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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明

劉宗明回到家的第三天,謝明珠的三哥謝清榮早上突然來電話,說是今天有事要到高雄來一趟,想約劉宗明出來聊一聊,講好見面的時間、地點之後,他就匆匆掛上電話了。

進入那一間咖啡廳,讓劉宗明震驚的是;在座的竟然還有他朝思暮想的謝明珠。

「你們聊吧,我先去辦一點事情。」謝清榮跟劉宗明握握手,又跟妹妹點了點頭就離開了。

「妳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劉宗明坐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問題:「怎麼之前都沒聽妳提起過?學校不是還沒有放假嗎?」

「昨天才到的。」明珠穿了一套淺色的連身裙裝,梳成馬尾巴的頭髮上綁了一條同樣花色的緞帶,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她臉上似乎還有一點倦色,但仍然美得讓他忍不住隔著桌子就去握她的手:「妳知道我有多想妳嗎?」

明珠的手有些冰涼,她有些不自在的點點頭,然後問道:「你從軍中退伍了?」

「對呀,前天早上才離開部隊的,我就直接回到高雄來了。」他深情的望著她:「回到家我就寫信給妳了,唉,妳當然還沒有收到,」他又埋怨著:「要是妳寫信告訴我妳的班機,我就可以到台北機場去接妳了。」

「對不起!」她垂著眼簾說:「我也是臨時決定的。」

「喔,是家裡有什麼急事嗎?」他不明白,突然有些擔心起來:「還是妳學校那邊有什麼狀況?」

「都不是,」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看著他說:「我很想家,很想我爸媽,也想看看你。」

「喔,那就好!我也很想妳,」他說:「我每天都在算日子,如果一切順利,我應該可以在八月上旬飛過去。」

「嗯,我知道。」她低著頭說:「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舊金山了。」

「不在舊金山了,為什麼?」他驚訝的問:「妳想要轉校嗎?」

「嗯,也許吧,或許就不讀了。」

「不讀了?我不懂,為什麼呢?」劉宗明知道她是插班從大二讀起的,所選讀的科系要補好些個學分,課業的壓力想必不小。

「就是讀畢業了,不過是一張大學文憑,也沒有什麼成就感。」她仍低著頭說。

「如果妳想讀研究所,也沒什麼不可以啊!」劉宗明說:「我也不知道過去之後要適應多久,如果順利的話讀兩年,也許要三年,總之,只要努力的去做,一定會拿到學位的嘛!」

「我知道,可是我是個女人,遲早是要嫁人的,到時候一樣是要燒飯、洗衣、帶孩子,讀那麼多書也不見得用得上,」她輕聲的嘆謂:「你又不是不瞭解,我不是個做學問的人。」

「所以呢?」他更搞不懂了:「妳是想回台灣,不繼續唸書了?」

她搖搖頭,臉色變得更蒼白了,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來了:「阿明,我對不起你,我已經嫁給別人了,兩個禮拜前公證結婚的!」

劉宗明讓她這些話給轟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周身的血液好像突然凝結了,腦子裡嗡嗡作響,手腳都是麻的。

「他也是台灣過去的留學生,小學同學的哥哥,剛修完博士,在生活上很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慢慢的變得愈來愈依賴他…..」

「我們在一起,已經快一年了……」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是怕你人還在軍中,會想不開…..」

「可是我覺得;還是應該當面的告訴你,請求你的原諒….」

「他原本不同意我回台灣的,除非我答應先去辦理結婚登記…..」

「其實;他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都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每一次收到你的來信,我都很害怕,怕你知道真相之後會受不了…..」

「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勉強回信又像是在敷衍你、欺騙你,所以,愈來愈怕收到你的信……」

「我都沒有跟家人講過,直到昨天回到家…….」

「爸媽都很生氣,他們說我實在太對不起你……..」

「走到這個地步,除了抱歉,我還能說什麼呢?……」

「天下好女孩多得是,你就把我忘了吧……」

那一天下午,劉宗明自己都回應了些什麼話,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明珠一直在擦眼淚,而自己的心則是一再的往下沉,後來,謝清榮再度出現,他只有拍拍劉宗明的肩膀,說了一聲請保重,就扶著妹妹離開了。

退伍分別還不到三個星期,林繼興再次見到劉宗明時,錯愕得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形容憔悴滿面于思的人,真的是那位平日儀容整潔溫文儒雅的劉宗明嗎?

劉宗明低著頭避開林繼興投射過來的眼光,他默默的把書桌前的椅子挪給林繼興,自己移坐到被褥凌亂的小床上。

林繼興是特地從台北趕下來的,他在山上用了一段時間的功,為了要多蒐集一些參考試題,他前幾天回了一趟台北,期間曾經打過好幾通電話給劉宗明,電話都是劉宗明他母親接的,劉伯母總是說劉宗明出去了或是現在不方便接電話,也許是林繼興打來的次數多了,劉伯母終於憋不住,哽咽著透露了一點點,於是林繼興便連夜搭車南下來到了高雄。

兩人默默的對坐了好一會兒,劉宗明才慢慢述說了返鄉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後來林繼興要求劉宗明陪他出門去走一走,說是想參觀一下這裡的廠區。見到兒子換了衣服,又進浴室裡去整理頭髮刮淨了鬍鬚,劉伯母一臉的欣慰卻不敢多說什麼,含著眼淚送他們出門,這個情景讓林繼興看了很激動,眼眶熱得難受。

「你也該振作一點了,這些日子你媽一定為你流了很多的眼淚!」走在路上林繼興忍不住的責備好友:「要是我失戀、失意了,還不知道會有誰為我擔憂、有誰會為我流淚呢!」

劉宗明沒有吭聲,只是垂著眼靜靜的走著,直到看見林繼興從口袋掏出菸來,停下腳步點火時,他把手伸出來跟林繼興討菸。

「也給我一支吧!」

「你不是不抽菸的嗎?」林繼興很驚訝的把菸盒遞過去。

「沒有啦,我只是想陪你抽一支。」

林繼興幫他把菸點燃,看著他抽了一口,並沒有真正的吸進去,比較放心了些。於是他們沿著路邊的樹蔭繼續的往前走。

林繼興詢問劉宗明以前跟他提到過的員工福利社、麵包店、游泳池、電影院…等都是在哪裏,每走到一處劉宗明便停下來跟林繼興介紹,林繼興邊走邊問著,陽光愈來愈熾熱,他們來到一處樹蔭濃密的地方坐在石椅上歇息。

林繼興又點起香菸來。

「再給我一支吧!」劉宗明又把手伸出來。

「你就免了吧,」林繼興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你呀,黃牛吃大麥,糟蹋糧食!」

兩個人都笑起來了,林繼興看劉宗明臉上的表情放鬆多了,心裡感到有些安慰。

「這香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你就不要學了。」

劉宗明點點頭表示同意,隨手在石椅邊的草地上扯下一段草莖拿在手中轉動著。

「還準備出國嗎?」林繼興問。

劉宗明搖搖頭。

「如果真的想多唸一點書,又何必受這件事情的影響呢!」

「有機會我還是會去進修的,但已經不是現在了,」劉宗明說:「我不想再增加父母的負擔了,從現在開始,我應該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

「所以呢?」林繼興問。

「先去找一份工作吧,至少先要能養活自己,」劉宗明說:「你呢,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好,該讀的書基本上都已經讀過了,現在開始複習,」林繼興說:「這一次回台北,我有去向幾位學長請教,也蒐集到了一些考古題,應該多少會有些幫助吧!」

蟬兒在枝頭上喧鬧著,他們繼續的走著,踏過一段落滿鳳凰花的柏油路面,又通過一段濃密的菩提樹蔭,不知不覺的已經轉回到劉家的巷口來了。

「找工作的事情也不能急,總是要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工作,要不然也會做不久的,」林繼興關切的說:「這一陣子你的心情低落,待在家裡也很彆扭,要不然,跟我到山上去住幾天吧!」

「算了吧,你的時間也很寶貴,別讓我影響你準備考試。」劉宗明說。

「沒什麼好影響的,」林繼興說:「我原本就打算白天幫著家裡做一點農事,晚上才專心看書的,你到山上來,我還是會這樣的安排。」

「可是…」劉宗明想到山上的女孩們,心中仍有些猶豫,他實在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現在失魂落魄的樣子。

「喔,你不用擔心那些女孩子,」心細的林繼興說:「美芳、美珠和美滿她們都要準備畢業考和期考,這個周末不會回家。」

午餐時,林繼興在劉伯父劉伯母的面前再次邀約劉宗明去山上小住,看到雙親感激與寬慰的眼神,劉宗明終於還是同意了。

隔天早上劉宗明就帶著簡單的行李隨著林繼興上山去了,這是劉宗明第三次來到這裡,這一回他在山上待了一個多星期。

白天的時候他和林繼興跟著林家的大伯、三叔夫婦去山區裡工作,他們每日採筍、煮筍、曬筍乾,經常到山林四處去撿拾、收集材薪。劉宗明已經能夠用扁擔挑起兩籮筐的筍乾翻山越嶺了,友情和勞動讓他暫時的拋開了情傷。

晚上林繼興讀書,劉宗明開始寫求職信,除了查閱帶上山來的報紙,他也寫信給幾位熟識的老師、學長和同學,請他們幫忙打聽、介紹工作的機會。

有時候小女孩玉梅會帶著課本和作業簿來找堂哥問功課,劉宗明就主動的幫忙解答,好讓林繼興可以專心的用功。

林家的長輩們,阿嬤、大伯、阿姆、三叔和三嬸,他們都是慈祥又親切的人。為了不影響孩子們讀書,平時晚上喜歡小飲幾杯的三叔最近也不找酒喝了,他總是陪著大伯在客廳裡泡茶並早早的去就寢。三合院裡十分安靜,室外的蟲鳴依然悠長,偶爾也能見到幾點螢光掠過庭院前的梯田,一閃一閃的飛舞著。

劉宗明佇立在庭院中望著遠方綿延的山巒在雲中的月光下時隱時現;該是下山的時候了!不能再讓雙親倚閭望切的為自己擔心害怕了,儘管想到謝明珠時胸口仍會悶、仍會痛,他應該回家了!

下山之後不久,劉宗明就找到了工作,在台北一家公營的工程公司上班。

他的職務是助理工程師,被分發到工程隊去參與高速公路的興建,除了輪休之外,一天24小時都生活在工地裡。一切都很陌生,需要時間摸索與學習,工作很忙也很累,但是這樣對劉宗明反而好,他可以專注於工作,慢慢的療治情傷。

每兩個月一次的輪休他都是回到高雄家去陪伴父母,除了工作之外,劉宗明跟外界的聯絡不多,林繼興是唯一書信不斷的朋友,他已經考取了高考,現在被分發到省政府。

徐紹德退伍之後開始在一家電子公司上班,晚上補習準備技術學院的考試。三個人聯絡好了,趁著近期林繼興回台北受訓的機會,大家在台北聚一聚。

工地在新竹,每天都有交通車往返台北總公司,劉宗明帶著簡單的行李一大早就搭上交通車來到台北。除了偶爾到總公司開會之外,劉宗明很少有機會上台北。台北車多人也多,換搭公車來到市區的另一端,依照林繼興信中所述的公車站下了車,隨即步入一個靜巷。

此次的聚會徐紹德已經邀約劉宗明到他家去小住,但是徐紹德此時還在上班,所以劉宗明先來跟林繼興會合,晚上再過去徐家。

雖是初冬,巷弄內仍然綠蔭濃密,這裡的住宅多半是日式的舊建築,其間也有幾棟西式的小洋樓,劉宗明順著門牌往前走,很快的就找到了林家,按了門鈴之後林繼興隨即出現在門前。

「嗨!宗明,等你好久了,」林繼興緊握著他的手:「快點進來吧!」

進了大門之後是一個小庭院,一排排用木板搭成的階梯式花架貼靠著磚牆,架上排放著一盆盆的蘭花,一位中年婦人手提著灑水器正對著他們微笑。

「阿姨,他就是我在軍中的好朋友劉宗明,」林繼興向著繼母錢素娥說。

「歡迎!歡迎!請裡面坐。」錢素娥很客氣的向劉宗明點頭致意。

「謝謝伯母!」劉宗明鞠躬回禮。

林家的住宅是一棟獨立的兩層樓西式建築,客廳很寬敞,看得出來近期才整修過,室內裝潢得很雅致也很舒適。林繼興請劉宗明在客廳裡略坐了一下,然後引他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

房間內是一張大床、一套書桌椅、一個大衣櫃,還有大小共三座書架,林繼興從隔壁房間搬來一張椅子給劉宗明。

「阿興,這些書架上怎麼都是空的?」劉宗明奇怪的問:「你的書呢?」

「那不就是嗎?」林繼興指了指書架旁邊的一排紙箱:「我差不多都已經整理好了,等找好車子,就運到宿舍去。」

「你真的要搬出去住?」劉宗明想起林繼興曾經說過的話。

「也算是吧!我現在中興新村上班,回台北家的機會也不多,」林繼興說:「房間空出來,也可以讓別的家人來運用啊!」

書桌前的窗子面對著鄰家庭院裡的一排綠樹,樓下自家庭園裡的幾叢桂花錯落有致,石板鋪成的小徑穿梭其間,一陣微風帶來醉人的花香。

「你這個房間還真是挺不錯的!」劉宗明讚嘆說。

此時林伯母端了兩杯果汁進來,劉宗明連忙起身道謝。

「謝謝伯母!」

「請坐,請不要客氣,」林伯母很親切的回答,然後對林繼興說:「阿興,我今天多準備了幾個菜,等一下請你的朋友留下來吃便飯好嗎?」

林繼興點了點頭說:「好的,謝謝阿姨。」

林伯母又對劉宗明頷首致意後才離開。

「阿明,徐紹德他家比較遠,星期天早上還要補習,你住在他那裏恐怕不會很方便的,」林繼興說:「依我看;這兩天你還是住在我這裡吧?」

「你甚麼時候要回南投?」劉宗明問。

「我們的研習課程已經結束了,我打算星期一早上回去,」林繼興說:「你呢?」

「我只請了兩天的休假,星期一早上能夠搭上公司的交通車就可以了。」

「那好,那我們就星期一早上一起出門,」林繼興說:「這兩天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妹妹?」

「我已經寫信告訴她了,要她明天早上在學校宿舍等我。」劉宗明說。

「她們學校離這裡不遠,明天我陪你過去吧!」林繼興說。

讓兩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林繼興的父親林福裕特地從公司趕回來陪他們一道午餐。

菜餚很豐盛,看得出來林伯母是很用心的在準備。

「我晚上有應酬,不能陪你們,」林福裕說:「宗明,我們阿興難得有朋友來家裡玩,你不要客氣,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

林福裕還跟劉宗明聊了一些高速公路工程方面的事情,劉宗明覺得林伯父對大兒子很關心,可是林繼興對父親總是淡淡的。林福裕想在飯後留下來陪兒子聊聊天,林繼興卻推說要陪劉宗明出門去走走,林裕福無奈,只好在妻子的服侍下回房去午睡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習慣跟家人在一起相處,」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不等劉宗明開口,林繼興就嘆了口氣說:「也許是多年以來養成的相處模式吧,大家各過各的,反而比較自在。」

劉宗明點點頭,剛才在午餐時,林伯父曾經問過妻子;其他孩子們會不會回來午餐,林伯母的回答是;當小學老師的文慧週六下午都會留在學校裡改作業,在新竹念大學的文川這個星期留在學校不回台北,還在念國中的小兒子繼業剛考完試,他跟同學約好了,今天放學之後要去看電影。

似乎愈是住在大城市的人,跟家人們的關係愈是疏離呢!山上的林家姊妹們關係多麼好,多麼親密啊!劉宗明想到自己的妹妹瑞雲,他們兄妹也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瑞雲明年就要畢業了,聽說她的男友想邀她一同出國留學,也不知道她考慮的結果如何?

弟弟宗祥明年也即將從專科學校畢業,接著是入伍、踏入社會,自己的家也將很快的只剩下父母兩老了。

由於剛才那個勉強的藉口,林繼興不得不拖著劉宗明提前出門去走走。好在台北是一個豐富、多元的城市,可以逛的地方很多,他們去了西門町、中華商場,然後順路走到重慶南路來逛書店,劉宗明不曾見過這樣大的書街,難得現在有時間,口袋裡也有一點錢,一路上邊看邊買的十分開心,他們手上的書愈來愈多,太多了拿不下乾脆就向店家討了繩子來捆書。

剛把新買的兩本翻譯小說重新綑上,劉宗明注意到林繼興正望著書店內幾個高中生旁一個低著頭在看書的女孩子發楞,而那個女孩此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當她看到林繼興時,臉上的表情亦驚亦喜,似乎也有一點侷促。

「阿兄,」先開口的竟然是她:「您也來買書喔?」

「是啊,」林繼興顯然比她無措:「妳也是嗎?」

「嗯,」女孩的神情逐漸從容了,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劉宗明,望著林繼興,眼神中尋求著答案。

「喔,這位是我軍中的朋友,劉宗明。」林繼興有點吃力的介紹著女孩:「她,她是我妹妹,廖文慧。」

「妳好!」

「你好!」廖文慧大方的微笑點頭。

劉宗明想起來了,這個女孩應該就是林伯母在午餐時提到過的那位在國小當老師的女兒,也就是林繼興那一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文慧。

「阿兄,你們買了這麼多書喔!」廖文慧驚嘆的說。

「大部分都是他的,」林繼興指了指劉宗明:「我只買了幾本,妳自己呢?」

「只有這一本,」她揚一揚手中的書:「我等一下還要到附近的書齋去買一點文具。」

「書法課要用的?」

「嗯,要買大楷筆和學生們練習用的毛邊紙。」廖文慧說:「有兩個學生買的筆不對,所以我來幫他們挑選。」

「文慧利用假日教導學生們寫書法,」林繼興向劉宗明解釋:「她可是拿過獎的書法家喔!」

「沒有,沒有啦,你不要聽他亂說,」廖文慧紅著臉搖手否認,還瞪了林繼興一眼:「人家當學生時候的事情,現在還拿出來說幹什麼!」

林繼興笑了一笑,然後看了一下手錶說:「跟徐紹德碰面的時間還早,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一下吧?」他的話似乎是在問劉宗明,眼睛卻看著廖文慧。

「好啊!」劉宗明欣然同意:「常聽你們說;台北咖啡廳的音響才夠水準,今天就帶我去見識見識吧!」

不容廖文慧拒絕,他們先陪著她去隔壁書齋買了紙筆,然後就在附近街巷內選了一家比較清靜的咖啡屋入座。

廖文慧的注意力顯然都集中在對座的林繼興身上,坐在側面的劉宗明可以輕鬆的打量她。他不曾見過像廖文慧這種類型的女孩;均勻的身量,乾淨白皙的皮膚與一雙溫柔的眼睛,用淡雅兩個字來形容她似乎較為接近,但也並不完全貼切。她傾聽著咖啡屋內播放的音樂,愉快的眼神中露出微笑。林繼興也很安靜,偶爾低聲的跟劉宗明交談時,眼光也不時的掃過對座的她。

天色漸暗,他們離開咖啡屋之後,先送文慧搭上回家的公車,然後兩人一路步行到中山堂來與徐紹德會合。

半年多不見,如今已蓄起長髮的徐紹德看起來比在軍中時瘦了一些,不過熱情一如往昔,三個人見了面他就問個不停,也講個沒完。劉宗明很羨慕徐紹德,他的工作和進修都是那麼的踏實,一步步的在往自己的理想前進。

徐紹德也很關心山上的女孩們,林繼興做了簡要的報告;大伯家的美秀和剛來台北的美芳都在台北市工作,跟著她們的大哥繼安居住在台北縣的永和。美如仍然在台中,美珠升高三了,美滿升高一,現在是由她們倆帶著今年剛進國中的玉梅寄宿在小山鎮裡。。

「如果你明天下午有空,我們可以約美秀她們一起出來看電影,」林繼興對徐紹德說:「我也好久沒有看到她們了。」

下午喝了咖啡,劉宗明靠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他看到一旁的林繼興心事重重的在抽著菸,忍不住的開口低聲問他。

「阿興,我問你,文慧有沒有男朋友?」

「我,我不知道,」林繼興有點緊張的說:「應該沒有吧!」

「這麼好的女孩子,想追求她的人一定很多吧,」劉宗明坐起身來:「也給我一根菸吧!」

「欸,你幹嘛?」林繼興一邊問一邊把菸遞過去:「不是講好了,不要學抽菸的嗎?」

「你別緊張嘛,我只是想陪一陪你,」劉宗明點著菸吹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說:「文慧挺不錯的,要是真的給別人追走了,我會替你感到可惜的,」他又輕聲地問道:「你們兄妹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不是嗎?」

林繼興聽了一愣卻久久沒有吭氣,一個勁的在吸著菸。

隔天早上在餐桌上再次看到文慧,她已經是穿著整齊準備出門了。

「伯母早!」劉宗明站起身來向剛從廚房走出來的林伯母問好。

「早!」林伯母穿著圍裙手上端了一盤水果笑著說:「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

「很好啊,謝謝伯母!」劉宗明幫忙接過水果盤。

「阿興,你阿爸昨晚應酬到半夜才回來,現在還在睏呢,你們不用等他,我跟文慧都已經吃過了,」林伯母邊走邊說:「我還在煎蛋,馬上就好!」

「妳要外出嗎?」劉宗明問廖文慧。

「嗯,今天早上有書法課。」廖文慧一邊回答一邊為他們盛稀飯。

「書法班現在有幾個學生了?」林繼興問:「都是妳們班上的嗎?」

「總共有二十幾個,」廖文慧說:「各班都有,大部分都是五年級的。」

林繼興心裡正猶豫著如何開口,半天都沒有下文。劉宗明看餐桌上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於是忍不住的替他問道:「文慧,我們下午要去看電影,妳要不要一起來?」

「好啊!」文慧笑著爽快的答應,眼睛隨即望著林繼興:「除了你們還有誰?」

「喔,還有美秀、美芳和另外一個朋友徐紹德。」林繼興回答。

「如果你們早上沒有事的話,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學校喔,」文慧說:「去聽一聽交響樂團的演練!」

「交響樂團?」劉宗明驚奇的問道。

「嗯,是這樣的;最近有一個兒童交響樂團經常在星期天的早上借用我們學校的教室來做團練,」廖文慧說:「這個樂團的水準還蠻不錯的,聽說他們下個月就要公演了。」

「我跟我妹妹已經約好了,今天早上要去學校的宿舍找她,」劉宗明說,隨即轉頭看著林繼興:「阿興,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可以找得到路。」

劉宗明進入校園沿路問到了女生宿舍,妹妹瑞雲已經在二樓的走廊上等候張望了,當她看到哥哥時馬上高聲的向他招喚。

「哥,我在這裡,」她說:「我馬上下來。」

旁邊的窗口有幾個女孩探出頭來,又趕緊縮了回去,隨後傳來一串鶯鶯燕燕的笑鬧聲。劉宗明也好笑了起來,畢業兩年多了,雖然這裡並不是自己的母校,重新回到校園的感覺還是蠻好的。

劉瑞雲穿著毛線衣牛仔褲外面罩著外套,頭髮飛揚的跑到哥哥身旁,兄妹倆好幾個月沒見面,劉宗明覺得妹妹比以前更漂亮了,身上開始散發出女人的韻味。

他們就在校園裡漫步著,話題主要是環繞在瑞雲畢業後的行止上,她的男朋友郭志強是當過兵之後才唸大學的,跟許多的同學一樣,他也一直在計畫著畢業後到美國去進修。

「我們學校的學生畢業之後大部分都去美國留學了,留在國內的反而比較少,所以不論是求職或是工作,往往覺得很孤單,」瑞雲感嘆的說:「好多學姊都來信這麼說;到了美國,反而比較容易遇到校友,即使原本不熟的,在異鄉見到了也很親,」

「妳自己的想法呢?」

「郭志強是打算走學術路線的,碩士加上博士學位,至少也得修個五、六年,所以短期之內他是不會回台灣的,」瑞雲說:「我就是留在這裡工作,遲早也要飛過去,否則大家就要散了。」

「我跟爸媽談過;他們現在應該不會反對了,」劉宗明說:「費用方面,我也可以幫妳一點,」

瑞雲點點頭,挽著哥哥的手:「我們到了那裡,只要安定下來了,就會努力去打工,儘量減少家裡的負擔。」

劉宗明離開瑞雲她們校園之後搭乘了一段公車,然後照著林繼興所草繪的簡圖找到了廖文慧任教的小學,才剛進校園就聽到一陣悠揚的音樂聲,劉宗明順著音樂的方向前進,不久就看到一間教室裡坐滿了正在演奏提琴的小學生們,後排還有幾個年歲較長的青少年們用著大提琴在伴奏。站在講台上的指揮似乎已沉醉在音樂中,半閉著眼睛揮動著指揮棒,隔壁的教室裡有幾位家長坐在小椅子上安靜的聆聽著孩子們的演練。劉宗明對於古典音樂的認識不多,這一首莫札特的小夜曲恰好是他知道而且很喜歡的,年幼的稚子們認真的在演奏著,琴聲共鳴在木造的教室裡放送出來,效果竟然是如此的好!

音樂聲突然在指揮棒的敲擊聲中嘎然中止,擔任指揮的老師糾正了一兩個孩子,然後演奏繼續下去。

劉宗明悄悄的走開,沿著班級的順序找著了正在研習書法的學生們。廖文慧端坐在教室的前面批改著學生們的練習,林繼興坐在最後一排看書,教室內鴉雀無聲,不遠處樂團演奏傳來的音符流瀉其中,好一幅安詳靜謐的景象。

劉宗明不想驚動他們,他再次悄悄的走開,就靠在隔壁教室的走廊邊望著師生們整理出來的小花圃,靜靜的享受著這片刻的美好。

下午他們三人依約再次來到中山堂門前等候,不久便看到徐紹德出現,才聊了一會兒,美秀和美芳也來了,大家寒暄了一下便移動腳步往電影街走去。

三個女孩子一見面就嘰嘰喳喳的講個沒完,林繼興很驚奇;美秀和美芳,特別是美芳,她來台北才沒多久,竟然跟文慧已經很熟稔了,嘻嘻哈哈的一直搶著要跟文慧說話。

同樣驚奇的是劉宗明,才半年多沒見,美芳如今已經從清湯掛麵的中學生變成時髦的都市女孩了,林家眾多女孩中她本來就是最亮眼的一位,現在換上了流行的服飾和髮型,更顯得婀娜多姿俏麗動人。美秀則仍是那樣的溫柔端莊,穿著素雅大方,與文慧的風格相近。

到了電影院,林繼興和劉宗明前去排隊買票,徐紹德由美芳陪伴著到對街去買零食,星期天的下午看電影的人很多,林繼興和劉宗明看到售票窗口內的劃位表上只剩下幾處零星的好座次,而後面排隊等候的人還很多,不容他們慢慢研究,只好選了三處兩個人的座位,可是拿到了票卻不知如何來分配才好。

「怎麼了?」廖文慧靠過來問道。

「來得晚了,沒有那麼多連在一起的座位呢!」林繼興皺著眉頭把票遞給她看。

「喔,是這樣啊,」她秀麗的丹鳳眼掃過他:「那我們來問他們吧!」

廖文慧走過去把票拿給美秀看,劉宗明此時看到徐紹德和美芳正抱著一堆零食邊走邊笑的過來,心念一動,他隨即朗聲的詢問美秀。

「美秀,我可不可以跟妳一起坐?」

「好啊!」美秀大方的回答,然後指著徐紹德和美芳說:「那就讓他們兩個人坐一起吧!」。

大家入座之後,劉宗明看到坐在前排右側的林繼興和廖文慧兩人正接著頭在輕聲的說話,心中有幾分得意,他轉身把手上的汽水遞給美秀。

「謝謝,」美秀說:「你什麼時候到台北的?」

「昨天就來了,就住在妳二叔家。」

「聽說;你們後來又有到我們山上去玩過?」

「是呀,我們還去抓過溪蝦呢!」劉宗明說:「可惜妳們不在。」

「來台北以後,一年當中只有過年和三天以上的假期才有可能回去,」美秀嘆了口氣說:「有的時候買不到對號車票,只好從台北一路站到底,有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搭夜車,半夜裡下了火車,還要等到天亮以後才會有到鎮上的公車,到了那裏換車之後還要再走兩個小時的山路,隨身攜帶的東西大包小包的,也是挺累人的。」

「是啊,若是碰上壞天氣,那就更麻煩了,」劉宗明說。

「好在產業道路經常坍方的路段最近已經整治好了,」美秀說:「聽說不久就會有遊覽車從鎮公所附近直接開到我們村子裡了,就像公路局一樣,他們也是按照里程來收費的,每天一班。」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好了!」劉宗明說。

「你真的不去留學了嗎?」美秀突然問道:「對不起喔,我聽美芳講過你的事。」

「沒有甚麼啦!」劉宗明苦澀的說:「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也只能接受。」

「聽說你們交往已經很多年了,我不懂,她怎麼會突然說變就變了呢?」美秀替他感到不平。

「在異國求學,生活壓力很大,也會感到寂寞吧!」劉宗明簡短的回答。

此時燈光暗了下來,開始播放國歌的影片,觀眾們都站了起來。

國歌播放完畢,大家坐了下來,銀幕開始放映預告片。

「要是我,絕對不會這樣,」美秀的聲音雖低但口氣堅定:「我一定會安心的等候。」

「對了,美秀,我也正想要問妳呢,」劉宗明想起去年在山上跟她家的女孩們圍坐聊天的情景:「妳是不是有朋友在外島當兵?」

「嗯,也是在金門,」在預告片的光影放送中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臉上泛著紅霞:「他是今年年初才過去的,還有一年多才能回來。」

「還要這麼久喔,他是一特兵,要當三年的嗎?」

「不是,…,他是職業軍人,陸官畢業的,」她開始輕輕的訴說,視線也逐漸變得遙遠。

那一天的電影上演了些什麼內容,劉宗明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美秀斷斷續續的告訴他,他們是在火車上相識的,他是外省人,她的爸媽不大贊成他們的交往,不過她不會放棄。

山村人質樸和善,也沒有太多的門第觀念,但是對於要接納一位生活習慣、出生背景甚至語言文化都有相當差異的人做女婿,劉宗明能夠想像得到,那是一道不小的鴻溝。

劉宗明很羨慕那一位未曾謀面的軍官,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個秀外慧中而又心志堅定的女朋友,更羨慕的是他能夠就此安心的工作,一同與愛人共創美好的未來。

          ……………..

劉宗明所任職的這一間國營工程公司同時也肩負了一些外交任務,近年來開始為一些中東地區的友邦們建設一些大型的公共工程。

經過幾天的考慮之後,劉宗明決定接受公司的徵招,參加海外的工作團隊,到沙烏地阿拉伯去興建公路。

「小劉,等一下我們一起吃晚飯,」公司的趙副主任在會議後特別交代他:「如果你那邊的事情都弄好了,就先到旅館去放行李,順便換一件衣服吧!」

旅館離公司不遠,劉宗明不知道趙副主任為什麼特別要他換衣服,反正他也沒有帶什麼很正式的服裝,於是盥洗之後換了一件乾淨的襯衫,披上外套又回到公司的大廳來等候。

不久,趙副主任就帶著另一位同事小吳下樓來了,他們搭乘計程車來到一家海鮮餐廳,才進門就有幾個人迎上前來招呼,劉宗明認出來其中有兩位是相關工程的下包商鄭老闆和錢副總。稍事寒暄之後,他們都被迎進了一間包廂。

鄭老闆招呼著大家入座,又連忙催促服務人員上菜,酒過數巡之後,劉宗明終於弄清楚了,在座的另外幾位也是公司的同仁,他們原本屬於其他工程隊的,明天也將一起到中東去。

劉宗明很少參加這一類的應酬,他的工作跟下包商的接觸也不多,所以在席間感覺有點生疏與彆扭。

「小劉,開心一點!我們明天就要出國了,到了中東之後,可是很少有機會喝酒的喔!」趙副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來,你來幫我敬大家一杯!」

劉宗明只好照辦,當他敬到錢副總的時候,錢副總很爽快的乾掉杯中的酒,然後重新斟滿,對著趙副主任和大家舉杯。

「副座,我跟鄭老闆已經講好了,今天的晚餐由他作東,飯後就由我來請大家去跳舞,活動一下筋骨!」

劉宗明看到大家都欣然接受了,自己也不好說什麼,趁著去洗手間的時候偷偷的跟趙副主任說:「副主任,等一下舞廳我就不去了。」

「為什麼不去?今天這個飯局和活動我可是特別為大家安排的,」趙副主任說:「我看你整天都埋在工作裡面,一點娛樂也沒有,等出國之後你想玩也沒有機會了,今天一定得去,別掃大家的興,知道嗎?」

劉宗明無奈,只好跟著大家坐車來到舞廳。

他從來沒到過舞廳,進了門之後只見燈光昏暗,舞台上的樂隊正在演奏著布魯斯的舞曲,一對對的男女在舞池中隨著音樂緩慢的移動著。

在服務生的引導下,他們來到一組大沙發入座,一位濃妝豔抹的女人走過來招呼,除了劉宗明與小吳之外,其他的人似乎都是識途老馬,跟那位女大班有說有笑的,女大班馬上招來了幾位女郎,有的穿著旗袍,有的穿著時髦的洋裝,個個花枝招展的。她們或是坐下來陪著說話,或是伴著步入舞池跳舞,不久之後女郎們被轉台離開,一會兒又轉來另外幾位舞女郎,空氣中滿是香煙與脂粉的氣味,大廳裡霧濛濛的。

在大家的催促下,劉宗明也下場跳了幾支舞,他會跳舞,學生時代參加過許多家庭舞會,不過那與舞廳很不同。家庭舞會充滿了青春與歡笑,而在這裡,卻像是一個市場,正在用金錢交易著笑臉與青春。

就在他打算悄悄溜出去,自己叫車回旅館時,舞女大班又轉來了幾個女郎,其中有一位劉宗明看著覺得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她才坐下來不久便起身陪著錢副總步入舞池,一曲舞畢又接著一曲,等他們回座之後那女郎又陪著一位公司同仁跳了兩支舞,然後她就被轉到其他台子上去了。

劉宗明想起來了;原來她長得很像妹妹瑞雲的家庭老師陳淑萍。當然了,她只不過是一個面容相似的女人罷了,陳淑萍怎麼會在這裡伴舞呢!

陳淑萍也是他們廠區裡的員工子女,比劉宗明大三歲,妹妹瑞雲在讀初三時功課有些跟不上,當時在念高三的劉宗明自顧不暇,於是母親請來鄰居家的大學生姊姊陳淑萍充當家教,幫瑞雲補習功課,那一陣子他們常在家裡遇見的,有的時候也會一起聊聊天。聽瑞雲說陳淑萍畢業之後不久就嫁人並且生了孩子,劉宗明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她了。

剛才聽到錢副總喊她香君,看他們說話的樣子錢副總大概是她的熟客人。她說話的聲音似乎也有一點像陳淑萍,只不過….,劉宗明環視著舞廳裡的其他桌位,到處都是鶯鶯燕燕的聲音,到處都有閃閃發亮的旗袍與緊裹著的腰身,他找不著她在哪裡。

又轉過來幾批女郎,有的是新面孔,有的曾經來過,不過香君卻一直未曾再出現。

錢副總跟趙副主任商量好了要帶幾位舞女出場去消夜,劉宗明實在不想跟去,私底下跟趙副主任說了,趙副主任知道這一回勉強亦無用,也就隨他了。

離開舞廳送走了他們,劉宗明打算步行一段路再叫車回旅館。台北的晚春還有一點冷,他把外套的釦子扣好,衣領也豎了起來,在這寂寞的台北街頭,白天的時候還見過太陽的,夜裡竟然下起細雨來了。他走入隔棟建築的騎樓,抬眼就瞥見一個女子站在那裏看著他。

她是香君,不對,她是陳淑萍,也不對,劉宗明現在可以確定了,她既是陳淑萍也是香君。她已經換掉旗袍穿著一套淺色的洋裝,姣好的臉龐上似有一些倦意、一些怒意。          

「嗨!」劉宗明走近她。

「真的是你,」陳淑萍看了看他,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不會去跟別人說的,」劉宗明了解她的意思,先主動表明態度。

「你現在是要回旅館去?」她問道,一面邁動腳步。

劉宗明點點頭,跟著她往前走。

「聽他們說,你們明天就要去海外工作了?」

「嗯。」

「準備去多久?」陳淑萍從皮包裡取出菸盒。

「先去兩年,」劉宗明說:「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留在那裏。」

「不去留學了?」打火機清脆的聲音之後,短暫的火光照亮了她的面龐,一雙大眼溫柔的望著他。

「以後再說吧!」他低頭繼續往前走。

「我聽瑞雲講過你的事,」她跟上來說:「你要看開一點。」

「我還好,」劉宗明有一點不悅,轉頭看著她說:「妳自己呢?」

「我也還好,」陳淑萍徐徐吐出煙霧:「在舞廳看到我,很驚訝吧?」

「是有一點,」劉宗明猶豫著該不該問她原因,但此刻的陳淑萍看起來仍然有些陌生。

「我看到你的時候也嚇了一跳,」陳淑萍說:「你曬黑了,人也瘦多了,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妳住在哪裡?我送妳回家吧!」劉宗明看看手錶,夜已深了,細雨還在下著。

「不用了!」陳淑萍猛吸了一口菸:「等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就好了,你們明天是什麼時候的班機?」

「下午一點多。」

「那時間還早得很,如果你還不累的話,陪我走一走,好嗎?」她把雨傘撐開交給他,很自然的挽著他的手走過馬路,轉入另外一條街道。街上沒有行人,偶有一輛汽車經過,車輪輾過潮濕路面所發出的聲音劃破深夜的寂靜。

他沉默的走著,她似乎也不想多說話。就這樣,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劉宗明對台北不熟,陳淑萍似乎是隨興的帶著他在漫步,他亦不在意。在這即將遠離家園的前夕,能有陳淑萍陪伴著在街頭散步,總要比獨自一人在旅館裡面輾轉難眠來得好。

走了很久,雨慢慢的停了,他們來到一棟公寓前。

「我離婚了,去年的事了,兩個孩子,兒子歸他,女兒歸我,我把女兒送到桃園去請我姐姐幫忙照顧,」陳淑萍簡要的說明:「我需要錢,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所以就來伴舞了。」

「妳爸媽知道妳離婚了嗎?」

她點點頭。

「我原本希望看到的人不是你,或者你沒有認出我來,」陳淑萍說:「不過,後來看到你東張西望的在找人,我就知道了。」

陳淑萍原本是他們廠區裡男孩子們共同仰慕的美才女,現在是這般的落難,劉宗明不知道能幫她什麼,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她。

「我就住在這裡,」她從皮包裡取出鑰匙打開一旁通往樓上的鐵門:「上去坐一下吧,走了一晚上,我來幫你煮碗麵。」

她住在這棟公寓的三樓,進門之後看見的是小小的客廳連接著廚房,兩間臥室一大一小。

「這間房子是臨時租的,不久之候我和女兒就會有自己的家了,」她說:「我把所有的嫁妝首飾、這幾年的積蓄加上離婚時他們給女兒的贍養費統統都投了下去,又去標了幾個會,在民生東路預購了一間公寓,」她接著說:「我告訴我自己;在台北我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家,等我把債還清了,就會找一個正常一點的工作,把女兒接回來自己帶。」

室內很整潔,也很簡單,客廳裡一組藤製沙發,廚房邊上一張小餐桌,兩張椅子,主臥室裡有一張大床、一個塑膠衣櫥、一組梳妝台,小的那一間臥室是半高架的木板通鋪,鋪上有兩個抱枕,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家具了。

陳淑萍從冰箱裡取出青菜與雞蛋,用現成的肉燥很快的煮了一小鍋麵。

「你先吃吧,我去卸一下妝。」

陳淑萍的手藝不壞,香菇肉燥的味道很香,看來她也曾經是一位賢妻與良母。

聽妹妹瑞雲講過;陳淑萍的丈夫是她讀大學時同校的學長,婆家的環境還不錯,他們是如何會走到離婚這個地步的,劉宗明很是納悶。

離婚,這個只有從報紙、電影或是小說上看到、聽到的情節,現在也發生在熟識的人身上了。在廠區的員工宿舍裡面,夫妻感情有摩擦的時候,一般只是吵架、冷戰,也有的鄰居媽媽會氣得跑回娘家去的,但終究還是會回來。他可以想像得到;當陳淑萍的父母聽到女兒結束婚姻時的震驚與傷心。

陳淑萍從浴室出來,她已經換上了家居服,卸過妝的臉龐看起來近人多了。

「麵還有很多啊!你再吃一點嘛!」

「我吃飽了,」劉宗明說:「妳自己也吃啊!」

「我只要一碗就夠了,」陳淑萍把自己的碗盛滿,然後把小鍋子挪到劉宗明前面:「你是大男人,吃那麼少怎麼會夠?」

劉宗明覺得此時的陳淑萍終於回到往昔小姊姊的樣子了,心裡感覺輕鬆不少,他把剩下的麵都吃完,然後就在餐桌上聽陳淑萍談她的事。

陳淑萍婚後不久,家境富裕的前夫開始接手部分家族的事業,主要是負責部分進口商品的營銷,起初他做得還不錯,少年得志之後開始經常出入風月場所,後來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無心經營的結果公司逐漸出現虧損,公公在盛怒之下收回公司的經營權讓其他兒子去管理,只給前夫掛個有名無實的董事。前夫跟父親嘔氣,乾脆不進公司了,整日只流連於賭場,夫妻的感情也每下愈況。

是陳淑萍主動提出分手要求的;她認為自己已經無力改變丈夫,對未來也看不到任何前景,這種日子實在不值得流連。前夫沒有做太多挽回的努力,很快的就答應了。然而公婆卻對此十分不諒解,百般的辱罵、刁難她,最後才勉強同意讓她帶走孫女。

「他們也太一廂情願了,」陳淑萍嘆了口氣說:「他們認為;只要留住了我,兒子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迷途知返的,可是,他們可曾為我想過?我懇求丈夫戒賭,他每一次都說好,可是一轉身又跑掉了,一跑就是兩、三天見不到人,回到家就是想辦法找錢,不然就是發脾氣、生悶氣,這種日子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女兒多大了?」

「還不到兩歲。」

「兒子呢?」

「三歲半,」

「跟瑞雲還有聯絡?」

「嗯,偶爾會去學校看她,約她出來聊聊天,」陳淑萍說:「不過;她不知道我伴舞的事。」

劉宗明點了點頭,表示了解:「我不會跟她說的。」

陳淑萍去冰箱倒了兩杯檸檬汁來。

劉宗明喝了一大口,那檸檬水並沒有加糖,他的眉頭自然的糾結起來。

「抱歉,我喝檸檬汁都不加糖的,」陳淑萍笑了起來,容顏很美也很媚:「要不,我去拿一點糖來給你?」

「不用了,沒關係,」他再喝了一口檸檬汁,雖然還是酸,但很解渴。

劉宗明憶起自己剛考進大學那一年的寒假,他曾經陪伴陳淑萍與妹妹瑞雲去廠區裡的中山堂看電影,看過電影之後他們就在附近的冷飲店裡聊天,聊到很晚才回家。當時的陳淑萍大四、他大一,他們對人生、對未來都充滿了憧憬,沒想到才短短的幾年,一切都改變了。

那時候的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理著光頭的高中生了,他已蓄起長髮,穿著新買的短大衣,陪伴著亮眼的陳淑萍和可愛的妹妹瑞雲,進出電影院時曾招來不少羨慕的眼光。陳淑萍對他的態度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把他當作是小弟弟了。他們談學校、談文學、談音樂、談人生、談愛情,那天晚上的陳淑萍是那樣的美,美得讓他幾乎要失態了。

劉宗明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旅館了。」

「現在回去?外面正下著雨呢!」

窗外朦朧的街燈為忽強忽弱的雨絲映射得忽明忽暗,台北不知從何時起又下起雨來了。

「這個時候恐怕叫不到車了,」陳淑萍說:「你對台北又不熟,怎麼走?我看你就在我這裡休息一下,等天亮之後再叫車回旅館。」她說著便起身去大臥室裡抱了枕頭與棉被出來,鋪放在小臥室裡。

台北的雨竟是這樣的多,劉宗明裹在棉被中傾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迷迷糊糊的,當他方要入睡,黑暗中突然有人輕輕推開房門,隨後鑽入棉被投入他的懷裡。

「不要說話,抱緊我,」她的唇在他耳邊輕語,他伸手觸摸到的是薄衣下她柔軟光潔的身體,禁不住的摟緊了她。

原本就約好了九點鐘大家一塊在旅館的二樓用早餐,餐後一起到公司去取裝備和文件,再搭公司的交通車回旅館取行李到松山機場去報到。面對著豐盛的早餐,劉宗明一點胃口也沒有,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了,他甚至來不及思考。

方才陳淑萍送他下樓,陪他走到巷口,兩個人都很沉默,等她招手叫來計程車,劉宗明才想到要問她。

「可以寫信給妳嗎?」

「不要,」她搖搖頭:「把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她幫他拉開車門,輕輕的握著他的手臂:「在國外工作,自己要多保重身體,祝你一路平安!」

此次同一批前往中東去工作的同仁們共有十幾位,劉宗明大多不認識,趙副主任是領隊,他熟練的把大家都安頓好,等飛機起飛把跑道遠遠的拋在後方時,劉宗明方才逐漸的回過神來。

選擇離開,固然是想換一個新的環境,好幫助自己淡忘情感上的傷痛。在海外工作隊的薪資要比原來多一倍以上,也很可以減輕一些父母的負擔,讓自己多盡一點人子的責任。但是對於陳淑萍,他卻有著說不出的眷戀與歉疚。

幾個小時以前,他曾經身處溫柔鄉中,此刻卻是在顛簸寒冷的機艙裡。對於男女之事,他懂得不多,一切都是她在主導。兩個失意的人在異鄉重逢,因相互安慰取暖而越出了常軌,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發生並結束,他沒有時間去弄清楚這一切,更沒有機會來彌補。這份虛幻的感情現在將陪伴著他飛往遙遠的異國,去守候他重新羽化、破繭而出的日子。在這錯綜複雜的人生道路上,他們偶然的交會,這究竟代表了些什麼?他應該怎麼辦?

在中東的建設工作比在國內工程隊時更要來得艱苦,沙漠地區的溫差特別大,白天氣溫經常高達47,   8度,到了清晨卻只剩下10幾度,除了每週五休息一天可以到鄰近的城市去逛一逛,工作人員每年只有一次返台休假的機會。

阿拉伯國家的教規森嚴,嚴禁男女雜處,除了在家裡,一般婦女外出時必須披頭巾並將整個臉孔用黑紗罩住,連眼睛都看不清。劉宗明只有一回在金飾店裡見過本地婦女的面容。這裡也有一些來自台灣的護士,逢年過節時,工程隊的同仁會開上幾個小時的車程去醫院接回這些女同胞來一塊共度節慶。

不過以上這些都沒有干擾到劉宗明,他就像是一個閉關入定的老僧,每日除了工作之外,都是待在由貨櫃改造成的房間裡。

讀書是他最重要的功課,同樣也是最大的娛樂和消遣。計畫將來要進修的課業、親友們幫他郵寄來的書籍、公司提供給同仁們消遣的書報雜誌,他都盡情的閱讀、吸收。除此之外,就是書信的往返。

他常寫家書回去報平安,家人們則輪流給他回信,其中最多的是弟弟宗祥,已經五專畢業在軍中服役的宗祥現在幸運的被分發到高雄地區的海軍修船廠工作,所以週末休假時他能夠回家閱讀哥哥的來信,幫助兩眼逐漸老花的雙親代筆回信。

林繼興也常有信來,他在省政府的工作性質與個人的志趣相近,所以常在信中分享工作的心得與苦樂,其中當然也會提到他與文慧的感情,他們已經在穩定的交往中。石油危機讓國內的物價飛漲,香菸愈來愈貴,文慧也開始勸他戒菸了。

徐紹德考上了技術學院,他在來信中提到近年來電子科技突飛猛進,第一台使用電子微處理器的個人電腦已經問世了,他說;相信砲兵部隊不久之後就會採用電腦來取代計算尺與對數表了。他說學校的課業壓力很大,沒有時間好好的回信,為此,他每隔一陣子就會將自己訂閱的科技雜誌一股腦的郵寄給劉宗明。除此之外,他還寄來幾卷民歌的錄音帶。民歌創作剛在校園裡颳起一陣旋風,連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外工程隊現在也開始哼唱這些清新的校園歌曲了。

沙漠地區氣溫變化很大,好在工程隊的宿舍裡有空調設備,室友周大哥是機電組的,他已經成家並有兩個孩子。周大哥為人謙和體貼,他知道劉宗明好靜,所以在他晚上夜讀時都儘量不去打擾他。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周大哥都是在文康室下棋或者是在其他同事的房間聊過天之後,躡手躡腳的回到寢室來,輕聲盥洗之後又悄悄的睡下。

當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時刻,兩人會因為一些簡單有趣的話題而深談下去。這時候周大哥便會將家裡寄來的茶食取出來分享,然後又不安的致歉,說是不該打擾了劉宗明的用功。

劉宗明很想寫信給陳淑萍,但是沒有她的地址。妹妹瑞雲赴美之後偶有信來,但也不曾提起過她。她曾經帶領他體驗了肉體的歡愉,可是時間愈久,那溫柔鄉的香氣愈淡愈遠,反倒是那一杯沒有加糖的檸檬汁,那沁心的酸與微微的苦,仍一直深深的留在他的記憶裡。

似乎也是因為陳淑萍的緣故,謝明珠的影子淡忘得比想像中來得快,工作忙碌、生活平淡卻也還充實,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劉宗明特地將年休假安排在相關考試的季節,所以回到台灣之後就是忙著那些考試。他在台北會過徐紹德,也到中興新村林繼興的宿舍去盤垣過一日,除此之外都是待在家裡陪伴父母。

經常身處在一望無際的赤黃色沙漠裡,劉宗明特別懷念林家農莊的那一片滿山翠綠,也很感念林家長輩們慈祥的照顧,他帶回一些小禮物托林繼興帶去給他山上的家人。結果是由小玉梅代表識字不多的長輩們來信致謝,玉梅說她最近才跟著美滿姊姊搬到大姊美如婆家所經營的茶莊裡來住,就在她們學校的附近。美如姊姊是去年年底出嫁的,姊夫家在小山鎮裡開了一間茶莊兼賣一些地方特產,她們姊妹倆就借住在這茶莊的樓上。和以前一樣;她們在周末都會回到山上的家去幫忙農事。她們家現在也開始種茶了,目前茶樹仍然很小還沒有收成,不過爸爸已經到附近的茶園去收購了一些茶菁回來自己試製茶葉,大伯和姊夫都說品質還不錯,所以大伯現在正跟爸爸計畫著要如何來擴大茶樹的種植面積……..。

從中東回到台北的隔天劉宗明曾經去過一趟舞廳,那一陣子離蔣公逝世還不久,娛樂業大多仍在暫時的歇業之中,舞廳門前有兩個人在聊天,其中一人依稀記得是舞廳裡的工作人員,劉宗明上前打聽的結果,說是那裏已經沒有香君這一位舞小姐了。後來他從母親的口中得知;陳淑萍的父親已經調往台北總公司去任職,她們一家也隨之遷往台北了。他了解兩人之間的情緣已盡,只能黯然的返回中東。

兩年的海外工作合約期滿之後,劉宗明辭去工作回到了台灣,就在他27歲生日的隔週負笈留美。他申請就讀的學校位於美東,那裏有幾位熟識的同學和學長,在他們的協助下生活很快的就安定了下來,他在那裏度過了整整六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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