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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一屍兩命

不得不說,發現屍體的現場環境實在是很糟糕。

H城地少人多,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彩鳳樓和四周的環境完全體現了這一點。

這裡七、八幢孤伶伶的舊式樓宇被四周重建的全新商業大廈包圍,更顯得日久失修。

到處可見,外牆掛滿了「擦鞋SHOE   POLISHING」、「配鎖開鎖電話XXXX-XXXX」、「麗菲時鐘酒店」、以及附著紅白色轉筒的「美蓮髮廊洗剪吹」等招牌,被風雨蠶食多年,搖晃不定,鐵架銹跡斑斑,摩登女郎宣傳尼龍絲襪的廣告畫褪成了濁黃色,在零星閃爍的霓虹燈中,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無情。

曾經輝煌一時、如今落魄潦倒。

而彩鳳樓,是幢標準的H城舊公寓,八層,沒有升降機,業主將一個四百平方呎的單位劏開(劃分)成五個,用簡陋的塑料隔板分隔,每個單位僅僅能容納一張床和一丁點雜物。

人稱,「劏房」。

在這裡住的大多都是老人和草根階層,還有一些非法移民。

屍體發現人正是一個偷渡到H城的女人,逾期居留至今,以賣淫維生。

她臉色很難看,蹲在彩鳳樓大門外,吐了一地的酸水,卻仍不忘伸手遮著臉,背對著封鎖線外媒體的鏡頭。

女警向她索取身份證明並準備問話時,她臉色一僵,語無倫次地拒絕配合調查,更彎腰鑽過封鎖線,拔腿就跑,跑得慌張,跌跌撞撞。

「喂,喂,站住!」女警一愣,覺得事有可疑,急忙招呼一個同袍追上去。

妓女拼命逃跑,又熟悉四周大街小巷,這裡一鑽,那裡一拐彎,很快拉開了一段距離,眼看快要離開視線範圍。

兩名刑警來不及折返駕駛警車追趕,看到馬路邊停泊了一輛的士(計程車),一個年輕的夜更司機正坐在裡面吃廉價三明治,刑警就趕上前敲車窗。

「師傅,我們是重案組的,幫個忙載我們一程!疑兇跑了,剛在前面拐了個彎!」

「行,都坐進來,這一帶我很熟。是剛剛往前面跑的女人吧?」

司機馬上放下宵夜,開車門,等兩名警員一坐進去,用力一踩油門,的士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尖銳的「嘎吱」一聲,傳出一股焦味的同時,整輛車如箭脫弦竄了出去。

他扭方向盤來了一個華麗的飄移拐彎,將時速加到最快,如游魚般在大街小巷裡高速穿梭自如,還有餘暇左右打量行人路。

「哇,這車技不得了!」女警的同袍忍不住豎起大姆指。「有沒有想過當交警?」

年輕司機手上不停,回答說:「當然有啊,但是阿Sir、Madam你們懂的,我們這些在社會上混的,多少會紋個身,或是認識幾個有社團背景的人。警校不收,警方公開招聘時也不會收的──」

他在小小的舊區裡繞了一圈,就鎖定了目標,迅速超過了妓女,在她正準備穿過馬路跑出舊區範圍時,衝紅燈,猛地一剎車,剛好堵在馬路中央,同時用力一拍方向盤響號。

「咇──」

「啊!」妓女尖叫一聲,摀住耳朵煞住腳步,跌坐在地。

兩名警員也隨即打開車門,衝下車制服了人,鎖上手銬。

「別抓我!別抓我啊!我沒殺人!我只是不想被你們遣返而已!」妓女掙扎大叫。「那個死八婆(臭婊子)死掉跟我沒半毛錢關係!」

「哼,拒絕配合警方調查逃跑?還辱罵死者?有沒有殺人不是你說了算,我們回頭就好好調查你!」

的士司機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喂,阿Sir、Madam,車費還沒付。就算是差佬(警察)也不能搭霸王車的。」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剛剛這一段路應該沒跳錶吧?30塊對嗎?」

的士司機還沒回答,先隨手接了一個召車來電,語氣中的禮貌和熱情平衡得恰到好處。

「喂?李先生?不用這麼客氣叫師傅的,叫我阿添就可以。這次坐飛機去哪個國家玩?我小時候也夢想坐飛機去大西洋的『U-S時-A』呢,可惜沒那個富貴命,哈哈……沒問題,我就在舊區那邊,一分鐘內到彩榮街碧璽豪庭。」

司機掛線後,重新升起車窗,在車窗後對兩名刑警笑了笑,又是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阿Sir、Madam,剛才開玩笑而已。難得能像警匪片裡那樣午夜『飛車』(超速駕駛)追捕逃犯過一回癮,你們不抄牌(發告票)罰款就OK了!」

另一邊廂,重案組一眾探員登上彩鳳樓的樓梯。

他們好不容易才移開六樓至七樓梯間堆積如山的雜物,登上7樓進入C室,就聽到上面8樓C單位的床腳在「吱呀吱呀」地作響。

樓上男女動作之猛烈,連7C天花板破損的油漆也被震得簌簌掉落,更別說那一迭連聲帶北方口音、刻意造作的嬌喘,高亢,尖銳,震得所有人耳膜隱隱生痛。

「老細(老闆)好大好犀利~嗯~嗯~啊~啊~」

「我X~真人三級片(情色電影)。」有隊員翻了翻白眼。

鄧仔才二十出頭,還是童子雞,臉皮薄,聽得臉紅耳赤。

「還真是彩『鳳』樓!在這兒搞一樓一鳳,回頭該跟O記(三合會調查科)的掃黃隊打個招呼了……」

他說著,又有些不懂,撓了撓頭。

「話說起來,剛聽保安說,7C住客發現屍體,那臭味和景象嚇得同層住客尖叫四散,樓上的人竟然還有心情做愛?這麼饑渴的嗎?」

一直沒吭聲的杜衡忽然淡淡地開口。

「你是不懂,生活迫人,有誰生來想把自己賣掉?我在英國那邊遇到一些案子,中年妓女人老色衰,無力改行,只能答應嫖客愈來愈危險的要求,有玩脫了被繩子勒到腦袋跟脖子幾乎分家的,也有不堪虐待喝漂白水或割脈自殺的,嫖客還滿不在乎地棄屍而去。都是可憐人。」

鄧仔訕訕地沒有再說話。

邵毅朝他後腦勺上不重不輕地呼了一掌:「學學人家!什麼饑渴不饑渴的?掃黃行動時沒這麼講究,可是現在就得改口叫性工作者,尊重,懂?調查結束離開時別多嘴,樓下的媒體拍到警員亂說話就麻煩了!」

鄧仔捏著鼻子應了:「是是是……邵隊你怎麼跟周老隊長一樣總愛拍別人的腦袋……可這,這是真的臭啊!樓上怎麼忍的?我快忍不住……嘔!」

他還沒看到屍體,就忍不住躲到一邊,和發現屍體的住客一樣,吐得天昏地暗。

邵毅也嗅到了濃烈的屍臭,不禁緊皺眉頭,再看看已經換上全套保護服的杜衡,站得穩穩的,沒吐沒暈,承受能力似乎比鄧仔這菜鳥好一些。

他感覺杜衡沒想像中那麼拖後腿,稍稍寬心,招了招手,讓重案組隊員和鑑證科人員進入封鎖線,拍照的拍照,掃指紋的掃指紋,各自有序地忙碌取證。

他自己和杜衡則蹲到屍體旁觀察。

邵毅之前也看過不少死屍,可這絕對是他進重案組以後、見過最糟糕的一具,使他胃裡翻攪個不停,很不舒服。

屍體全身赤裸,顏面被戳得稀爛,眼球突出,嘴唇變大外翻,舌尖伸出,四肢腫脹膨大,皮膚污綠、手足皮膚呈手套和襪狀脱落,醜陋得已經難以辨認生前容貌。

更別說從人體各個開口湧出來的穢物,蒼蠅不時停在上面,一條條蛆蟲在屍體裡外鑽出鑽入,共同享用著腐朽的盛宴。

最致命的是,發現屍體的住客大力踹門時,門板掉在屍體肚子上,凸起的把手戳穿了被腐敗氣體撐成氣球似的肚子──於是,肚子炸了,場面極為慘烈。

杜衡低聲說:「Giant   cadaver(巨人觀)。普遍來說,死了15至30天就會腐爛成這樣,H城冬天不算太冷,濕度較高,估計死了15至20天左右。」

「不是吧……這麼多天才發現?」邵毅不由得又是一陣噁心,硬生生忍住了。

無他,這裡人命不值錢,沒人關心隔壁在幹什麼,直到屍體發臭腐敗,味道實在太噁心,才有人忍不住踹門而入。

「這樣能看出什麼來嗎?」邵毅問杜衡。

杜衡皺著眉頭,指著那一行帶著凌亂腳印的屍水屍血污漬,蜿蜒到門板外再到大門外,還有腸子碎塊,炸得到處都是,還被踐踏過。

「來現場前的初步報告果然沒錯,屍體和現場都被人為破壞過,I   mean,accidentally(我的意思是,意外破壞)。畢竟一般人都會受到驚嚇,不會想到保護現場證據。」

高度腐爛並頭腹毀損的狀態下,面相、眼角膜渾濁度、指紋都不可辨,屍斑和屍溫也已經沒什麼參考價值。

杜衡瞥了瞥邵毅那苦惱的模樣,挑了挑眉。

「擔心什麼?光靠目測就可以確定幾點:strangled、female、pregnant。你懂我意思吧?就是──」

「我知道,脖子一圈青紫瘀血,舌頭伸出,手在脖子上方,十指屈曲,受害人明顯被箍過脖子,也掙扎過。至於女的和懷孕,你怎麼看出來的……」

「等等,什麼?!」鄧仔差點驚得跳起來。「這是一屍兩命?」

杜衡半垂下眼眸,口罩下神色似乎有些悲傷,動作很慢,哀悼似的,取出鉗子,輕輕夾起屍體下體下方的一小塊腐肉,放到透明的塑料證物袋裡。

「這一團肉不是腸子,是死後排出來的胎兒。腐爛了也才這麼小的一塊,不會超過三個月大。」

邵毅看著杜衡撥開穢物做表面檢驗,也有些發現。

「這裡……死者下體傷口血跡看起來不新鮮。也就是說,人為弄的?懷孕不會有月經,顯然不是經血,胎兒又是死後分娩,這血是捅出來的吧──這人渣兇手。」

杜衡聽到那無比順溜的「月經」二字,神情不禁有些微妙:「邵Sir,想不到你對女性生理頗為了解。Married,   engaged,   or   dating?(已婚、訂婚還是在交往?)」

邵毅無言而對。

他覺得杜衡有點跳脫,剛剛才有了一點靠譜的樣子,下一刻就在血案現場評論長官是婦女之友,還八卦感情狀態。

好吧,其實嚴格來說,自己也不算是他的長官……

人家是特聘人員,堂堂法醫顧問,一位擁有英國著名大學雙博士學位的學霸,換別的地方都搶著要人,供在高級辦公室裡,遞上現場和解剖照片諮詢意見,就H城這裡還把人家當基層人員派出現場。

聽老隊長周白通說,這杜法醫是前程多燦爛的一年輕專家,居然答應只掛著顧問的名銜,屈尊領他們H城重案組人員少的可憐的標準薪水,說自己不缺錢,簽的又是短期合約沒關係,把周白通感動得幾乎想再認一個契仔。

短期合約嗎……短期是多短?一年?半年?三個月?

似乎一關係到這位杜法醫,他的思緒就被牽引著走。

「Hey.」杜衡將他從魂遊太虛的狀態拉回來。「說回正題。『兇手捅下腹』這一點,this   is   too   early   to   conclude.(別太快下定論)」

「啊?」邵毅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倒也有道理。有傷口不代表必定是兇手所為,有可能是死者想不開自殘,或者死者與鄰舍結仇,鄰舍發現人死了就破壞屍體洩憤等等,都有可能。」

杜衡「唔」了一聲,待鑑證人員用粉筆圈了屍體臥地的輪廓,就將屍體挪到一旁的即棄塑料布上,抬起上半身,用放大鏡觀察頭皮和耳朵,又用內窺鏡看屍體的下體。

他似乎沒什麼發現,重新放平了,換了一次即棄塑膠手套,拿了工具箱裡的止血鉗,翻了翻嘴唇看牙齒舌頭,再拿起屍體的手,把十個指縫裡的皮垢都刮了一遍,用穿刺針抽取膀胱裡的尿液,連口鼻裡溢出來的穢物也不放過。

他還接著抓蒼蠅和蛆蟲樣本,通通用一次性樣本瓶存起來,到處撿散落的屍體內臟碎塊,分門別類裝進證物袋裡,動作乾淨俐落,明顯很熟悉屍檢流程。

邵毅看得毛毛的,又有點佩服。

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原來在法醫眼裡也有這麼多的調查方向!

杜衡撿完了,站起來,一邊咳,一邊說:「屍體放進屍袋,和第一批物證一起先運回去對吧?你們慢慢查,I'll   have   the   body   taken   to   the   autopsy   lab──解剖室。」

邵毅不確定地問:「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嗎?」

「咳咳咳……不了不了,屍體爛成這樣,我要take   time   by   the   forelock(抓緊時間)。你們警務大樓的刑案解剖室在哪?」

「在西翼,地下B3轉左。有點偏僻,不過可以放心,基本設備齊全,陳老法醫不久前才確認過。」

「陳老法醫?是同組資深的同事嗎?」

「哦……資深嗎?算是,可是他不在警方體系裡,很久以前已經在公眾殮房裡工作了,七十多歲還沒退休。」

「無論如何都是在本地解剖多年的前輩,我以後一定得找他聊聊……就這樣,我先走了。」

邵毅有點不放心杜衡這病歪歪的樣子獨自回去。

「反正這裡住客大多是女性,職業特殊,派女警問話比較合適,鄧仔就不用留在現場了,讓他帶你回警務大樓吧──鄧仔!」

鄧仔如獲大赦,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蒼蠅亂飛、臭氣沖天的現場,可是又不敢與法醫走得太近,怕他兩手上沾著的屍液、還有渾身瀰漫的腐屍臭味,只得遠遠地陪笑指路,開車時甚至拿了個木夾子把鼻子夾住。

雖然這樣有點沒禮貌,但是杜衡能理解,一笑置之。

鄧仔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看什麼都是新奇的。他知道法醫在H城可是稀有生物,心裡一堆疑問,求知慾總算壓過了噁心的感覺,回到警隊大樓以後,一邊給杜衡帶路,一邊問東問西。

「杜法醫杜法醫,等下你解剖,我可以在旁邊瞧瞧──不不,幫幫忙嗎?」

「不行,你沒受過訓練,不能當法醫助手。」

「可是這樣你沒有助手呀。」

杜衡驚訝地停下腳步。

「什麼?沒有助手?連在旁拍照遞器具的實習生也沒有嗎?」

「這個嘛,這……這行比較特別,H城大學沒開設這門學科。」

杜衡無奈地搖搖頭,再次舉步。

「請轉告那位邵Sir邵隊長,給我聘一個醫科出身的助手,絕對不能吝嗇開支。還有,他完全沒告訴我任何後續安排。解剖結束後,是接著開會討論下一步,還是該忙的忙,該休息的休息,等他召集?我連聯絡用的手機都沒有!你們重案組作風都這麼……隨性的嗎?」

他愈想愈生氣。

這就是H城重案組的待客之道嗎?不問緣由抓人,查案放飛自我?

這邵Sir領著公家的薪水,都幹什麼去了?

鄧仔觀言察色嗅到了危機,趕緊一個勁兒地拍著胸口,保證把意見傳達給隊長。

等杜衡一進刑案解剖室,關上門,鄧仔立刻掏出手機,在「東區重案社畜群組」裡噼噼啪啪地打字。

鄧仔不是凳仔:SOS!新上任的顧問跟新上任的隊長有仇,處處挑剔,東區重案組核心成員就幾個人,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神仙打架波及小魚小蝦怎麼辦?急,在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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