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入城|之一

我有過的心痛的回憶,多半不屬於我,它們的發生與降臨,也與我毫無瓜葛,但都住進了我心裡。陸侗仰天,歎道,那些記憶的背景色調和這裡不同,或許幾分相似,可時過境遷,即使部分遺忘,我也不會將它們重疊錯指。

我認為,世上沒有一處景緻會和這裡一樣。沙阿說,不過,人們得先願意往深處走。

你以雪山為家,但依然是個未出過城的孩子。清淺冬光下,陸侗托頰而笑。

我明白。正是如此,沒有出過城,仍然是孩子,所以無從比照,而一切如常淨麗。沙阿說,妳告訴我的,那件使妳覺得十分神奇的事。妳說,妳不曾見過澄透如鏡的眼,但是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妳便明瞭。因為看見,所以明白,繼而去相信。

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那是相信萬物的開端。沙阿又道。

陸侗揚起手,擋住薄薄日照,光穿入指縫變得不再完整。那麽,該稱之為破碎嗎?她瞇起眼想,不,她並不這麽認為。沙阿,你說的道理是人皆知,但都離現實太遠了,它們之間隔著一溝壑,或許比你們的信仰都還深。她說。

城裡素來空害重,風過便捎至無數塵粒。

第四次了,陸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眼因髒污頓生刺疼。沙阿以袖口掩鼻,緊閉起邃墨的眼,藏住虔定。

雨天腳浸泥,晴日灰滿城,便是加德滿都的最佳寫照。霍然風歇,僧人們的紅色袈裟垂落,佛塔前,女孩膝上翻飛不停的書頁趨止。空氣依然濁灰。赤足幼童手裡的鈴鐺晃響,婦女們伏地下拜又站起,經輪轉動未曾停休。

幾滴淚分別滑出兩人眼中,偕光帶走了塵沙。

陸侗驀地笑出聲道,有些事,果然經歷得再多也無法習慣。她將掌心攤平,又說,看,全是灰,我就納悶那佛塔怎麼能常保潔白,即使哪天髒了坍了,也確信它總會回歸如初,真不可思議啊。

妳的話聽著,似乎都有言外之意。

有時吧,但可能連自己也不曉得究竟代表著什麽,多數聽者更在理解前就會忘記了。陸侗看向沙阿,笑著尋找措辭,你⋯⋯該說很有智慧嗎?

霧外的人,不論是走是停,都能將事情的全貌看得更清楚。它不一定真實,但是很少有人因此迷失。沙阿沉靜地望了眼高懸飄揚的五彩經幡,彷彿將永遠杜口,卻又在群鴿振翅飛湧之際,忽然道,妳曉得,為什麼這裡的人民都如此虔誠嗎?我們在各條健行路線的兩側巖石上以白漆刷上經文,為眾朝聖者祈禱,祝福他們,幾日後的妳,得見所願,平安歸來。

這裡,貧窮不少,困苦也有,然而,也是個神與人一樣多,甚至更多的地方。我們相信恩典,更相信苦難。面對極端環境,我們學習與之共處,面對物質上的缺稀,我們轉念不入抱怨的阱。在最微小的事物上,不論得失,都心向感恩,這是對自己,以及所在環境的寬恕和諒解。人不能總是束著尖刺,那會誤傷自己。試著放下尖銳,隨遇而安的光輝於此而生。

落隊的鴿子又自組成群,徊返人海之頂,尋隙降地。

陸侗轉頭看沙阿,並不言語,只生一笑。

沙阿已然閉眼。他輕巧地理了理祖衣,聆聽萬籟浮動,然而他手所過之處,皆了無皺摺。

陸侗指向博納佛塔的塔端,問,沙阿,你說剎頂代表著什麼?

佛塔外觀浮現,輪廓如絲飄擺,終是難以成形。沙阿在一片黑暗中呈盤坐姿勢回答。

剎頂,生命的精華。度過淬煉與洗滌⋯⋯路途稍微長遠,苦行僧恆久的追尋。

陸侗攏好肩上的灰色披巾,有話未完,但見遠方走來個人,停在了自己身前。

童心未泯啊?陸侗雙手反剪在後,笑看眼前人。

饒宜買給小朋友的,小販多送了個顆,就塞到我這。南好皺了下眉道。

綠色氣球飄在蒼灰的空中,曲折了光徑。後方跑來個小孩,勾著顆紅色的,拉繩比南好的更長,紅綠短暫合為一幕,倏忽間又分散。

要不要去轉經輪?南好比了比後方,明天就要離開了,他們說不試可惜。

陸侗握著一截披巾,回望沙阿,問,繞著走三圈就能消去過錯,對嗎?

似思忖片時,沙阿才點頭答應,是,順時針轉三圈。

陸侗收了眼,食指勾來南好手中的氣球,背影有種不可否定的決絕。

落入人潮,兩人如海上漂木般向佛塔徐行。

陸侗!

沙阿高聲叫,卻見氣球在萬頭攢動中不斷前進。他站上後方石階,以便將聲傳得更遠。

陸侗——陸侗!

這次,被喚之人才聽見。陸侗於熙攘中艱難回首,辨認方才那兩道聲的遠近和急切性。幾尺外,南好被一團觀光客圍擠著前進,自發現她消失在餘光的那刻起,他就頻頻回看,叫她的名,直到人和聲盡被吞沒。

沙阿的手搭上陸侗,橫切過駢肩的人群,帶她到一處屋檐下。

人啊,總是要背負著某些罪過活。陸侗,妳想洗清的,是否會讓妳就此陷落在世事裡?沙阿問,語氣有些迫切。

你為什麼要在意這個?陸侗的目光與他相凝,眉毛微動,沙阿,你眼裡的執著和憂愁是從何而來的?我沒辦法理解。

沙阿竟一時詞乏。

而陸侗已將眼轉開,天光抹拭她眸底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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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著進入,描摹沙阿形象,問他何以如此言說,爾後見他袈裟等風揚,雪山溫息漫展。

加德滿都一日雪後降雨,地上浮冰漂河,沿地勢下淌;些許髒穢,是城裡人跡污濁,更是清洗,滿城面貌更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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