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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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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和兒子搭上中午的高鐵,回到台北。

   

    這天是假日,車站人潮洶湧,幸好下中南部的人比上北部的人多,稍嫌空蕩蕩的車廂讓她感覺比較放鬆。

   

    回到家發現,丈夫罕見地在家等兩人,一家三口得以共進晚餐。兒子還在旅遊剛回來的興奮狀態,又見到了兩三天不見的爸爸,開心得不得了,一直到晚上都纏著爸爸玩。丈夫也有耐心地陪伴他,直到兒子玩得累到入睡。

   

    睡前,丈夫只隨口問了她幾句母親葬禮的狀況。

   

    「我記錯了,我以為你媽早就過世了。」丈夫說。

   

    「沒什麼啦,都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以後要去台中祭拜她嗎?」

   

    「跟她同居的人說以後會負責祭拜,我跟弟弟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她停頓了一會兒:「如果弟弟說想去,我再跟他去吧。」

   

    「那你自己呢?想去嗎?」丈夫難得地追根究底。

   

    她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丈夫的臉,沉思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知道…現在不想吧。」

   

    跟丈夫的對話就到此為止。她感覺到兩人之間有什麼東西懸宕在那裡,僅靠一根細細的線支撐著,如果其中一個人有什麼動作,那根線隨時都會斷。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呼吸著,窺伺著丈夫的反應。或許,丈夫也跟她一樣?

   

    到了下一週的上班日,趁著工作空擋,她掩人耳目地上網查詢了一下離婚的事情。離婚協議書可以自行下載,更改成自己想要的條件就可以了。還有很多文章在教導該怎麼寫協議書,她也大致看過了一遍。她不清楚丈夫是否想要離婚,如果不離,維持現狀,她也可以接受。但丈夫想要像這樣如陷入泥淖般令人窒息的關係嗎?自己也想要嗎?

   

    一到上班日,丈夫又開始「加班」了,她隱約感覺這一次的對象應該是跟工作相關的人。幾個晚上,她獨自面對著離婚協議書,也不是在想該提出什麼樣的條件,而是在找尋能夠向丈夫開口詢問的契機。

   

    不想脫離這樣的狀態,但又非得脫離不可。她覺得很害怕,也很抱歉。

   

    都是我的錯。眼淚撲簌而下,都是因為我以為我可以過普通的生活,才會變成這樣的。

   

    她遇到丈夫,一個願意跟她結婚的人,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以為自己只要能結婚生子,能過一般女性過的婚姻生活,她就可以證明自己是個能夠被愛,也可以愛人的人。

   

    為了證明有人愛我,所以結婚,為了證明我可以愛人,所以生孩子。但是她內心深處其實是心知肚明的,她不愛丈夫,也從沒覺得丈夫是個適合一起過一輩子的人,只是因為他願意向自己求婚,就答應過起這種如同扮家家酒的婚姻生活。

   

    她發現自己真的對丈夫做了很不好的事情。而丈夫也從她的態度隱隱察覺到了吧。你對我,對這個家,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吧。丈夫說得沒錯,愛的反面是漠不關心。她從未真正關心過丈夫,他幾次外遇,她就算知道了也是默不做聲,只想著丈夫會不會為了外遇對象而離開自己。她不想走出這個家庭的框架,只想待在這裡,待在這個從外人眼中看來雖不美滿但還算完整的婚姻狀態。

   

    她對丈夫做的事情,正是父母親對自己做的事情。她不想跟父母一樣,才選擇結婚生子,隱忍丈夫外遇,盡心照顧孩子。可是到了最後,她還是作出了一樣的事情。

   

    察覺到自己可能要哭出聲音來,她壓住自己的嘴,嗚咽聲從指縫間流瀉而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沒人愛的孩子,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不行,她知道不可以這麼想。如果一直這麼想,就會墜入負面循環的深淵,這一切她都已經親身體驗過,痛徹心扉。

   

    我或許不被愛,但我可以愛這個孩子。她只能緊抓著這最後一塊浮木。

   

    生孩子前,她也曾偷偷擔憂過自己是否會跟母親一樣,是個沒有母性的人。但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刻意提醒,她到現在都沒有對兒子感到厭煩。她會對孩子的無理取鬧發脾氣,看到孩子的可愛舉動也會心生喜悅。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心情吧。

   

    從兒子純真的眼神,她看到小孩子對父母無條件的愛,是這眼神拯救了她,讓她感覺到自己是被愛的,而她也是可以愛人的。她不後悔結婚生子,只是對丈夫感到抱歉。

   

    她在熟睡的兒子身邊躺下,眼淚仍無法遏制般地不斷滴落。

   

    她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離開家,鄧麗君過世的新聞是不是真的對母親的離家造成什麼影響,她也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自始至終保持沈默,這一切都隨著兩個人的過世,變成永遠的秘密。他們帶著自己的秘密進墳墓,留在過去,但是她不能跟著留在過去。

   

    明天,或者後天吧,跟丈夫好好談一談。她要向丈夫道歉,坦白一切。她不知道丈夫能不能接受,是否願意跟她重新來過?或者丈夫想要去尋找另一個真正愛他的人?她能做的,只是接受丈夫的選擇。

   

    但是她想要跟丈夫共同撫養孩子,即使他們真的分開了,也要讓兒子知道,父母是愛你的,不會突然離開你,不再聯絡,不會背對著你,永遠不正視你的呼喚。

   

    有一天,我也可以對其他人說出「我愛你」這句話嗎?她想著。

   

    她閉上眼睛,試圖關閉淚水,關閉纏繞糾結的思緒。

   

    明天,還是後天,我要踏出一步。不管這一步是前進還是後退,都要踏出去。

   

    聽著兒子沈穩的鼻息,黑暗平等地降臨,稍稍撫慰了她那顆空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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