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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之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時醫生告訴我:「除非你真的準備好,也有心承擔,你再來考慮娶她。」而現在的我,實實在在的違背了這樣的約定。

      第一次陪她去看醫生,約莫是在我畢業後和她一起回到台灣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求助過其他醫生,但在我照顧她的那些日子裡,那位醫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我必須有耐心。

      比天下眾多丈夫還要更有耐心。

      輕度憂鬱已可致命,遑論我的妻子。憂鬱症讓人自卑,所以她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她總覺得自己不夠格得到這樣的肯定或愛戴、她總認為是自己拖累了大家。

      她總以為,是她的「存在」讓我們不幸。

      她曾經無數次告訴我,認識我是她最大的幸運。她為此在我面前哭過太多次;而這樣的她,總讓我揪心。

      憂鬱症也會讓人茫然,甚至出現失憶的症狀。哪怕僅是偶爾,我一直都替她吊著心。焦慮、惶恐、不安,自責、恐懼、失落,負面的情緒會在她腦海裡一直一直的翻滾。而她不會原諒這樣的自己。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她拿著刀子劃破自己的手腕,當時我嚇壞了。而那也是我終於了解,書上白底黑字的「自殘」化作現實的血紅是這樣的怵目。

      我想她了。

      我很擔心她。

      我愛她。

      我想回家。

      這些在三年間無數次折磨我心智的話語輪流滾上我的喉頭,我知道自己醉了,可我也知道,這些話有多麼的真。

      機場下著雨,莫斯科的雨天,很冷。但卻不及我心上的顫抖。

      雨天總是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在下決定的時候。再兩個小時,我就要登機,回到我熟悉的地方。

      我幾乎什麼都沒帶,回家似乎不需要我再準備什麼。然而就在我想嘲諷似的竊笑其他旅人厚重的行李時,我卻又被心上沉重的故事壓的窒息。

      我沒聽她自己詳述過,但照醫生的說法,她之所以總是懷疑自己的價值,是因為她的親生家庭給她建立的扭曲的童年。

      她的親生父親有暴力傾向,雖然施暴的對象不是她,但她卻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被強迫看到生父虐待生母,甚至是在她的面前上演強暴的戲碼。而大概是在她初經來了之後的一兩個月,她第一次成為被施暴的對象。

      而她的生母自那天起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照醫生的猜測,她的生母也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病狀,在發現女兒取代自己成為唯一的被施暴對象後,她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女兒之前。我無法理解這樣的母親,但醫生要我不能苛責。

      正因為無法體會這樣的過去,面對我的妻子,我永遠只是心上隱隱的發疼。

      醫生翻過她的健保紀錄,也曾在深層催眠中從她口中得知,我的妻子,曾懷過她父親的孩子,約莫在她十五歲的時候。

      「我知道妳無法反抗妳的父親,但為什麼妳從沒反抗過妳的母親?妳不該承受這些,妳知道嗎?」我問過我的妻子,那時我眼眶泛著淚。

      『媽媽終於會笑了,打從心底放心的那種笑容。父親不在的時候,她對我真的很好。』

      『她很愛我,她很愛我,她很愛我….』然後那晚,我們的對話結束在這裡。她瘋狂的攻擊我,也攻擊自己;隔天一早,她卻又什麼都不記得。也是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和她提過她的過去。

      她的父母親在她高中畢業的時候雙雙離世,父親因為酗酒過度罹癌,母親則是在父親過世的隔日燒炭自殺。醫生估計是從那天起,她的病狀達到最不樂觀的高峰。

      也可能是因此,她才會在初遇我的時候要求和我做愛。因為她的童年告訴她,這是她唯一的價值所在。這麼長的日子,她雖然痛苦,被父親虐待,被母親背叛,卻又同時只在被強暴的過程中得到父親的肯定,在母親殘忍的背後得到最溫暖的笑容。

      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而我,離開了這樣脆弱的,我的妻子。

      將近十三小時的飛行時間,零碎的畫面在我腦中上演,一次又一次。

      其實,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做愛之後,足足隔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婚後才再有性行為。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造就這樣的結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的,總之我們就這樣過來了。

      我能感覺到飛機準備降落,空服人員在五分鐘前已經要我們繫上安全帶。而我,   知道自己正微微的顫抖著。

      是冷吧?我不斷說服自己,但卻沒辦法讓自己相信桃園的溫度能比莫斯科還要低。

      回家,這個詞讓我有些惶恐。

      我隨手招了輛計程車,報了一串地址;一串我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唸出的,家。

      心在翻倘,倘若她不願原諒我該怎麼辦?兩年前我也曾在辦公室裡接到兒子的電話,他告訴我,她的失憶狀況開始頻繁,雖不嚴重,總歸不是好消息。

      或許她忘了我?會嗎?

      最後,計程車停在台北一間飯店前。我終究沒有勇氣去面對她。

      我要了一間雙人房,好像這樣就能掩蓋我是落魄丈夫的事實。定是坐太久的飛機讓我累了吧,我又一次開著自己的玩笑。

      靜靜的,我看著熱水填滿浴缸,溢出來在地板上的排水口上掙扎。我無法停止思考,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考著什麼。

      我們在雪地相遇,回到這只下雨的台灣。從她凍結的心到現在細水長流。我瞪著熱水舞起的雲霧;是啊,或許這段感情不是愛,就是一種緣分,從冷漠到涓涓,從潺潺到最後,剩我怒視著蒸汽,迷路。

      我躺在床上,告訴自己,我需要時間來適應時差;我對看似回到家,卻連一通電話也不敢撥的自己感到可笑。也可悲。

      十幾年的婚姻,我們停停走走。我在愛中找到寬容,在寬容中決定放棄,卻又在即將放棄的時候,得到愛的救贖。是救贖吧?愛她讓我快樂,卻也深深的劃開我的胸口,狠狠的讓我疼了幾回。

      就像對牆壁嘶吼,我在她身上尋不到半點她也願為病情努力的想法;不管我如何堅持。她像是早已放棄,而我的出現成了她死前最後一點依戀。

      她讓我惶恐,惴惴不安。

      彷彿無時無刻都得面對她的即將離開,而她只會燦笑看你。我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到底要多深的愛才能讓她對我再信任一些。然而,我從來都沒有答案,怕是她自己也沒有。

      愛情這趟長跑,從來不是比賽誰能包容的比較多,遑論小兔崽子才會海口的誰愛誰的多。我總以為,愛情這種事,就像我們嚥著熱粥一樣,雖有些燙嘴,卻停不下,也替代不了。

      對感情,我很累。也因為升職,我開始一天一天累積工作上的壓力。我知道兒子會替我照顧好妻子,卻總憤怒的問我自己,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很膩,對這樣的每天。厭煩,對自己變質的態度。

      我仍舊愛她,深切誠心的;卻越來越不能對她自殘的舉動和放棄一切的態度視若無睹。我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有耐心,卻再不能像頭幾年一樣,只是微笑著,再加把勁。

      在我選擇離開的約莫三個月前,我母親過世了。無病無痛,在睡眠中離開我。我知道這輩子,她嚐盡很多辛苦,父親的背叛,離異的失落,養育我的精神,她該是滿足很多很多,然後才安靜的離開。

      對於我娶她,她不曾有過異議,只是平淡的要我想清楚。她愛我的妻子,就像她愛我一樣,這讓我對她除了無盡的敬愛之外,更是感激。

      可這深深的重創我的心靈,像是生命失去了一支很重要的柱子。原來,一個人,可以離開的這樣輕易。

      我走不出這樣的傷痛,也因此對於妻子一次又一次想自殺的行徑越來越不解,開始責怪,開始讓不滿從自己的嘴裡宣洩。然後看她更挫敗的在我面前倒地、流淚、尖叫。

      過了一陣子,在一個天空蔚藍的令人窒息的午後,我接到另一通電話。我最好的高中同學被醉死了的計程車司機撞死。橫躺路邊,再沒有呼吸。

      我突然很想也放棄一切,即使留下滿腹遺憾,也要一點眷戀不留的、灑脫的,大辣辣的離開。不昭告天下,卻要像個俠者一樣。我能感覺自己就像是喝了一大瓶威士忌一樣,情緒噴張。

      而就是在那時候,我搖搖晃晃的走進客廳,然後就再也不曾回到那個家。

      『我想死,我真的好討厭我自己。』她看著我,倉皇而失措,手上的刀子卻沒有停下的,一下一下,劃在自己的腕上。

      我愣住了,被那淌下的血;刺眼的紅灼痛了我的眼睛。

      啪噠,我清楚聽見,那滴落在磁磚地上轟然的,她對自己、對世界的不滿。而我也似乎聽見,自己緊捆著的無奈和憤怒,失序的、傾頹的,像那血,散了開來。

      一秒後,我才衝過去搶了她的刀子,順勢打了她一巴掌。很響亮。

      那是我第一次打她。

      「我也想死,我也好想死。妳快把我逼瘋了妳知道嗎?妳可不可以不要再瘋了?放過妳自己,也放過我?」我對她咆嘯,是我自己也不曾想過會擁有的尖銳刺耳的嘲諷。

      是阿,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無常,她怎捨得這樣放棄?每一天,有多少人哭泣著生命的離去,有多少人感嘆命運的無情。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描淡寫,想劃去她走過的一切一切。

      那我呢?我怎麼辦?

      我笑著,把手臂舉起來,越過她的頭頂,拿那把她自殘的刀子,用力的劃下一刀。我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認識三年,婚後十八年,我的無助、我的無奈,看著我濺出的血流過她的髮,緩緩落在她的臉頰上,再慢慢暈開在她的衣服上。

      然後,她似是冷靜了,一下一下眨著眼睛凝視我。她的眼裡有痛,而我看著印著我的指印,滿臉是血的她,一句話也沒說,逃跑了。

      我訕笑了一下,對自己。輕輕在手機螢幕上打了「我回來了」幾個字傳給兒子;真對他有些抱歉,我們這對父母肯定很讓他頭疼。

      我播著我熟悉的古典樂,音量調到很舒服的大聲。之所以喜歡純音樂,一部份是因為我能自己替樂曲譜上屬於我自己的歌詞,其二是身體會產生共鳴。我不太懂,但心裡總是能得到短暫的和平。

      我和她,中間有太多坎坷,煎熬過,奮鬥過。然而,愛情這條路,卻始終不願給我們一個清楚的方向。

      呈一個大字,像放開一切的躺著,很多畫面在我腦海中飛逝。一幕一幕,從相識到相惜,到相愛,到今日相離。對她,心裡沉甸甸的愧疚搗鼓著,幾欲宣洩而出,滿溢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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