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03

      她被這個初次見面的人看透了。從裡到外,每條經脈與思路都在余左思雙眼下一覽無遺。

      雖然沒有槍,她卻像被槍口抵著額頭。她不能沉默,無法回答等同於默認,而只要承認了自己有所圖,余左思便有充分的理由扣下板機。

      於是齊故淵抬頭,沒有一絲退縮。

      「妳是這麼想的?」她以問題回答問題,將露出破綻的風險撇得一乾二淨,「聽說余上將加入戰局前,曾經不眠不休研究教團卷宗整整半年。在更早以前妳肯定也持續觀察著教團的一舉一動。」

      「妳了解教團,了解他們之中每一個具有影響力的人。這就是妳不曾輸過任何一次的原因,但我沒有卷宗、沒有紀錄,妳不了解我。」

      說出口的瞬間,齊故淵又想到那張陽光般和煦的臉龐——如果讓陳柔對付她的話,一定也會像余左思殲滅教團一樣容易。

      只要那個叛徒出賣自己,她將死無葬身之地。

      她想著陳柔,心底又燃起憤恨不平的怒火,而這樣的情緒取代了不安,讓余左思只在她眼中看見堅定。

      深沉的臉孔笑意更濃,「現在的小朋友,真是愈來愈厲害了。」

      余左思從頭到尾都是那麼輕鬆,齊故淵覺得自己根本入不了她眼裡。余左思輕快轉身,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再次往裡走,她甚至察覺到余左思的步伐輕快了點。

      齊故淵無聲吐息——不管怎麼說,她都算挺過了這關。

      她們穿過獄警舍,走到戶外時齊故淵才發覺現在是下午,天空被陰雲壓住,光線卻很亮。

      囚犯區的入口是一道破舊軌道鐵柵門,開啟時發出鏽鐵摩擦的吱呀聲。

      一踏進門齊故淵便感受到無數視線集中在她們身上,接著迎來空曠的放風場,數十名和她一樣穿著米色囚服的犯人三兩成群,聊著天或散步。除去第一瞬間被注視的異樣感,整體氛圍竟然十分輕鬆。

      「我們這採取懷柔策略。」余左思說,「在我眼裡,囚犯和一般人沒有區別。我會盡全力保證妳們受到人道的對待,不會折磨、苛待妳們。」

      顯而易見的困惑浮現在齊故淵臉上,她張了張嘴,「衛道者也是?」

      「是的,教團的人也是。」

      政府軍的不敗傳說,名為余左思。

      十四年前,衛道者佔領絕大多數領土,教團已成了這個國家實際掌權的組織。政府軍死守首府與零星的衛星城市,內戰只差分寸便將宣告結束。

      就在這時余左思橫空出世,以野火之姿點燃戰局、燃燒整個國家。六年後,余左思從教團手中奪回最後一座城市,政府宣布內戰結束。雖然總統大位這幾十年來不曾換人,可誰都明白,輝煌戰功加身的余左思才是首府真正的掌權人。

      齊故淵無法想像這麼一個手握軍權,立於權力之巔的人,為何會退居深山?她更不相信,一個縱橫沙場的人,會對曾經的仇敵仁慈。

      齊故淵看著寬闊明亮的放風場,就算囚犯們談笑自如,也只讓她心中生厭。

      余左思帶她穿過放風場,經過的囚犯甚至會友好地和余左思打招呼。有些人將她們攔下,對典獄長抱怨電力不穩,鄰居半夜唱歌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小一個操場的路被拖延得十分漫長。

      她望向遠方,山群層層疊疊,從漆黑高聳的石牆上探出些許銀白。

      對齊故淵來說,從遠處看到的山群長得都一樣——無論是被困在監獄裡,還是在據點的宿舍裡,透過灰暗玻璃所見的冷色調遠山。

      她靠在二樓窗邊,透過拉上的紗簾探出半張臉向外看,政府軍的裝甲車從底下魚貫駛過。她還能看到不少小鎮居民,和她一樣躲在一段距離外窺看,更有甚者站在馬路旁堂而皇之注視——若當政的是教團,他們恐怕連露臉的膽子都沒有。

      齊故淵不喜歡軍政府,可她不得不承認,軍政府至少比教團好一點。

      直到最後一輛車沿著馬路開出鎮子,向首府的方向離去,齊故淵才收回目光。

      陳柔用棉被將身體裹起來,在衣櫃旁縮成一團,看起來平靜,眼睛卻警覺地睜大,注視她。

      於是齊故淵將窗簾拉起,四周陷入晦暗不明的陰鬱。

      「幹嘛不出國?」齊故淵的聲音很低,「教團的衛道者所剩無幾,以後再也沒人能制衡軍隊。妳不會以為繼續待下去還有生路吧?」

      陳柔攢緊了棉被,「妳不也留下來了嗎?」

      「我又沒待過教團。」她說,「而且我不是沒想過跑路。我爸媽也早就跑了。」

      「那妳怎麼沒跑?」

      「我跟他們不一樣。」

      齊故淵又掀開窗簾一條縫,迅速瞥了一眼,外頭依舊冷清,據點沒引起任何注意。陳柔又縮了縮肩膀,展現的姿態、眼神,卻無一不從容淡然。

      其實策略目光、戰鬥經驗……那些都是其次,陳柔身上最適合當隊長的特質,正是她無時無刻都如此可靠的氣場,教人忍不住信她,就算以性命相托也無妨。

      「有沒有待過教團,對他們來說都一樣。」陳柔難得沒有笑容,只是語氣依舊溫和,「衛道者手段恐怖,軍政府也好不到哪去。無論哪邊當老大,我們都沒有能安心生活的那天。」

      「但我覺得,這不對。」

      陳柔和革新會裡多數成員不一樣。他們大多是學生、記者和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陳柔卻是從小在戰場上滾出來的士兵,字都認不全。她無法在辯論中唇槍舌劍,寫不出優美的文章。

      當她想表達什麼時,只會用「我覺得」和簡單的敘述,短短的,用澄澈堅定的眼神來訴說無法成形的宏大理想。

      只需要這樣,齊故淵就能理解她。彷彿能見到那個安全、公平,不需要擔心說錯話就會被警察敲門的社會。

      也許,還是一個沒有「非正當性關係」罪名的社會。

      陳柔終於鬆開手,將身子傾向前,「因為是不對的,所以得有人來糾正。糾正要付出很多代價,而我的代價,會比別人少很多。」

      「我沒有家人、沒有財產,也沒有別的事好做。至少在遇到妳之前,這就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陳柔說完這麼一大串,進到齊故淵耳中卻只剩「遇到妳之前」幾個字。她皺了皺眉頭,咕噥道,「跟我有什麼關係?」

      「妳很擅長改變人的想法喔。」

      「我不記得我有勸妳放棄什麼。」

      「是還沒有吧?」陳柔彎起嘴角,「妳現在還想跑路嗎?」

      「不可能。我不會丟下……你們。」

      「那就好。」陳柔注視她雙眼,「那就好。」

      後來的日子裡,她經歷了許多危險與難關,都是想著這句「那就好」而留在國內撐下來。

      信任的代價,卻是一身囚服與高聳的圍牆。

      陽光消失了,齊故淵的世界只剩下黑夜與惡意——其實一直都是如此,世界不曾變過。是陳柔用溫柔的角度對她笑,以專注凝視她,騙她這世上還有光明與純粹的善意。

      可笑的是她信了,曾經。就像她曾相信政府建立的規矩。

      同樣的錯她不會再犯,相信余左思滿口鬼話的傢伙,大概沒長腦子。齊故淵看著走在前頭,白襯衫的背影。余左思身形並不算壯碩,帶著與遠山相同的冷調,悠然負手。

      穿過放風場後便來到生活區域的囚舍,共有兩棟並列,靠放風場較近的是B舍,再往裡走才到A舍。齊故淵耐著性子等余左思和囚犯們打交道,同時也不忘打量囚舍的建築細節。鐵製桌椅都是圓形,鑲在水泥地裡,乳白色油漆光滑新穎。

      說不清的異樣感縈繞在心頭,齊故淵時常能感受到視線,轉頭去探究時卻又一無所獲。一會兒後她才意識到,這些視線也許是針對余左思而來。

      她無法辨別那些眼神所蘊含的意思,而古怪感也依舊纏繞著她。齊故淵環顧四週,赫然察覺觸目所及只有米色身影。

      「獄警呢?」

      余左思聞聲回頭,「妳眼前不就是?」

      「只有妳?」

      余左思淺淺勾起笑,微彎的眼角挑出一抹戲謔。

      「是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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