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開學日

重力將我向下拉扯,就像有塊鉛球綁在腳上。

這裡是哪裡?

我死了嗎?

疑問充斥但沒有人出聲回答。

黏稠感包覆全身,令人難受的阻力壓在身上,就算用力揮舞四肢也沒辦法好好活動身體。

四周盡是雪白色,卻只有視野上方壟罩著一層透明的膜。

說它是網子也沒錯。

波紋流動的景象與我所知的「水面」很類似。

小時候在游泳池玩耍,當潛到底下時,水波就會像這樣子晃動。

如果是在水底下的話……

試著不再掙扎放鬆全身力道。果然,身體不但停止下沉,反而開始緩緩上升。說來慚愧,身為一名體育老師我不擅長游泳,但好歹有學過自救用的水母漂,聽說落水遇難時需要採取這種抱住膝蓋的姿勢穩住自己,以減輕體力消耗。要是害怕被沖走胡亂划水,只怕會越漂越遠,更快失溫而死。

來到水面處,上浮力道赫然消失。

伸出半節指節,水面上已經沒有剛才那種黏答答、不透氣的感覺。第二次我嘗試一口氣探出水面,猶如颱風般的氣流瞬間掃過全身。

「────」

頭暈和耳鳴先是盤據大腦,然後一點一滴慢慢消退。又等待三秒左右,散成好幾重複像的視線終於重合在一起。

有股重獲新生的感動湧上心頭。

眼底所見是白色、灰色、白色的反複排列,相當刺眼。停擺的腦袋開始運轉,漸漸能夠分辨視野內的物品。

那些光來自橫著並排在一起的日光燈,天花板則盈滿樸素的灰色。

首先能確定這裡是室內。在講求環保與節能的政策推動下,只剩七年級一部分舊校舍還在用這款耗電、損壞率又高的日光燈。再看到等間隔穿插的電風扇,答案就很明顯了

這是一間教室。

搞清楚這點後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起碼不是躺在醫院裡,看起來也不像置身於死後世界。

「啊!」

回過神來,嘴裡已經發出悽慘的驚呼。

而一張開嘴,氧氣流入肺部直達五臟六腑,心臟跳動,血液滲進冰冷的四肢。

周遭投來好幾道視線。

「這位同學有什麼問題嗎?」

那些視線中包含一位陌生青年,個子特別高大。他帶著僵硬笑容向我拋出暖中帶寒的問句。這時我發現教師裡只有自己跟他是站著的,其他人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但即使兩人都站著,青年的個子還是比我高出許多,需要抬頭才能直視。

這張臉好像在哪裡看過。

「奇怪,我剛才沒點到你吧?過來前面確認一下。」

陌生人繼續說道。

嗯?

連這段話也好像在很久以前聽過……

既視感──我充分體會了這個詞的意義。

「…啊...呃...」

張口想要回答,喉嚨卻乾澀至無法出聲。看來我還需要一點等待口水分泌的時間。

我伸手碰了喉嚨,臉上的表情大概很苦澀。

「同學?你還好吧,同學!」

不好。

關節微微泛疼,肌膚發癢刺痛不已,總之全身上下都不對勁。

撫著胸口慢慢調整呼吸,吸進來的是夏天特有的濕熱空氣,這點倒是與幾分鐘前沒什麼兩樣。

左右環顧整個空間,熟悉的格局映入眼簾。黑板、座位、還有圍著我坐著的人們與身上的穿著。

──維心國民中學的校徽。

制服口袋上無一例外都繡著簡化過的鬱金香圖案。

我再熟悉也不過。

不僅是我任教近十年的學校,更是我的初中母校。待在這的時間相當於我一半的人生。

到這裡都沒問題,不過有些地方很奇怪。

講台在前方,說明現在的視角與平時不相同。還有我怎麼會坐在學生座位上?

等等……

不會吧?

猛然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著,隨即倒抽一口氣。

身上穿的不再是家裡衣廚中有好幾件的單色襯衫,而是國中時期的學生制服,儘管同樣屬於每天穿的東西,意義卻截然不同。

制服是代表學生身份的信物。胸前口袋上與周圍一樣繡著校徽和學號。

我的第一套學生制服,連老媽搞錯尺寸導致袖口有點緊的部分都如出一轍。

騙人。

難道是時空穿越嗎?

沒想到這種電影才會出現的劇情會發生在我身上。如果不是正在作夢,就是奇蹟了。

對了,苗蓁呢?

混亂中,最先想起了多年前的同班同學,莊苗蓁。她是我為數不多的異性朋友,也是我唯一保持聯繫的國中同學。稱作聯繫,只不過因為我們是同事,無論意願我們不得不維持一定程度上的交集。之所以會跟我一樣在維心國中任教,只是因為我們都想留在原鄉教書。我不想談什麼命運或是緣分,知道她的大學科系時,就考慮過那麼一丁點可能性了。即使大學時期彼此變得很少聯絡,高中時我們還是碰面會閒聊幾句話的關係。

苗蓁她以大學的學長為對象,分分合合交往了五年多,在前陣子終於成婚。此外,她在職場上受歡迎的程度也與我有著天壤之別。至於我沒有受邀參加婚禮這件事我想就別在此細談了。

四處尋找苗蓁的身影,人並不在這裡的樣子。

「──喂!聽到沒有?到前面確認你的座號!」

猛然回神發現自己好一段時間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但是內容能大致猜出來,想必不是很重要。

陌生青年顯得越來越不耐煩,走到我身旁不停筆畫,語氣略顯暴躁。

一樣的情境、一樣的對話,不會錯。

再次環顧四周。

每個都是或多或少見過幾次的臉孔,卻不見半個熟人,八九不離十了。

「老師,抱歉!我走錯教室了。」

迅速雙手合十致歉,無視叫喚一溜煙衝出教室。由於聲帶的狀態很怪,不小心有點破音。

「那是怎樣?」

「怪人。」

「特教班的嗎?」

後頭不斷傳來議論紛紛的低語,尤其最後一句超級過分,我同樣不予理會,只管以最快的速度往樓梯口衝刺,直到進入視野死角為止。

找到一階較乾淨的階梯坐下,氣喘吁吁地靠著牆。大概是我施力方式不對,全身骨頭都在痛。

八月三十一號星期一,我升上國中的日子。

就日期來說沒什麼變動,但年份紮實地倒轉了二十年。

二十年的時光絕對不短,三十三歲的我如今十三歲,連喉結都還沒長好。

摸索口袋裡的手機並打開查看,螢幕介面驗證了我的推測,而我也很快接受現狀。

真懷念這支翻蓋式手機,假如記憶沒出偏差,它是我國小畢業時才從爸媽那收到的禮物,由於是生涯第一支手機,當時還挺興奮的,後來才知道是落後好幾期的便宜貨。

螢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上午將近八點鐘,對於必須早到晚歸的中學生來說,這個時間已稍嫌晚。

在夜深人靜的街上失去意識後,我回到二十年前的學校裡,理由不明。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我已經死過一遭了,可是我意識清晰,毫無作夢的跡象,手捏臉頰傳來的痛楚也貨真價實。

口袋裡除了手機還有一枚五十元硬幣,這是我當時每天固定的早餐錢,記得那時候我都會省著花,盡量把它存起來。在既沒有金融卡也沒有戶頭的學生時代沒辦法自由花錢,手機也屬於按鍵機型,不僅沒有吃到飽網路甚至連上網都很難,所以這五十元成了唯一的生命線。

簡直像雙手都被反綁起來似的。

令人嘆息的發現接踵而至,我察覺到肩上有股異樣感。只有左手提著餐盒的重量造成詭異的不平衡。

「書包忘在家裡」回想起來確實有這回事。現在全力衝刺趕回家也已經來不及了。

今日流程大致如下:

到校後才發現忘了帶書包   ──   慌亂之下跑錯教室,接著被那裡的老師趕出來   ──   迷路   ──   好不容易回到對的教室,又因遲到被數落一番   ──   周圍的同學全都笑成一團   ──   不想搞砸卻在自我介紹時分神,報成前一個人的名字   ──   開學第一天就被當成傻瓜……

以上。

至於三年來蠢到不行的種種行為,暫時不想回憶起來。

還有機會挽回。

得先想辦法找到教室,盡早回到正確的班級裡!我將「盡可能表現地像個正常人」設為首要目標。有了目標便不再感到錯愕。

沒問題,我知道位置,任教十年來學校各大樓的位置我早已摸透,甚至熟知走哪裡更快、哪裡不會淋雨。從這個樓梯口直接上樓,教室就在轉角,很近,用不著像那時候一樣回到校門口重新確認分班地圖,能節省不少時間。

取回意識後已經身在別的班級裡,這沒辦法,但立刻加緊腳步的話就不會被當成遲到。

如此,就能從開學第一天就遲到又不帶書包的壞學生,進步到開學第一天就不帶書包的壞學生,可喜可賀。

留在這感嘆也沒用,出發吧。

步行上樓,憑感覺走了一小段距離,很快就抵達教室前方。

七年五班,望著顯眼的班級牌,令人懷念又有點苦澀的感情湧上心頭,二十年前的我啊,到底為什麼連最基本的幾個數字都認不得啊?

時隔多年,又回到了這間教室根前,雖然在這間教室只待了短短一年,懷念與感慨依舊盈滿於胸,人家說睹物思人都是真的。

「有點緊張呢…」

苗蓁就在這間教室裡面。

即使數量不多,我也交到了幾個處得來的同性朋友,後來都斷了音訊,實質的聯絡管道只剩下線上遊戲的好友列表。

至於苗蓁,算是勉強維持住交流了,該怎麼說呢?感覺義務感十分凝重,這樣的關係甚至比許久見面一次的老友還薄弱。

唉…...我到底在妄想甚麼呢?真差勁。

「報告。」

推開後門進入班級,腳步放至最輕。學生已經大致到齊,我不太想引起注目。

枉費我做足預防,班導師還是輕易發現了我。

「喔,終於來了。嗯?同學你的書包呢?」

「對不起,我忘了帶。」

還不太習慣音調較高的童音,簡直像操控另一個角色說話,光拿捏送氣量就很難,總之先正常的道個歉。

通常以毫不避諱的態度坦誠並低頭,能解決大部分的紛爭。這種時候不能夠找藉口,學生誠心誠意的謝罪是無敵的。每次想罵學生的時候都被這招唬住,所以才借來用一下。但今天已經用了兩次,凡事事不過三,可以的話不想再用第三次了。

作為新生,開學第一週的行為尚歸類在小學生範疇內,容許一定程度的犯錯空間,所以不會嚴正取締……吧,希望。

幸好班導師只是短暫挑起眉毛,無奈地嘆口氣,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這樣所有人都到齊了,找個位子隨便坐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囉。

我依言挑了個最後排的位子。大部分的座位都有人了,剩下的空位不多,所以絕不是故意坐在孤零零一人的女生旁邊。雖然坐下前一瞬間閃過「如果她是刻意避開人群怎麼辦?」的念頭,但果然一直磨蹭下去只會自己把優勢拱手讓人,三十三歲的我就是這麼幹的。

總共三十名學生,分配成一排五個人。

好懷念啊,倆倆併在一起的座位,三組六排的位子間空出兩排走道,待在講台上還不覺得,現在看起來還真是狹窄。九年級時因為常常考試會直接改成彼此隔開的個人座,到那之前還有兩年。不,今明兩天就會全部打散重新安排座位吧,不一定能一直坐在現在的位置上。

「早啊。」

對默默望著窗外的苗蓁打了聲招呼。她輕瞥向我點點頭,一副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不出所料,那是一副令雜誌模特兒也會自嘆不如的美貌。睫毛修長,肌膚亮麗潔白,而這些都只是基底而已,見過她二十年後的樣子的我可以打包票。隨著年紀增長,身材不僅沒有走樣,還越來越懂得梳理打扮。最重要的是她平常表情變化不多,又很少生氣,給人冷面美女的印象。偶爾展露出俏皮的真實面總是給與周圍群體暴擊,遭受攻擊的頻率還會隨著熟識度筆直上升。而早在二十年前,我的血條就已經見底,徹底成為她的手下敗將。

這個時期的苗蓁有著一頭烏黑長髮。

記得高中以後就沒有再留超過肩膀過。剪齊的妹妹頭瀏海增添不少孩子氣,與成長後成熟的氣質相差許多,整體更接近可愛路線。

以前我從未這樣認真地打量過她,不禁再次受到震撼。如果放進美少女選拔,絕對有A級以上。至於那邊的營養,嗯,也差不多適用這個字母,請再多攝取些養分吧。

姣好的皮膚理所當然還沒有開始上妝,雖然還不到使用保養品的年紀,穿上以淺藍色系為基底,本校引以為傲的制服還是很具氣質,全身上下散發著光彩。

糟糕,一不注意就看出了神。

大概是我一直呆住不動的關係,苗蓁微微皺起眉頭。

「請問老師剛剛有交代什麼嗎?」

我趕緊開啟話題搪塞,並移開視線。

記性再怎麼好也不可能記得二十年前某天早上的交代事項吧?況且我根本沒那段記憶。

「沒什麼?就幾張需要繳費的單子,還有晚一點要掃除、發課本、選幹部,下午還要考試。」

「哇,感覺會是很忙碌的一天。」

如今才意識到,不管身為學生還是教師,學期第一天一向非常忙碌。

「......」

這次換成苗蓁無言地望著我。

「我問你,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欸?有嗎?」

一股毛毛的涼意掠過背脊。腦海浮現兩人都穿越到過去的假設。但如果真的是這樣問法有些過於迂迴了。

「不,也許是我認錯人了,抱歉。」

「這樣改口反倒讓人在意耶……」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這麼久遠的記憶,還保留在腦中的通常只分成「很重要所以得謹記」、和「不知道為什麼就記起來了」兩種。聽起來很像在講廢話,但這之中有著明顯區別。後者通常存在於潛意識裡,當情況合乎某種條件,這些記憶才會浮現出來。之所以能勉強回想起今早的事,是因為大腦產生了危機感吧,老實說細節我幾乎都不記得。往後要將這些模糊的片段串連起來恐怕不會那麼順遂。

和苗蓁是國中才認識的,唯有這點我可以確定。

「...髮夾很好看耶。」

「蛤?」

糟糕,想事情的時候不小心讓感想脫口而出。

本來我就很不會聊天,就算是曾經的熟人,也幾乎忘記我們剛認識時的交流方式。

其結果就是失言。

「我只是好奇,妳很喜歡花嗎?哈哈……」

掛在瀏海上的髮夾以白花樣式為設計,至於品種很可惜我看不出來。

這怪不得任何人。

只能後悔自己平時都忙著玩手遊不找人聊天,即便內在年齡差也是可能的原因,但我連捕捉話題的能力都快退化了。不禁意識到教學和對話雖同為表達語言,用腦卻完全在不同區域。

苗蓁用兩指輕輕撥弄頭髮。

「還好,只是這個是畢業的時候同學送我的,不戴著好像不太對。結果最後居然同班了。啊,對方是女生喔,請不用在意。」

是當作小學畢業的餞別禮吧,就算是男生送的我也不會介意啦。遲鈍如我,也知道現在不該追問下去。

「嗯?你的書包呢?」

「不瞞妳說,出門前忘在鞋櫃上沒拿。」

「不會吧!那你書要怎麼帶回家?」

苗蓁發出的音量大到周遭的人都能聽見,甚至比出誇張的摀嘴動作,讓人懷疑是故意的,不,這傢伙擺明就是故意的。

一上來就展現出淘氣的一面,但對我來說卻一點都不好笑。我想一個弄不好這馬上會成為今天大家談論的笑料。

「全部塞抽屜吧,反正回家也不會念書,那邊也還有個人櫃。」

我放低音量反駁,手指向遠方一整排儲物櫃。

因為這樣就沒辦法預習,所以不是值得宣揚的做法。

「欸?那可以用嗎?我一直以為那裡是公用的書櫃。」

完蛋!老師還沒說明那些櫃子的用途。

「呃......就總覺得是這樣。」

「竟然是憑感覺猜的嗎......」

正當我不知如何辯解時,宣告下課的鐘聲響起。剛才盡力保持安靜的同學們都吵嚷了起來。

「現在下課十分鐘!等下第一節課我要先宣達一些注意事項,請準時回來......喂!」

講台上導師話還沒說完,一部分學生就衝出教室,沒人在聽。真可憐。

以下課鐘為契機,苗蓁轉而收拾起書桌上的書本和資料,切換成線下模式不再與我聊天。也好,本來就沒期待關係馬上有進展。欲速則不達嘛。

下課十分鐘。

回想小學時期曾寫過以此命題的作文,距離現在要算到二十多年前。

那時候我不是趴著睡覺,就是起身到處走走。沒事做的話就會去廁所一趟,然後拿起水壺去飲水機裝滿水。如果時間允許就換成反方向再去一次廁所,反正往哪邊走都只會遇到廁所。當然我不能夠進女廁,所以是一路走到看見下一間男廁為止。對我來說,這段放空腦袋在走廊閒晃的時間對消化課堂上學習到的知識很有幫助。

不過我現在只想和苗蓁多說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年齡下降的關係,說起話來沒有像喝酒那時一樣緊張了。

轉過頭,只見她收拾完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還是留給別人一點私人空間吧。

我決定不叨擾她。

經由排除法演算,我只剩下廁所可以去。當我正要起身時,一群男生湊了過來。

「打球嗎?三對三,我們這組缺一個。」

「咦?……我嗎?」

「不然還有誰?」

「好,算我一個。」

突如其來的邀請、意想不到的時機、前半句甚至不確定是在跟我說話,三點加起來讓我瞬間呆住了。

不過在思考趕上前,我的嘴就擅自給出了回應。

想來剛開始除了去廁所還有打籃球這個選項,但是我打的很差,後來就漸漸不再被邀請。

精神年齡屬於成年人,又身為體育老師的我,總不至於比輸學生吧。既然身體回春,我的腰此時應該還很健康才對。

伸展雙臂,簡單拉伸一下筋骨,身體狀態貌似沒問題。

偷偷望向苗蓁那裡一眼,她還在看著窗外,沒表示出興趣,記得她還滿擅長籃球的說。沒辦法。

還是等彼此熟一點再邀她吧。

話說回來,教室距離籃球場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十分鐘光是兩邊徒步移動就很吃緊,只能說國中生真是活力充沛。

我抱持一半佩服夾雜一半不安走出教室。

***

什麼跟什麼啊?

球賽內容根本亂七八糟。

組織進攻相當粗糙,雙方拿到球就往籃下衝,或者直接投籃,完全不傳球。

防守也是根本沒在盯人,也不聯防一昧追著球跑,造成空檔一堆,隨隨便便就可以上籃得分。

記憶中那些球技高強的同班同學都上哪去了啊?

「你也太強了吧?搞不好能打贏二班,不,去當國手吧。」

一旁矮個子的男生向我搭話道。受到稱讚我很高興,但前後半句層級會不會差太多?

「你們已經跟別班對過了嗎?」

「啊,你沒參加暑輔對吧,我們是在那時候認識的,總之是一群不懂得什麼叫節制的傢伙,犯規也是毫不留情那種。」

二班確實有不少厲害的傢伙,我們班的主力成員多次敗在他們手下,但並非完全贏不了。應該說在畢業前的籃球賽上,我們班奇蹟似地斬獲逆轉勝,所以我才有依據斷言我們班實力並不弱,只是開花結果還需要三年時間。

剛才我一記精準的地板傳球直接送到隊友手上,製造大空檔讓他輕鬆得分,比起其他組合,我們兩人搭配得非常挺順利,目前正一步步拿下分數,雖然另一個隊友幾乎沒參與到進攻。

球技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反應力我還差了些,只是面對不傳球不防守的對手,很輕鬆便能甩開注意力罷了。

我的實力差不多落在與大學生組隊,能達到不扯後腿的程度,畢竟籃球並非我的專攻,本來就沒有多強。更別說還沒完全習慣這副身軀,無法敏捷地做出假動作。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快累死了。」

這句話有一半是認真的。

在這種太陽底下活動與自殺無異,才一下子就出了不少汗。

「少來,你從以前就很常在打球了吧。」

「不,真的沒有…...」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嗯?喔,劉川明。河川的川,明亮的明。」

這邊理所當然知道對方的姓名,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叫陳凱軒,下一節也一起打爆他們吧。」

我只得回以皮笑肉不笑的困擾表情。

因為我可不想搞得滿頭大汗坐回座位啊,身旁的人、尤其某個女生一定會捏住鼻子抱怨的。

「唰!」

邊聊天邊閃過防守人員,從側邊起跳投進一球乾淨俐落的三分球,根據半場規則該以兩分計算。此時上課鐘聲剛好響起,比賽提前裁定,五比一,二連勝。

好快啊。

回想自己總是被時間追著跑,直到年過三十都不太有餘裕放輕鬆去享受一場球賽。一想到明天必須從早到晚連上七節課就感到疲憊。雖然用不著備課還能全程坐著,只是更換成學生的角色,內容與平常的生活沒太大差別就是了。

我們一夥人在那之後先繞去上廁所才回到班上,結果大遲到,被班導給叫去走廊狠狠罵了一頓。

我選擇站在最後面,好讓口水不要噴到我身上。

「被罵了喔?」

滿肚怨氣走回座位,苗蓁看準時機調侃我。

用手遮住嘴巴偷笑的樣子非常可愛。

「我是被拖去的,不算。」

抑制不停加速的心跳,我故作鎮靜說道。

我當然清楚遲到一定會挨罵,但有時候學生就是屢勸不聽。要懂得一起同甘共苦,所謂男生的社交不過如此。

開學第一週是建立交友圈的關鍵期。管他是不是真心想交朋友,必須得在這段時間內摸索出適合一起行動的團體,否則在班級裡很快便會被孤立。這是我付出許多學生時代的青春作為代價換來的寶貴經驗,如今已作為生存法則來奉行。當老師的時候,最難處理的就是班上有遭到孤立的學生,所以我當然不想主動讓班上氣氛變遭。

「你們看起來很弱。」

「哪有,沒很弱吧?」

苗蓁則豎起拇指比向窗户作為回應。

原來如此。從這個窗口看出去籃球場一覽無遺。

自以為是的耍帥上籃都被看在眼裡了,真想挖個洞鑽進去。

「只有你表現得還挺有模有樣的嘛,常在練習?」

「練過倒是沒有,小時候和老爸去公園時偶爾會進行個一兩局。」

「一對一?沒有跟朋友一起嗎?」

「基本上都是跟老爸兩個人,怎麼了?」

苗蓁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抵著下巴。

難道直接胡亂吹噓一番比較好嗎...…虧我還拿出意志力秉除想要加油添醋的虛榮心。

「我覺得不常組隊練習的話,是做不出剛才那種配合的。」

「配合?妳是指傳球嗎?」

「也包刮站位、默契之類的。即使單就傳球也像平常有在精進技巧的人一樣順暢,快又準。」

「沒那麼誇張啦……話說妳觀察得還真仔細耶。」

「欸?啊!不是……我沒有。」

苗蓁突然畏縮起來,音量縮了下去,覺得自己被捉弄了。

這氣氛差不多可以問了吧。

「妳懂這麼多是因為也喜歡打籃球嗎?」

「有空的話。」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姑且當成肯定吧。

「下次一起來啊。」

「嗯。」

雖然還是很小聲,但是答應了。

我在桌子底下悄悄握起拳頭,開局不錯。

既然回到過去,得到重來的機會,我不打算留下遺憾,這次我的行動方針是積極出擊。

慢著。對於女生來說,穿著制服打球很難活動四肢,同時還有走光風險,還是等改天或將來有機會再邀請她吧。

「大家注意這邊。這就是我的名字,今後作為你們三年的班導師,麻煩大家一定要記起來,還有不准取奇怪的綽號。」

注意力回到黑板上,導師正用漂亮的筆畫寫下大大三個字,比我的板書好看多了。

──   許慶芳。同樣是我早已知曉的姓名。

在班上通用的暱稱是老太婆,現階段尚未流行。最一開始這麼叫的是誰我已經忘記了。不過有一半原因是由於本人一再主張不准取才催生的。

慶芳接著講起班級公約。又臭又長的規定沒什麼值得留意的內容。

“每月由學校統計的整潔、秩序評比不得墊底,否則星期一全班放學留下來。”

除了這條稍嫌麻煩,大部分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其實我也會制定一些比較嚴格的班規,因為國中生比起小學、高中,是真的很難以管束,大多數人都不聽話,不僅脫序行為相當兩極,執意頂撞教師的學生也大有人在。

偏偏我們班常常墊底啊……

七年五班是校內出了名的問題兒聚集地。

在目前一個年級有十個班的這所學校裡,想每次都當吊車尾談何容易,某種程度上我很佩服所有人都願意天天待在又吵又臭又髒的環境裡唸書。到後來幾乎都是自動擺爛的狀態,反正怎麼努力分數還是差別班一大截,教室就像是被機關槍掃過,評審委員經過的時候,都捏緊鼻子皺眉頭。從某天開始,五班得到了「垃圾場」的稱呼。

另外,在秩序評分上也絕對稱不上合格,至少從沒拿過中間以上的名次。

前途多難啊……

假如期末的班級綜合評分也拿墊底的話,學校這邊有著寒暑假讓整班返校打掃的傳統。本班三年都沒有缺席,真不想浪費寶貴的假期。

再來是針對個人的規範,例如不得作弊、抄襲、霸凌等,只要別故意去觸碰底線便不會有問題。

「與我的標準蠻像的。」

「什麼標準?」

「我只是覺得能夠認同老師說訂正時,要把該題用到的公式及定義抄一遍這種做法。」

「會嗎?我覺得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

思考的時候不小心把感想說出口…...這個壞習慣得趕緊改掉。

每個班導師都必須負責一項專任科目,慶芳的專業是數學。她一直很在意學生需要把數學公式的定義背熟,並將其融會貫通。

而苗蓁說的也沒錯,用填鴨式教育強迫學生唸書不適合大量,偶爾還好,過頭了就容易造成反效果,甚至引起反彈。換作我可能會把數字改一改再讓學生做一次題目作為替代,不過我不是數學老師,而且人有各自的做法,沒有絕對。我記得八年級的時候班上因為成績差的人要罰寫太多而產生不少爭議,更掀起家長和導師打對台的悲劇。錯的題目很多的話,抄寫字數也會跟著變多。雖然當時我是站在學生這邊的,但如今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教師這邊的作法。國小及國中的基礎教育,總是離不開手寫和背誦。

觀察周遭同學,大家聽到老師立下的諸多規定,都露出不太能接受的苦瓜臉,只有苗蓁臉上表情沒太大變化。

「妳成績很好嗎?」

「一般般,以前都差不多維持在十幾名左右。」

「校排?」

「班排。小學沒在計算校排名的吧?」

「對齁。」

記得上了國中之後,苗蓁便長時間包辦班上前三名,九年級模擬考更一口氣擠進校排前五。一切都歸功於她不懈的努力。

「不過我媽跟我說之後成績如果太差的話要送我去補習。你呢?」

「國小一直都在前五名左右。」

實際上是從後面往前數,我沒提。

「哼~那你透露一下下午會考什麼。」

「為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啦?」

「想說成績好的人應該比較知道會考什麼而已。」

這是誤會了吧,但我沒有要特地糾正的意思。

苗蓁最不擅長的就是字音字形,記得每次開學考都佔了不少比例。

「那就多看看字音字形吧,國文考得比較難。英文可以著重複習單字的部分,只會要妳選出中文意思,不考拼字,所以不會太難,範圍集中在小學五六年級,更早以前的不會考。至於數學應該最簡單,不太需要準備,都是很直觀的題目,加減乘除而已,但位數很多,需要細心計算。」

「哦~沒想到挺具體的嘛。」

「因為我有時候會幫忙出考卷啊。開玩笑的。」

開學考的考卷,我已經數不清出過多少張了,還有出過高難度的題目給資優班,題型早就了然於胸。明明我就是體育老師,卻遭遇這種不明理的壓榨。

「謝啦!我會參考看看的。」

「不客氣。」

「劉川明!」

「是!」

咦?為什麼要叫我?

「換你了,還在給我談情說愛!」

慶芳高聲喝道。周圍馬上發出嘲弄的笑聲。

這才發現只有我在講話時側著身,苗蓁一直是採坐正面向前方的姿勢,從講台上看過來就像是我在進行搭訕一樣。

太過專注於和苗蓁的對話,讓我沒注意周遭。現在似乎正在做自我介紹。

我趕緊起身,情急之下腰部撞到課桌發出很大的聲響。

「痛!」

我彎下腰勉強忍住痛楚。

隔壁那位惡魔小聲說著:「成功!」同時瞇起眼睛,摀著嘴強忍笑意。很可愛所以不吃虧。

「那個…我叫做劉川明,興趣是打電動和教別人打電動。家裡經營小餐館,大家有空可以來吃吃看,報我的名字就有折扣。」

這樣應該沒問題吧?會太短嗎?

「還有…最近迷上了收集卡牌,那麼請多指教。」

我補上結語。

「好的謝謝你,下一位是……我看看……」

慶芳又點名下個同學起立做自我介紹。

看來勉強過關。我嘆口氣坐回座位,好險。

「闕。」

苗蓁不甘心地嘟起嘴,好像是因為我表現過於鎮定掃了她的興。

所謂自我介紹其實不需要多詳細,且視場合能講的篇幅有許多限制,掌握「樸實簡單不誇大」和「至少讓一部分人產生好奇」兩個原則,最好的情況要能引起話題。有些人會利用古怪的言行吸引關注,但我認為這麼做效果偏向雙面刃,容易大好大壞,無論怎麼說最終還是需要好的人品與個人魅力。

結束全班自我介紹,我也順便把全班同學的姓名、綽號複習完一遍。其中有幾個女生好像直到畢業都不是很熟,名字都快忘記了。

最後結束自我介紹的,是個矮小的女生,她的聲音小到聽起來像在念咒語。

「……謝謝。」

整段介紹只能聽清楚最後兩個字。

「這就是最後一位了。請盡快記住同學的名字。那麼接下來需要十個男生跟我去拿教科書,剩下的人就先開始打掃,步驟就如我剛才說明的。不用躲就是你們,全部到走廊上排好。」

慶芳展現出不由分說的態度,點名剛才一起打球的男生們,他們各個都明顯表現出臭臉。

至於我,好像被漏掉了,誰叫他們要擠著坐在一塊。

陳凱軒投來富含譴責意味的視線,我裝作沒看到。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