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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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逼走了他，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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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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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在收拾碗盤，他的動作很漂亮，每一件事他都是游刃有餘的，我知道。躲在房裡，我從門縫看他這樣的背影；他的肩膀和父親一樣寬，是那種很讓人安心的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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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個月成年了，看起來更加成熟，真怕有一天他也膩了，選擇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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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吃了一顆藥，所以現在也只是默默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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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的視線螫他太久，他回頭，眼睛對上我的。其實我很怕這樣的對望，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裡有點憐憫、有點難過，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真希望不要是也想拋棄我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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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生病了，但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從高中，又或許是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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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妳幹麻躲著？』他笑著問我，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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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早點休息吧，晚安。兒子，我愛你。」微笑著，我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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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妳給我一個被妳信任的機會，好嗎？』他單膝跪地，眼眶泛紅，嗓子有些啞，卻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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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台上擱著的婚戒勾起了我的回憶，那時，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時，我相信自己哪怕再髒亂不堪，都是上帝眷顧的人。一直到現在，我也仍舊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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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丈夫認識三年後結婚，若加上他從我身邊離開的那三年，我們結婚二十一年了。從很年輕到現在皮膚都皺了，頭髮也白了；一直到他的心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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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從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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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始至終都是配他不上的。他有很好看的面容，很成功的事業，還有一個很棒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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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們生個孩子好嗎？』他看著我問，很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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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要，我不認為自己可以生一個孩子，遑論當一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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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請相信你優秀的丈夫有世上最好的眼光，在那麼多女人中愛上了你。而且我會做最好父親，讓你變成最悠閒的母親。我會讓他成為我們最棒的孩子。』他壓在我身上，在我耳朵邊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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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但他遵守承諾給了我一個很棒的兒子；我們的兒子。說不想他是騙人的，我愛他，刻骨銘心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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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希望他能夠回來，我不會苛責他，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身邊。可是我知道不行，因為我讓他痛苦了。我會醫好我的病，再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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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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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了，那是我睡覺的時間，我不能太晚睡，夜晚容易攪動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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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有次深夜，呼吸變得急促，腦中出現了很多不該出現的畫面，我的心在抽動，我的身體在顫抖，我止不住的低聲哀號，是那種從喉嚨裡燃燒而出的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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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是我最愛的丈夫，輕輕將我擁在懷裡，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背，一次一次吻過我的雙唇，直到我慢慢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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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幸運，能夠曾經被他深深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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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被愛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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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夠好，他才走的，是我不對。我還有兒子，他愛我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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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濕濕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我很害怕。抬頭，我看到化妝鏡裡的女人，披散著頭髮，汙穢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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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裡的女人，臉上的溝壑像媽媽被打時那張拉扯扭曲的人臉，眼睛卻又和那個打人的惡鬼有三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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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認得那個身形，是我每天都看得到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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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為什麼要在我的房間裡？她不是我，她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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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還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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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摔了一些東西，但我不確定是什麼。鏡子裡的女人瞪著我，她很可怕。有人開門了，希望不要是跟那女人同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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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是我，妳的兒子。我愛妳，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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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抱住我，他說他是我兒子。他長得好帥，很年輕，鼻子挺挺的，肩膀很寬，但他為什麼要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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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反正我誰都可以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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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妳怎麼了？妳也愛我，對嗎？我們睡覺了好嗎？』他把我抱到床上，他似乎還講了很多話，但我不想聽，我是個該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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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在轉，但我知道，當整個世代都在進步的時候，只有我是拖累大家的人。我總想著，要是有一天，我能夠停止散播這樣負面的能量，我是不是更值得被愛；但可惜的是，不會有這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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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邊的男人，他還在和我說話，可是我聽不太懂，那似乎不是我能理解的語言。只是，我喜歡他在我身邊，他真讓人安心，就像當年我在莫斯科遇到的那個男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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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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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閉上眼睛就能忘掉所有的事該有多好？真希望我沒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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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病了，他不會說。你到底要逃避到什麼時候？我傻了才會來找你個懦夫。』早上，這樣氣急敗壞的怒吼把我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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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頭探出房門，講電話的男人眼睛有點紅，他看起來有點憤怒，又好像有點無奈，但無奈裡又有點我講不太出來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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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總覺得他是一個我該很認識的人，是我很熟悉的臉龐，我很熟悉的聲音。但我就是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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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掛上電話，他轉頭，視線對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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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原來，他是我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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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記憶好像越來越差，我常會忘記一些我覺得很重要的事。我真不該忘了自己的兒子，我真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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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他打給誰，他不想回來的吧。我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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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我的人生從來不是漂亮的；也正因此，我何其有幸可以嫁給那個男人，享受他的關心和愛。我該感到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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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倒也不必打電話給他，我知道他在哪，他在那冰冷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我準備好了，我就會去找他。誠心的跟他道歉，然後給他無數個我最真心的吻。但我知道的，我總是會讓大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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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性的坐上沙發，看著之前丈夫替我買的智慧型手機，一如往常的翻閱著歐洲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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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很小的時候，雖然我對確切年份記的不清，但我曾看過一張很漂亮的海報；是一張貼在旅行社門口的宣傳海報。海報的上面是一個巨大的糖果屋，色彩斑斕，是聖誕節時拐杖糖上紅白、藍白交替的顏色。高聳入雲端，底下是一片白雪，映著傾瀉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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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看過，最美麗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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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點才知道，那是聖瓦西里大教堂；而我始終忘不了，第一眼，那座佇立在無垠的穹頂建築，和白雪融化成的，震撼著我的，代表幸福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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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氣中的水分直接凝結成冰。」這是科學對雪下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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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總能在僅僅一張紛飛大雪的照片中找到一點慰藉，像是要包容一切般的白色，沉默卻溫柔的細緻；總之，雪是有魔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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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此深信的，而也在我終於成功到達俄羅斯的時候得到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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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不是乾淨的人，但這片雪總是能讓我得到一點點的救贖，像是重新得到一點生命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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