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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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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禮在早上九點以後開始,地點是在台中殯儀館的告別式場地。

   

    她原本以為兒子會很難叫起床,已經做好遲到的覺悟,但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她和兒子坐了計程車,在九點出頭到會場。

   

    那是一個小小的會場,參加者不多。廳堂上擺著一束一束白色的鮮花裝飾,顯得肅穆典雅,而掛在正面的那一張遺照,雖然年紀變大了,皺紋變多了,神態變蒼老了,但是確實是母親的臉。

   

    喪主的男人,外表一如他的聲音,是個看起來很親切溫和的人。個頭不高,細長下垂的眼角佈滿皺紋,看見她就露出哀傷但真切的笑容,也對兒子親切地招呼。除了這個男人以外,他身邊還站著一對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女,約莫是他的子女吧。

   

    她先帶著兒子上香。但兒子或許是第一次到這種場合,非常緊張,緊緊黏著她的大腿不放。她一邊安撫兒子,一邊點香,敬禮,卻覺得內心麻木地什麼感受都沒有。

   

    接下來上香的人並不多,看起來是跟男人有親戚關係的幾個人,以及像是母親以前工作認識的朋友或同事等等,因此葬禮很快就在十一點以前結束了。要封棺前,男人過來問她,要不要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她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早起的兒子已經有點累了,正趴在她的大腿上打盹。對方瞭解她的狀況,點點頭,和兩個子女一起去進行最後的封棺儀式。

   

    棺木要送去火葬場時,男人請她一起過去,說想跟她談談。她也想知道母親這幾年來都在做什麼,便抱起昏昏欲睡的兒子一起過去。

   

    果不其然,母親跟這個男人並沒有婚姻關係,雖然同住了近十五年。男人早年喪妻,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甚是辛苦,後來遇見母親,兩人發展成同居關係。「她很照顧我這兩個孩子,」男人感激地說:「所以她生病的時候,孩子們也都很盡心盡力幫忙。」

   

    母親拋棄自己的親生子女,卻去照顧另外兩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她看著男人那兩個子女的臉,都透露出同意父親的話的神情。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總覺得這兩人的表情中也帶了點愧疚。是因為覺得他們好像搶走了理應給他們姐弟的關愛?或者是我自己覺得,他們搶走了母親理應給我和弟弟的關愛?

   

    根據男人所說,母親離婚後,確實沒有回到娘家,而是直接到台中來落腳。二十年來一直都在台中的百貨公司當銷售員,賣過女性衣飾、生活用品,不過最後待最久的是親子用品的品牌。

   

    親子用品,真是諷刺呀。她不禁茫然地想。

   

    男人繼續說,他和母親在一起十多年,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去的事情。他只知道母親離過婚,但不知道這一次的婚姻還有兩個孩子。五年前,母親在健康檢查時診斷出癌症,開始治療之後,男人幫母親處理一些健保上的手續,才發現原來她有孩子。

   

    這五年治療的期間,男人問過幾次母親是否想跟孩子見面,但母親都沈默不語,一直到她過世前都沒有說什麼。因此跟他們姐弟聯絡,算是男人的自作主張。

   

    一直到死前都沒有開口,這對夫妻雖然離異二十五年,但這一點倒是意外地像呀,她想。

   

    焚化爐仍在熊熊燃燒這段時間,她從男人和他的子女口中斷斷續續知道了一些母親這幾年的生活樣貌。她工作勤奮,很少請假,有時候也跟客人建立起很深厚的關係,今天來參加葬禮的人裡面,就有幾人是以前的常客。她關心周遭的人,尤其照顧男人的子女。

    男人和他的子女們,對母親的想法只有感激和愛。唯一讓他們意外的就是母親從不提前一段婚姻與子女的事情。

   

    「我聽你弟弟說,你們爸爸在兩年前過世了。」男人說。

   

    「對,心臟病動手術,不過術後狀況不好,沒多久就走了。」她說,頓了一會兒又說:「我爸過世前也是什麼都沒說。那時候我們也都還小,不是很清楚。」

   

    「他也是一樣呀…」男人感嘆地說。

   

    她明白男人想問什麼當時發生什麼事情。或許是因為在他們眼中,母親不是那麼無情的人,所以她放著親生兒女二十五年不管,讓他們非常吃驚。

   

    我也很驚訝呀。她以為母親是討厭父親,厭倦孩子才離婚的。她當時想,或許母親是一個不適合婚姻生活的人。但她後來也跟這個男人經營起一般的婚姻生活,成為一個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孩子的職業婦女,也就是說,她又回到了普通的生活。

   

    那麼當初又是為什麼要離開呢?我跟弟弟是為什麼會被拋棄呢?

   

    但是,在當事人都已經不在的狀況下,再怎麼探求都沒有用了。男人已經露出釋懷的神情。自己呢?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過來,說焚化已經結束且冷卻,可以撿骨了。

   

    沒見到母親的遺容,至少可以幫她撿骨吧。於是她帶著不明所以的兒子進入撿骨室。一個這麼大的人,經過高溫焚燒以後,也只剩這幾塊骨頭了。她用筷子夾起白皙、細碎的骨頭,放進雅緻的骨灰罈內。

   

    媽媽,再見。她在心裡唸著。

   

    接下來要將骨灰罈送進靈骨塔,因為還有冗長的儀式,她擔心兒子不耐煩,因此告訴男人接下來她就不跟去了。男人體諒地說,沒關係,接下來我們會處理。

   

    他又給了靈骨塔的名字和地址,母親骨灰罈預定放的位置,說:「以後你跟弟弟想來看她的話,就過來這裡吧。」

   

    她不知道自己跟弟弟會不會想去祭拜她。但或許,幾年以後,真的會過去吧。

   

    她向男人道謝,男人只是有些害羞地揮著手說:「應該的。」

   

    當天下午,她帶著兒子去公園玩、逛街、吃飯,累了就回去旅館休息。這一天應該真的是很累,所以兒子洗完澡沒多久就睡了。

   

    我來這裡,到底是想確認什麼?她想。想知道母親這幾年來都在做什麼?確認自己跟弟弟被拋棄的原因?想知道母親究竟愛不愛自己的孩子?想知道我能不能愛人、愛孩子?

   

    她看著兒子熟睡的臉。

   

    她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母性,她也曾經一直告訴自己,或許母親就是一個沒有母性的人,才會厭倦這樣的生活。但母親後來又照顧起其他孩子,沒有母性的人願意做這種事情嗎?她能夠看著這些孩子,不想起自己的親生孩子嗎?

   

    如果母親死前願意說一句:「我沒臉見自己的孩子。」她可能還會釋懷一點。但什麼話都沒有留下來,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

   

    但至少,現在的我無法拋棄我眼前這個熟睡的孩子,她想。帶孩子很辛苦,她有時候也會被孩子給弄得很不耐煩,甚至發脾氣,但到現在,她都沒有想過要拋棄孩子。可是她也想過,或許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她會不會也跟母親一樣,突然間就離開家,棄孩子不顧呢?

   

    她握住兒子小小的、軟嫩的手。

   

    至少我現在不想,她告訴自己,我現在還想待在這孩子的身邊。

   

    她在兒子身旁躺下,閉上眼睛,希望做一個溫暖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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