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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醫生的傷口 (上)

「手術非常順利,先生太太可以放心睡一覺,天亮醒來患者也醒了。」這時已是凌晨。衣衫凌亂匆忙趕來的家屬面前,尹子望一向言笑晏晏。

夫妻倆連聲道謝,都有些激動。大晚上接到兒子被送到醫院的通知,兩人皆是心急如焚,手忙腳亂地趕過來,現在聽醫生說沒事,心穩了定了,都有些疲憊。

形容斯文的先生讓老婆在床塌上躺下,安撫她先睡了,自己回去給兒子拿些住院要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那太太本來還不肯,說先生工作一天、比自己更需要休息,最後還是尹子望軟硬兼施給勸睡的——自然不能讓她熬夜,肚子裡還一個孩子。

男人又謝過一次尹子望,這才打著呵欠坐計程車回家。

一直到入睡前她都在想,這一家人,鐵定特別特別幸福。

這天晚上睡著睡著她就哭了。

隔天尹子望清醒,比平時晚了些,卻還是早過上班時間。

她就是一工作狂。季若嚴特別怕她英年早逝,過勞死在醫院裡頭。

換回日常服裝、簡單梳理完畢,她出門要買早餐去,伸著懶腰打著呵欠,沒太注意前方,後果就是撞上了人。

「小姐,妳怎麼從我學姐的辦公室出來?」原來是江逸誠。

她不過剪個短髮,他竟然就不認得了。

尹子望覺得好笑,十分無奈地嘆了聲道:「認識九年,一剪頭髮就不認人了?」

面前男子眼睛一亮,頃刻間肅然神色全無,陽光俊逸的一張臉像被人點了燈,燦燦發光,「靠,學姐?」話出口才意識到什麼的江先生,立刻給自己一個響響亮亮的巴掌。

江逸誠,國高中時期曾是學校人人聞風喪膽的街頭混混,後來洗心革面只留下一身好身手,和改都改不全的一口一髒字。

一旁尹子望笑得肚子都疼了。每次她都覺得,早上起床見見這孩子簡直不能更舒心,想著想著便抬手摸了把江逸誠的短髮。

被當寵物摸了的當事者並不在意,依舊淺笑,遞上手裡紙袋,「給,早餐。起司蛋餅加中杯溫奶茶。」

尹子望有些奇怪,接過袋子往裡頭探,很普通的一頓早餐,就是她記得這店,好吃是好吃,價格挺不親民。雖說江逸誠一向待她這學姐赤誠,甚至稱得上十分尊敬,可也沒有自告奮勇幹買早餐這種工作過。

「怎麼突然想到幫我帶早餐?不是毒殺吧。」她笑笑打趣,摁了幾下打開辦公室門上的電子鎖,往裡走去。

江逸誠跟上,配合地加深嘴角笑意,「聽說妳昨天豪不猶豫就放下手邊事情,幫擅離職守的林醫生開了一臺刀,最後忙到凌晨才睡。感慨於同志您仁心仁術,特頒早餐乙份,行不?」

快餓死的尹子望當然沒等江大才子發表完演講,早就開動,嘴裡塞著整塊蛋餅,薄唇翕動,腮幫子還鼓鼓的,十足小松鼠模樣。

她嘴角沾了點起司,江逸誠抬手就幫她抹掉了,兩個人都沒什麼心思,這動作於相處多年的他們,純粹得跟握手沒兩樣,門外某人卻覺得曖昧透了。

後來尹子望慢慢吃完早餐,又休息了會才起身準備會診,一踏出門發覺,對面空辦公室不空了。

簡約低調的小牌子掛在門邊柱子上,墨綠色的底、白色的字——言靖,一般外科主治醫師。

這事成了真實出現在眼前,心海還是沒能平靜無波,淺淺濺起的水花,不平穩地起伏,但也就讓她愣了幾秒鐘時間,轉身離開。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再給她一點時間就好。

「尹醫生,能借我一點時間嗎?」

尹子望剛結束會診,還沒到午飯時間,從ICU(Intensive   Care   Unit/加護病房)踏出來半步就給人攔住了。

女孩馬尾扎得很高,清爽俐落,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上眉眼清秀;小小個子披著件過大的醫師白袍,本來是該挺滑稽可愛,黑亮的眼睛卻特別專注有神,頓添幾分成熟穩重。

左胸前,代表醫院的標誌下繡著三個楷體字:姚立婷。

尹子望看她挺眼熟,形色有點匆忙,沒想太多就問:「怎麼了?」

「請幫我確認一件事。」姚立婷朝她點頭致意,往不遠處的櫃檯過去,轉過一台電腦螢幕,敲了幾下鍵盤、移了移滑鼠,很快調出一張肺部CT。

尹子望低身細看,微微蹙眉深思,莫約半分鐘過去,低道:「是男性患者?」

「是。三十五歲男性,昨天車禍肇事的其中一名患者,照了CT才發現肺部有腫瘤,劉醫生判斷是肺癌第二期,但我覺得……」

「肺細胞瘤?」尹子望回頭看她,輕聲截斷話句。

姚立婷眼睛一亮,微笑點頭。

「本來就容易和肺癌搞混,又是比較罕見的良性腫瘤、不符合好發族群……當然也不一定是我看錯,我再找時間跟劉醫師討論。」她朝她微笑,「謝謝,妳很細心。」

「不會不會!我才該道謝。」姚立婷揚笑,擺擺手,標標準準給尹子望鞠了個躬,語氣是不卑不亢的,「抱歉打擾前輩工作,那我走了。」

而後沒多話,走了,高馬尾隨著走動搖曳,身影娉婷。

有實力的後輩,在尹子望這裡的印象一直是不錯的,而對姚立婷而言,尹醫生這令人信服的前輩同樣是高評價。

無聲的默契,她們倆幾乎是一拍即合。

下午,讓人信服的前輩午休睡到一半就收到主任呼叫:立刻到我辦公室。

尹子望心說,妳以為演霸道總裁啊?

可雖然尹主任不會是她的總裁、尹子望也不是什麼小嬌妻,總歸下屬還是不能怠惰上司吩咐的。她伸伸懶腰,放空自我五秒鐘,往主任辦公室去了。

然後就有點後悔今天怎麼不去急診室幫忙。

「主任妳找我?」她反正和主任關係好,又都是女人家,尹子望進門的時候沒帶什麼包袱。頭髮沒整理,打著呵欠、嘴巴張得跟河馬似的,眼睛還半開半闔,整個人就是一頹廢樣。

「子望,收起妳那樣子,有別人在。」尹儷穎,尹主任。她這一聲提醒特別柔和,和本人雷厲風行的性子實在不搭,睡覺被人打斷還有些茫的尹子望,被這聲音一蘇整個人都不好了。

「姑姑妳幹嘛……」眉頭還半點沒鬆,眼睛一睜開,她更不好了。

沙發座上的兩個人,一個笑得客套、一個明顯就是憋笑憋不住了,一張臉上藏不住的樂。

尹子望卻是黑到了底,半晌來不及從臉上抹掉。

「上禮拜不是給妳說過嗎,言靖,我們科新來的主治醫生。」尹儷穎起身,一把拉著還杵在門口、正想著怎麼殺死自己的尹子望就往沙發扔,旋即又朝言靖揚了揚嘴角,聲音仍然是尹子望不熟悉的低柔——或說嚇人。「見笑了。這是子望,我姪女,聽說你倆大學認識是嗎?」

尹子望實在是啞巴吃黃蓮了,有苦難言啊有苦難言。認識?何只認識……

停止,再想下去她真會瘋。

「是。」真虧他還能冷靜自持,嘴角含笑。

尹子望不甘願繼續坐著,可也不能甩門走人,乾脆撇開臉不說話;再一反觀尹儷穎面上喜色,姑姪倆實在是雲泥之別。

尹姑姑喜是有正當緣由的。幾個月前院長說給一般外科安插個有實力的年輕伙子,她沒太在意,可後來竟然讓她親自多照顧言靖?搞特例,這點就怪了。

再後來便知道他後頭背景和實力,果真完完全全可以讓她哥哥忌憚。尹儷穎多討厭自家哥哥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這回得到了一尊金大佛言靖,叫她怎麼不喜——

可惜她知道的終歸太淺,苦到了姪女甜到了外人。

「那正好,這樣吧,子望的患者一向特別多,這幾天你就幫幫她、順便習慣習慣醫院環境,行吧?」這當然也是言某人的「提議」。

他這背後主使卻一點也不心虛,不卑不亢應了聲「沒問題」,全然一副懂事的新人樣。

「啊?」這會尹子望整個人都傻了,剛還望著窗外春風的眼睛怔怔睜著看向尹儷穎。

「驚訝什麼,同事之間互相幫助不是挺好的嗎?而且妳工作量本來就太大,我一直挺想找個人管管妳休息,免得科裡人都傳我欺負妳!」尹儷穎故作嗔怪,倒不嚴厲,就是語氣裡有不可違逆的意思,「這事就這麼定了。言靖你有事不明白就到對面辦公室去,子望都知道。」話落換了張臉轉了個面向朝她道:「妳等會帶人家走走吧,介紹介紹環境什麼的,知不知道?」

尹子望只是咽咽唾沫、眨眨眼睛,半句反駁的話都不多。

知道個鬼!沉默半晌,這幾個字卻只能埋在低低的「知道」兩字裡。

尹儷穎確實是尹家裡最疼尹子望的人了。她很感謝她也很尊重這個長輩,可同時也明白,姑姑對她的疼惜維持在什麼程度。

踩上她的不可違逆,就是砸破了那層叫做親情的脆弱玻璃窗。

尹子望明白,所以朝言靖伸出手,勾唇淺笑,「對不起,剛才精神不太好,疏忽待你了。姑姑親自托我照顧的新人一定十分出色,以後請多指教。」

他卻悄悄斂了眼底笑意。

「聽說你昨天在急診室幫忙了,那裡的人員和工作應該都知道?」

「為什麼明明想拒絕又不說話?」

「左邊是員工餐廳。那邊那幾台電梯只通一到九樓,然後……」

她不理他,腳步甚至沒停頓半點,淡定、疏離的語氣,一一介紹周遭設施和某些重要人員。

看在所有人眼裡都是敬業,是她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

可在他眼裡就是刻意切割關係。

「尹子望。」

「五樓到九樓都是病房區,醫院裡的護理師人都很……」

「子望。」

「人都很好。」說明被人打斷,尹子望卻若絲毫未覺,硬是把句子後半給銜上,「有什麼事問他們,真的沒人知道再找我。」

紮紮實實,專業得沒根刺可挑。事實上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自她畢業以來,頂多有人說她一絲不苟、不顧情面,可從來沒人敢、也沒人有資格評判她作為醫師哪裡出格。

當話音落地,他沒再喚她,似乎總算放棄引起注意。

這是條安靜的廊道,就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尹子望暫時沒話要說、言靖也不說半句話,她賭氣想,那也好,靜著更清閒,卻又放任鞋跟敲打地面的聲音越響越勁。

其實她氣什麼呢?

多年不見,一回來就隨便吻了她?打擾她午休時間?刻意安排在離她最近的崗位?

她什麼都該氣,甚至該氣他若無其事走在她身後。

可她現在是不是,根本只氣他太早放棄問到自己的回答呢?

女人心都跟海底針一樣是吧,她自己都找不著它落在哪了。

其實更怕,它還落在那片錯的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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