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入城|之二

四天,共九小時的相處以及淺淡的言談來往,不過起於夜裡的一杯Masala   tea。那晚她在街上遊走,白鞋沾了紅土塵,其中一腳的鞋尖和側緣尤其深,以為是徒手染上的。她走到一簍柳丁旁彎腰清理,頓然暈眩,跌坐在地撞倒了那籃金黃。

有單車自前方疾行而經,及時閃過的年輕人臉色十分難看。

手裡握著剛撿來的柳丁,她向他道歉。他踢走腳邊那一顆,哼聲離去。

她去追那顆柳丁。

地勢傾斜,柳丁滾得比她不穩的步伐還快。

她忽地膝軟,看著柳丁就要掉進牆邊溝渠。

有人低身拾起,動作明快,又含絲許從容。

陸侗抬起頭,先是望見直簡街道末端將落將熄的夕陽,然後才看清那個人。

他緩步向她,眼神專注不浮躁,同那位年輕人相去截然。

她聽見他的聲音,幽遠平穩,不具單一性,能是任何與她對上眼卻無話就告別的人。虛構出的聲線中有他這麼一種,但在此之前她很少聽到。她習於用聲音連結人像。

是一個老先生在賣的。每天從家裡過來,兜售給榨汁的小販,觀光客來往⋯⋯他看了看手中的柳丁,淺淺笑開,沒想到今天有賣剩的。

誒,妳別動了,我把其餘的撿一撿拿去放,妳坐著就好。

捕捉到陸侗眼底的執著,他又說,就待著吧,為何要逞強?

那人微微抿笑。

陸侗本想等頭不暈了便走,可是她慢了他一步。這一趟回來,他還有了名姓。

陸侗接下他給的熱茶,做為暖手的器物。他不忘為自己盛一杯,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他們不是一坐下就啟談,真正的對話始於日暮之後。

你的名字是媽媽取的啊?

我從朋友那聽了不少零八年你們轉共和的始末,畢竟是最後一個王朝⋯⋯沙阿王朝的歷史,想必會流傳下去的。朝代不斷更迭,能被記住的等同是永存。不過啊,我更喜歡讀馬拉時期的故事,那些建築與文化的演變,還沒有所謂的科技,一座座巧奪天工的廟宇就藉人手成形⋯⋯對了,你的名字,聽過你的母親談論她是如何為你取名的嗎?

是啊,山區裡很多老一輩的人都不識字⋯⋯說來真巧,因為工作緣故我才剛從那裡的一所小學下來,會不會——你家就在那附近?我在那待了三個多禮拜啊,都走不到方圓五公里外。俯仰無際,倒不至於走失,因為村民都很熱心,而且我聽孩子說,如果真失了去向,沿著蹄聲傳來的方位走,絕對能找回正路!

談話倏然消止。

陸侗感覺茶涼了,於是小小啜了口,這刻殘剩的夕照自她臉上退遠。當她近乎飲盡,沙阿才結束沉默,語速比先前都來得慢。

妳認知的多爾帕(Dolpa),很不同⋯⋯我在思索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想,在妳說了這麼多之後。

抱歉,不是的,是我說得太模糊。我的意思是,妳的,與那群孩子的,有交集嗎?

⋯⋯不,我不贊同。必須要有,否則很快你們就會將彼此遺忘,這不是你、或你們不辭勞遠地過去希望得到的吧?還是,你們只是做一次性的利用呢?

這是初遇。然後是次日清晨。

第三回無非巧遇,誰都來不及向對方打招呼。唯有陸侗對南好說的一句,驗證了她與他那瞬的共有:尼泊爾很大,加德滿都卻很小呢。當南好看去她說話時定睛的黑面拜拉弗神像,她話中的人已然離去,新來三四位過路的居民都正執行同一串動作:搖鈴喚醒神祇,有的遞食到祂嘴邊,有的叩拜親吻祂踩著惡人的腳,最終再於眉心點上蒂卡,合掌敬謝。

虔信如果是一種真道,又會向眼見為憑的搖擺信徒傳達什麼?

她有過求答的衝動,可是南好一個眼光便將她勸退:妳是遊客,不是來朝拜的,別多想了。

接著第四日,是這一日,她和沙阿才有第三度交流。

天茫空灰的午後,沙阿屢行提議帶他們遊覽市鎮的諾言。他鉅細無遺地告訴他們,那些佛塔及神明的來歷,他們親睹了活女神——那個小小女孩艷抹精裝在窗邊,供教徒遊人刻寫眼中歷史。舉首在旁,沙阿輕聲說,庫瑪麗(Kumari)要具備三十二種美德,又需不懼萬物,不輕易展顏、透露情緒。

哪三十二種?陸侗問。

我記不得,太難了。幾分遺憾的口吻,惹得大家都笑了。

再臨塔米爾(Thamel)區,他們行經她猝然不適的那條街,但是沒有走上去,只在街口旋一陣,較鷹隨性。她沒有看到那賣柳丁的老人家,其後的時間裡,也沒有找著心儀的彎刀——獨自前來那日,這是她唯一的尋求。聽聞她心願,沙阿領她去一間他熟絡的店面,卻見鐵門深鎖,貼有一張淺黃色方紙。

陸侗站上前看。字跡飛舞,在無從辨識的臨界之上:

Long   time   no   See!(:Dharai   vayo   Bhet   navayako)

Where   are   you   Go?(:Tapain   Kahaan   jadaihununcha)

後面是尼泊爾文?為什麼不直接寫出來?

沒多少人能看懂。用英文寫,至少能跟著唸。

但他們會拍下來啊。你也見多了吧?無論是誰,鏡頭的瞄準總帶有強烈的選擇性。

⋯⋯

所以這樣是什麼意思?今天公休嗎?

應該是去玩了。沙阿看著那兩行字說,她經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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