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入城|之三

種種零散、尚在意識層游移的對話,烙印中途,新得發燙。可縱管緣深,也不該因此對人投以濃重的情感,流露縝密的內在波動。如刻下的沙阿。這於陸侗而言,會是一份沉重的對待;怎能光是一個問句,就重比與他人的經年磨合?

沙阿,罪使人清醒,這一點,我不否認。陸侗說,但也令人疲憊無助。我想洗滌的罪,不是我犯的,只是我剛好目睹,然後我不斷去質問,甚至辱罵。我背棄的對象是我信仰中唯一的神,曾經我唾棄、懷疑我在那裡見到的一切才是真實,平時的安逸美好,都是迷幻、顛倒眾生的假象,我在其中卻以為甘甜,好比一雙能熨平人心皺褶的手,灼熱炙膚,我們卻不自知。因為太過舒服,我們任由感官在其中被剝奪,情願摒棄反抗的權能,也說不一定,打最初開始這個權利就不屬於我們。

沙阿猶豫,知道自己無意間撞破她藏心的密室,往事兇猛湧現。

那是她的傷痛。她說的,不屬於她,卻住進她心裡的傷。

你看。陸侗下巴輕點一方,沙阿的眼,順之落到一位抱著孩子的女人身上。那個孩子看上去,很幸福,在決定相信以前,我們就能輕易認定他會平安、快樂、健全地成長。可是,有些地方,命比糞土低賤,比螻蟻卑微,比被碾爛的萎花都不如,連一霎的盛放也沒能擁有。想想看,如何正視一個躺在你面前的亡者⋯⋯假如我說我早已預見,我依舊無憑無據啊。甚至這個問題往返我腦海時,我已經走在當年艾略特凝視並望穿生者的街道上了。他也許是自問,也許是向誰提問,說為何上帝,祢竟還沒報銷這些靈魂⋯⋯

塔前懸鐘驀響,遊子與虔誠僧人的目光瞬時匯集成網,輕輕罩上鐘頂,無從計數的心靈在那一刻得以相交。

沒有人想到要過問,那鐘是為何而響,又是誰擅作主張。

沙阿,在這座城市以外,不是所有地方的神都和人一樣多。陸侗心胸微顫,又道,那些神,也不一定會照看他們。死亡比生命還易獲得機會,腐朽侵蝕的,是人對生命能否延續所懷的盼望。絕望吞噬曾經歡樂平凡的時光,讓他們失去回溯的方向,他們的旅路始在自棄的火中。你想過嗎?有多少人接連出走,在以為終於能繼續下一段人生時,發現過去的自己早已死透。

沙阿去看自己的手掌,來回撫著掌紋。

有沒有可能,妳忽略了仍在堅持的人?

你懂什麼呢?沙阿,你離死亡是那麼遙遠。

那和死亡親近過的妳,又為何來到此地?

陽光從雲後舒展開,打在陸侗臉上。沙阿看著她寂寞的眉眼,問,陸侗,妳相信祂嗎?妳信仰中的神。這幾天,我看見的都是妳的徬徨,妳的搖擺,但都滲入了急迫。妳是在尋找祂嗎?妳應當問問自己,人們如何能找著自己不願意或根本不信的事物呢?

我曾經相信。陸侗無聲地深吸一氣,眸中傷悲驟凝,淺笑道,只是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

不,這很重要。遠遠地,沙阿看見陸侗被人群擠散的朋友正在過來,他卸下自己身上介於鵝黃與橘黃色間的絲巾,圍到她頸上道,我沒有什麽能給的,希望這足夠作為妳我的離別禮,那一次遇見達賴喇嘛,我便是披著它。還有這個,沙阿掏出一張紐西蘭的五元紙鈔,放入她掌中,上面的簽名,是有紀錄以來第一位登上珠穆朗瑪峰的人,朝聖路上,帶著它,或許妳能看見未曾想像的風景。

陸侗看了看沙阿,手指慢慢捲起。又看了看那個簽名,驀地就失了神,話語浮走脣隙,始終不成句。

剛剛是我不好,接下來妳想說的就先留著吧,之後的路上會有人聽妳說的。沙阿微笑。

沙阿、等——陸侗見他走,手去抓卻落了個空。

他走得那樣急,像在趕赴下一場遇見,可見的人不再會是她。

人牆高聳矗立,喧囂落入針眼。陸侗滑了圈脖子,沒有預想中的細密汗珠覆手,她想起如今是冬天,而她雙掌冰寒。

在她的注視中,那抹肅拔的身影並不停。

陸侗踮起腳,扯嗓叫道,沙阿!

她似乎看見沙阿消失於轉角前,偏頭留下了一抹笑。

——別過了,陸侗,我們難道和那些不經意擦身的行者有任何區別嗎?他們甚至不曾回首。記得離別當下,比記住那些相處的時光再更用力些。

陸侗下意識攥緊絲巾,一邊聽著,迴盪在腦裡沙阿虛幻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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