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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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蔡韶笙問：「你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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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她看去，對上她的目光。她道：「陳士硯，你跟他，你們現在沒有在一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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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的眼光澄澈，盈滿關心。我感到好像承受不住，忍不住垂下眼皮，盯著桌面上的一點污漬。我點了點頭。蔡韶笙嘆了口氣。我知道她絕不是因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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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當兵，和蔡韶笙始終保持聯繫，那時候她跟她男友都在美國，他們也是大學同學，在學校就是一對情侶，畢業後兩人一塊去美國讀碩士。她常常掛念我，啟程之前十分擔心我。她父親對我也很熟悉，她叫我可以時時到她家裡坐坐，一方面代她陪她父親。她也曉得我為了念書的事和家人僵持。本來她就知道我家人偏心，很支持我，後來我放棄碩班資格去當兵，她有些生我的氣，然而我去了外島，她又主動關心，訊息中也總是叮嚀我注意這個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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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把陳世硯的事告訴了她。她是我周圍唯一知情我的性向的人，原以為她會支持，想不到沒有，還勸我冷靜。她是好意，我沒有真正與誰交往過，雖然以前也有幾個喜歡的人，除去家裡因素，或許喜歡也不深，對於主動感到困難，難得有一個，簡直心靈相通，她卻潑冷水。因為這樣，之後聯繫，我很少提到這方面。後來，我和陳士硯交往，還是告訴她了，她倒又祝福起來。我退伍不久，她放假回來，跟我碰面吃飯。我帶了陳士硯一塊去，趁著陳士硯到外面打電話，我告訴她，我已經和家人鬧翻，之後就要跟隨陳士硯去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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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不記得蔡韶笙當時說什麼，反正她不贊成。之後不歡而散，我因為心裡不痛快，有意無意與她疏遠，後來真正失聯。其實，當年她無論說什麼，一定也是打從心裡為我著想。是我錯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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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蔡韶笙又問道：「什麼時候分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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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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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趙雪，你能不能看著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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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氣強硬。我一頓，抬起眼睛。她盯著我：「分開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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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耐著不避開她的目光。又安靜一下子，才道：「四五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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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霎時高聲：「這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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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攤老闆娘隱隱瞧了過來。我有些坐立難安。我實在不能不低下頭。蔡韶笙彷彿緩了口氣，道：「我以為你們還在一起。最後一次我們碰面，你說他要開公司，你要去幫他。我知道那時候我說的話不好聽，你不高興，對吧？後來你常常不接我的電話，最後連號碼都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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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一下：「我就換個念頭，這麼多年你不聯絡我，說不定是因為你們發展很好，當初我不看好，現在你不理我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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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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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氣低沉：「但是現在我看你這個樣子，好像生活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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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她不再說話，面色十分嚴肅。看樣子她堅決要等我主動說出什麼來。我開口道：「公司是他跟他同學合開的，做了半年，沒有賺什麼錢，他同學不想繼續，靠我們兩個也做不了，大家就分了錢，關掉公司。只是廠商那邊的款項一直是他負責，訂貨單都是他的名字，分到的錢不多，結了幾個人，他就沒有錢了，我也沒有……花了一些時間才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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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之後你們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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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著目光：「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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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又問：「他人呢？現在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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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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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你呢？你一直都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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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吭聲。蔡韶笙似乎始終看著我，她道：「好吧，我不問。」話鋒便一轉，有些尖銳：「你現在來找我，一定是過不下去了吧，你不用否認，我瞭解你，所以我更生氣。你明知道不管怎樣我都會幫你，就算那時候我的話不好聽，難道我心裡真的那麼想？你就走了，這麼多年沒消息，根本你也知道怎麼找我，拖到這時候，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只是因為你知道只有我，只有我絕對不會拒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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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趙雪，你要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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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錐心的話，我卻覺得自己彷彿沒有血肉，沒有情緒。我坐在這裡，與蔡韶笙對視，無話能說。僵了一會兒，她深深地吐氣，突然起身。她喊老闆娘算錢，回頭看我，神氣已和緩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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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道：「走吧，回出版社，我給你再介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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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頭起身。我走向她，她拍拍我的肩膀，對我露出了笑容。她還是她。她確實一點也沒有說錯，我不要臉，我十分知道無論怎樣她都不會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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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著蔡韶笙回到出版社。上了樓，裡面的氣氛卻有些緊張，前面打電話的胖男人站了起來，忿忿似的收著東西。旁邊一個中年女人不斷勸他，另一邊兩個年輕的男女就站著看著，臉色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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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一步上前：「怎麼了？老周？張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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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女人見到蔡韶笙，欲言又止。胖男人甩開手裡的東西，向蔡韶笙道：「小老闆，我不做了，我受夠了！每次打電話去，我哪一次不是好聲好氣？哪一次不是說好了，結果到了他家，還要看他心情，他不高興不開門，我像白痴一樣在外面罰站。上次大熱天我趕過去，茶也沒有喝，在外面等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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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安撫著：「老周，我知道，我知道，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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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作老周的胖男人並不領情：「我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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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啞然。中年女人倒是喝道：「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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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道：「老闆剛過世那時候，我早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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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女人又出聲：「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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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不理，他道：「以前的事不提，但是老闆走了也兩年多，出版社還是只靠一個老人出書賺錢，像話嗎？我真的是看在小老闆剛剛接手辛苦，不然，這一點點薪水，能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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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開口：「怪我能力不夠，不能讓出版社發展更好，我接手兩年多，好多人走了，你們大家今天還願意留在這裡，都是好心，看我爸爸的面子，是我對不起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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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閉口不語。另外兩個年輕男女一直沒有出聲，現在看上去更沒有開口的意思。我並不懂他們的話，也只有安靜。幾人面面相覷，還是中年女人道：「小老闆，我們都知道妳很努力維持出版社，出版的事越來越不好做，是大環境的問題，不能全部怪到妳身上。說真的，現在這樣，已經比兩年多前好了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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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向她看去，微笑道：「張姐，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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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彷彿還要說什麼，張姐似乎真正忍不下去了，她罵他：「你啊，你不要動不動就說不做了，你要走？你走啊！你以為你這個年紀出去，還有編輯這種好事？我看你到大樓去當管理員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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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年輕男女霎時噗哧地笑了，就連蔡韶笙也忍俊不住。老周漲紅了臉，還是不說話。蔡韶笙看看他們幾個，說：「你們大家都辛苦了。我真的非常感激，這年頭出版是不好做，還是能做的，我不會用這個當藉口，請相信我。就算這裡真的撐不住了，我也不會在錢的上面委屈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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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老周道：「老周，你跟我爸爸很久，你知道他的脾氣，他總是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書。本來時機好沒什麼，後來不好，他又走了，這邊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們大家一塊，不容易才撐住了，不是嗎？你要走，或者張姐跟他們要走，少了哪個人，這裡就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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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仍舊不說話。她又道：「阮喬那裡，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要是你不肯再當他的編輯，不要緊，就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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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瞥了她一眼，輕哼了哼。不過看起來像是妥協了。張姐便道：「告訴過你不要衝動，小老闆一定會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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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彆扭似的點頭。他彷彿為自己解圍，口氣生硬：「唔，怎麼這麼熱？空氣太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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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附和：「是啊。」她指揮年輕的女人：「阿佩，把窗戶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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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作阿佩的年輕女人便去開窗。一開，涼風吹進來，氣氛也彷彿沒有那麼窒息。老周臉色依然有些尷尬，他抓抓頭髮，拿起桌上一只錢包，道：「口渴了，我去買飲料，你們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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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年輕人都說不用。蔡韶笙和張姐不跟他客氣，指名星巴客咖啡。老周也沒有抗議就去了。他一走，始終不發聲的年輕男人立刻道：「小老闆，我先說，老周不肯應付阮喬，我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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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還沒說什麼，張姐先罵道：「你在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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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人道：「我是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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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好了好了，小李，我知道，我不會叫你去。」她頓了一下，問道：「剛才到底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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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沒有出聲的阿佩開了口：「今天截稿日，老周打電話給阮喬，不知道那邊說什麼，老周越說聲音越大，那邊先掛了他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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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聽了，臉色隱隱憂愁：「這下子好了，就算老周願意去，阮喬也一定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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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道：「小老闆，就剩下小李了呀，他不去，誰去？難道不拿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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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神情一變，馬上要說話，蔡韶笙攔住了。突然，她轉過來看我，道：「趙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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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她走過來，將我輕推向前，向大家宣佈：「正好，我正式跟大家說一下，這是趙雪，我大學的學弟，以後他就要在這裡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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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三人對我打量起來，我僵住不動。蔡韶笙又重新為我一一介紹，這是張姐，那是小李、阿佩，還有去買咖啡的老周。我一個一個地點了頭。小李上前對我道：「這麼說有點不厚道，但是你這時候來，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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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問蔡韶笙：「他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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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點頭：「可以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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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了一下，向她看去。她站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肩膀，神氣鄭重似的：「你真的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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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她一會兒，遲疑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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