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02-1

      鐵桿凜凜生風的橫掃,撕裂氣流發出細微尖銳的簌簌聲響,隨後上挑、下劈皆在眨眼間迸出。

      陡然,槍桿橫甩後揚,一道銀光宛若星墜,直沒立於三丈之外的木樁,槍桿還因餘力微微發顫。

      拋槍的葉亨收回手臂,傍晚微涼的風吹散了暑熱,卻無法替溢流汗水的胸膛降溫,反而使薄衫黏得更貼。他舉臂抹開額前的汗珠,少許來不及抹去的汗水從眼睫之間的隙縫落入眼底,些微的刺痛令他不覺瞇起雙眼,卻不妨礙他眺望天邊的霞色。

      他已經多練了三趟,卻還沒見到那個早該回來的人影。

      終究還是來了嗎……還是來了嗎?還是因為他遭遇到了同樣的事情嗎?還是因為他被那些人害了嗎……

      一股睽違一年的熟悉窒息感掐上了喉頭,葉亨的雙手不自覺覆上自己的頸子。他無法呼吸,胸口卻沒有因此塞堵,反而空蕩得像是破成了篩子,被晚風吹得發出空洞駭然的哭嚎。

      一如母親被勒斃在他眼前的時候,那雙眥裂爆著血絲的瞳孔在他面前抖動,他喊不出聲,那詭異的漏風聲大而淒厲如鬼哭,於他耳邊厲聲狂叫著,血液為此不禁乾涸。

      他目光緊鎖於深閉的門扉,輕掐頸脖的十指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緊到指甲掐進了皮肉的刺痛才令他稍稍回神,無力放下了形似自殘的雙手。

      不,不行。他明明對著她發誓了,對她發誓要保護她,要……

      要什麼?

      要什麼?

      你要什麼?

      葉亨你要什麼?

      你真的做得到嗎?

      你真的可以阻止一切保護她嗎?

      你確定無能的你不會重蹈覆轍慘劇嗎?

      耳邊的鬼隨著漏風哭著、笑著、叫著,葉亨表情木然,任由訓練後的汗珠持續滑落,然後在胸口破開更多更密的洞,令耳旁的聲音更多更紛亂,每一道聲音都在笑,都在哭,都在尖叫。

      驀然,眼前門縫伴隨嘎呀漸漸敞開,耳邊雜亂的聲音更大,他沒辦法聽見腳步聲,他僅是死死盯著,他要看清楚門扉隱褪之後的人影是他熟悉的那一個人……

      抑或,是一具被抬進來的屍體。

      漸漸視角的人影清晰,葉亨下抑的唇角勾揚而起,步伐甫踏出,後腳卻生硬停頓下來,連同笑容凝固於半途,直接崩裂回麻痺般的木然。

      狂風持續咆哮,那些尖酸怪氣的嘲諷還在耳邊。他腦子一片混亂,空洞如篩的胸口陡然溢出腐臭的不快,令心臟撐得快要炸開模糊的血肉,窒息再一次掐住了喉頭,葉亨卻不得不正視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影,用唾液濕潤乾澀的喉嚨,然後開口:

      「……父皇萬安。」他及時收住了不該出現的稱呼,依照模糊的印象施以跪禮,垂眸啞道:「……母妃。」

      「嗯……起來吧。」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帝王朝自己兒子點頭,待葉亨起身,帝王才注意到他現在的模樣。

      「是長高了不少啊,你母妃替你安排的訓練是好,但是這滿身汗的,晚了起風著涼了該如何?去淨身,待會一同用膳。」

      帝王的關切未能令葉亨興起任何波瀾,甚至有些微不適的反感。比起已經在朝學習的太子,或在望龍殿的幾位積極讀書練武以求父皇垂青的皇弟,他壓根不想見到這個人出現。

      母妃生前心心念念不曾出現的人、母妃死前也吝於看一眼的人、母妃死後他和她受盡白眼、欺辱的時候也不來的人、還是個想要拆散他和她的人……

      葉亨的目光悄悄落在帝王身側的年輕女人。對方晶亮的眸光被霞紅染了一朵火紋,灼灼盯著自己,哄著他度過無數無眠夜晚的唇微微抿著,彷彿是在提醒他。

      啊啊,他曉得,他必須獲得「父皇」這一份關注,才能保護……才能保護……

      保護李綪。

      他要保護李綪。

      他說過他要保護她的。

      保護李綪,努力成為她的支柱,在這一片人吃人的深宮內。

      葉亨再次垂首,讓被汗浸濕的瀏海垂下,遮住了他目光裡連自己都不知情的陰暗。

      「謝父皇,兒臣先行告退。」

      得到帝王的頷首,葉亨沒有停留便前往自己暫居的偏廂,卻凝神聽取著後頭的言論。

      「看來朕還真是小瞧妳了,以為不到半載就會向朕求助,沒料想妳真的把葉亨拉拔長大了。」

      「妾小時候就想同父兄出征天下,燒飯洗衣這些妾幼時就學著做過了。」李綪的聲音總是自信飛揚得引人垂青。

      「……這不代表妳可以任意將馬尿屎糞潑向任何嬪妃。」帝王責備,沉穩徐徐的聲嗓卻絲毫聽不出有什麼惱怒或不快之處。

      「哈,若不這樣,陛下會有藉口來找妾嗎?況且若艾嬪她們沒有胡亂編造妾與阿亨的謠言,妾怎麼會潑尿在她頭上?」

      帝妃二人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主廳,聲音漸漸模糊。葉亨停在偏殿門前,瞪著門上的銅金獸首,陰惻得宛若那把貫穿木樁的鐵槍所閃爍的寒光。

      原來如此嗎。

      原來是這樣的嗎。

      原來這一年的日子美好得……讓他忘卻他還在這食人的後宮當中,忘記他身上還流著污穢可笑的皇血,還天真以為可以持續這樣下去。

      明明這些「謠言」葉亨自己也聽了不少——尤其前往望龍殿上課時候,皇弟們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以攻擊競爭對手的機會。

      謠言止於智者。這句話不存在於後宮當中,只會被利用成為手中的利刃,殺死所有阻擋前進道路的障礙。

      母妃正是因此而被殺掉的,不是嗎?

      不,他沒忘。

      他只是……

      葉亨推門進去,脫了鞋襪,衣服也沒脫的直接整頭栽進了已然冷涼的澡盆當中。

      烏絲飄散於水面,冷水一下子竄進了他的衣服間,撐大了寬鬆的白衫,捲走皮膚上的汗水。

      他只是……

      他只是——

      他只是不想放棄睡前描繪她眉眼的安寧;他只是想在她身邊聞著她一身的鈴蘭香;他只是想看她能夠脫離母妃的淒慘境地,自由自在過著她嚮往的生活。

      可惜,他們誰也出不了宮。

      不過,這一年半以來,葉亨感受得到她是開心的。

      他何嘗不是一樣開心的——即便自己一開始與她對打還被揍得渾身肌肉酸痛爬不起來——但是,他是真的開心,跟著她訓練、打理生活,更能親自照料馬匹,偷偷在山水池閣縱馬奔騰。

      「終有一日,你一定可以嚐我嚐過的自由。」

      李綪甩著不符宮儀的長辮子,大字型躺在修剪過的茵草間,香汗不停從她額角滑落,因熱意通紅的臉龐笑起來神采飛揚,就連她隨手抹過鼻尖薄汗的舉止似乎令上頭的太陽更熾熱。

      更加的,耀眼奪目。

      「那母妃妳呢?不一起嗎?」他遞出汗帕。

      李綪盯著他,遲遲沒有接過他手上的汗帕。

      「娘娘?」他困惑又喊了她。

      「……」

      他倏地反應過來,喉頭滾了滾,莫名乾澀。「……李綪。」

      「……」

      十二歲的男孩躊躇半晌,口開了又閉的,蠕動了幾回終於擠出了翻滾在內心的稱呼:

      「……阿、阿綪?」喊完,男孩羞愧得抿緊唇,褻瀆般的罪惡徘徊在腦海,偏偏心頭卻莫名湧上了不該存在的思緒。

      不該存在的欣喜。

      十七歲少女取過他不自覺捏皺的汗帕之間,他聞到了不屬於草腥味的幽香,待他再回過神時,她已經在仔細擦拭著自己顏面的汗漬。

      「你犯傻嗎。我要可以現在出去早出去了,所以我這不就指望你帶我出去?」手上動作一頓,她抬眸望著站在自己上方的他。

      「我——」

      「你會嗎?」十七歲的李綪俯首望著水裡的他,再一次問道:

      「你會帶我出去嗎?阿亨。」

      葉亨一張口,水灌進了口鼻,嗆酸在口鼻之間發酵,他猛然撐起身子。水面激烈搖晃,幾次來回擺盪,嘩啦啦的溜出桶子,嘩啦啦躺在地面上。

      「二皇子?」

      他認出這聲音是陛下身邊的大總管,無聲擰了鼻腔殘留的水後,開口應聲:「公公何事?」

      「陛下與紅妃娘娘臨時有要事商議,用膳一事取消。不過,陛下已命晚膳讓御膳房那兒直接取來您這兒。」

      「……明白了,多謝公公。」

      「奴先告退了。」

      確定門外的腳步聲遠去,葉亨才慢慢垂首。水裡的人正望著自己,一滴一滴從髮絲落下的水珠,在水面濺起淺淡的漣漪,卻沒辦法消滅對方眼眸深處的狂怒。

      有要事?

      他徐徐起身,渾身溼答答的走到了內室,推開窗扉,窗外不知不覺間已降下紺青天幕,他的目光卻緊緊鎖在離不遠處還隱約透著暖橘燭光的窗門。

      他忽然笑了出來,卻不知為何而笑,也不知眼眶為何發熱。

      「狗屁。」

      他現在還是保護不了她。

      門外似乎又響起呼喚他身份的聲音,他收回目光走至母妃生前繡繪素蘭的屏風內,縝密且薄透的織布映上了幾抹低頭捧食盒的人影,隨後又退了出去,木軸輕巧轉動,門扉隨之摒除外頭的微弱銀輝。

      褪下濕衣,他呆望著掛在床邊的米黃巾布,上頭還有當時她跟著母妃學手繡時留下的三頭馬。一隻歪斜得像是從山崖墜下的馬屍;一隻扭曲像是被車輪碾過的;最後一隻頭身之間詭異得是脖子斷了。

      淒慘無比。

      無比像是那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墜毀的模樣。

      他拿起擦拭著身子殘餘的水珠。

      「阿綪。」他呢喃心裡僅存的跳動,彷彿虔誠的信徒,低語著夜裡反覆刻劃在心尖上唯一的名字。

      「李綪。」

      沒有森人的風聲,也沒有吵雜的哭聲笑語,清淨得駭人,而謐妃身穿湖綠襦裙與繡柳薄青罩衫坐在他身側,低盤髮髻別著她最喜愛的鳳蝶,眉目低順,笑望著他點頭。

      他將布巾按在心口上,彷彿此時唯有手上這塊巾布,足以令他鎮靜下來。

      再也沒有其他了。

      「母妃,您也是這麼想的啊。」

      謐妃笑著,忽然咖啦的幾聲清脆,纖長的脖子應聲極端歪斜地吊在肩邊,詭譎可怕。

      她還是笑著,眼裡透露出的哀戚倒映他的眼眸。

      「我沒有傷心,母妃。」他凝著鬼影,看清自己眼底的火光,猶如兩年前的斗室所燃起的燭光,明亮卻又格外的陰涼。

      「我只是……恨。」

      恨那個男人,還是自己?還是兩者都有?

      葉亨沒有答案,因為這已經不重要了。

      事情已經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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