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之一

之一

      我逃走了,從我憂鬱症的妻子身邊。

      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

      Étoile   Filante,流星,我很喜歡的一首古典純音樂;同時,也是我辦公室裡電話的鈴聲。不知道為什麼,我愛上那劃破天際的倏忽即逝。

      我常會在晚上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或許,我試圖用孤單來贖罪。少見的,在這樣的深夜,我接到了總機的電話。

      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我說不上多久。我知道是他,不用看到,不用聽到,我就知道。拼湊著他現在的心情,其實很怕這樣的等待磨去我接起電話的勇氣。

      『她需要你。』他永遠不懂得委婉兩字的意義;一句話,感動的父子相聚瞬間畫下句點。

      「她自己說的嗎?」我問,竟帶著一點嘲弄;一半對他,一半對自己。

      『她不用說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她若真需要我,她會和我說的。」我笑了。

      『她生病了,她不會說。你到底要逃避到什麼時候?』他停頓,而我只有沉默。

      『我傻了才會來找你個懦夫。』他切掉電話。

      三年,距離我哭著狼狽逃離台灣,有三年了。

      我的指頭輕敲著桌面,急促卻不是規律的拍子。窗外的雨停了,月亮半掉不掉的掛在那裡,我似乎能看見它映出一幅歪曲又可笑的畫。

      1985年的伏特加,像洩憤似的吞著,火苗灼燒我的食道和胃壁。男人都是喜歡伏特加的。然而我卻常常忘了,是為了伏特加而想起的俄羅斯;還是為了俄羅斯而嚐的伏特加。

     

      莫斯科,這是我和她相遇的地方。

      在下雪的季節。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莫斯科大學旁的巷子裡。是一個安靜的傍晚,她一個人坐著,在雪地上,有些像流浪漢,卻透著一點更冷的感覺。或許是亞洲人的面孔,和那清麗脫俗的氣質,總之,我便直接上去和她說話。  

      直到現在我依舊訝異著那個瞬間;我常會想,若當初我沒上去搭話,我的人生會發展成怎樣不同的畫面。我常想著,最後搖搖頭,微笑。

      「嗨,會冷吧,就這樣坐著的話。我扶妳起來好嗎?」

      她抬頭,對著我輕輕的笑。她的頭髮顏色很深,是很漂亮的黑色;她的膚色是健康的棕色,五官很精緻。臉卻凍得有些紅,不是美女,卻不知為什麼很襯俄羅斯的冷漠。

      『你要和我做愛嗎?』她突兀的問題;我答應了,卻連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

     

      她的眼神很脆弱,卻在淡漠的同時帶上了一分不能拒絕的神情,但又彷彿我的答案怎樣都不會影響到她。

      我將她帶回我的租屋處,便讓她先去洗澡。我不是處男,卻也不曾玩過一夜情。靜靜的等著,我的心卻越來越平靜。哪怕她只披著一條浴巾便從浴室出來,我也沒有那種興奮的感覺。

      我嘆了口氣,走向她:「去睡吧,你累了。」

      她看著我,彷彿要看穿我的靈魂,裸的是她,我卻覺得我被劈開來看的一清二楚。

      『你若不做,我現在就走。』沒有表情,她只是公式化的說著。

      我做。

      可當她自己扯下浴巾的時候,我知道這會是場痛苦的性愛。她的身上錯落著不一樣的傷疤,有些看得出是菸蒂、皮帶,有些看得出是自己畫上去的刀痕;然而,更多的是我不敢問的痕跡。

      觸碰她的指間顫抖著,我無數次用眼神詢問,而她一次一次用吻給了我答案。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她極欲在這場可憐到讓我想哭的性事裡面找到一點什麼,可是我不知道。而我,終究是做了。

      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每一次動作,我似乎都能從她眼裡看見一點悔憾、從她聲音裡聽到一些委屈。第一次,我總覺得自己在性事的最後剩下頰上兩行溫熱。甚至在最後高潮的時候,心上只有解脫,慶幸著終於能夠結束;卻不知是什麼,肩上重了幾分。

      這是,我和她的相識。

      我仍清楚的記得,完事後的隔天清晨,她看著我的,驚訝又受傷的表情;還有,她急著掩飾自己身上傷口的防衛性動作。那一瞬間,我像是看到了當初那個被我百般疼愛,卻被割破了一道長長口子的鳶型風箏,以失速般的、亂流般的、報復般的姿態俯衝跌墜,貼著幼年的我的眼皮扎入土壤,以高大堅毅的空殼強行站立。

      它貫徹一個風箏的生命,如她自願選擇將線交給我一樣自然。

      小時後,我看著自然死亡的風箏哭了。

      「對不起。」那是那天早上,我向她說的第一句話,哪怕我總覺得被強暴的是我的精神。

      她沒回話,只是看著我,受傷的表情轉為自責,滿溢的自責。

      那年,她十九歲,而我大學快畢業,二十二歲。

      看著眼前的空杯,我可以感覺到酒精在我身體裡舞動著,煩悶的情緒讓我有掀桌的衝動。一直都知道,她——我的妻子,是一個重度憂鬱症患者。在婚後快二十年,我卻選擇狼狽的轉身,在她需要擁抱和安慰的時候,給她冷漠的背影。

      我一直都很害怕這段婚姻。

      妄想能夠改變,以為陪伴能代表一切;天真的想著,只要一直一直的忍下去就可以了。受傷的孩子總會惹人憐惜,何況她是這樣的女人。我一直都期待著有一天,我努力展開的翅膀能讓她多點安全感;一直都期待著有那麼一天,我和她一起建立的家,能讓她相信,她有多值得被愛。

      可是,面對一個生病的人,好累。

      無數次,我升起想放棄婚姻的念頭;卻在看到她的臉和她笨拙的動作的時候軟了心腸。倘若連我都放棄她,她怎麼辦?

      但當我每一次想向她伸手的時候,在我明明看見她求助的眼神的時候,她永遠只會選擇甩開我,讓自己墜落崖底,任憑我在崖邊千呼萬喚。

      可我能做的永遠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伸手,然後看著她墜地。看她發瘋冷笑,看她流淚顫抖,看她因為自己的病而挫折、失望。一直很氣她不願意回應我的努力,婚姻不就該是一起奮鬥的?

      沒有一刻停止過糾結。母親在婚前曾一次又一次的叮嚀,倘若我承諾下了這樁婚姻,就要負責。她是個傳統的女人,她總說,男生的肩膀之所以比女生寬上幾分,就是要我們懂得包容和體諒。

      母親一直都怕我不幸福,因為她就是一個被婚姻犧牲的女人。父親在我剛懂事的時候就丟下母親和別的女人走了。而我不能成為這樣一個拋家棄子,連自己都唾棄的男人。

      可我就像是一個人,傻傻地坐在雪地裡,無助的盼著,盼著雪地裡那株鐵樹能開上幾朵花。盼著能看見即使那般艱困,也能屹立不搖;盼著即使寒風刺骨,也能無畏的綻放。

      再一次瞪著酒杯,我輕輕的笑了,笑自己就是兒子口中的懦夫。

      我想她了。

      有多愛,就有多想。

      「我愛妳,愛妳的美,愛妳的憂鬱。我知道很辛苦,但請給我一個被妳信任的機會,讓我可以好好愛妳,用盡一生的愛妳。讓我對妳不離不棄,讓我成為一輩子為妳撐傘、擋風的人。

      是妳,讓我成長,讓我知道原來可以給一個人幸福是這樣快樂的事情。請妳給我一個被你信任的機會,讓我可以在每天早上對妳說『我愛妳』,讓我可以在妳哭的時候、妳笑的時候,當第一個和妳分享的人。

      請妳給我一個被妳信任的機會,讓我可以用盡我一生每一個一天,好好的愛妳。讓我可以驕傲的舉起身分證,配偶欄上有妳的名字。請妳嫁給我,讓我們在剩下的每一天都因為這個決定而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請妳給我一個被妳信任的機會,好嗎?」

      那年,青澀的那年,濕著眼眶,單膝著地,我說了這樣的誓言。

      酒杯碎片上,我的雙眼或許和當年一樣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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