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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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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都記得那一天的事情。

   

    不是她放學回家,發現母親不在,然後從此以後都沒有回來的那一天。是前一天,母親離開的前一天。

   

    那一天,她從學校放學回來。家庭主婦的母親一如往常在家,但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尋常。她看到弟弟坐在客廳的角落玩玩具,而母親坐在電視機前,以近乎癡迷卻又有些許空洞的眼神,緊盯著螢光幕看。母親在看什麼?她好奇地走過去,發現電視上正反覆播放著一則新聞。

   

    知名歌手鄧麗君在下塌的泰國曼谷飯店內,因為哮喘發作而過世。

   

    那一天是一九九五年的五月八日。

   

    母親是鄧麗君的歌迷嗎?好像也不是。如鄧麗君這般知名的人物,歌曲傳誦大街小巷,不管是誰都會哼上幾句。母親自然有時候也會在電視上播出鄧麗君的歌曲時,和孩子們一起唱幾句,但她從沒買過鄧麗君的唱片,平時也看不出喜歡追星的樣子。她就像個普通的媽媽,對明星、流行話題沒興趣的一般家庭主婦。

   

    但是那一天,母親卻對鄧麗君過世的新聞異常地著迷。她還記得母親一直看著電視,不管哪一台都在播報這件事,內容大同小異,但母親一台接一台轉換,看到有關鄧麗君的新聞就停下來,專注地看著重複的報導。

   

    母親看到幾乎忘了做晚飯,還是她去提醒,才露出大夢初醒的眼神,匆忙走進廚房。做完晚飯後,母親還是看著電視新聞,一直追逐所有跟鄧麗君相關的報導。父親回家時,看了看電視,只說:「在公司時聽到有人在講,原來是真的。」露出沒什麼興趣的神情,低頭吃飯。

   

    但母親不一樣,一直到那天深夜,電視一直都是開著,頻道在各個新聞台間流轉。期間弟弟曾哭著說想看兒童台的節目,母親轉台讓他看了。但弟弟看完後,母親又將頻道轉回新聞台,繼續追逐鄧麗君的新聞。

   

    她感覺到母親的樣子有些不尋常,因為她印象中的母親不是愛看電視、喜歡追星的人。大概是因為鄧麗君太有名了吧,是母親年輕時代的大明星,所以當然會在意。當時才十歲的她做出這個結論,做完作業以後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在送走丈夫和女兒之後,帶著五歲的兒子去幼稚園。她應該有回家一趟,收拾簡單的行李後,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她記得,母親離開之後,家裡有一陣子一片混亂。一個沒有任何帶孩子、做家務經驗的男人,怎麼可能照顧得來。後來是住得比較近的姑姑先來幫忙照顧弟弟,接著阿嬤會過來幫忙做飯、打掃。父親就是工作,跟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沈默地吃飯,沈默地幫她和弟弟的聯絡簿簽名,假日時也是沈默地坐在客廳看電視。

   

    弟弟剛開始時有一陣子還會哭著找媽媽,但習慣了姑姑和阿嬤的照顧之後,也很快就遺忘了。而她有時候回到家,聽見廚房裡有些動靜,心裡都會直跳,想說是不是媽媽回來了,但通常廚房裡的人不是姑姑就是阿嬤。

    一次一次的期待,帶來的都是更大的失望。她的心一直承受著這種期望與失落帶來的撞擊,一次又一次地變得越來越冰冷。現在想來,大概是好幾年後,她才終於不再反射性地認為廚房裡的身影就是媽媽的身影,那種失落的打擊也逐漸消失,或者是,被冰封起來感受不到了。

    母親為什麼要離開呢?父親閉口不談,可能稍微知情的阿嬤跟姑姑也盡量不在孩子面前講母親的事情。她只記得,大概是在她國中的時候吧,有一次聽到姑姑和阿嬤在說悄悄話,說母親走了以後,父親固執得不願去找她,只說她想走就讓她走吧。當時姑姑曾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瞞著父親去跟母親娘家的人打聽過,但連娘家的人都不清楚她的下落。

    當時阿嬤嘆了口氣,說一句:「她就是這樣的人,雖然我那兒子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應該是她所知道,阿嬤對母親唯一的抱怨了。

    小孩子沒辦法自己長大。她和弟弟是在阿嬤和姑姑的幫助下,才得以過上不錯的生活。

    難以想像的是,現在的她有自己的孩子了。她跟兒子上了高鐵,坐在舒適的座位上。雖然到台中車站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但對五歲小孩來說,這一個小時的密閉空間可是很容易讓他厭煩的。所以為了不讓兒子在車上突然哭鬧,她準備了一些玩具跟小點心,轉移他的注意力。果不其然,坐上火車的新鮮感消失後,小人兒就開始煩躁了。她從背包裡拿出小汽車玩具,兒子一陣歡呼,又開始專心地玩起賽車遊戲。

    她看向窗外,景色化為多彩的流線,迅速往後飛逝。

    時間過得很快,母親離家後,姐弟兩也終於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但她沒想到,其實他們也得習慣沒有父親的日子。

    印象中,沈默的父親其實從沒有正面面對他們過。肚子餓了,向他討食物,他會去找東西給他們吃,要繳學費了,向他要錢,他會給錢讓他們去繳費。但父親所做的頂多就是這些了。他不會主動問他們餓不餓、冷不冷,做這件事的是離家前的母親與母親離家後的阿嬤和姑姑。

    她有時候會覺得,父親應該是對孩子沒有興趣吧。弟弟國中時進入叛逆期,在學校有些糾紛,當時父親特定請假去學校跟老師面談,但回來後也沒說什麼。弟弟也是男人,也有彆扭的一面,所以後來,他們變成了兩個互不講話的男人。

    她曾經想過,自己既然是長女,應該要擔任父親與弟弟之間的溝通橋樑,但是父親對她說的話沒有反應,反而弟弟還會跟她說話,有些事情也會跟她說,但無論如何,她所說的話就是無法傳達給父親。成年後的弟弟說過:「我放棄了,反正爸也不會有反應。」

    她想,自己表面上曾經努力過,但或許心裡也早就放棄了吧。

    雖然她總覺得印象中,她曾經看過父親與母親愉快地交談的樣子。但父親是何時開始變得如此沈默?母親離開前還是離開後?母親是因為這樣才離開的嗎?

    父親因心臟病手術入院時,那如今佈滿皺紋的嘴還是緊閉著,如同已經死了的蚌殼。很可能,那具身體內的心臟,其實早就已經停止跳動了吧?所以就算動了手術也沒有用。手術後的復原不佳,父親在加護病房住了幾天以後,回到普通病房,沒幾天就過世了。

    很快就到台中了,她提著行李和兒子下車。出車站外招了計程車,先到商務旅館落腳,想讓兒子睡個午覺。但第一次的外宿讓他小小的心靈非常興奮,怎麼樣都不想睡,她只好帶著兒子出了旅館,在陌生的街道稍微散一下步,想想晚餐該吃什麼。

    年紀稍大點,認識的人變多,對世界的認識更開闊以後,她才知道不是所有父親都是這個樣子的。雖然台灣家庭的傳統父親確實蠻多是像她父親一樣,一心工作,不管家務也不會照顧孩子,但對孩子的事情不表達任何關切的父親,反倒是少見。

    她的高中同學曾經為了大學選校選系的事情跟父親激烈爭吵,但她父親不管是學校、科系、職業的選擇,都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就好像她跟弟弟做什麼都可以,但這不是給予孩子選擇的自由,反倒是一種漠不關心。

    她和兒子散步走到有較多店家餐廳的商業區,看到一間挑高寬敞的大型火鍋店,兒子似乎對裡面的自助吧台區相當感興趣,因此倉促決定就在這裡吃晚飯了。外食時兒子總是特別高興,不挑食的孩子乖乖吃下母親準備的食物,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

    吃完晚餐後,他們回到旅館,洗澡,兒子開心地在陌生而柔軟的床上蹦蹦跳跳。突然手機響起,她拿起一看,竟是丈夫打來的。

    「你們到哪裡去了?」接起手機,就傳來丈夫粗聲粗氣的抱怨。

    「我不是有傳訊息,說我們去台中參加我媽的葬禮…」

    不等她說完,丈夫就打斷她的話:「我有看到,但你之前都沒有告訴我。是說你媽還在?我以為你媽已經過世了。」

    「我媽是離家出走,不是過世…算了,對不起,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我媽過世的事情,所以心裡有點混亂,很突然才決定要去參加葬禮。」

    「本來不想去嗎?」

    「本來是不想,畢竟都二十五年沒見面了…」

    「你跟兒子會回來吧?」丈夫突然轉移了話題。

    「會呀,我們只在台中待兩天。」她驚訝地說,難道他以為自己是攜子離家出走嗎?

    「那就好。」丈夫說完頓了頓:「讓我跟兒子講電話。」

    她將手機遞給兒子,兒子開心地跟電話另一頭的爸爸用童言童語講述第一次的高鐵之旅冒險。她看著兒子,想起丈夫也是個跟她的父親非常不一樣的父親。她第一次看到男人會像這樣陪孩子玩,跟孩子說話,照顧孩子。在旁人眼中看來,丈夫應該是個好爸爸吧。

    跟兒子聊完,丈夫只跟她確認了回台北的時間,就掛斷電話了。沒說「我很擔心」,或是「回來後談談」,所以她也拿不準丈夫之後打算怎麼做。她想,為什麼自己總是先看對方的動作,再來想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

    時間也不早了,她哄著過度興奮的兒子入睡。不甘願的兒子睡前還小哭了一番,但畢竟玩了一整天,小小的身體已經很疲累了,哭著哭著就入睡。不知為什麼,那張帶著淚痕的小臉,看上去卻像是睡得很香。

    小孩子真好,她一邊想,擦去兒子臉上的淚,睡一覺就什麼都忘記了,不像我,不管過多久都無法忘記。

    陌生的床,陌生的氣味,明天,她將面對陌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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