」

「……我也不知道。」

她忍不住將臉埋進了雙腿之間。

「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這項事實太過合理而人性化,讓你感到很驚訝嗎?」

她環繞著膝蓋的雙手似乎又抱得更緊了。

「不……」

「不過說到底,這也不是我最大的疑問之處。對你而言,得知我行為背後的原因到底有何意義?合理也好,不合理也罷,都無法改變任何已發生的事實。一個你意料之內的答案能使你釋懷,更為專心致志地面對自己訂定的目標嗎?反之,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會讓你重新評價我的存在,進而增進我們的合作關係嗎?還是這只不過是你一時的……」

微笑。

看著她,我不禁停下了口中的話語,在心中緩緩吐了口氣。

「果然,待在你旁邊,想不冷靜也難啊。」

她露出了我看過最平靜,卻也是最不容置喙的表情。

「不過至少,你跟她不一樣。雖然有的時候我都會覺得你只是更奇怪一點的她而已,但果然本質上還是完全不同。」

「要確認我和她的異同……這就是你這麼執著的理由嗎?」

「我也沒辦法確定,但也許就像是你說的這樣吧。」

她將雙手撐在身後,朝著由藍至黃的漸層天空仰起了頭。

「人性。這就是我們和拉普拉絲的不同,也是不管她再怎麼全能也無法擁有的東西。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經過了怎麼樣的心路歷程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不管怎樣,那都不只是冷血的計算,而是更有意義、更有價值、也更能讓人理解的事物。」

「理解……嗎?」

貓女忍不住莞爾一笑。

「我大概是吃到你的口水了吧,竟然用這麼抽象的方法形容。仔細一想,其實這真的是既單純又重要的東西。如果是前幾天,我根本就想不到自己會用這樣的態度面對你吧,因為那個時候我滿腦子就只是想要套你的話,全身都對不照牌理出牌的你充滿了戒心,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假的一樣。」

她突然坐起了身,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看向了我。

「我想,這就是信任能夠帶來的改變吧。」

「……原來如此。」

停頓了好幾秒後,我不禁閉上了雙眼。

這就是我尋找已久的答案。

「怎麼了?你差不多要去學校上課了嗎?雖然繼續待在這裡的確是沒什麼意義了,但現在過去的話,大概七點就會到了吧,不會太早嗎?」

看著站起身的我,貓女如此問道。但我只是搖了搖頭。

「不,現在這個時間剛好,畢竟我本來就預設要花費一些時間才能得到真相。」

「真相?這裡已經……」

「從你身上。」

一瞬間,錯愕與心虛交織的沉默籠罩在已然無風的草地上。

貓女睜大著雙眼。

「……你到底……在說什麼?」

微微地吐了一口氣後,我才開始了獨白般的說明。

「早在這個星期的一開始,你的態度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厭煩、毛躁、五味雜陳交錯,對於一個月以來面臨過多意外而有些心力交瘁的你而言,似乎再合理不過,然而,卻還是有關鍵的不對勁之處。正因為如此,我才私底下向德布羅意確認了一件事。肩負監視魔女的責任在身,早在三個禮拜前,他就藉由任務之便跟我建立了連絡關係,儘管我那時還有點排斥,沒想到卻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在不被他發現我真實目的的前提之下,我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薛丁格在他眼中是什麼樣子。他回答我你是個很積極、也非常認真的人,儘管有的時候顯得太過嚴肅,但毫無疑問是個好人,因為你對待下屬,最起碼會直接面對面接觸的有代號的成員們都十分的關心,畢竟他們或多或少都因為魔女而有著心理創傷,而你也相當顧及他們的心情,時不時會找他們私下說話,是個細膩又親切的上司。」

「德布羅意對於你的評論與我對你的理解大致上並無出入,但也因此,讓我更加覺得異常。儘管有時舉止粗魯,但內心卻相當纖細,這樣的你在下屬失蹤時,卻幾乎沒有表現出一絲擔心的態度,這顯然是不尋常的。雖然我不清楚狄拉克在你心中占有怎麼樣的地位,但至少在德布羅意的描述中絕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陌生人,既然如此,這樣的感受應該不至於薄弱到會被煩躁感完全蓋過,以致於讓我完全無法察覺才對。」

「當然,我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你心中那些複雜的情緒是不是真的大到讓你連擔心他的餘力都沒有,所以我才必須重新檢視現況。這也是我為什麼遲遲沒有開口的原因,因為我必須確認我所注意到的這項事實究竟跟這起事件是否真的有所關聯,還是單純是我多慮了。而多虧了和你的談話,我注意到了,最單純卻也是最容易忽略的矛盾之處。」

「信任。就像你剛才說的,你在一開始對我充滿了戒心,這點並不令人意外,畢竟說穿了,我在與你見面三次以內,就莫名地剝奪了你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甚至沒有對你做出任何解釋,不用說是戒心,產生敵意也許都不為過。但如果你會這麼想,那為什麼組織的其他成員不會呢?畢竟他們甚至還將成員被綁架的重大任務交付予我。」

「德布羅意所使用的公司的比喻這時就可以很適當地形容這件事的怪異之處。當一間公司遇到了嚴重的生存危機,內部人卻又無法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法時,如果不想辦法將公司的所有權賣出,就必須想辦法找人來解決問題。而不管有沒有成為公司的救星,這位新來者在面對難題前,首先都會被賦予重要的職位,也就是成為公司的一員。如此一來,他便能擁有很大的決策權,而且更重要的是,與公司全體坐在同一艘破船上,成為同甘共苦同志的他,才能獲得屬下的信任。」

「的確我說過,將這件事交給我處理從選擇與代價的層面來說是合理的,畢竟我身為知情者,相比起一無所知的外人,組織不需要再額外負擔被發現祕密的風險。但現況是完全不同層面的問題。即便只是毫無根據的感覺,面對一位打從心底無法信任的人時,無論對方的能力如何,人是很難放心將重要的事物交付予他的。所以,貓女……不,以量子物理學家為代號名,以對抗魔女為宗旨的組織『薛丁格的貓』的領導者,」

「可以請你告訴我剛才的分析到底哪一個環節與現實不符嗎?」

從說明的一半開始,貓女就已經不再正面迎向我,而是微微地側身,以瀏海阻擋了我看向她雙眼的視線,直到現在依舊低頭沉默著。由於我原先就不期望她會在聽完後就馬上將一切全盤托出,因此我也回過身,靜靜地看著山坡下流動的河水。

「……回答我。」

聽見她極度壓抑而細微的聲音,我轉過了頭,只見她又蹲了下來。

「這些全部都是你安排的嗎?從前天、昨天到今天,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要逼我說出真相嗎?」

「的確從前天開始,我就一直設法要找出你隱藏的秘密,但畢竟雖然機率很低,我還是不能百分百肯定繼續以現狀調查下去不會有結果,再加上為了避免被你察覺異狀,我才先順著原先的方針,並想辦法從你的口中找出關鍵性的證據。而我不得不承認,此處是一個非常適合與你談話且不會被打擾的地方。」

她以冷笑般地聲音回道。

「說的那麼好聽,不就是套話嗎?不過那也無所謂,反正這本來就很像你會做的事。重點根本就不在那裡。」

她突然抬起了頭,以燒灼般地雙眼直瞪著我。

「所以你剛剛跟我說的那一切都是假的嗎!」

面對她聲嘶力竭的嘶吼,我只是緩緩閉上了眼。

「很抱歉我無可奉告。」

突然間,我的身軀感受到一股從前方而來的巨大衝擊,接著就像是無力的人偶般向後傾倒。

「你……」

彷彿在為接下來不需縫合的手術做準備般,一道鮮紅如同記號劃過了我的脖子,傳來的劇痛也使我忍不住蜷縮起自己的四肢。

儘管我閉著一隻眼強忍疼痛,但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我的右眼依舊清楚映照出她與頭髮同色的雙瞳,已不復見前一晚的清澈。

與校慶後我見到的她如出一轍。

在這份殺氣面前,掙扎有多麼的徒勞與無力,性命似乎就顯得多麼的脆弱,多麼的毫無價值。

我深吸了一口氣,以淡淡的語調吐向那張,看似以堅不可摧的狂怒武裝的臉龐。

「但,你是不會這麼做的。」

突然間,從脖子傳來的刺痛感消失了。

而不知不覺間,她眼角噙著的淚水也緩緩流了下來。

在那之後的十分鐘內,貓女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山坡下,一個人默默地看著遠方的朝日。她並沒有情緒潰堤地大哭,也沒有陷入情緒失控,只不過是擦著眼角的淚水,時不時低頭望著自己早已不再隱藏而拖地的尾巴。

而一直到她再度開口後,站著的我才再度睜開了雙眼。

「你覺得對一個組織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聽著她漸趨平靜的聲音,我也如配合般地回答道。

「視情況而言,有可能是制度,也有可能是紀律。但我想這都不是你的答案。」

「當然是信任。上司信任下屬能適當地處理交代的任務,下屬信任上司會好好地對待員工,而同事間相信彼此並互相幫助,如此一來大家才能一起向前進。但卻沒有人要相信他。相信還不到二十歲就失去所有家人的狄拉克只是單純的受害者。」

「……我想你應該不是指他進入組織的原因吧?」

她搖了搖頭。

「就是指他這次被綁架。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的疑點很多,而且明顯到就算是調查毫無進展的組織成員們都察覺得到的程度。為什麼明明我們的體能條件這麼好,還會被綁架?為什麼明明他可以把眼睛看到的所有東西傳過來,傳來的卻是一堆破碎又沒什麼用的資料?這個世界上明明就只有拉普拉絲知道我們的存在,那又為什麼會有人要威脅我們?」

「但因為如此就懷疑他並沒有道理,畢竟從證據……」

「如果有呢?」

她閉上了雙眼。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你有一個對你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有人指控他犯了罪,而且任何跡象都顯示出他就是犯人,但和他關係非常親密的你知道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並因為這樣而感到非常痛苦。那麼最後,你還會選擇相信他嗎?」

我並沒有回答。

她不禁露出了有些落寞的笑。

「反正你一定會回答不會吧。但偏偏,我就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還希望大家都是如此,但結果卻完全不是這樣。波耳、普朗克、海森堡、費曼……甚至是帶他的包立,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他,就算我再怎麼想要說服他們,再怎麼情緒激動地向他們叫喊都沒有用。他們雖然沒有明說,但根本就已經把這起事件定調成他自導自演的鬧劇。」

「那個瞬間,我腦中的某一塊崩塌了。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同甘共苦,有著同樣的經歷和目標,決心要對抗魔女的同伴,結果卻脆弱到連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都沒辦法相信,甚至連為他再努力思考、努力調查一下也不願意。明明他是受害者,也感受到了和我們一樣的椎心之痛啊!這樣的組織根本就永遠、永遠不可能達成目標!」

看著貓女因憤怒而緊握的雙拳,我不禁吐了口氣。

「我想就是因為目標已經達成了,所以在共同的敵人消失之後,同仇敵愾的革命感才因此淡化了吧。」

「……所以這一切才這麼讓人難以接受啊……」

鳴咽般地說完後,她又將頭埋進了雙腿間。沉默了好幾秒後,她才以沙啞的聲音接續說道。

「那是最後一段影片。自從那之後,狄拉克就再也沒有傳來任何影像了。而且從頭到尾背景都非常的暗,只能大概看到東西的輪廓,人臉什麼的都看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大概就是那裡面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被綁架的人質吧。」

「畢竟夜視力的增強僅能增加形狀的辨識能力,眼前的景像依舊會維持灰白,因此無法藉由顏色的深淺描繪出較為清楚的立體影像。不過還是請你讓我親自看過一遍,無論如何那都是現在唯一可能的突破口。」

貓女默默地點點頭,接著拿出了放在口袋內的手機操作後,將它遞給了我。

但就在我正準備接過時,她卻突然緊握著它不放,並以懇求的表情盯著我的雙眼。

「我只拜託你一件事:不管你看到了什麼,都不要一開始就先預設他是犯人。」

「請你放心,我不會這麼做的。」

就如同貓女所說,儘管時間顯示是早上七點,無聲的影片中背景卻是一片的黑,只能勉強辨識出兩個人影。再加上時長二十分鐘左右的影片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的影像都不是靜止的,讓人更難以判斷當時的狀況。

然而,在影片最後浮現的第三個人影卻令我不禁睜大了雙眼。我趕緊拿出自己的手機,找出了前一段時間學姊堅持要傳給我、一個月前在海水浴場拍的照片。

貓女注意到我不尋常的動作,也跟著湊過頭來。

「他是……」

仔細地盯著非常久之後,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

「該不會……怎麼可能……」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荒謬。」

5

夜路走多了,就會遇到鬼。

兩手撐著膝蓋,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的男孩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句話。是因為現在真的是晚上嗎?還是這條小巷子真的很暗呢?因為事實上,男孩也不是很懂什麼是「鬼」。

也許B會知道也說不定。只是,現在可能不適合問這個問題吧。

「B,怎麼辦?後面的那些人一定已經通知同伴,要他們去前面堵我們了,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是不夠小心嗎?可是因為那個人有特別提醒說這次的任務比較危險,所以我也有在注意了啊,更何況B也……

「不用擔心啦,我早就已經預料到這種狀況,所以才會跑進這條巷子裡的。」

他突然蹲了下來,看準了一個很小的縫隙,接著就把地板掀了起來。男孩還來不及發出驚呼,B就已經得意洋洋地開始說明。

「這是那個人特別告訴我的,如果遇到困難的話就進到裡面去,那些人一定找不到的。」

「那我們就快點進去吧,他們一定會想說我們怎麼不見了呢!」

當男孩正準備要踏上繩梯時,B卻突然制止了他。

「等一下,我先下去吧,我認識待在底下的人,我可以先跟他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男孩聽到後不疑有他,就直接讓了開來。

「他們好像快來了,動作要再快一點!」

看著逐漸接近的燈光,男孩又開始緊張了起來。

「不,慢慢來就好了。」

突然間,砰地一聲,男孩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接著便虛弱地倒在了地上。  

「B……」

他的臉上多出了滿足的微笑。

「不用擔心,不會死的,他們一定會救你。那麼就拜託你囉,哭著喊痛的小男孩,你的犧牲一定我們一定會銘記在心的。」

在不止的大笑聲中,男孩恍惚地看見了照在他臉上的亮光,和路面的水窪上映照出的,自己蒼白而淒涼的側臉。

他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果然,這就是屬於我的故事。

「真的到這裡就可以了嗎?」

綾妤從計程車的副駕駛座探出頭來,以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向已經下車的男子和狄拉克問道。大概在一分鐘前,男子突然指示司機在一家巷口旁的便利商店前放他們下車,突如其來的舉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嗯,這樣就可以了。」

「不用跟我客氣喔,畢竟計程車也是我提議要叫的,你們也只是配合我們而已,沒有必要覺得會麻煩我們。」

男子笑著在胸前搖了搖手。

「沒關係的,畢竟我也是突然想起來有一些東西要買,等到真的結帳完可能也要十分鐘以後了,而且這裡離我們兩個人的住處也不算遠,不用擔心我們。再說,」

他看向一旁已經醉得不醒人事的劉璟彥。

「趕快把他送回去,讓他在床上好好睡比較好吧。綾妤你也熬夜了一整晚,應該也會想要快點回家補個眠吧。」

聽到男子這麼說,她也回頭看了一眼男友,接著才轉身並點了點頭。

「既然遠同都這麼說了……好吧,你們要小心點喔。」

「你們也是。」

「再見。」

雖然早已重新戴上了繃帶,狄拉克還是微笑著向身前的她揮了揮手。

「嗯,雨熙掰掰,如果有機會的話再約吧,畢竟這次我們已經有對方的聯絡方式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才拜託似乎已經等得十分不耐煩的司機再度發車。直到車開走前,她都還從車窗內探出頭,對他們不停揮舞著雙手。

「好了,我們也走吧。」

一滴滴在狄拉克臉上的雨滴讓他伸出了手。

「好像開始下雨了。」

「對啊,得快點才行。」

他大概是要買自己接下來幾天的食物和水吧。在男子把計程車停下來時,狄拉克就這麼猜想著。

「說到這個,真的拜託不要再買便利商店的吐司了,我已經吃到快吐了。」

「放心,不會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次回去之後你會吃到來我這裡之後最豐富的午餐。」

狄拉克不禁露出狐疑的表情。

「該不會只是多塗了那種甜的要死的果醬吧?而且為什麼是中午……」

「叩叩。」

突然間,一股低沉的聲音響起。

剛剛才與綾妤分別的狄拉克馬上意識到,這是車窗降下來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就是請你在這邊等的人。」

男子用手機向一手伸出窗外的司機展示了自己的身分,接著便拉開了後座的車門,將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狄拉克給推上了車。

「請開到這裡,越快越好,就算闖紅燈也沒有關係,如果接到罰單我會負責付。這裡是小費。」

坐在駕駛座的中年男子先是愣了一下,最後才緩緩點了點頭,接過了男子遞給他的紙鈔和顯示著地圖的手機。

狄拉克腦中突然一片混亂。

「等一下,你不是說要買午餐嗎?」

「嗯?我從來就沒有這麼說過吧?」

「那便利商店……」

男子不禁笑了出來。

「哇,原來我在你的心目中那麼誠實啊,那還真是抱歉啊,雨熙,這是我林遠同生平第一次說謊呢。」

狄拉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你又想要做什麼?你的計畫不是都已經結束了嗎?」

「計畫是結束了,但打賭可還沒有欸。還是你什麼時候聽過我認輸了?」

他突然一陣語塞。

「不過你會產生這種錯覺也不能怪你啦,畢竟綾妤實在是隱藏的太好了,跟她共度一夜之後竟然還什麼都沒辦法發現。唔,我這個講法好色喔,可是看到她我也興奮不起來欸,怎麼辦?」

「你……」

「所以我才要使出最後的招數:直搗黃龍,殺到男友先生的家裡囉。待在心愛男友的身邊,綾妤一定也會展現最赤裸的自己的。噢,如果是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那還是不要看比較好,我會想吐的。」

狄拉克突然抬起了頭。

「等等,你說要去他住的地方……難道你知道他住哪裡?」

「沒錯喔,畢竟我早就去過一次了。」

他愣了一下,接著才恍然大悟。

「你也跟蹤過他?」

「诶,我沒告訴過你嗎?就是我跟他們約好要去酒吧的那一天啊,這種現成的好機會不把握可不行吧。你看,現在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你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吧?」

「哈哈,原來被你發現啦?你還真是越來越了解我了呢。不過有什麼關係嘛,只不過是偷看一下下,又不是像跟蹤狂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撲上去,也沒有要學狗仔把拍到的照片貼在週刊上啊。我只是希望在最後的最後,為我們廝殺激烈的賭局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而已,難道我這個渺小的願望有這麼罪大惡極嗎?」

狄拉克不禁用力地搖了搖自己的頭。不要再聽這傢伙鬼扯了,與其一直跟他一搭一唱,不如趕快想辦法……

「不然這樣好了,」

男子突然冷不防地摟住了他的肩,將嘴湊到了他耳邊。

「如果這次還是什麼都沒有找到的話,我就放你自由。」

「……」

「而且不瞞你說,我其實已經沒有繼續綁架你的必要了。」

「诶?」

狄拉克驚訝地轉過了頭,還差點因此撞到了男子的臉。

「喂喂,你的反應也太誇張了吧。你的組織已經找到我要的東西,只要我一把你放回去,我們之間最後的交易也就跟著完成了。只是當然啦,要什麼時候交易的主動權還是在我這裡,所以不要以為反抗我也無所謂喔。」

「……你不是還有我的照片嗎?」

「喔,你說那個啊。老實說,如果你不在的話,那些照片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怪談而已,就算一開始能夠引起轟動,只要時間一久,討論的熱度也會漸漸消失吧。」

狄拉克無法反駁。畢竟現在這個時代,合成的影像的確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啦,就把這次的行動當作我們的道別吧。你就相信我一次嘛,你想想,如果連一個人在家裡毫無防備的樣子都看過了,那這個人其實也沒什麼好調查的了。也就是說,以後我再也沒有理由對綾妤死纏爛打了。這樣不好嗎?」

沉默了很久之後,狄拉克才終於嘆了口氣。

「如果真的只僅限於『看』的話。」

「一言為定囉。」

在男子的指示之下,車子一路上幾乎都沒有停下來,直到十分鐘後就抵達了目的地。男子向司機道過謝後,便帶著狄拉克下了車。

「果然不管看幾次,這裡都不像一般大學生住得起的地方啊。看來男友先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呢。」

男子並沒有向大門走去,而是帶著狄拉克走向了一旁的小巷。

「我上次來的時候已經檢查過了,這裡是監視器的死角,沒有人會注意到的。來,你乖乖站在這裡,等我從牆上爬過去之後我會叫你,你只需要伸手就可以了,我會在牆上把你拉過去的。這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吧,畢竟你連蒙著眼睛走山路這種極限運動都完美地完成了,爬個牆什麼的只是小菜一疊啦。」

雖然男子把這件事說得輕而易舉,但實際上就連狄拉克自己仔細回想起來,都覺得昨晚簡直是不可思議。不過牆似乎不高,所以他的確很輕鬆地就到達了對面。

「快點快點,我們不能搭電梯,畢竟如果在門一開的時候就被發現,那一切就都泡湯了。」

說著說著,男子就牽著狄拉克的手,三步併作兩步地爬上了一旁的樓梯。  

「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趕?從剛剛到現在都是,他們兩個應該還沒回來吧。」

「就是要趕在他們回來之前啊,不然不就會被發現了嗎?嗯,很好,看起來沒有人在外面。」

確認走廊安全之後,男子才放心地從樓梯間裡走了出來。

「403、403……啊,有了,就是這裡。那接下來就要靠這個囉。」

男子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把一個東西放到了狄拉克手裡。

「這個形狀……該不會是鑰匙?難道是你偷來的?」

「不對喔,如果我真的把它偷走了,他們等一下又要怎麼開門呢?我只是借用了一下而已,畢竟比起偷別人的,自己打一把不是更方便嗎?好啦,快點開門吧,我們得趕在他們回來之前躲好才行。」

「躲好?」

狄拉克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不會吧?你是要……」

「嘿,沒錯,就是這樣,所以沒時間拖拖拉拉了。」

他一把搶過狄拉克手上的鑰匙,打開了門。

「哇嗚,真不愧是高級公寓,果然比起一般的宿舍要大上不少呢,而且竟然還只有一個人住。不過至少好消息是,這裡沒有分成好幾個獨立的房間,除了廁所之外基本上都算是同一個空間,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要躲在哪裡的問題了。」

男子一屁股坐在角落的床上,發出了伸懶腰時享受的聲音。

「看你一臉緊張的樣子,不說我還以為你手上握著沾滿血的菜刀呢。不用擔心啦,他們現在應該才剛進大樓吧,頂多在一樓等電梯吧。」

「那……那不就快了?」

「我們也快了啊,因為要躲哪裡不是顯而易見嗎?」

狄拉克突然聽見了拉門的聲音,接著一股力量就從背後一推,讓他踉蹌地跌進了門內。

「這是……衣服?」

男子也跟著湊到狄拉克身旁,並拉上了身後衣櫃的門。

「哈哈,簡直就是一座小山呢,房間裡看起來那麼整齊好像是假的一樣。還真是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我都忍不住覺得恐怖了呢。」

「蛤,什麼意思……」

「喀擦」的一聲,門外傳來了金屬碰撞的聲響,開門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噓。好戲要登場了。」

忽然間,男子扯開了他臉上的繃帶。

「來,這是特別福利,你可要看清楚了喔。」

從衣櫃的門縫裡看出去,房間裡是一片的黑。即便綾妤打開了門,早上八點的陰天的陽光也不足以照亮整個空間。然而也許是因為要支撐著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劉璟彥,她並沒有打開一旁的電燈開關,而是直接走進了房內。

「啊,璟彥你果然又把窗簾給拉起來了,明明昨天整天也都是陰天的。」

綾妤小心翼翼地繞過一旁的書桌,一邊注意著不讓劉璟彥的腳勾到其他的東西。不過就像男子說的,房間整理得十分乾淨,所以他們很順利地就來到了床邊。綾妤將劉璟彥放上床,喬正他的身體,並幫他蓋上了被子。

劉璟彥似乎已經完全睡著了。在他們與自己和綾妤會合時,他似乎還蠻清醒的,甚至還自嘲自己就是為了看日出而來,結果最後什麼也沒看到。但到了回程的時候,他拿著啤酒的右手卻從來都沒有停過。「既然都買了,不喝白不喝」,他是這麼說的。結果就是等到他們終於走到馬路邊時,他就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

「不過仔細一想,這就是璟彥的風格吧。他也說過他比較喜歡在全黑的環境裡睡覺,就連小夜燈他也沒辦法接受呢。」

說著說著,她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狄拉克以前都覺得自言自語只會讓人看起來很陰沉,但看著她的笑容,狄拉克反而覺得她更加開朗了。

「只是如果可以少喝一點酒就好了。雖然璟彥是男生,但一個人在外面醉到回不了家真的很危險,而且對身體也很不好。」

她在床邊坐下,朝著擺在床頭櫃上的鬧鐘看了一眼。

「七點半……嗯,下午兩點要去圖書館找芮臻,還來得及在那之前回宿舍補眠。不過她真的很認真呢,明明現在才國中二年級而已,就已經在準備考高中的大考了。以她的程度,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會上第一志願吧,那到時候她得叫我一聲學姊了呢。」

除了劉璟彥平順的呼吸聲外,整個房間就像是時間停滯一般,散發著早晨的寂靜。雖然狄拉克不清楚這裡是不是真的如男子所說的這麼高級,但至少這個環境讓人感到相當的平靜。

綾妤一邊伸著懶腰,一邊環顧著整間房間。

「不管來幾次,都會覺得很羨慕璟彥啊。雖然住宿舍可以遇見各式各樣不同的人,而且也比較熱鬧,但擁有自己的空間真的很讓人嚮往。雖然現在可能還沒有辦法,但希望畢業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之後,我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

她轉頭看著劉璟彥的睡臉。

「不過到時候,也有可能就是我們一起了呢。」

她輕輕地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他有些凌亂的瀏海,緩緩地來回梳理著。

「未來真的很難讓人想像呢。即便現在的日常在當下的我們眼中在怎麼理所當然,只要有一件微小的改變,一切的一切都會變得完全不同。這也是為什麼,就算目標再怎麼明確,都會忍不住覺得迷網吧。」

她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

「相信自己啊……說的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呢。說穿了,我也只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而已,對別人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自大了呢。」

狄拉克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不會的,就是因為你,就因為是你,所以我才……

「不過也許,不管我有沒有資格,他都需要有人能夠推他一把吧。」

「你到底對他說了說什麼?」

突然響起的低沉男聲讓狄拉克忍不住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直到剛剛都還陷入沉睡的劉璟彥睜開了雙眼。

「啊,對不起,是我吵醒你的嗎?」

「我從剛剛到現在一直都醒著。從上計程車的時候就是了。」

「璟彥是指你雖然一直都昏昏欲睡的,但都沒有真的睡著的意思吧。不過既然都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應該很快就會睡著了吧。」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坐起了身。

「我一直都非常的清醒,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喝醉。」

「诶……」

綾妤不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可是你喝了那麼多罐啤酒……」

「我沒有那麼容易就會醉。說實話,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喝多少才會醉,畢竟我從來就沒有醉過。」

她睜大了雙眼。

「怎麼可能?璟彥明明已經好幾次喝到爛醉了,之前跟明祥他們……」

他突然轉過了頭。

「難道這是你第一次知道,我表現出來的樣子大部分都是裝的嗎?」

僵住了一會兒後,綾妤緩緩低下了頭。

「原來……這也是嗎?」

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從剛剛到現在為止,狄拉克甚至懷疑起自己特化的視覺和聽覺,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兩人短短的幾句話完全違背了他這兩個禮拜以來的認知,讓他的腦袋陷入空轉。

但看著劉璟彥面無表情的臉龐,他不自禁地打著寒顫的身體卻彷彿又明白了一切。

綾妤抬起了頭。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

「沒錯,即便如此你還是什麼都沒發現,什麼也沒在想。你覺得我為什麼裝睡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卻選擇這個時候醒來?當然是為了確認那傢伙不會帶著瞎子突然出現在門口,想要用那副噁心的嘴臉闖進來啊!」

他逐漸加大的音量最後變成了狂吼,撼動著狄拉克的鼓膜。綾妤也不禁摀起了雙耳,過了幾秒後才小聲地問道。

「璟彥說的『那傢伙』,該不會是指遠同?」

他不禁露出了冷笑。

「真不愧是你,竟然還以為那名字是真的。」

他突然將頭向前一靠,以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眼神盯著綾妤的雙眼。

「他就是看準你這麼好騙,才會用這種方式讓你上鉤。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從他誘導你的方式來看,他一定就是鎖定你這種單純的個性下手,結果你還真的就這麼直接跳進去。」

「誘導……遠同一直都是很正常地跟我們對話啊,而且我們也沒有提過你的住處,他又怎麼會來這裡?」

「找機會跟在我們後面不就知道了嗎?連你的宿舍都去過了,知道我住在哪裡又有什麼奇怪的?該死,一定是禮拜四,那天人有夠多,對他來講要不被發現根本就輕而易舉!」

他突然用力地打了一下床墊,激烈的動作讓綾妤忍不住嚇了一跳。

「你知道什麼叫做情侶嗎?就是當有狗邊搖尾巴邊搭訕你的時候,會叫對方滾開的人啊!然後你呢?引狼入室,招來這種甩也甩不掉的瘋子,還笑咪咪地跟他說下次見?搞不清楚狀況就給我閉嘴好好看清楚!前天突然『偶遇』我們、還用一個一戳就破的藉口把我們約出來;今天突然提議要留下什麼屬於我們的回憶,把我們帶到鳥不生蛋的深山裡;最後再用袋子破了這種粗糙的爛藉口把我從你身邊引開,一切不就是為了讓你跟那個瞎子獨處嗎?然後你竟然就腦袋空空地照著他的計畫走,連我那麼明顯的暗示都看不出來,腦袋有洞是不是!」

看見他激動地站起身,綾妤也不禁站起來後退了半步。

「璟彥,你先冷靜一點,如果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們可以好好討論,好不好?雖然要控制情緒並不簡單,但冷靜下來我們才能開始解決問題啊。」

他也跟著往前跨了一步。

「冷靜?我現在很冷靜啊,只要你告訴我你到底跟那個瞎子在一起做了什麼,等到我確定你真的什麼也沒做,接下來再把那個瘋子趕出我們的生活,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做什麼……我們只是普通地聊天而已……」

「誰會信啊!」

他一手將鬧鐘從床頭櫃上掃了下來,嚇得綾妤忍不住摀住了耳朵。

「你覺得有可能嗎?那個瘋子那麼大費周章地把我支開,然後只是為了讓你跟他聊天?你真的以為我分辨不出來你在騙我嗎?蛤?你說啊!」

綾妤彷彿害怕打破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與熙只是跟我說了他夢到的夢而已。因為他夢到了對他來說很痛苦的回憶,所以我才努力鼓勵他。璟彥,請你相信我,他只是一個內心受過傷的普通人而已,跟璟彥你說的那些,真的完全沒有關係……」

「哈,哈哈。」

他忍不住摀住了嘴,張開的手後似乎藏著難以想像的癲狂。

突然間,她臉上堅定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蹙眉之中,夾雜的五味雜陳與擔心,和一絲無以形容的後悔。

「不到黃河心不死,你果然是這種人啊。」

緩緩移開的手後顯露出無比醜陋的猙獰。

「那你就之後再向你的身體道歉吧!」

一瞬之間,他抬起的右腳以全力踢向了毫無防備的綾妤的小腿,似乎是打算在重擊後直接讓她慘摔在地,甚至重創頭部。

但在那之前,衣櫃的門就已經打開了。

「什……」

僅僅一剎那,以箭步躍向兩人之間的狄拉克就以右腳擋住了劉璟彥的一擊,並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左手腕。

綾妤忍不住跌坐在地。

「雨熙……為什麼……」

「我看不下去了!從頭到尾就鬼扯個不停,還一直對她大吼,最後竟然還動手,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會好好珍惜她的好男友,結果根本就跟那傢伙一樣是個人渣!」

劉璟彥用力地甩開了狄拉克的手,瞪著他第一次看見的褐色雙眼。

「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不重要!重點是我全部都聽到了,所以你給我離她遠一點!」

狄拉克微微蹲低了身體,將綾妤的全身都擋在自己的身後。

「不重要?」

他突然收起了凶神惡煞的神情,露出了詭異的笑。

「對啊,確實不重要。你既然都出現了,那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嗎?對吧,綾妤?還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護花使者啊。」

「我……我什麼都……」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把他放進來的!」

他如猛獸般撲向了綾妤。狄拉克以全身的力量硬是將他擋在自己的胸前,不讓他繼續前進。

「快逃!」

「你想要在這個婊子面前逞英雄是吧?那我就成全你的遺願!」

被抱在懷裡的劉璟彥突然一拳往他的臉招呼了過去。狄拉克側頭一閃,以擒抱的方式將他推到了牆角。

「不要再過來了!我是絕對不會讓你通過的!」

「就憑你?」

他低著的頭突然向上一頂,猛力地撞上了狄拉克的下巴。一痛之下,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而對方手裡不知何時出現的小刀也隨之飛了過來。

「這該不會是你隨身帶著的……但沒有用!」

狄拉克一把握住了劉璟彥的手腕,將他全身的力量向旁一卸,並趁著他重心不穩之際抓住了他的另一隻手,將它們扣在他的身後,而他握著的小刀也應聲落地。

「你……」

他回頭看著狄拉克的瞳中滿是汙濁。

「放棄吧,不管用再骯髒的招數,你都是不可能打敗我的!如果連保護她都做不到,我現在根本就不會在這裡!」

「本來以為你只是個瞎子,沒想到竟然這麼囂張……」

「囂張的是你吧?不只我們被騙,應該周圍也沒有人知道你原來是這樣的人吧?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的雙面人竟然這麼多。」

他緩緩吐了一口氣後,回頭望向癱坐在地的綾妤。

「我已經完全控制住他的手了,所以你可以放心,不用再擔心他會襲擊你了。」

她一臉驚訝地望向他。

「與熙……你的動作好快……」

狄拉克忍不住搔了搔頭。

「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比起這個……」

他突然陷入一陣語塞。我要向她坦白嗎?畢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是不是應該至少要告訴她其實我的身分是假的?可是如果她問我到底是誰的話……

「比起這個?」

「呃……比起這個,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想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怎麼辦嗎?」

狄拉克有點慌亂地揮舞著手。

「對啊,例如報警之類的,因為他剛剛等於是想要對你施暴,所以也許你可以去申請保護令什麼的……」

「……你說保護令?開什麼玩笑!」

忽然間,一股彷彿要震碎骨頭的重擊朝著狄拉克的腳襲來,痛得他忍不住放鬆了雙手。劉璟彥快速撿起了腳邊的小刀,卻沒有趁機向狄拉克發起攻擊。

「綾妤……」

他將小刀高高舉起,眼裡無法抑止的狂怒似乎要將他眼中的一切吞噬。

「你敢背叛我!」

「住手!」

看著閃光落下的瞬間,狄拉克不顧一切的向前一揮。

僅僅一揮。

蹦的一聲,劉璟彥的身體如斷了線的人偶般飛向一旁,撞上了衣櫃的門。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明明不想這樣做的……」

狄拉克看著全身癱軟在地的劉璟彥,整張臉都扭曲在一團。

「可是沒辦法啊……如果我不出手,她就……」

他忍不住用力地搖了搖頭,一邊喘著氣,一邊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

「綾妤,你沒事……吧……」

一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具蜷縮而顫抖著的身軀,和一雙他在開朗的她身上,從未看過的眼神。那是連那隻刀子在眼前落下時,她都不曾顯露出的,毫無虛假的本能,彷彿自己如待宰割的肥羊般,只能以無力與畏懼的姿態,懇求對方饒過自己的性命。

畢竟眼前的他,是個怪物。

狄拉克突然感覺到一陣虛脫。他的帽子這時早已不在他的頭頂上了。

「哎呀哎呀,剛剛還真險啊。如果你揍的是他的頭,他應該早就小命不保了吧。」

伴隨著一陣拍手聲,男子從衣櫃的深處走了出來。

「但現在看起來,他應該頂多腦震盪而已吧。嗯,還有脈搏嘛,果然沒事,不用擔心啦。雖然不禁讓人覺得有點可惜就是了。」

「遠同……」

他笑了出來。

「抱歉啊綾妤,嚇到你了啊,只是這齣戲如果不這樣演就不完整了。所以身為戲裡相對正常的角色,真的是辛苦你了啊。」

「……你該不會早就預料到這種結果……」

「當然,否則這編劇也太失職了。只要知道這傢伙本來就是個好演員,那讓他露出本性就大功告成啦。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就只能怪綾妤你的演技太拙劣囉,雖然你可能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了,但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你那隻右腳。雖然現在可能已經好了,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應該腫得蠻嚴重的吧。」

「為什麼……」

「你那位男友先生真的很愛面子呢,就算是要對你施暴也都會挑一些別人看不出來的位置。不過他這次倒是真的豁出去了,竟然連刀子都用出來了。」

狄拉克突然抬起了頭。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說,他從以前就一直……」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綾妤,但她只是默認般地微微低下了頭。

狄拉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果然應該要報警,就算很難跟警察解釋現在這個狀況,但如果姑息的話……」

「不行!」

聽見她激動的叫喊,已經拿起電話的狄拉克不禁愣住了。

「為……為什麼?如果不報警的話,他一定還會再接近你的啊。」

「喂喂,你還不懂嗎?」男子露出了戲謔的表情,「她從開始被施暴到現在都多久了,如果要報警不是早就報了嗎?她不但沒有,甚至還繼續留在他的身邊,你覺得還會有什麼理由呢?啊啊,愛的力量還真是偉大啊。」

「怎麼可能?這麼扭曲的……」

「不是這樣的!」

她硬是撐起自己無力的身體,用盡全力地站在狄拉克的面前。

「我只是希望能夠幫助他而已。」

「幫助……」

在沉默中,她微微低下了頭。

「從開始交往的一個禮拜之後,我就知道了。璟彥並不是我以往表面上看到的,一個過著充實校園生活的平凡大學生。極度的自我中心,缺乏道德意識,憤世嫉俗,還對我有非常強烈的控制欲,但卻又完全不想要讓別人發現,於是持續地維持著表裡不一的危險平衡。他應該從來都沒有想過,只要我出聲求救,這種脆弱的假象很快就會被戳破了吧。」

她緊緊握住了拳頭。

「可是,這樣對他真的好嗎?對,也許警方介入之後,他可以獲得接受治療的機會,但他的未來呢?不管是未來的求學、工作,還是人際關係,別人還會願意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他嗎?」

「但綾妤你自己呢?先不說你到底幫不幫得了他,在這段期間,你都只能被他當成沙包打,甚至今天還差點被他殺了啊!這種人渣根本就不值得你逞強,而且說到底,他就是個瘋子,本來就不正常……」

在激動之餘,狄拉克突然意識到了。

如今在她的眼中,自己,才是最不正常的。

「……對不起。」

看著他絕望的雙眼,她微微撇過了頭。但如今她眼中的愧疚,對他而言只不過是連安慰都稱不上的空洞。

「為什麼……」

狄拉克忍不住摀住了臉,無力地跪了下來。

「這兩個禮拜到底算什麼?明明你就過得這麼痛苦,明明我就在你的面前,為什麼你卻要裝出一副幸福的樣子,什麼都不說……」

在黑暗再度籠罩之前,他彷彿看見了蹲在大火前的男孩,眼中無助又毫無救贖的虛無。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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