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序章

這輩子從沒想過會成為一名國中體育教師。

身體素質不是多好,卻妄想爬上最高殿堂,相信許多人小時候都有過一兩個這種夢想吧。總有一天飛上外太空,或是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什麼的,盡是些陳腔濫調卻使人心蕩神馳。

相比之下成為一名普通的棒球選手應該沒那麼難才對,然而事與願違,這條路很快就走到盡頭了。

大約是在高中左右得知自己並不怎麼樣這件事。這個時期我大多都只負責上場代跑或代守,難以想像幾年前還是隊上的主力投手,就算後悔從前不認真磨練打擊技巧也於事無補。

棒球選手一旦受了傷上場機會就會大幅縮減,再加上同期的競爭者很多,想在畢業前回到正選名單更為困難。

一般人不嚴重的傷對於運動員而言卻足以致命。

我的高中生涯就在頭腦與身體雙雙冷卻的寒風中渡過了,畢業後聽從父母的指示升學,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來到現在的位置上。

高中徹底落下學業之後選擇當然不多,所以這次老實選擇穩當的教學之路,在志遠表上填了分數較低的體育科系。

為了盡可能留在原鄉教書,事前花了不少時間準備,使出渾身解數擠進錄取名單,結果真的看到自己名字印在海報上時只有從壓力中釋放的安心感,就連如願回到熟悉的母校這點也無法讓我高興起來。

要談的話,生活頂多就是「還過得去」的程度。

薪水、待遇全都差強人意,硬是舉出優點,就只有工作穩定這項吧。有些人可能覺得這樣就夠了,但教師所承擔的社會壓力、道德標準都比一般人高出許多,相對而言那多出一點點的薪餉就顯得不對等了。從通過教檢、實習、一路到步入教壇,打敗競爭者跨越重重難關,最後還得縮在小圈子裡明哲保身。不同於小時候的印象,教師的休假並不寬裕。好不容易等到長假還要強制參加研討會,使得假期就這麼浪費掉一半。

當你教出幾名出路不錯的學生,向朋友炫耀:「他們是我教出來的學生!」,也不會有人真心認為是你的本事。相反地,倘若你的學生在外闖禍,所有人都會把罪怪在你頭上。

這便是教師這行最可悲的地方。

不過也非毫無成就感可言,說到底,我還是不後悔走上這條路。只要誠心耕耘,確實建立師生間的信任,看在眼裡的學生們不至於無動於衷。還真是神奇,光是聽到一句感謝的話語或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就能抵消掉整年的鬱悶。

隨著資歷越來越長,我已經徹底習慣學校生態,畢竟無論身為教師還是學生,「學校」這個大環境都沒有改變,處事原則基本上大同小異。

想辦法躲過無聊的會議,渡過安逸的生活,即是每日面對的課題;換作以前,就是別去招惹班上的風雲人物。

沒錯,我在團體中就是個不起眼的存在。

幾乎沒有朋友。很遺憾地,此情況幾乎不會為生活帶來影響。

每天都是學校、租屋處兩點一線移動。

教學熱忱、改革教育的決心,那種東西打從很久以前就被消磨殆盡了。現在的我在乎的只有年終獎金和六點能不能準時到家。

所謂的公務員心態指的就是我本人吧。

明明將近適婚年齡,我似乎沒什麼女人緣,至今一個女朋友都沒交過,自然用不著煩惱結婚成家、生子之類的問題。也許會有人責怪我膚淺,但我並非一昧逃避這些場面。和異性單獨用餐的邀請至今也有過幾次,雖說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我覺得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租房過活倒沒什麼壓力,這句話實屬真心。

然而獨善其身的人最容易被拿來利用這點,依舊和學生時代沒兩樣。承受周遭施來的人情壓力,就像弱點被敵人悉數掌握一樣毫無還手的餘地。

要堵住他們的嘴最快的方式是用行動。

不這麼做好像就會失去待在辦公室裡的資格,這就是人們說的職場霸凌,應該說校園霸凌更正確。成年後終於認識到職場上權力角逐有多麼可怕,教師們嘴上掛著團結的口號,實際上根本是一群飢渴的野狼,不僅利益劃得很清,且明爭暗鬥永不停歇。

心裡擅自認為「她」和這群人不一樣,卻不敢抱持過多期待。我們都不是什麼聖人,只不過支撐的繩索稍微堅固一點,何時會失去彈性無人知曉。

「已經查出背後有哪些人參與霸凌了。」

清脆的嗓音將我的意識拉了回來。

飄來的空氣隱隱帶著柑橘類的香氣,這一般可認知為香水的味道。

「這樣啊。」

「要是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就好了。」

「肯定不會吧。」

「說得真篤定。」

「因為要是三兩下就能解決,學生早就說出來了。」

舉杯喝下一口酒,刺激性的苦味讓人皺起眉頭。

酒精流淌過乾燥的喉嚨,胸口頓時有股又刺又麻的感覺擴散開來。果然我還是很不習慣飲酒,自從大學一年級剛成年那時的慶祝酒會,我幾乎都沒再碰過酒,短時間內大量攝取平常不喝的東西,當然會無法適應。雖然頭很暈,但機會難得也不能夠完全不喝。

吧檯位子坐滿了這間店的熟客,感到不好意思的我們只好佔用角落的四人桌來保持低調,不過由於兩人之中有一人太顯眼的關係,這層設想幾乎成了白工。餐桌上擺著切成六塊的義式薄餅和兩杯台啤,但是中央的薄餅一直沒有人先去拿,這讓我猶豫能不能打破僵局放縱自己的食慾,結果餐點就這樣放涼了。

唯有酒杯的液面不斷在下降。

「咕啊~,這就是背著男人在外面喝的感覺嗎?」

「喂,小心被人拿這句話說嘴。」

「沒關係啦~就算被聽到我們也沒做什麼虧心事,對~吧?還是說你打算趁我喝醉之後做些什麼?」

臉頰微微泛著紅潮,缺乏女性經驗的我難以判斷究竟是不是因為化妝。醉了還是沒醉?實在看不出來。但可以確定教師不應該在平日喝酒,況且今天也不是星期五。

「這不是有夫之婦該說的話吧?玩笑有分能開的跟不能開的。」

「欸?你是不是把夫妻關係想得太複雜了?」

「是妳把夫妻關係想得太簡單了。」

「……你很難聊天耶。」

「本來我們來這邊就不是為了聊天,是為了交換情報吧?既然這麼鄭重選擇來餐廳,為什麼還一副無所謂的樣……」

說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來。

因為眼前的女性突然做出怪異的舉動,讓我當場全身僵硬。

上半身明顯放鬆了下來,胸口趴在桌上強調出鎖骨的線條,單手彎曲而另一手前伸,臉頰枕著上臂,還用上吊的眼神看過來。姿勢是很誘人沒錯啦,但搞不清楚想表達什麼。

「怎麼了?不舒服?」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也變了。」

看到上衣領口附近裸露出的大量肌膚,我趕緊挪開視線,但是桌子角落隱約可見的雪白大腿馬上又鎖住我的目光,今天是超短熱褲配過膝襪。

我用力敲了敲腦袋。

現在我們的關係只是同事,不是同學、不是朋友、更不是相愛的戀人。實話說,止於「過去交談次數稍微多一些的同班同學」,拿出來宣揚也只是徒增淒涼。

聯繫雙方的是名為工作的一條絲線,輕輕一割就會斷裂,用力拉扯卻也扯不開。

班導師和專科教師總是維持著此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任一方出問題,都會反映在另一方的課堂上。感覺很親近其實不然,所以才很難拿捏。

其中後者又更吃虧。一旦事件發生,就算不是在自己的課堂上也不能夠置身事外。想來這也是理所當然,做班導師本就不可能輕鬆,難怪平時都是輪替或抽籤擔任。在水生火熱的處境下還願意犧牲時間好好聽我說明,已經很給面子了。

坐享權力的同時,壓力也跟著落到肩上,這就是管理階層。以前還會羨慕那種掌握整個班級生殺大權的優越感,成為教師才體會到半吊子的權力一點用處都沒有。

「唉……難道就不能放輕鬆一點嗎?」

……原來是在博取我的同情,總算注意到剛才的舉動有此意圖。能夠理解為何需要像這樣喝酒解悶,雖然看起來實在很可憐。

想起去年終於送畢業的那群野猴子,安慰的字句被我吞回肚裡,差點就要說出不負責任的話,最好連同酒精一起揮發掉吧。

見我不回答,漂亮的臉蛋產生了小小的歪斜,手指喀啦喀啦地敲擊桌面。

那是乾淨修長的一雙手,指甲修剪的相當整齊。無名指上,戒指反射出刺眼光芒。如果我們是知名藝人,現在已經有埋伏在附近的狗仔拍下照證據了吧。還是說,沒帶回家或上賓館就算安全?

「我們以前是怎麼相處的呢?」

「誰記得,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不過我好像有聽到一些風聲呢。」

「什麼風聲?」

「這裡容我賣個關子。」

「別總是聽信不實謠言。」

「哦~」

「......幹嘛?」

「想聽嗎?」

「沒有不想。」

緋紅色的嘴唇輕輕顫抖,就好像早已知道我會想聽一樣。

「就是發生在七年級的時候,嗯,很久以前呢。是關於某人其實偷偷暗戀著一開始座位在旁邊的女同學,還偷走她超貴的筆三年都不還的傳言。」

「噗!咳……咳」

剛送進嘴裡的酒全被我嘔了出來,差一點就朝著前方噴出去,好險我即時把頭往後撇。

店員皺起眉頭看了這裡一眼,隨後裝作沒看見躲進廚房,我只好自己拿桌上的衛生紙清理乾淨。

「有必要那麼誇張嗎?再說那反應未免太老套了吧?」

「還不是因為妳總要提這種老掉牙的話題,而且兩件事根本沒關係,別硬是湊在一起。」

「被發現啦。」

「那支筆我是沒還沒錯,但不是妳自己說放在我這沒關係的嗎?」

「你連客套話都聽不懂,我一直很想要回來耶。」

「……」

「……」

「算我錯總可以了吧。」

「咳咳。扯遠了。」

「還不是妳先開始的。」

「有覺得輕鬆一點了嗎?」

「嗯,好多了。」

「真是的,早就提醒過你別硬喝。」

「被發現啦。」

修長的睫毛霎時垂了下來,不一會又接著說下去:「所以說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

「更貼切的說法是圍毆。至於衝突的起因很抱歉沒直接目擊到,當我扯開人群的時候就已經傷的很嚴重了。」

一提起嚴肅的話題,店裡的氣氛突然變得緊繃,連上一秒還在哄堂大笑的客人都安靜了下來。其實不用那麼顧慮我們的,這就要怪美人吸引太多目光。

「這不是開學第一天該發生的事吧?」

「的確不是。」

「唉……」

「最早是哪邊先開始的已經不可考,但極有可能是早在小學時結仇。畢業季的暑假比較長所以也有可能是那時候。」

「嗯......那就麻煩了。」

「還好碰巧在廁所門口聽到口角的聲音,要不是那樣,鬧出人命都不奇怪,因為下手真的非常重,雖然初步了解沒有幫派介入,但還沒有完全確定,單就結果來說真的是好險。」

「那學生沒有任何暴力行為相關紀錄,家庭也很正常,看起來是個普通的受害者。」

「真的是那樣嗎?有時候只是外表正常。」

「也是啦。經濟能力不差,也沒有隔代教養的問題,父母卻有些神秘兮兮的。」

「那問題是出在家長那邊囉?」

「只是推測。我很少看到女生間的霸凌會這麼嚴重。」

「因為妳好像跟周圍處得很好的樣子才這麼想。就我的認知,女生之間的霸凌通常更可怕。」

「是這樣喔。不過話說回來,那附近只有那一間女廁吧?為什麼你會剛好在附近?」

「這個……」

不久前還黯然垂下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銳利,那之中沒有對老朋友的同情。

這傢伙總算學會公私分明了。不對,為什麼懷疑到我身上來?總不能說出真實情況是為了找個偏僻的地方摸魚追劇。

「不會跟我說是想偷拍吧?我可是知道你心理平時都在想些什麼。你以前就說過喜歡年紀小的吧?」

「學生當然不在範圍內。而且在那種大白天去裝拆攝影機只會增加自己的嫌疑。」

「所以半夜就沒關係囉?」

「就說了連一點點動機都沒有。」

「真的嗎?」

「騙妳做什麼?」

「我還沒忘記國中時期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往我身上撲喔。」

「蛤!什麼時候?」

「就是有一次在操場升旗……」

「啊,是那次啊。」

「沒話說了吧。」

「單純中暑而已。」

「我感覺支撐住你的時候刻意往屁股抓了一下。」

「才沒有,妳別趁著酒意混淆視聽!當時我真的沒有意識。」

「哦?所以代表你心底其實有想抓的念頭囉?你看嘛,明明沒有意識卻還是抓了。順帶一提,你剛才的辯解就跟謊稱酒醉的性騷擾慣犯沒兩樣。」

「好吧。我投降,這也算我的錯可以嗎?我道歉。」

「我就勉為其難接受了。」

「可惡,講到哪裡了?唔!」

口袋裡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搞得我差點嚇得跌下椅子。

「不接嗎?」

「組長打來的,不想接。」

嘴上說著,我還是害怕萬分之一是急事的可能性拿起手機。

「這還不是接了。」

「要妳管。喂,是我……現在嗎?」

沒聽完組長沒完沒了的賠罪,滑動拇指掛斷電話。現在我肯定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要回去?」

「對啊,說是臨時人手不足,又不是在黑心公司兼職的社畜,有夠誇張。」

「非上班時間你可以拒絕啊。如果是我就會拒絕。啊,但是你不用顧慮我沒關係。」

投過來的視線已經沒有那麼嚴厲,反而流露出調侃的笑意,果然剛才是在逗我玩吧。儘管如此,那笑容還是深深吸引著我。

「那我先走了。」

「玩得開心點喔。」

「已經預設我會聽話乖乖回去了啊,雖然是沒錯啦。妳這幸災樂禍的傢伙。」

結果該談的幾乎都沒有談到。

把自己的餐點結清,離開店裡到戶外,總算能一口氣釋放壓抑的感情。

真是煎熬,這種讓熟人間緊張兮兮、陌生人尷尬不已的地方,再也不想來了。對我來說喝酒根本不算是放鬆反而像是上戰場作戰。

夜晚的街道很黑,但我早就過了會怕黑的年紀,在上課的時候看到校長來巡堂還更可怕。

身旁少了異性,高漲的情緒很快地冷卻下來,心情劇烈震盪加上酒精影響,雖說沒喝多,還是覺得頭重腳輕。

濕濕黏黏的汗水正是炎炎夏日之特產。即便在夜晚空氣依舊相當悶熱,每跨出一步,都能清楚感覺水分流失。原本想叫計程車回學校,但考慮到拮据的生活費最終打消了念頭。

一群野狗迅速從腳邊通過。狗吠聲很吵。

學校附近應該沒有養狗才對,哪裡來的?

順著視線看去,我注意到路燈正在左右搖擺。奇怪,路燈有辦法這麼晃嗎?會不會是酒後出現幻覺?

五秒後我總算明白了。是地震、非常強的地震。

有人說過遇到地震或火災的黃金逃生時間是三十秒。三十秒確實已經夠長了,前提是有機會逃掉的情況。

地震發生的當下剛好有塊招牌從天而降的機率會是多少呢?考慮到地板搖晃的幅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硬去撐住行不通,瞬間就會被壓扁,畢竟是從三樓掉下來的。

那麼躲開呢?這也做不到,強震讓我的腳都麻了,完全施不上力。

人生的盡頭沒有什麼跑馬燈。

反而是陽台的衣服還沒收啦,訂購的小說還沒送來等等無關緊要的想法先冒出來。

一個人無論成就如何,很簡單就會死,無法用錢或地位換來一條命,我當場領悟主張「人生無常」的人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在說這句話。

「苗蓁她沒事吧。」

這就是我腦中閃過的最後一道訊息。

下一秒,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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