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壹 有聲的回憶 (下)

「你是這學校的吧?基本上等於一隻腳踏腳國立醫學院的學生了,幹什麼想不開呢?活著總有希望,別一直說著死行嗎?在乎你的人聽了鐵定很難過。」她話說盡,便鬆了手。

言靖突然覺得,有點失望。

他以為,總算有個人可能說出不一樣的話。

誰說活著就有希望?那是不知道絕望為何物的人才說的無用安慰。

在乎他的人?呵,算了吧。

「我想我是生是死,都跟妳沒有關係。」他回頭,面朝她。嘴角弧度仍然那樣燦爛,黑眸閃爍的疏離卻絲毫不被掩飾。

復又轉身,往門口邁步。

他在移動,空氣卻像凝滯了。

「我知道你是什麼感覺……可是你知道嗎?」她稍微壓低了聲音,沒有刻意不讓他聽見、也不是非要他聽明白,像把選擇權交給了風,是否帶至他耳畔、又是否讓他聽清。

而風似乎想在他們之間,牽上連繫。

「真正看見一個離死亡那樣近的人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見他身形一頓,她絲毫不覺如何,續道:「好像看見了曙光。」

因為感同身受,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

在頂樓邊緣搖搖欲墜的、隻身一人的,那感覺就像看見即將墜落的自己——即將,所以還有希望,那一絲曙光,她伸長了手拚命抓住,就算是違背本心的安慰,也依然脫口而出。

「所以……你能不能別死。」

風很涼,拂過她耳畔。

風很涼,帶來的回憶彷彿有聲。

尹子望幾乎恍神地,望著夜景繁華,不知怎麼就想知道,他曾經是什麼感覺?

那雙黛黑色的涼鞋,兩步輕盈地在銀灰色欄杆上輕踏,雙手同時使力,纖瘦高挑的身影就這麼坐上了護欄頂端。

風很涼,真的很涼,近中秋的夜晚,沒有那日艷陽帶來的熱度。

懸空的雙腳、飄揚的髮絲、緊緊扣住欄杆的纖細十指……

她想,那年那男孩坐在這種地方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想死的念頭為何而生?

大抵是太沒意義。苟活的人生,沒有意義。

她何嘗不是一樣的?

把自己活得越來越虛假,最後只好看著別人身上的傷口,自我療癒、自欺欺人。

也是好笑了。

這一刻,她嘴角笑意更盛——

「不要!」

下一刻,她笑容驟變。

那雙手,更加緊地攀住了欄杆的冰涼沁人。

只因這一聲低吼。

她感覺腦袋斷了線,像被揉成一顆糊糊的糰子;眼眶泛紅泛熱,已然被濕潤模糊,不遠處那抹身影,同樣朦朧,往她的方向前進著。

十五年前,十五年後。

命運反轉,造化弄人。

他和她。

很快,尹子望腰身一緊,不容拒絕的力道將她整個人從護欄上扯下,才著地,那人和她都往後跌了下去。

一雙手,七分袖的白襯衫裹著,緊緊扣住她肩脊,不明顯的顫抖,在尹子望眼裡卻格外清明。

他該多慌才這樣。

她的緊張突然就少了。這樣的言靖,一如曾經,他曾在她懷裡無措的模樣,像個孩子,她想守護的孩子。

好久不見。四個字在喉嚨滾著,正要出口,言靖搶了先:「就算我回來了,妳也沒必要想不開吧?」

她聽見那聲音,蘊著怒氣、不甘,但更明顯的是脆弱。

就有些怔。

「我沒有……想不開。」十四年了,她對他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真的?」

「……真的。」

她似乎沒有辦法對這樣的他疏離。

與曾經太過相像、太過依賴、太過親暱。

可在他們之間,那是十四年的無形隔閡,和他無聲的背叛。

十點半,學校附近巷裡的咖啡廳還沒關門,甚至稱得上人聲鼎沸。

她和他並肩而坐,在靠窗的高腳椅上。

澄黃的柔和的光,打在瓷杯裡淺色液體之上,杯身輕晃,波紋一圈又一圈地縈繞;規律在她眼底,凌亂在她心底。

「剪頭髮了?」沉默終結。她手裡的拿鐵溢出些許,順著白皙食指滑下,墜落。

「我以前就是短髮。」以前,很久以前。

「早上還不是。」

看來早上若嚴看到的,還真是他。

「嗯。」

兩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沉默。就像以前的相處模式至今沒變,可他們都知道,不一樣了。

曾經那種沉默,讓她和他都安心,而如今……難以言喻。

尹子望在拼命翻找,與以往的不同。

或許害怕過多的熟悉會讓她不能平心面對,以後他又會在她面前的事實。

也或許只是害怕又對他心軟。

「妳恨我嗎?」

並不強勢,也不是祈憐的語調,很淡、很平凡,就好像簡單的問候寒暄。

這問題,尹子望想過很多次,而解答始終如一:「我從來沒有恨你。」她微微笑,抿了口咖啡。

言靖劍眉輕挑,無聲發問,為什麼。

尹子望明白,只沉吟幾秒便開口:

「你在我身邊的那一年多,對我而言像場從開始就無望的手術。我,就算知道是不可能救活的患者,也願意……不,希望能夠和他一起堅持到最後,因為不想後悔。

當年你的選擇,就算失敗是早知道的結果,我怎麼能怪你。」

于蘭芝,她不也選擇了手術。

她太過理解那種感覺。

「這就是妳的解讀?」

「嗯。」

言靖嘆氣。她沒辦法辨認裡頭有什麼情緒。

「妳沒問題要問我?」

「嗯。」怎麼可能沒有。

但她怎麼可能說有。

末了,談話還是導向了一線沉默。

舉杯飲盡最後一口熱飲,尹子望說,她要走了,怕醫院有事要她幫忙。

言靖輕輕頷首,面前那杯沒碰過的美式早放涼了,他卻捧起杯子,一飲而盡,跟灌酒似的。

「我開車吧,也要去醫院。」

言靖並沒有開車來,還是走路到的高中,後來到咖啡廳,就是他開她的車。

而尹子望沒有拒絕。不管如何,她和他未來都要在一間醫院工作了,她也不可能總躲著他,不如早點適應,像普通同事相處。

給完肯定答覆,她留了自己早備好的咖啡錢,半點退還的時間都不給,率先步出小店。

言靖在她身後,竟然失笑。

她要他怎麼辦?

結了帳,言靖很快跟上尹子望,鑽進車子駕駛座。

骨節分明的乾淨十指,搭在黑色的方向盤上,不動了。

尹子望聽見旁邊座位的人上來許久都沒動作,不解並警惕著,側過頭去看。

卻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亮得像夜裡一盞熾白的燈;墨色瞳孔中,純粹的世界裡,只住著她一人。月光皎潔柔和,點亮他半張清俊臉龐,也落下另一半的陰影昏暗,卻只令人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這樣一個男人,仙風道骨,彷彿清高的不為塵世所有驚動,卻在秋夜朦朧月光下,只將她容顏盡收眼底。

尹子望怎麼可能記得警惕。

都不知道,她微訝後柔和的神色,多少情意繾綣。

她要他怎麼辦?

言語間句句疏離、情緒緊繃不敢鬆懈半點。

可這雙他魂牽夢縈的眼睛裡頭,隱隱透光的依戀溫存,絕不虛假。

她要他怎麼辦?

他還能怎麼辦。

言靖還沒拉上安全帶,倏地一俯身,柔軟而略顯冰涼的唇已經吻上她。

預期的退縮有,可他更近一步深入,卻沒被人阻斷。

尹子望早該知道,自己的防備在他面前,一點用處都沒有。

緊繃的思緒,還不是被他一吻擊潰。

「我還能追妳嗎?」眸色幾分迷離,他還抵著她前額,低低的嗓,彷彿循循善誘。

尹子望卻撇開了頭,眉頭緊蹙,她身子有些僵硬,聲音也是澀的,「我希望你是開玩笑,以後不要這樣。」

「我們只是以前就認識的同事。」

「我不恨你,可是心上永遠有道叫做言靖的陰影。」

她何嘗不知道,這些話不過是薄弱的藉口、是亡羊補牢,她沒有拒絕,已經是一種無聲回答。

心在說話,說她還沒放棄他。

他聽見了,她也是,不過摀住耳朵,掩耳盜鈴。

「我只接受我恨你和我不愛你了兩種拒絕,但顯然你都不符合。」

尹子望感覺男人的氣息不再緊迫,然後是車子緩緩啟動,平穩往前。

她才發覺手機隱隱震動,季若嚴來電。

季若嚴剛駕車離開美髮院就接到醫院電話,來了四名TA(Traffic   Accident/車禍)患者,三位大學生頭部、腹部重傷,都急需開刀,醫院裡卻只剩兩個GS值班醫生。

另一個本該值急診班的醫師,以為尹子望跟以往每天一樣守在醫院,又家裡出了點事、交代了下就匆忙回家了——是,尹子望幾乎每天都睡醫院。她說,這樣急診室有什麼狀況總有人幫忙。

可偏偏今天她不在。

「尹醫生今天不在?」有護士忙問,季若嚴也慌,「我剛剛跟她分頭還以為她晚點就回來了,哪知道……」

尹子望會去哪?她剛剛就覺得她心神不寧,總不會去哪喝悶酒吧,還不接電話!

急診室一隅簡直亂成了鍋粥。

前檯處,兩女子相較清閒得多。

「尹子望是什麼人,怎麼大家都喊她?」姚立婷,PGY第二年,急診專科選修訓練中。

「妳待急診室的竟然不知道她?尹醫生啊,一般外科兼急診專科的雙資格醫生,現在是醫院GS的主治醫師。聽說對後輩特別嚴格,整個人氣質挺陰森的,很高冷很女王,但據聞呢,長得特別醜,頭髮又長又亂、還戴著副舊舊的大眼鏡,有印象吧,總不會沒見過的。」

姚立婷的確有印象。急診室幾次配合,尹子望吩咐事情十分言簡意賅,做事利索有效率,她對她還有幾分尊敬,可現在……「這個人自視甚高?還讓急診室上上下下都找她。」

「人家本來就甚高。那什麼,聽說是院長女兒……」

「用背景說話的算什麼有資格?」這種人她可最看不慣。

「我還沒說完,人家何止有背景,跟妳一樣國立醫大榜首畢業的,能沒有實力嗎?還是雙專科呢,聽說手術技巧也很不錯。」

「那也不能丟下急診室不管吧。」

「不是她值班人家才找她,尹醫生每天晚上不回家就睡辦公室,急診室出了什麼狀況她都是第一個趕來,大概今天有事沒待著,大家才亂吧。」

這回姚立婷默了,想,朋友消息一向正確,這番言論倒讓她對這個「尹醫生」有了點興趣。

片刻後,季若嚴總算聯絡到尹子望,她給她簡單說了下現況,後者聲音淡淡的,只說:「準備好手術室,我五分鐘內到。」

說五分鐘就是五分鐘。

白色轎車停妥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副駕駛座上下來的人正是尹子望。

季若嚴心裡急,安頓好手術室,刷手服穿著就跑出來站在電動門前等她,而尹子望一步步走過來,匆忙卻不匆亂,頓時讓她心神一定。

倒沒注意到她坐的是副駕駛座。

「兩患者輕傷、四名患者重傷。酒駕肇事的兩中年男子都是輕度擦傷,四位重傷者則皆是二十多歲青年,其中一位轉送神經外科,另三位輕微骨折、頭部或腹部重創,鈍器造成的穿刺傷患者由楊醫師主刀;大血管破裂患者劉醫師主刀;最後一位送來的晚,脾臟破裂患者,生命跡象還算穩定,就是CT(CT   scan/電腦斷層掃描)上看來出血有點嚴重,手術室安排好了,尹醫師換過衣服就能去。」季若嚴工作起來還是挺可靠的。語速雖快雖急,但口齒清晰,半個字都不含糊。

「妳當我助手?」尹醫師微笑看她。

季若嚴意思意思「切」了一聲,「還記恨上次?妳這麼討人厭也就我意配合。」

兩人步伐未停,相視莞爾,往不同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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