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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尾魚〈來自十八歲〉(一)

【斑馬魚小姐說】

午休時間將要結束,我小跑步衝進「斑馬魚記憶整復所」,我看看手錶,呼!提早十五分鐘到達,完美!

「小班班醫師,最近個案好多,人家都忙不過來啦!」圓圓左手拿著電話筒,右手拿著手機,索性用臉和肩膀一起夾起話筒,這才空出手指回答湧進粉絲專頁的訊息。

是的,自從我處理好魚缸先生的前向性失憶症,累積滿一百個成功案例,我就遵守與亡父老班醫師的約定,勇敢地站在世人面前,介紹這套獨家記憶整復術。

雪片般的採訪邀約襲向我們整復所,這些記者或時下流行的自媒體工作者,大多抱持八卦獵奇心態,還有人把我當靈媒,甚至覺得我們整復所看起來窗明几淨,太過正常,是怎麼樣?要弄成幽暗陰森的神壇,才顯得像個神棍嗎?

拉一拉身上的白袍,算算時間,我還有時間泡杯茶提神醒腦;今天總算有一位正經的醫藥線記者來訪,這可是我們斑馬魚記憶整復所的一大步啊!

只是我沒想到,真正的醫藥線記者如此難以應付。幸好今天一早就收到魚缸先生的麥桿菊花束,我才有滿滿的力氣來應對。

「班潔瑜小姐,網路上有妳以前的個案,稱妳為『渣男受害者的救星』,很多女性聲稱,這裡是療癒愛情創傷的最佳場所。」

眼前的女記者微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她直髮旁分及肩、一絲不苟,穿著質感良好的西裝外套,名片上寫著「資深醫藥線記者/吳右裳」,這位吳記者有股歲月才淬煉得出來的幹練氣息,我抖擻精神,專注介紹。

「在我們斑馬魚記憶整復所,透過這套儀器,可以看到痛苦的記憶以斑馬魚的形式顯現,我們將擅長記憶的斑馬魚,視情況減低體積,甚至轉化成輕快靈巧的金魚,人們不是會用『金魚腦』來形容健忘、善忘嗎?平常要時時提神醒腦,面對痛苦的事要用金魚腦,這樣痛苦就不再是痛苦,個案也再也不會為過往夢靨般的記憶所束縛。」

「這有符合食藥署的規定嗎?人體實驗做了幾期?做過查驗登記了嗎?」吳記者拋出問題,不給我一秒喘息機會;我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解釋。

「我們沒有宣稱療效,也完全沒有侵入人體,比保健食品還安全,但是有機會減輕各種身心疾病的症狀,也許可以視為另類的輔助療法吧。我們收費很合理,除了容易長白頭髮,完全沒有副作用;但為了個案的安全,還是建議搭配正統醫療,雙管齊下,效果更好。」

聞言,吳記者沒回應我,逕自走到水族箱前觀賞魚群,頭也不回。

「這些斑馬魚,就是妳從人的記憶體取出來的痛苦往事?這些不愉快的斑馬魚記憶,為什麼還留著不刪除呢?」

「我們所有的個案,都表示這些記憶可以直接刪除,但我們徵求個案同意,將這些斑馬魚保存下來,作為後續研究之用。」我趕緊補充:「我們很小心,如果疑似遭到竊取,斑馬魚會啟動自毀機制,以免個案的私密記憶外洩,或是遭到有心人士利用。」

吳記者回頭看我,就在這時,圓圓闖進來:「小班班醫師,有人打電話來說——」

我瞪了圓圓一眼,她才發現自己說錯話,我趕緊轉頭面向吳記者,用力揮手:「別誤會誤會,我絕對沒有自稱醫師,『小班班醫師』是綽號,只有助理會這樣叫我。」

我趕緊掛上一個專業的笑容,圓圓也陪笑臉道歉,吳記者拉長了臉,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法庭上等待審判,這哪裡是採訪,根本是衛福部食藥署的稽查呀!

我心裡暗暗叫苦,但為了推廣這套記憶整復術,造福更多受苦之人,我願意努力。

只見吳記者啪地一聲闔上筆記本,關上錄音筆,舉起右手:「我還有一個問題。」

我綻開笑容:「吳記者請說。」

「請問,我可以幫我鄰居預約嗎?」

「您的鄰居?」

吳記者的表情變得有點神秘,眼神游移。

「妳知道嗎?我家隔壁公寓很久沒住人,昨天搬來一位小姐,今天早上,她瘋狂敲我的門,問我現在是哪一年,她宣稱自己剛從西元兩千年穿越過來⋯⋯」吳小姐聲音壓低了些。

「穿越?來自千禧年的女孩?」我和圓圓異口同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吳記者苦笑:「當然不是真的,我前天親眼看見她拖著一卡超大行李箱,爬上五層樓梯搬進門,怎麼會是穿越?」

雖然沒有旁人,她還是壓低聲音說道:「我的房東太太說,那位小姐從小就住在這裡,她爸媽總是四處炫耀女兒如何聰明成績好⋯⋯長大後不知怎地和爸媽鬧翻,搬到男朋友買的房子,二老過世多年了,房子一直沒處理掉,突然間她就搬回來了。」

我摸摸下巴:「她可能遇到重大變故,一時出現記憶障礙也是合理的。」

吳記者用力點頭:「妳們不知道,她拍門那個瘋勁,鐵門砰砰作響,我家孩子都嚇哭了,我還差點報警!我想建議她去看身心科,又怕她生氣,如果推薦她來這裡,說不定她會卸下心防⋯⋯」

會走進這記憶整復所的人,背後一定有一個離奇的故事;然而,當吳記者造訪的隔天,她介紹來的胡玖安小姐走進整復所大門時,我必須承認,胡玖安絕對是今年難忘個案的前三名之一。

首先,是她的外表。

她本人五官細緻,相貌清秀,長髮綁成兩條辮子,辮尾繫著大朵麥桿菊圖樣的髮飾;明明是冬天,卻身著飄逸的水藍小花吊帶裙,腳上穿著短白襪和淺色系皮鞋,整個人像是要去拍攝夏日青春風格的美好海報;然而,病歷表上寫著她的出生年月日,可推算她今年已經四十一歲了。

在這個醫美發達的年代,稍微用心保養,熟女要做如此青春無敵的打扮並不是問題,但她毫無光彩的眼曈、嚴重的黑眼圈、恍惚的神色,還有乾燥枯黃的雜亂長髮,在在無聲地告訴眼前人:這是一個受苦的靈魂,和青春無憂的裝扮,形成殘酷的對比。

面對胡玖安小姐,我謹慎地詢問:「胡小姐,聽說妳⋯⋯穿越了?妳從哪個時間點來的?」我先認同她的說辭,看她怎麼說。

只見胡玖安雙手捂著臉龐,眼睛瞪得圓圓的:「昨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可我一覺醒來,發現我來到二十三年後!我居然四十一歲了!」

「嗯⋯⋯妳自己覺得,現在的妳,和穿越前的你,有沒有什麼改變?」

她拉拉辮子尾端:「我臉上長出好多皺紋和斑點,髮質也變好差,整個人看起來好醜喔。」

「如果是穿越的話,應該不會長皺紋吧?」我溫和地提出合理的質疑,胡玖安噘嘴:「就目前的科學而言,尚未有正式的時空旅行記載,妳怎麼斷定,穿越的人不會瞬間長出很多皺紋?」

呃,好像有點道理,我點點頭,胡玖安一臉不以為然:「大姊姊,我只是穿越了,我沒有瘋,更不是個笨蛋,我在校成績很好的。」

我尷尬一笑,趕緊道歉,並隨口問個問題,緩和一下氣氛。

「玖安小姐,妳喜歡妳的十八歲嗎?妳過得好嗎?」

「還不錯,可是有一些奇怪的遭遇。」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我還認識了一個大學生,他說他最喜歡我,但是他在系上、社團都有不同的女生宣稱是他女朋友,這是不是很奇怪?」

「還有還有,一個正在當兵的男生,他穿軍服好帥哦!他放假一定會找我,可是,他會在我面前接酒店小姐的電話欸!他說酒店不知怎麼弄來軍中同袍的個資,狂打電話,那些酒店的姊姊,很會做生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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