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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興

「阿興!阿興喔!」

那是媽媽在喊他,正在跟鄰居小朋友們一起玩彈珠的阿興不大情願的抬起頭來,他往住家的方向望去,大腹便便的媽媽正拖著笨重的身軀在巷口張望。他只好站起身來,暫時離開聚精會神的玩伴們。

「媽,我在這裡啦!」林繼興邊走還邊回頭望。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貪玩,天氣變冷了也不知道回家添衣服!」媽媽牽著他的手就要往家裡走。

「等一下啦,我的東西還沒有拿啦!」阿興掙開母親的手就往回跑,他從玩伴們的身邊拿起自己的小鐵罐,又跑回到母親身邊來。

「春天後母面,欲變一時間。」回到家裡媽媽一面幫阿興穿衣服,口中一面提醒兒子:「以後看到太陽快要下山了,就要趕緊回來添衣服,有聽到沒有?」

「好啦!」剛滿六歲的阿興點頭答應,隨後又提出疑問:「媽,為什麼春天後母面,欲變一時間呢?」

「就是說春天的天氣變化得很快啊,一下子冷一下子熱的,很容易讓人感冒生病嘛!」媽媽溫柔的為他解說:「阿興已經長大了,今年九月就要去上學讀書了,所以要乖、要聽話、要懂事了喔!」

「媽媽,後母面是什麼?」阿興依偎著媽媽的大肚子,繼續他的問題。

「後母面就是後母的臉色啊!」媽媽笑著說:「前一陣子廟口不是有在做歌仔戲嗎,演那個舜的孩子,他的親生媽媽死掉了,後來他阿爸再娶的那個新媽媽,就是他的後母嘛!」

阿興回想著那一天所看的戲,那個後母好兇喔,拿著竹鞭打那可憐的舜,還要他罰跪不准吃飯。

「媽,」媽媽進廚房去煮飯,他本來想跟過去問;如果媽媽不在了,爸爸會不會像舜的爸爸一樣也要再娶一個後母,可是他怕媽媽聽到了會不高興,於是悶悶不樂的坐在自己的小竹椅上。

這時候住在隔壁的大姨走了過來,手上提著一個瓦罐。

「阿姊,您又在忙什麼?」媽媽一手扶著腰另一手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從廚房裡走出來。

「阿霞啊,這裡有一點雞湯,趁熱喝,」大姨對媽媽說:「妳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好啊,阿姊,您坐嘛!」媽媽微笑著回答,又對著坐在一旁的兒子說:「阿興,去把放在地上的彈珠罐收拾好,過來吃飯。」

阿興從小竹凳上站起身來,他把彈珠罐放到床鋪底下之後走到餐桌旁來坐下。

「你叫大姨了沒有?」媽媽一邊幫他盛飯一邊問。

「大姨吃飯,」阿興端起媽媽幫他盛好的雞湯泡飯,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阿興真乖,」大姨慈祥的摸摸他的頭,然後轉臉問道:「福裕有沒有說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他說;台北最近起新厝的生意很好,這次清明回來祭祖已經耽誤了不少的工作,這一陣子很難再回來了。」

「那怎麼行呢,妳就快要生了,一個人還帶著孩子,他不回來幫忙怎麼行?」

「不要緊啦,阿姊,我在山上生阿興的時候,他不也是到台中去工作了嗎,」媽媽笑著說:「我有跟產婆說好了,請她多多關照,何況,有您就在隔壁,比他一個笨手笨腳的大男人要強多了。」

「話雖然這樣講是沒有錯,不過我們女人生孩子,就像是過鬼門關一樣,丈夫在身邊還是比較安心嘛!」

「福裕他也知道啊,可是最近的工作多,也是沒有辦法………..」

阿興沒怎麼在意聽媽媽跟大姨的閒談,雞湯泡飯好好吃,他連挟了幾顆花生米來配,又挟起一塊三層肉,沾了點醬油放在嘴裡,媽媽做的菜真好吃。

爸爸是從去年起開始到台北去工作的,媽媽說;台北的工作比較多,賺錢也多,阿爸在台北工作,他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房子了。

阿興覺得阿爸在不在家都沒有關係,只要有媽媽在就好了。以前阿爸在家的時候,也是很少看到他的。每次看到阿爸的時候,他好像都是在喝酒,不然就是在睡覺。阿爸也從來不像大姨丈那樣的陪孩子玩。大姨丈在農會裡工作,下班之後經常會抱著表弟阿雄四處去閒逛,要不然就是在院子裡幫忙大姨劈柴或是修理傢俱。大姨丈也會帶米香回來給表姊阿芬和阿雄吃,阿興也常吃到,不像阿爸,阿爸從未帶糖果或是餅乾回來給他。

他們一家原本是住在小山鎮靠山腳的那一邊,阿爸去台北之前才把家搬到大姨家隔壁來。媽媽說;這裡有大姨一家人可以幫忙照顧他們,這樣阿爸比較放心。這裡離學校也比較近,阿興將來上學會很方便。

阿芬姊姊已經在上學了,她每天早上都穿著制服跟附近的小姐姐們一同去學校,阿興也很期待跟著阿芬姊姊一塊去上學的日子。

過了幾天,附近的街市突然熱鬧了起來,原來是媽祖婆的誕辰到了,家家戶戶都忙著殺雞宰鵝的開始準備拜拜,阿興的家也是一樣,大姨一早就拎來一隻宰好的肥雞,她把雞交給媽媽之後又聊了一會兒才回去,媽媽隨後就在廚房裡忙起來了,她把雞煮好放在一個大盤子裡,又煎了一條魚,連同雞肉、豬肉、水果等全部放在供桌上。等供品都擺放好了之後,媽媽就點起香來拜拜,阿興也跟著媽媽拜拜,附近的鄰居也是一樣,小朋友們都很高興,今天晚上大家都有豐盛的晚餐可以吃。

吃過晚飯大姨丈帶著孩子們到媽祖廟前來看熱鬧,廟前廣場已經搭起了戲台在演戲,戲台前坐了許多人,有的人自己帶了椅子來,沒有帶椅子的人就坐在地上或是站在後面觀賞,戲台上穿著花花綠綠的演員一會兒講話,一會兒在台上轉來轉去,一會兒拿起刀槍來對打,大家都聚精會神的在看戲。不久之後阿雄表弟說他肚子痛,想要回家去上廁所,阿芬姊姊說下毛毛雨了,她也不想看了想要回家,大姨丈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大家一塊回來。

阿興回到家,看到大姨正坐在床邊陪著媽媽講話,媽媽斜靠在床上,說話好像沒有什麼力氣。

「阿興回來了,妳就早一點睏吧!」大姨站起身來說:「妳是累著了,需要多休息,晚上若是有什麼動靜,妳就讓阿興過來敲門叫醒我,知道嗎?」

大姨離去之後,媽媽要阿興去廚房洗腳。

阿興本來想再玩一會兒的,今天晚上去逛夜市時,大姨丈買了兩顆楊桃彈珠,一顆給阿雄一顆給他,他現在已經有十顆彈珠了,新的彈珠在鐵罐裡亮晶晶的,明天他要拿去給那一群同伴們看。

「阿興,腳洗好了,要用毛巾擦乾喔,」媽媽有氣無力的說著:「記得要把廚房的電燈關掉,聽到了嗎?」

窗外的雨聲淅瀝不停,小阿興有一點怕黑,洗好腳關了燈他趕緊爬上床,躺在媽媽的身邊。

半夜裡阿興被媽媽喚醒,他睜開惺忪的雙眼,在黑暗中看到媽媽是坐在床邊的土地上。

「快去!阿興,快去隔壁請大姨來,媽媽要生了!」

當阿興跟著大姨回來,大姨打開屋內的電燈時,他們發現媽媽已經躺在地上幾乎是不醒人事了,媽媽的下身和泥地上到處都是血,阿興的彈珠倒了一地,那一顆新的楊桃彈珠也沾上殷紅色的血。

大姨丈隨後跟過來,他和大姨合力把媽媽抱到床上之後,就匆匆出門去請產婆了。

產婆來了之後,大姨丈把他帶回家去讓阿芬姊姊陪伴他。

阿興一直哭個不停,他的心裡很害怕,媽媽一定是在黑夜裡下床時因為踩到了他沒有收好的彈珠罐子而跌倒的,媽媽流了這麼多的血,媽媽一定會死掉的!

哭著哭著,他還是睡著了,睡夢中他見到媽媽溫柔的摸著他的頭,對著他微笑,可是,當他想抱住媽媽時,媽媽就不見了。

阿興再度哭醒了,天色已亮,他想要回家,卻被大姨丈攔住了,他看到大姨丈的眼眶紅紅的,阿芬姊姊也在淌眼淚,他更想要回家,可是大姨丈說不可以,他很害怕,他一直哭,沒有人過來勸阻或是安慰他。

後來,當大姨丈帶他回家時,看見媽媽已經直挺挺的躺在床鋪上,再也搖不醒、喚不回了。大姨讓他跪在床邊,大姨丈開始用布幕遮蔽神位,把客廳改成靈堂,他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住在山上的大伯、三叔他們都趕來了,最後阿爸也回來了。

阿興只記得;媽媽出殯的那一天,大姨幫他披上麻織的孝衣送媽媽的棺木去下葬,一路上他哭個不停,他知道;以後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媽媽走了之後,阿興便跟著大伯回到山上的老家,阿公和阿嬤都很疼愛他,山上的親人大伯、三叔兩家人對他也很好,他開始在山區的小學就讀,直到兩年後爸爸回來帶他去台北。

那一年的暑假是阿興一生中最不快樂的日子。阿爸要帶他離開山上的老家去台北跟阿爸帶來的那個女人一起住,爸爸還要那個女人當他的新媽媽。他不想去,可是阿公說他應該去,阿嬤也含著眼淚說阿興你要聽話。雖然前一天晚上他曾經聽到阿公跟阿爸為了這一件事在爭吵。

那個女人也跟著爸爸一樣的喊阿公、阿嬤為阿爸、阿母,阿公和阿嬤也沒有反對,大伯和三叔也沒有說話,阿興絕望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這麼快的就被阿爸說服了,他有那種被背叛、被拋棄的感覺。

下山的那一天,大伯帶著繼安哥哥、美麗、美秀,三叔帶著美如陪著他們一直送到村口,可是在途中他一句話也不說,分別時也不跟大家說再見。下山的路上阿爸一直在嘆氣,一直想跟他說話,他也不理睬。他對大人已經傷透了心,他也絕對不會喊那個女人為媽媽或是阿母。

阿興已經記不得初次來到台北的印象了,事實上那天晚上來到台北時他已經睡著了,是爸爸抱著他下火車的,而那個女人則是背著、提著所有的行李走出月台,他們在雨中等了很久才叫到一輛三輪車,可是那個車伕見他們是三個人又帶著這麼多的行李而不樂意做這筆生意,竟然轉身去載其他的客人了。爸爸沒有辦法,只好叫醒阿興放他下來,自己冒著雨跑到大馬路上去攔車,最後他們才濕漉漉的來到住處。

阿興是在隔天下午才見到文慧和文川的,新媽媽回她娘家去帶他們過來,讓他們喊阿興為阿兄,怯生生的兩個孩子跟阿興一樣的不習慣也不情願。那時候他們的住家很小,一間簡陋的木造平房裡只有兩個房間,外面的一間是客廳兼飯廳,裡面的那一間是臥室,剛組成的一家五口都睡在大通舖上。阿興不懂阿爸為什麼硬要把他從山上接到台北來,讓他住在這個簡陋的地方。他住在山上原本很好的,他有阿公阿嬤,還有大伯和阿叔兩家人,他在那裏有親人、有同學、有玩伴,有地方住,也有地方玩。台北除了人多、車多之外,到處都是髒兮兮的,狹窄的巷道裡左右鄰居煮菜的油煙味四處飄散,很快的他就感冒了。新媽媽很細心的照顧阿興,可是他還是不願意開口叫人。

開學了,他被送到附近的國民小學去插班,學校的學生很多,比山上小學的學生多多了。班上的導師很兇,每天要寫的功課很多。班上的同學有的還好,有的不大友善,笑他是鄉下土包子,他沒有認識的人,沒有朋友,一直到三個月之後阿興才慢慢的適應了新環境。

新媽媽拜託阿興帶著妹妹文慧去上學,他讀三年級,文慧一年級,每天早上出門時,阿興總是走在前面,文慧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如果文慧靠得太近了,他就加緊腳步走快一點,如果文慧落後太多,他就會放慢腳步。其實他並不討厭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然而,他就是感覺不自在。等到兩年之後他上五年級時,文慧也已經三年級了,他就讓文慧牽著剛入學的弟弟文川走在前面,自己則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

阿興的爸爸林福裕來到台北之後一直是跟著建商錢永松蓋房子,後來錢老闆見他勤奮可靠,就把新寡的姪女錢素娥介紹給他,還讓唸過國民學校的素娥到店裡來幫忙記帳,讓他們能增加一些收入。

錢素娥原本是城區裡大戶人家的女兒,美軍轟炸台北時她家的產業大多付之一炬,戰後方慢慢的恢復元氣。她嫁到廖家才剛滿五年,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夫家的公婆老邁多病依靠長子奉養,在乏人幫助的情況下錢素娥只好帶著孩子們依附娘家度日。嫁給林福裕是她人生的轉捩點,她全心全意的照顧著這個新組成的家庭,每日牽著年幼的文川到伯父店裡去記帳,傍晚趕回家裡來量米做飯。她鼓勵丈夫林福裕接受伯父的建議開始做木工小包,又慢慢的獨立承接一些小型建案,自己成立建設公司之後生意蒸蒸日上,她還為林家添了一個男丁,取名為繼業。

山上的阿嬤很惦念阿興,也知道這個孫子一定會思念山裡的親人,老人家拜託鄉親去台北的時候轉告二兒子福裕,要他送阿興回山上來過暑假。

林福裕很忙,但他無法拒絕母親的要求,於是阿興每年得以定期回到山上的老家,這也讓他們父子之間的緊張關係得以舒緩。

阿興對繼母的態度也因為錢素娥善良溫柔的性格而有所改善,不過他始終不肯開口喊她,直到四年之後她陪著阿興回小山鎮為止。

當年林福裕的前妻難產過世,事出突然,後事辦得比較簡單。近年來老父已經多次提醒;要他早日把亡妻的靈骨遷回祖墳來安葬。

撿金遷葬的那一天林福裕因為沖煞而必須迴避,是由錢素娥陪著阿興撐著黑傘來進行啟棺的,歸葬時錢素娥跪在墓前清清楚楚的向亡者禱告;請阿姊安心,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阿興,也請阿姊保佑阿興健康的長大成人。

她誠摯的祈求感動了阿興,在回台北的路途中,他第一次開口喊她阿姨。

當阿興逐漸習慣台北的生活之後,林家的經濟情況也開始好轉,他們搬離小木屋,住進磚造的房子,然後再搬到更大一點的磚造房屋,之後又過了好幾年他們才遷入現在的住處。

林繼興的學習一直很好,課業總是名列前茅。不過他的朋友很少,他很少去同學家,也從不帶同學回家裡來玩。因為經常搬家的緣故,他跟鄰居同年齡的孩子們也很少互動。每天放學之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到了寒暑假就往山上的老家跑。他從不參加校內或是校外的補習或活動,因為他不想開口跟父親要錢,由於他的成績很好,老師和家長也不好勉強他。大學聯考的成績原本可以讓他在台北選讀更好的學校,但是他卻堅持以中部的這所學校為優先,為的是靠山上的老家更近一些。

對於文慧和文川這兩個異姓的小姊弟來說,繼興其實是一個還算友愛的大哥,只不過他很少說話,除非是有外人欺侮到他們倆。

文慧乖巧懂事,文川年紀小稟賦較弱,在讀小學和中學的過程中,因為常搬家,他們必須不斷的去適應新的學校、新的同學和新的鄰居,又因為他們姊弟倆跟林家的家長與另外兩個孩子不同姓,同學與鄰居們或多或少會帶著一些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有的時候甚至會說出一些奇怪的話或者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來,但只要是被繼興知道了,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護衛他們姊弟倆,不論他要面對的是比他高大的孩子甚或是成年人。

小弟弟繼業也慢慢長大了,自小好動頑皮的他敬畏大哥遠甚於父母,每當聽到大哥回來了,他就會乖乖的留在原處。吃飯的時候若是大哥在家,小傢伙在餐桌上總是特別的安靜,乖乖的吃完飯就溜下桌去了。

台灣的經濟開始快速的成長,林福裕的建設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對於長子的疏離他一直有著無力感,好在妻子素娥很賢慧,照顧一家六口的生活起居很盡心,他安慰自己;繼興總歸是男孩子,又是長兄,就多擔待一些吧!他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事業,白天忙工作,晚上要應酬,跟孩子們相處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存心避開父親的繼興就更是難得一見了。

素娥的伯父錢永松和素娥前夫的父親廖老先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錢永松因為當年促成過這一樁早夭的婚姻,一直覺得對素娥這個姪女有所虧欠,所以後來安排她認識林福裕,又在他們成家後積極的協助林福裕創立自己的事業。

由於廖老先生的請託;文慧和文川跟著母親來到林家但未曾改姓。每年除夕的時候林福裕也都會安排;讓這兩個孩子回到廖家去陪伴祖父母圍爐,直到幾年前兩位老人家先後離世為止。

近年來偏鄉的道路逐步改善,山上的老家通車之後,林福裕計畫著今年要帶著妻兒一同開車回老家過年。大兒子繼興在中興新村,他自己會騎機車回去。其餘的五位家庭成員剛好一車,結婚兩年多的大姪兒繼安一家三口加上美秀、美芳姊妹倆也是一車滿滿,兩輛車就浩浩蕩蕩地回到了山上。

這並不是文慧和文川他們第一次到這裡來,過去放暑假的時候林福裕夫妻曾經帶他們回來玩過,所以孩子們彼此並不陌生。七間臥房阿嬤和大伯、二伯、三叔夫婦與已經成家的繼安大哥夫妻帶著新生的小寶寶各占一間之外,兒子們繼興、文川、繼業、繼賢住一間、女兒們文慧、美秀、美芳、美如住一間,擠不下的美珠、美滿和玉梅就去跟阿嬤睡。

隔天早上天氣晴朗,除了在襁媬中的小寶寶之外,全家都忙起來了。雖然二伯母已經從台北帶回來各式的糕點,三叔昨晚聽女孩們說想吃自己家做的年糕,一早起來便拉著繼安、繼興進倉庫去搬傢伙,家裡原本就有石磨、爐灶與大蒸籠。要磨的米都是昨天晚上就預先泡起來的,幾個年輕的大男人捲起袖子來輪流幫忙磨米漿和花生漿,很快就熱得額頭出汗了。磨好的米漿要倒進麵粉袋裡去,以繩子綁緊袋口之後用一塊塊的石板去把水分壓擠出來,就像做筍乾一樣。米漿都磨好了,他們就去準備柴火,這幾天要用的柴火很多,繼安帶著文川和繼業到林間去撿拾枯枝,繼興跟著大伯、三叔去挖冬筍。

從幾年前開始,大伯和三叔在部分的林地上試種孟宗竹,現在已經成林了。挖冬筍要憑經驗,他們挖了一個多小時才採收到一袋子,但也夠吃了。在回程中他們也幫忙砍伐枯樹帶回不少柴薪。

鄰居今天早晨宰殺了一頭豬,大伯母預定了四分之一頭,剛才已經送到了。好幾隻待宰的雞鴨也已經抓起來集中在竹籠子裡。

經過霜打的高麗菜、大白菜、青江菜、菠菜與茼蒿等菜蔬現在園子裡長得青翠肥碩,每天要吃的蔬菜都儘可能當天才去採收,這樣的青菜最為甜美。

二伯母心細,在台北就採購好了許多年貨食品,她把魚蝦事先冷凍好,再用報紙與塑膠袋一層層的包妥,一路開車回到老家,所有的魚蝦仍然是冰凍的,十分新鮮。

今年幫忙準備年夜飯的人手不少,大伯母發號司令,把大家編成幾組來分工合作;大伯母帶著文慧、美如做甜粿、發粿還有花生粿等,二伯母和美秀、美珠負責各項滷味、燉菜、湯品,因為食物太多冰箱不夠放,而且孩子們都愛吃油炸的食物,所以三嬸帶著美芳、美滿三個人專司炸物,包括溪蝦餅、魚餅、蔬菜餅、赤肉丸子…等等,玉梅、繼業和繼賢負責採收、清洗各種青菜備用,只等幾位大廚們輪流上來現炒。阿嬤帶著孫媳婦麗華輪流照顧小寶寶並管理各項點心、糖果、餅乾、瓜子、花生、龍眼乾…等等的供應,大伯與繼安大哥專門負責祭神、祭祖的供品,二伯、三叔負責殺雞宰鴨、繼興帶著文川幫忙打雜,隨時支援各組。

溫暖的冬陽烘照著庭院,繼興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文川了,他搬了兩張竹椅至稻埕並邀文川一起過來曬曬太陽。他們聊了一下學校,也聊到成功嶺的受訓,繼興覺得離開家去住校之後的文川一下子長大了,對事情的看法也很成熟,更重要的是心境開朗許多。想到身為兄長的自己,在文川的成長過程中很少投注關照,心裡覺得有些抱歉。

要蒸的年糕已經裝入蒸籠,準備好要抬上爐灶了,文慧走出廚房想要找人手來幫忙,看到繼興和文川坐在陽光下聊天,她從心底開懷的笑了。

這是林家多年以來最熱鬧的一次團圓飯,天氣很好,氣溫雖低但沒有風雨,除了飯廳裡的大圓桌之外,另一張餐桌就設在客廳裡,三叔帶領著年輕男人們把客廳的沙發與茶几搬到前庭稻埕來,又去村長伯家借來一張大圓桌和許多椅子,用餐的時候阿嬤、大伯、阿姆、二伯、二姆、三叔、三嬸、繼安大哥和大嫂、繼興在客廳圓圓圍坐一桌,文慧、美秀、美如、文川、美芳、美珠、美滿、繼業、玉梅和繼賢他們在飯廳也是滿滿的一桌。孩子們輪番的過來向長輩們敬酒,也互相的鬧酒慶賀新年,最開心的當然是阿嬤了,老人家整晚都是笑瞇瞇的,發壓歲錢時從懷裡取出整整齊齊的一大疊,收回來的則是更厚、更大的紅包,口袋都快要裝不下囉!

飯後長輩們留在客廳裡泡茶,由年輕人來負責收拾善後,整理妥當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年輕孩子們圍坐在一起吃點心、玩樸克牌、說笑話,一直玩到十二點,鄰居們開始放鞭炮除舊迎新才各自歸寢。

大年初一風和日麗,一早就有鄰居過來拜年了,原來是美芳的三位女同學,她們聽說美芳從台北回來了,都想過來看看她。女孩們見了面當然是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接著又是老村長帶著孫子過來拜年串門子,把家人們的興致都引高了,於是個個都換上了新衣服,三兩結著伴在村前村後到處走動,向附近的鄰居、同學、兒時玩伴們拜年問候。

初二的大清早繼安大哥就開車下山去接美麗大姊夫妻了,當家人和隔壁的鄰居們看到大腹便便的美麗姊和牽著兒子走下車的大姊夫時自然發出的一陣歡呼,那個情景是多麼的有趣!

初三的早上,二伯和繼安大哥分別開車載阿嬤以及大伯、三叔夫妻下山到小山鎮上的媽祖廟去拜拜,留在家裡的年輕人們有的圍坐在飯廳裡玩紙牌,有的搬了椅子到庭院曬太陽吃零嘴,有的在附近田野間閒逛放鞭炮。

文慧還在廚房裡幫著玉梅清洗早餐的碗盤,她十分疼愛這個小妹妹,而且玉梅也似乎特別的跟她有話說。玉梅告訴她許多山上和老家裡的事情,文慧就像是聽故事般的著迷。當她們把廚房都清理妥當了,玉梅加入了玩紙牌的戰局,文慧準備走過去跟美秀、美滿她們一塊曬太陽時,她看到繼興正在簷廊下望著她。

「想不想出去走一走?」他的臉上似乎有些靦腆:「妳不是說;想去這裡的國小校園看一看的嗎?」

文慧欣然的點點頭,於是他們走出大門,順著產業道路漫步來到校園。校園裡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一點爆竹聲。繼興一一指給文慧看;這裡是辦公室、這是校長室、這裡是他以前讀國小一、二年級時的教室…..。

林繼興說不出來也不知道;如今正在心中快速成長的愛苗究竟是在何時種下的,他只覺得很難將自己的眼光從文慧的身上挪開,不久,她也感覺到了。

走出校園,他們往自家的竹園走去,她詢問了一些跟竹園管理與筍乾製作有關的問題,繼興一一的向她解說。然後他領著她走到山頂去眺望遠山。似乎,這是記憶中他們第一回單獨散步,在這一片深愛的山林之中,他偷偷的看著可愛的她。

下山時,他伸出手去扶她,她沒有拒絕,快要走回國校時的那一段陡坡,他牽住了她的手,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步路,他倆的心靈相通了。

情定山林之後,繼興開始寫信給文慧,信是寄到學校裡去的,文慧總會在收到信之後的一、兩天內就有回信給他。他們倆這樣的魚雁往返進行了半年多,在這段期間裡,繼興在休假或是出差回到台北時,兩人總會預先安排好一些私下見面的時間,家人們並不知情。

「明天早上的書法課,我就不陪妳去了,」繼興輕輕的撫摸著文慧的秀髮:「我留在家裡,等阿爸起床之後,我來跟他們說。」

「你真的要跟他們講了嗎?」文慧有一點擔心:「我看,還是過一陣子再說吧!」

「我不想再等了,」繼興說:「我們的事情,反正遲早也是要跟他們說的嘛!而且,妳有沒有看到;剛才我們送美芳上車時,她回頭對著我倆笑的那個樣子?」

「嗯,那個小鬼靈精,」文慧點點頭說:「怕是她已經看出來了。」

「如果我爸和妳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我們的事情,感覺會不一樣的。」繼興說。

「嗯,那樣就不好了!」文慧懂了:「可是;我們一起去告訴他們,這樣不是更好嗎?」

「我是怕阿爸一下子接受不了,講出了什麼不知輕重的話,妳會受委屈的。」

「我不怕受委屈,」文慧挺直了身體說:「如果阿爸他反對,你要怎麼辦?」

「我會跟他爭,會跟他吵,我不會退讓的,」繼興說:「大不了我們去公證結婚!」

「那你就不怕我媽有意見嗎?」文慧說:「如果她反對我們在一起,那你又要怎麼辦呢?」

「我會好好的跟她說,拜託她同意的,」繼興握緊文慧的手:「如果她不同意,我就跪下去求她。」

「真的?」

「真的!」

「你要跪著求她什麼?」

「求她同意把妳嫁給我啊!」

「欸,誰說我要嫁給你呀!」文慧扭著頭調皮的說:「你好像應該先跪我才對吧!」

「妳這個小壞蛋!」繼興忘情的緊緊摟住她:「那我現在要跪了喔!」

「你起來啦,神經病!」她緊張的趕緊拖住他:「給別人看到了啦!」

情人們的月亮是分外的皎潔。

「哈哈哈,我們家的房間終於完成合理的分配了!」繼業說完這句話,伸了伸舌頭,就趕緊溜上樓去了。

當年林福裕和錢素娥夫妻倆一眼就看中了這一棟兩層的西式老洋樓,因為還附帶有二十多坪的庭院,即使是屋齡超過四十多年的舊房子了,價格還是相當的高。林福裕是內行人,他仔細的檢視過房屋的結構,這棟原本是由日本商人起造的鋼筋水泥建築相當的結實牢固,只要稍加整理裝修就可以入住了。樓下除了客廳、飯廳、廚房、浴室、廁所之外還有一間附帶書房的主臥室。樓上則有三間臥室、浴室、廁所、一個小客廳與頗大的露臺。屋內的格局與空間運用頗具巧思,他們實在不願意變動,儘管四個孩子會慢慢長大,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但是老三文川和老四繼業寧願在樓上共住一間也不肯搬進書房。於是他們兄弟倆住進較寬敞的一間,雖小但較隱密的一間分給女兒文慧,景觀最好的那一間房就留給了長子繼興。

繼興搬到中興新村之後曾經多次建議父親與繼母讓文慧搬到他的房間去,好讓馬上就要升高中的小弟繼業也能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不過錢素娥認為不必,因為文川平時住校,只有在周末時才會回家,繼業等於是已經獨佔著一間大臥房了,況且文慧也不願意搬,她說自己已經住慣了現在的這一間,不需要搬來搬去的,所以繼興的房間還一直保留著。

對於么弟繼業來說;如今自己的大哥和大姊竟然要成親了,遇著了這樣的變化,豈不是很奇妙嗎!

消息也很快的傳到了老家,親人們都是一樣的,用著欣喜的心情來贊同、祝福他們。

「沒怪喔!那樣多的人想要幫他們介紹,他們都不要!」大伯母說:「原來對象就在我們自己家裡呢!」

「哈,那不就是送作堆嗎!」三叔說:「咱們二哥的投資又大賺了!」

「感謝媽祖婆疼惜保庇!」樂得瞇著眼的阿嬤喃喃的說:「真的是太好了!」

「證婚人不難找、男女儐相和花童都是現成的,」繼安大哥笑著說:「可是,應該要請誰出來當介紹人才好呢?」

「文慧姊真是好命!」美芳對眾姊妹們說:「嫁了一個好丈夫不說,還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婆婆,以後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臭小子,算你好眼力!」心滿意足的父親林福裕說在心裡:「從小就一直憋憋扭扭的,我現在看你還敢不敢不跪下來,喊人家一聲媽媽?」

「這樁婚事多麼的美好!」做母親的錢素娥喜極而泣:「比得了個半子要好得太多了,又少為女兒操多少的心!」

繼興和文慧的婚禮是在山上的老家舉行的,為了方便北部的親友和同事,他們也在台北以歸寧的名義宴客。

兩人商議好了;婚後將逐步定居於中興新村,繼興已經申請好宿舍,只要稍加整理即可遷入。文慧特別在婚禮前南下了一趟,好了解未來的生活環境。

看過宿舍,繼興又帶著文慧在附近的生活區轉了一大圈,看到文慧嘴角上的微笑和閃亮著期待的眼神,繼興開心的緊握著她的手。

隔天早上繼興想趁這個機會陪文慧到附近的景點去逛逛,不過文慧卻有別的想法。

「這些地方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去玩,」文慧說:「今天我想讓你陪我到員林去一趟。」

「去員林?」

「嗯,你大姨他們不是住在員林嗎?」文慧說:「我想去看看他們。」

大姨丈原本是在小山鎮的農會工作,因為大姨後來又陸續生了一個表妹、一個表弟,眼見收入菲薄食指浩繁,他們夫妻倆聽了在員林做小吃店的長兄建議;舉家遷到員林去,就在夜市裡擺個小攤子賣鹹粥謀生,後來慢慢的發展成透天的店面,如今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生意開始由大兒子阿雄和媳婦接手,老夫婦倆含飴弄孫,只有在比較忙碌的時段才會下樓來幫忙。

這些年以來,繼興不時也會到員林去探望大姨一家人。

「妳怎麼會想到要去看大姨他們呢?」繼興不解的問。

「他們也是至親嘛,我們親自過去送喜帖,不也是應該的嗎?」文慧說:「而且;我聽你講過很多小時候跟他們住在一起的事,我也想早一點認識他們。」

「表哥,怎麼以前從來都沒有聽你提到過;家裡還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妹妹呢?」阿雄打趣的說:「你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原來如此,」大姨在弄明白了準新娘的身分之後,笑著對文慧說:「有一回,大約是在阿興被接到台北去之後的兩、三年吧,阿興他阿爸曾經帶著妳的母親到鎮上去看我們。」大姨點頭說:「妳長得很像妳母親,想必也是跟妳母親一樣的賢慧。」

「我阿爸有來看過你們?」繼興驚奇的問:「大姨,我怎麼沒聽他講過這件事情?」

「我們一直都有聯絡,」大姨丈插口說:「這些年來,你阿爸也一直很照顧我們的。」

繼興沉默了。

「我們每一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遇到許多不同的問題和困難,每一個情況都不會完全一樣,處理和選擇的方式也會不同。」大姨語重心長的說:「阿興,你現在已經長大,馬上就要成家了,此後要用更寬闊的心來看待事情……。」

「好!就這麼辦吧;」大姨丈高興的說:「婚禮的那一天我們店裡也休息一日,全家上山去吃你們的喜酒!」

「廖老師,妳的電話,」周六的中午文慧剛步入教師休息室,就見到杜秀珍老師在向她招手,她走過去接起電話並向杜秀珍頷首示意。

「喂」

「文慧,是我啦!」在電話另一端的是繼興:「剛下課嗎?」

「是啊,你在哪裡?」文慧說:「怎麼突然打電話來?」

「我還在辦公室,」繼興說:「劉宗明下午要來看我們,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晚上就留他住在我們家。」

「好啊,」文慧說:「那我趕緊去一趟市場,多買一點菜。」

「謝謝!我看午餐就別自己煮了,我去買一點現成的帶回家吃,」林繼興的語氣溫柔:「要放學了,路上車多,小心騎車喔!」

「嗯,知道了!」文慧邊說邊收拾,掛上電話拿起提包就要準備離開。

「廖老師果然還是在新婚期間喔,」杜秀珍老師在一旁打趣:「老公還是那麼熱呼呼、黏答答的哪!」她的話惹起辦公室內同仁們的一片笑聲,文慧只好紅著臉快速的走出辦公室。

來到停車棚牽出腳踏車,她跨上車就往市場的方向騎去。

中興新村自成一個生活圈,社區內有市場、有學校也有電影院和游泳池,當初規劃得就好,加上多年的經營,社區內花木扶疏,綠蔭處處,比起擁擠喧囂的台北生活,這裡真是輕鬆自在多了。

從去年年底結婚到現在,轉眼已經半年多了。婚後跟著繼興搬進這間宿舍之後就一直忙個不停,雖然繼興已經事先請人做好油漆與粉刷的工作,家具也大致安頓好了,可是建立一個新家要做的瑣事還真是不少。每天回到家不是燒飯洗衣就是洗洗擦擦的,周末假日他們經常會去看一場電影,其餘的時間不是去採購,便是整理屋前的小花圃,倆人總是甜甜蜜蜜的忙個不停。

多虧繼興的長官們幫忙,文慧很快的就在社區附近一所小學裡找到了新教職,目前是先頂缺幫忙帶一年級的學生,小朋友們還沒完全適應學校生活,雖然比較操心一點,不過也很有趣。教低年級的學生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每天只需上半天的課,這樣她也比較有時間來整理自己的家。

媽媽好好玩;文慧想到前些日子父母來看望他們,當媽媽看到女兒把自己的家整理得乾乾淨淨、有條有理的,一邊笑著一邊點頭一邊抹眼淚,喔,親愛的媽媽!文慧的心裡充滿了孺慕之情。

「我再敬你們兩位一杯,」不甚善飲的劉宗明臉龐已經紅了:「沒辦法趕回來參加你們倆的婚禮,真是抱歉!」

「好啊,我們乾一杯!」林繼興開心的一飲而盡:「你幹嘛那麼客氣,老遠趕過來還提著這麼漂亮的一座床頭燈。」

「實在是不成敬意,」劉宗明笑著說:「千里鵝毛,祝你們兩位鸞鳳和鳴、多子多孫!」

「哈!那我得加緊努力才行!」林繼興開心的自斟自飲又乾了一杯。

「宗明,聽說在阿拉伯國家是不准喝酒的,是嗎?」文慧發問。

「是啊,怎麼了?」

「我看啊,最好哪一天省政府把阿興也外派到那裏去駐守個兩、三年就好了!」她笑望著夫君:「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只要見到酒啊,嘿..…」

「我哪有!」林繼興笑著抗議:「文慧比憲兵還要厲害呢,沒有客人來,她根本就不准我喝酒的。」

三人愉快的閒聊著,他們談到劉宗明下個月要出國留學的事,談到山上的老家,又談到徐紹德與美芳。

兩年多前那次結伴去西門町看電影,沒想到很快的便讓徐紹德與美芳墜入了情網,然而他倆的感情似乎波折不斷。徐家在新竹老家一帶算得上是大戶,有親族多人在政府擔任要職,只有高職學歷的美芳似乎有點攀配不上即將從技術學院畢業的徐紹德。美芳因此勉為其難的去考讀了商專夜校,工作加上課業,兩人相聚約會的時間變少了,又因為徐紹德的母親一直希望兒子能夠選娶一位客家閨秀,兩人常有齟齬。

「我大伯和阿姆很煩惱,」林繼興嘆氣說:「他們那一代多半是靠媒妁之言成親的,所以對自由戀愛所產生的問題並不熟悉,我們家世代耕農,原本沒有甚麼門第觀念,也從沒想到嫌貧愛富這一類的問題,美秀的事情已經夠讓他們頭大了,現在還要來操煩美芳!」

「你是說美秀認識的那一位軍官嗎?」

「是啊;那個李慶雲,他不僅是個職業軍人,也是外省的第二代,他家在台北的眷村,聽說住家屋子很小,他父親已經退役了閒居在家,弟妹一大串,阿兵哥的待遇又這麼差,這個婚要怎麼結?兩家大人言語不通,這個親家又要怎麼做呢?」

「美秀自己的看法呢?」

「她說沒關係,只要未來的公婆同意;他們可以先在附近租房子住,一樣可以照顧婆家老小。」林繼興說:「我是覺得沒什麼不可以的啦,只要兩個人感情好,物質生活可以慢慢的來改善嘛,只不過,做父母的心情就不一樣了!」

「這麼說來,美秀不久就要出嫁了?」

「大概是吧!」林繼興皺著眉頭說:「我聽美秀說;李慶雲他們的部隊已經調回台灣一年多了,明年大概又會移防到金門去。你還記得吧?職業軍官每三個月才能返台休假一次的。」

「嗯,記得啊,如果是擔任連長、營長啊什麼的主官職務,要休假就更難了,一下子戰備、一下子演習、裝檢,只要部隊出了一點點狀況,上級馬上就會發電報要你回部隊來處理!」

「就是啊!我大伯他們還搞不清楚呢,我更是提都不敢提。」

「那個李慶雲,現在是甚麼階級職務了?」

「還是個上尉吧,聽說剛做完連長,目前在師部當參謀……」

酒足飯飽,林繼興提議下樓去散散步,文慧知道他是想出去吸菸,笑一笑就要他們先去,自己好專心的收拾餐桌、清洗碗盤。

「真是羨慕你喔,」步下台階劉宗明拍拍林繼興的肩膀:「這麼好的老婆,好在你及時把握住了!」

林繼興滿足的笑著點點頭,領著好友在附近的巷道裡漫步。

「你呢?」林繼興點起一支菸吸了一口:「這兩年多,還是孤家寡人?」

「欸,你怎麼忘了,這兩年我人是待在沙漠裡呀!」劉宗明笑著說。

「也好,這樣你也走得比較沒有牽掛!」

他們慢慢的走到一片開闊的草地旁,有幾點螢光在黯淡的夜色下飛舞著,林繼興指給劉宗明看。

「這裡的環境真好!」劉宗明讚嘆著:「嗯,比我家住的那個廠區還要好呢!」

「主要還是空氣好,氣候也好,」林繼興說:「每次我回台北或是到高雄去出差,一天下來就覺得好累喔,鼻孔都黑了,可是只要一回到這裡來,馬上就覺得神清氣爽的。」

「嗯,高雄的工廠真的是愈來愈多了,空氣汙染很嚴重,」劉宗明皺著眉頭說。

「下個月初就要出國了,一切手續都辦妥了?」林繼興關心的問道。

「嗯,都準備好了,」劉宗明說:「剩下的這十多天我就不出門了,安心陪陪父母家人。」

「你弟弟也退伍了吧?」

「是啊,他目前在高雄工作。」

「你妹妹呢?她不是也在美國東部嗎?」林繼興問道。

「她在北卡,跟波士頓中間還隔著好幾個州呢!」劉宗明說:「她還算不錯,這個夏天就能拿到學位了,計畫是先工作,支援她老公拿到博士之後再說。」

「你呢?將來若是有好的機會,也會考慮留在美國嗎?」

「應該不會吧,物質生活對我沒那麼大的吸引力,」劉宗明:「說實在的;要是能像你一樣,找到一位好的終生伴侶,又能在這麼好的環境裡工作、生活,我也很想報考公務人員呢!」

「別這樣說;你準備留學這麼久了,到了那裏不用幾年便能學成歸國,」林繼興安慰他:「到了那個時候,不論是公家單位還是私人企業都會爭相網羅你的,豈不比我這個小公務員強!」

他們又談到徐紹德決定要跟兩位技術學院的同學合夥開設電子工廠的事。

「其實像徐紹德那樣也很好,投入科技和製造業的領域,一心一意的發展自己的未來。」

「是啊,台灣現在各行各業都成長得很快,到處都是機會…….」

慢慢的走回宿舍,文慧已經收拾好餐桌了,她在客廳裡泡了一壺茶,又切了一盤水果,電唱機播放著最新流行的校園歌曲。

「這一組音響的放大器就是徐紹德幫忙組裝的,」林繼興說:「他還特地跑到南部去找電子零件呢!」

「我看他這麼專注,將來一定能夠做出一番事業的。」

「你也是一樣的啊,」林繼興說:「阿明,把過去拋開,如今海闊天空,你就好好的去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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