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倫敦

倫敦  

2008年

妳知道動物什麽時候最犀利嗎?饑餓的時候,求生的時候,而偉大的人類,在仇恨的時候也會變得犀利!

楊益

楊益開來壹輛從租車公司租來的福特,停在我家門口。

油幹的頭發亂糟糟地巴拉在頭頂,面容枯黃,骨瘦如柴,手指如同禽爪,連腳上的鞋頭也凹陷大截,如同壹個將死之人!眼前這個楊益讓我好壹頓辨認。時隔許久沒見,楊益從未這般模樣出現過。

之前的楊益肉感豐富,頗為自戀,像大部分零號同誌,老是都嚕著減肥,臆想著有壹副纖細嬌柔的身體,現在的他終於如願以償,變成了衣服骨架。衣服粉色,長褲奶白,鞋子灰黑,這身打扮像是傍晚地平線上的余暉。

“妳在吸毒?”我直接地問。我並不關心楊益這個人,只是擔心他遇到什麽岔子給自己惹出是非來。

“吃得少,我昨天整天才吃了壹個香蕉,今天早飯還沒吃。”

聽楊益這麽說,我心中的懸石落下,以為這就是某些人群追求的完美。

楊益是壹所私立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後來我了解知道,他上的這種大學就是出現在中國報道裏的國外野雞大學,沒正規文憑,花錢即可申請。

楊益赴歐的目,並不是在文憑和學識上,他攀榮求富,對西方男人有著強烈的崇拜心態,時常在網上炫耀給中國大陸人代購的奢侈品和在白人群中的合照,假裝全是自己的。對於性和感情,他說僅和Shylock上過床,兩人是戀愛關系,其實是向我宣告壹個對白人的自主權,又不能表現過分。壹邊及時享樂,壹邊賺得盆滿缽盈,是楊益的厲害之處。

Shylock來自澳大利亞,是楊益的代課老師,面向俊朗,身形健碩,同時從事同性戀色情演員的行當。我和Shylock合拍過壹次,平時稍許有些往來,但是除此之外後並沒有性交際。

我知道Shylock性格開放,楊益只不是他眾多性伴侶中的壹位,即便他們真是戀人關系,我也沒有多余的善心,去提醒這個身在異地的中國孩子。

  “今天沒時間和妳壹起出去,”   我要等叔回來,因為說好晚上在戴維夫婦的莊園過我二十歲生日,可楊益就是死皮賴臉地不肯離開。

“我很想找個人說話,想不到在倫敦還能找誰,我突然很想回中國。”

我拒絕不了,想著去去就回,沒想到楊益開了壹小時車,駛過壹片鄉野樹林,把我帶出倫敦市區,到了壹個海邊小鎮。肯定不能準時回家,我只得電話告知叔,今天去不成戴維夫婦家過生日了。

“帶我出來的目的是什麽?”

“沒有目的,停下來就是目的,人生就是這樣,我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活著能幹什麽。”楊益眼神裏充斥著傲慢,那傲慢在壹邊膨脹,壹邊破碎,破碎的傲慢漸漸支撐不起他張揚跋扈的性格了,他帶著哭腔說,“我從中國到……”

我甩門下車,離開了楊益,進到壹家街邊餐廳。楊益緊跟了進來,坐在桌對面,表情緩淡而堅硬。

現在不是飯點,餐廳只有我們這壹桌客人,冷冷清清。

我把楊益當做陌生人對待,只給自己要了份三文魚漢堡套餐。

“老醋花生米和二鍋頭。”楊益突然改變冷臉,嬉皮笑臉地用中國話戲弄服務員。

服務員是當地白人女孩,根本聽不懂。

“講英語,點該點的。”我後悔良心用事而出來,很厭惡地說。

楊益撅起輕薄的嘴皮,仿佛在嘲笑我天生欠缺幽默感。

“如果妳有什麽事情想告訴我請直接說,我不是個聰明人,看不出猜不出妳想要表達什麽。”

楊益瞪著眼睛,抿著嘴巴,搞得懵懂的是他壹樣。他眼睛很小,瞪得再大也只是很扁的兩個橢圓,反而額頭的皺紋擠得更深,像老了十歲。

我告訴服務員剛才點的來兩份,然後斬釘截鐵地對楊益地說,“吃完後我必須回去。”

“想妳叔?”

“妳幹涉不了我的生活。”

“有新電影要拍?”楊益現在演活了壹個癟三。

我不願意再和楊益有交流,轉頭望向窗外。遠處是平靜的大海,海面上飛翔著很多黑色的鳥。

“妳叔教妳的漢語?”

“英國並不是只有我叔壹個中國人。”我擔心會刺激他引起爭執,壓低聲線說,“我們認識不過半年,關系壹般,算不上朋友,今天就當是最後見面吧。”

“最後……”楊益很意猶未盡這兩個字。

服務員把點的餐壹次性端上來。我大口嚼著,求盡快吃完,結束今天稀裏糊塗的見面。

楊益從口袋掏出壹個手掌大小的玻璃瓶,擰開喝了壹口。我聞出那是中國的白酒,氣味沖地我頭暈。很快,汗漬就從楊益臉上滲出,像打在枯樹上的霧水,好在瓶裏的酒只剩壹口。

我拿著自己的食物,挪到另外壹張桌子上,吃完後結了兩個人的賬。楊益像是不服我的跟班,又跟出店門。  

“妳被Shylock幹是什麽感覺?”

“如果妳不回,我可以搭別的交通回去。”

“我們去開個房間。”楊益突然抓住我的手,被我敏感地甩開,他臉紅得不知是剛才的酒勁還是尷尬,停了壹會說,“送妳回家吧。”

這次我沒敢坐在前座。

楊益保持著沈默,安靜本分地開著車。我在為今天去不成戴維夫婦哪裏而遺憾著。

“妳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楊益忍不住問。

“不感興趣。”

“我感染了艾滋病。”楊益說。

“怎麽會……”好突然,我從後面望著幹癟癟的楊益,不自主地遠離了幾厘米位置。我知道艾滋病不會通過空氣傳播,但還是害怕距離楊益過近,哪怕是壹毫米,不能保證楊益不會撲上來咬自己壹口。怎麽就沒想到這裏?我在腦海裏回想和自己發生過關系的人,認識的,只見過壹次的,那些人裏面有多少潛伏者?“誰傳染給妳的?”  

“我和Shylock每次都沒有做安全防護。”楊益言語平靜,好像在挖別人的故事,“我以為他很安全,還傻傻地以為能從他身上找到安全感。

“妳現在是猜測,還是已經找他問明白了?”

“他不在倫敦。”

我撥通Shylock的手機號,無人接聽。我害怕自己也要完蛋,氣喪得就剩下壹具皮囊,癱在座位上。

“每個人都會死,只是死的時間地點和方法不壹樣而已。”楊益回頭望見我恐慌的表情,說得分外輕松,顯得頗為高興,只有現在他才找到了壹點優越感。

原來每個人都是如此膽小和渺小!

“今天是我二十歲生日。”

“我比妳大,我該死,我二十壹歲。我也是正值青春,變成現在這鬼樣,我活該,我不知檢點,我引火自焚,地獄的惡鬼都是要下油鍋,挨火燒,我天生就不是個好人,壹個死基佬!”楊益壹口氣吐出連串的話,我壹句都顧不上聽。

“妳打算怎麽辦?”對於患病的楊益,我的怒意漸消。

“我從未有過像現在這麽茫然,卻又從未有過現在的安詳!”

我腦海裏壹片糾結,想著自己被感染的可能性,畢竟發生過關系的人也不在少數。楊益為什麽要告訴自己?

“幾點回家,我準備晚飯。”叔發來手機信息。

“晚點回,妳自己吃吧。”我回完信息,擡頭看見楊益額頭掛著大顆汗珠,握著方向盤的手不停打顫,沒等我反應過來,聽見前方壹陣急促地機動車鳴笛。

楊益直接沖向壹輛前方駛來的大型卡車,最後還踩了壹腳油門。

趙世熙

趙世熙父親是壹名政企重要官員,母親是個生意人,經營著煙草走私,兩人借職借位,暗中斂財。趙世熙剛滿三歲時,夫妻二人為避嫌選擇離婚,之後均無再婚,私下仍保持生活和生意往來。隨著貪婪越養越大,在暗箱中鬧出兩起人命,紙包不住火,他們也預料到兩人不會有好下場。

1988年,原本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的趙世熙在父母安排下,被從沈陽送去英國,寄養在倫敦的戴維夫婦家,並在當地入學。那年他16歲。

戴維夫人是趙世熙的大姑,中國人,本名吳雪蘭,在英國開餐廳結識了戴維先生,喜結連理,可惜吳雪蘭先天性子宮收縮,無法生育。戴維先生是倫敦土著,自始對中國妻子都寵愛有加,對無後壹事並不介意,和妻子壹樣,已經把趙世熙當孩子看待。兩人年級大了,便歸隱種植著壹小塊農場,自給自足,閑暇時各處遊歷。

在趙世熙到英國兩年後,趙氏二人因巨額詐騙走私加蓄意謀殺同判處死刑,在他們查處前往趙世熙的國外銀行賬戶註入了筆不菲的資金,足夠他在英國安家立業。

可惜趙世熙並沒如他們所願,年過而立,無婚無配。我知道在中國如果兒子不能傳宗接代會讓父母死不瞑目。

趙世熙總以照顧我為托詞。

我的命運同樣苦難,嗷嗷待哺時被遺棄在吳雪蘭的中餐廳後面,脖子上戴著壹個用紅繩穿著的十字架。有人認得那十字架,是之前在店裏打過短期工的中國女孩範含玉的。繈褓中留有壹張紙條,用中文寫著:

“孩子出生日期1993年7月28日,未起名,無力撫養,還請老板好心照顧!”

吳雪蘭把棄嬰帶回家,和趙世熙壹起撫養,同姓趙,起名保生,意思就是慶幸保住了條小命。我小趙世熙二十壹歲,稱他為叔,稱戴維夫婦爺爺奶奶。

叔大學畢業後,在倫敦獨立開了家中國特色的茶餐廳,帶著我壹起搬離戴維夫婦,住到霍克斯頓。

雖然我被叔很細心地照顧著,供其吃住,供其上學,但是我很少會看到叔用笑容表達高興,自己也從未體會過很熱情的開心。從小到大,我不記得趙世熙有抱過自己,親過自己,甚至不記得有睡在身邊的時候。

我最熟悉的是每天晚上從叔封閉的房間裏傳出的鼾聲,那鼾聲伴著我壹路長大,是叔不讓我接近的理由。

除了餐廳老板外,叔還有另外壹份職業,男同色情片導演。我不明白他不缺錢不愁錢,為什麽要從事這種被同族不待見的行業?我問過幾次,叔只是讓我安心念書。

高二,我和壹個亞洲男性在家中激情,故意讓叔撞見,目的只是想用這個借口去和叔交流,哪怕是被教訓,但是叔只是冷漠地給了壹盒安全套。

終於,叔狠狠打了我壹頓,那是在得知我背著他拍了性片。我被叔按著沙發上連扇了七個耳光,每受壹下,就聽見叔大聲譴責:

“誰讓妳去的。”

“我自己。”等到第七個耳光下來,我開了口,臉被扇得老腫。

和死亡擦邊

夢境中,空蕩蕩的海洋館。

我沿著走廊,順著刺耳的尖叫與碰沈悶的撞聲音往前走,拐了壹個彎,看見壹頭黑鯨在海水池裏猛烈地撞擊隔離玻璃,整個房館都在顫抖。海洋池很高,堅固的玻璃像壹面城墻。

黑鯨在高高的城墻後,撞得眼睛和嘴巴都在流血,犀利的尖叫如同刀片壹樣在劃破空氣。那血的顏色,血的狀態,壹點都不會讓我覺得恐懼,倒像是徐徐飄散的水中火焰,有壹種讓人可憐的美感。

我如同站在地震帶上,身體跟隨著黑鯨的每壹次撞擊抖動。

“Tili。”

果不其然,我頭眼睜開看見的就是叔,壹個不能再頹廢的中年男人!

叔難得露出笑容,滄桑的臉上綻開深邃憔悴的皺紋,每壹條都蘊含著不同的時光記憶,歲月神偷。此刻的叔像極了壹個父親,壹直守護著孩子從死亡路上回來。我動了動手指,他趕忙抓住,對於救助他無能為力,只有通過這個方式將自己的生命力輸給我。我知道他很關心我,但是他的壹切總是讓我無法理解。

我接過趙世熙的水,勉強喝了半杯。水溫熱,不燙不涼,恰好。

“Tili,這是壹個名字吧?”等到我徹底清醒過來,叔說。

“我夢見壹頭被囚禁的黑鯨,壹直在撞玻璃,快要死掉了。”

“Tilikum。”對於我的事,雖然叔什麽都不說,但總是都知道。

叔對我連日連夜的照顧,勞累疲憊讓他眨個眼都不利索,幹枯分叉的睫毛上染著塵埃,擰巴成結,眼球裏的血絲通紅,隨時都可能溢出血來。

縱然我心裏有千言萬語,但不知從何說起,他不是壹個會說故事的人。

枕頭下的手機鈴響,是Irene打來的,被我直接掛掉。  

“她昨天來過。”

“妳們認識?”

“在妳昏迷的時候,我從妳的手機上接過她的電話。”

Irene是壹個不務正業的酒吧白人女服務員,我和她有壹年多的交情,但每次見面僅限於消遣性愛。

想到性愛,我有著隱隱約約的恐懼。

吃完醫院的護理餐,我精神好轉很多,給Irene發了條信息,告訴她自己已經好轉,不用看望,也不用聯系。Irene雖然開放,但從不使詐,我對她還是有些感情。

醒後的隔日上午,警察來醫院找我做現場調查。我假裝不清楚楊益是酒後駕車,也沒有提及他感染艾滋病壹事,只是說兩人出去散心,不知怎麽就撞上了別的車。最後警察將事件判定為交通事故,可憐的楊益是唯壹的犧牲者。

我很好奇,同學Jimmy和Eric壹起來看望自己。Jimmy是黑白混血,父親黑人,母親白人,黑發圓鼻,個子比同齡人矮小。我和Jimmy並不熟悉,聽說他的經歷也不風順,父親因為家暴妻子出了人命,被判處十五年監禁,至今仍在牢獄。

Eric算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近壹年裏,我們經常約著壹起去紅燈區花錢找樂。

“恢復不錯。”Eric給了我壹個擁抱,嬉笑著說,“我又認識了壹個女人,舌頭靈活的就像泡過橄欖油的海綿壹樣,等妳出院了我們壹起去。”

我傻傻地笑,即使是最好的死黨,也多半是因為性才連在壹起,我厭煩起這種交際遊戲。我從Eric口中得知,Jimmy的女朋友在前幾天也因為車禍去世,想要找些安慰Jimmy的話,但是心中無詞,口中無語。

Eric是個很地道的白人男孩,面部遍布著雀斑,他不僅僅是來探望我,也是來道別,他要離開學校,開始人生真正的工作。

當護士給我換傷口紗布的時候,我閉上眼睛,等到包紮好後才睜開。我有恐血癥。趁著只有壹個護士在病房,我偷偷問,我除了身體傷口和腦震蕩外,還有沒有別的病?

護士說沒有查出來。

我幸運沒傷到筋骨,醒來又在醫院養了五天,可以安全走動後辦理了出院。

楊益父親千裏迢迢從中國飛來,想找我單獨談壹會,特意找警察給安排。

在警局,壹個中國男留學生樣子的人經過我身邊,看了我壹眼,我不以為意。

“盡量少說話,假裝妳中文不好,聽不懂。”趙世熙壹起陪著來到警局,在私聊前,他擔心我不會應場。

楊益父親看樣子是個有文化素養的人,面對喪子之痛,依舊穿著得體,面容幹凈,神情泰。他默哀般地註視我,讓整個小房間氣氛局促不安。

“等會楊益就會被送去火葬場。我只有楊益這壹個孩子,我和他母親原本打算是要兩個,以防萬壹,但是政策不讓生。”   楊益父親言談沈穩談,“早知道的話,當初就該冒險偷偷再生壹個。妳能看出,我多大年紀了嗎?”

我搖頭,牢記趙世熙的提醒,少說話。

“五十二歲,過幾年就該退休。我們都計劃好等孩子在英國上完學,有了工作,就籌備他的婚事。”

“楊益和妳們想的不壹樣。”我差點就說出他眼裏的理想兒子是因為同性戀感染了艾滋病。事情壹碼歸壹碼,看著眼前中年男人如同叔壹般,近兩鬢斑白,我可恨楊益,但可憐這個為人之父。

“之前楊益在電話中提起過妳,說妳是在這裏出生長大,是他的好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我否認說,“只是偶爾見面,平時很少來往,”

“見面做什麽?”楊益父親委婉的口氣像在極力誘導我供出罪證。

“他在這裏做代購,有時候喊我壹起去買東西。”  

“沒有別的?”

如果換成我死,楊益幸存,我們可能壹輩子都沒啥相幹。楊益父親的眼神裏表現出了憤怒,他在懷疑我是殺人兇手,但是苦於找不到證據,無法舉證,無法控訴,強壓著無可奈何的心情。

我沈默不再說話。

“妳也是同性戀!”我沒料到楊益父親說話如同用針紮血。

老父親真以為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年輕兒子!

我無話可說,有話也百口難辯,反正楊益已經死去,我救不活他。

生日

叔拆開蛋糕,點燃蠟燭,為我戴上生日冠,補辦車禍那天的生日。可惜戴維夫婦外出旅行,沒能參加,他們還不知道車禍的事情。數的意思是他們年事已高,應該安享晚年,不忍心再去讓他們操勞擔憂。

歲月如梭,這是叔陪我過得第二十個生日,而我卻未曾為他舉辦過壹次。我不是沒有想過,而是擔心任何火焰都會被叔的冰冷凍滅。

“許個願吧。”叔關掉客廳的燈說。

黑暗裏,我望著那燃燒的二十根蠟燭,找不到要許的願望,在叔迫切的眼神下,我還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嘴巴默默滴咕幾句,吹滅了蠟燭。

誰都不知道那幾句滴咕的什麽,反正不是壞的就好。

“生日快樂!”

像往常壹樣,房間裏回蕩著叔的鼾聲。以前我很容易伴隨這個聲音入睡,現在卻不行,腦海裏盤旋著很多事情。我下了樓,倒了杯紅酒,化解最近積累下來的諸多不愉快。我思索許下的生日願望,思索得如此著迷,直到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察覺,鼾聲已經停止。

  “謝謝妳每年給我過的生日。”我看著酒中叔的倒影,紅酒微微洋溢,影子跟著洋溢。

“要是真想感謝叔的話,就不要再讓叔擔心。”

“假如我這次死掉了,妳會怎麽辦?”我鼓起勇氣,望著叔的眼睛說。

安靜中,灰塵下落,落到皮膚上,成了毛孔裏的化肥。

“傻孩子,我會竭盡全力去救妳。”叔說。

“妳不是醫生。”我說,“妳是個好人;妳是個老板;妳是個導演。”

叔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坐在我旁邊。

“我不想上大學。”

“不行!不念大學很難在英國有立柱之地,妳是個黃皮膚中國人,這裏是白人社會,並不是妳想象中的百般包容,不去大學,以後會被比下去。”   叔像是從深海進化到陸地的智慧生物,原本外形光滑,現在容顏已逝,眼角額頭都有了很深的皺紋,每動壹下都是對歲月的挑逗。

“我很笨,從來沒聰明過。”我動了動暴露的胳膊和大腿,不清楚擅長拍片的叔是否對自己有性趣,還是在他眼裏自己真只是個收養的小孩。他會去外面找別的男人或者女人,從未告訴過我。我對很多人和事都琢磨不透,像是水面上慢悠悠的鴨子,被誰都壹打壹個準。“如果我去念大學,妳可不可以放棄拍色情片。”

“這是工作。”  

“工作有很多種。”我幾乎乞求說,“有壹個餐廳我們就過得很好。”

“妳還小,我們現在不討論這個。”

“我不小,我不是剛過完了二十歲生日?”我和叔難得的交談成了辯論,“我這個年齡都可以結婚有小孩了。我知道妳也不願意被人提及妳拍的那些作品。”

叔起身,將只喝了壹口的酒倒如水池,說:

“妳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要好好休息。”

“楊益不是車禍死的,是自殺,他染上了艾滋病。”我說。

入睡前,我沒有再聽到叔的鼾聲。

Irene

陰天,刮著小風,快要下雨的樣子,英國的鬼天氣多變,早晨還能看見上升的太陽。

在去Irene家的路上,我從來沒有如此地迫切。

Irene住在伊爾福德壹間租來的公寓,她壹直希望能在倫敦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曾經的我還希望能實現她的願望,但是相處時間長後,我從她身上剝去了這個的想法。Irene私下的生活和妓女無異,只要她喜歡的,願意付足夠的錢,不會吝嗇自己的身體。

Irene壹開門就被按在墻上強吻,沒料到是我。等到我被推開,才發現床上躺著壹個昏睡的歐洲男人,全身赤裸,壹旁的桌面還有殘留的吸食毒品。

“明天晚上我們酒店房間見。”Irene神色萎靡,說完,把我趕了出來。

這就是我最初期待過的人!

第二天,我訂了特拉法加廣場的壹間酒店房間,Irene如約而至。

“今天不用上班?”

“人總要有自己的時間安排。”Irene紮起閃亮的金發,脫下衣服,張開雙臂,袒露著壹對大胸,也許那兩個大胸才是我和她做愛的原因。“我去過醫院,妳比我預想恢復得要快。”  

“不是去看我。”我知道Irene妄想通過自己勾搭叔,之前壹直再找機會。

Irene活脫脫壹個妓女,不僅不生氣,反而笑臉相迎。

Irene包裏的手機鈴響。她看下來電顯示,俏皮地對我吐了個舌頭,笑著說:

“保持安靜!”

好像我是壹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會給她惹出亂子。我聽出是個男人。

Irene躲進浴室,我也跟進去,故意在她面前尿得很大聲。這時候,她笑不出來。

“親愛的,我洗個澡,等會給妳電話。”Irene打開浴室噴頭,流出嘩嘩的水聲,讓手機裏能聽見後才掛掉。她沒有生氣,很誠實地告訴我昨天那個吸毒男人是她新交往的男友,壹個富商的兒子,還是高學歷。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Irene吸引人的不止兩個大胸。

Irene接受我付的壹百英鎊,先離開酒店。富商兒子的女友也會在乎這點小錢!

我,看著手機壹直來電閃爍,在酒店住了壹晚。第二天預約了壹家診所做了HIV檢查,身體健康。

Jimmy

叔在河岸路上開的Chinese   Tea   Restaurant已有十五年,主要經營中國茶水和江浙菜,店裏用很多的綠色假竹做裝飾,墻上還掛著中國的水墨山水畫。叔曾經送我去培訓過中國古典文化,但是我並不像他那麽興趣濃厚。

壹宿沒回,我的手機都快被叔打爆。我先去了CT餐廳,店員告訴我趙世熙今天沒有來,只是打電話來問過我。我委托人告訴叔,晚上回去。我只想延長壹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又不想讓叔操心。

在度過整個高中的校園,我看到正在操場跑步的Jimmy,大汗淋漓,身邊沒有Eric對比,Jimmy看起來稍許壯實。像電影裏的那些勵誌人物,可能他要通過改變自己的外在和內在,從失去摯愛的陰影中走出來。

楊益的死對我而言並不算什麽,只是這個陰影在無限放大,放大到我看不清周圍的人,我很想從冰冷的陰影裏走出去,但沒有人願意拉我壹把。Jimmy,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那麽壹點光。

Jimmy發現我,剎住了腳步,抹了壹把額頭上的汗,笑著走來。

我正要等Jimmy過來打招呼,但是Jimmy突然僵硬地停住,連笑也停住。

叔上來就將我緊緊抱住。這個擁抱來得迅速猛烈,我沒有時間精力去顧及剛要打招呼的Jimmy,迷迷糊糊上了叔的車才又想起來。我不是壹個能堅持的人,只要給壹點甜頭就會放棄,我張望窗外,已經沒有了Jimmy的影子。

“電話為什麽壹直不接?”叔沒有責怪。

“沒帶。”我撒謊,“妳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妳有哪次走失我沒找到。”叔望著我說,“還記不記得妳小時候,在Covent   Garden,人很多,我就給妳買了壹個冰泣淋,轉身就看不見妳的人。我在人群裏找了妳很久,大喊妳的名字,最後發現妳正在和壹只流浪狗玩。”

“那只狗壹直盯著我手裏的香腸,我想它大概是餓壞了。”

“當時叔可是急得要死。”

“我還記得我要把那狗帶回家,妳沒讓,說太臟。”我把上午的檢測單交給叔,見叔沒出聲,說,“世界上哪有百分百幹凈的人和事!”

“沒事就好。”

那間老冰泣淋店依然健在,但是重新裝修過,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這次我沒有分心走失,因為沒有看見那條流浪狗,或許那條狗早已在流浪中死去。我也失去了最初那顆純潔的善心。

“草莓味的。”叔只買了壹個冰泣淋筒,給我說,“那天妳要的是草莓味,我沒記錯吧。”

“謝謝!”口味說不出是不是還和之前壹樣,我依稀記得以前的更容易融化些。叔不知道但我並不喜歡這種冰涼的口感,他以為我接受便是喜歡。

“爺爺的狗剛生了四只,要不要領養壹只?”

“他們回來啦?”

“沒有,狗寶寶在寵物寄養院生的。”

Eric要去德國當廚師,在離開前他約上我去soho找樂子,壹起的還有Jimmy。Jimmy表現的像壹個保守國家來的正經遊客,對於燈紅酒綠的慫恿不為所動,靜靜地在店門外等著我和Eric在裏面快樂完。

在避開Jimmy的時候,我問Eric怎麽就和Jimmy關系突然很好。Eric說他們平時不來往,是因為我Jimmy才來的。“他好像喜歡妳,但是不知道如何表達,看他的眼神,好像又不止這些。妳得自己去問他。”

“怎麽問?”

“我也嘗試過同性,真不適合我。”Eric說,“這裏是英國,不用擔心。”

在地鐵上,Eric在國會大廈先出了站,剩下我和Jimmy。

“妳身體全好了?”Jimmy先口,他問完才想起這個問題Eric都問了多遍。

“嗯。”

“上次那個人是妳叔?”

“是。”

“妳選擇好大學了嗎?”

“沒。”

可能Jimmy覺得我每次的回答都太簡單,怕是敷衍自己,沒再問。我等不到Jimmy的問題,心裏有些著急,開口,“妳喜歡跑步?”

“打算跑馬拉松。”

“我跑不動。明天我去遊泳館,妳去嗎?”

第二天在遊泳館更衣室,Jimmy臉紅地當著我正面全裸,換上壹條新泳褲。

“剛買的?”我問。

“是。”Jimmy羞澀地回答。

下水後,我遊了壹圈發現Jimmy還停留在剛淹沒到肩膀的淺水區,原來Jimmy不會遊泳。

“學遊泳,首先要克服對水的恐懼。”我說。

Jimmy壹頭紮進水裏,結果被水嗆得直撲騰,但不讓我去碰他,自己抱著泳道爬起來。他雖然孤僻,但聰明有膽識,很快就學會了簡單的水中換氣,可以遊十多米。

我沒再管Jimmy,遊自己的,遊著遊著仿佛置身海裏,看見壹頭黑鯨擺尾向深處遊去。我正要去追,後面的Jimmy壹頭把我撞出幻境。

沒想到Jimmy壹路嗆著水狗刨過五十米長的泳池,趴在岸上,連連咳嗽,將喝進的水嘔出。我佩服起Jimmy。

“妳是同誌?”我終於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在隱蔽的樓梯暗道,我扒下Jimmy的褲子,給他口交。Jimmy身體抖個不停,格外緊張,眼睛總盯著門縫的那條光亮,好像外面隨時會有人沖進來捉奸,他幹脆閉上眼睛。

走出暗道,剛才的事情讓我覺得自己是壹個強奸犯。

我去了壹個服裝公司應聘接線員,面對面試官的問題,回答地語無倫次,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只磕磕巴巴地報出自己的姓名年齡學校,對未來沒有目的,還未規劃,淘汰是理所當然的,最後只能怏怏地回到家中。

“等會我們壹起去看狗寶寶。”叔邊做著飯邊說,他不知道我去面試的事情。

春天是戴維夫婦養的母拉布拉多犬的名字。對於我和叔去的探望,春天完全沒有了從前的興奮勁,靜靜地躺在籠裏,給四個狗寶寶供奶,面對熟人的試探,也發出警告的齜牙咧嘴聲音。

“感情動物成為母親後,護犢的天性就會萌發。”叔說。

聽到這話,我想到自己,我的母親可不這樣!我餵春天吃了些狗糧,春天的情緒才穩定下來。“我看過壹句話,如果從小在壹個籠子長大,如果遇到危險,妳會首先想的是跑回那個籠子裏。”

幼犬還太小,現在還不能離開大狗。我和叔離開的時候,春天朝我們叫了兩聲。

我從遊泳館遊完出來,碰見剛來的Jimmy,四目相對。

在壹間酒店房間,我們巫山雲雨壹翻。事後,我把Jimmy用過的安全套打了壹個結,檢查確定沒破漏後扔進垃圾桶。

“滿意嗎?”

我沒想到Jimmy會這麽問,感覺像是壹次交易,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和很多人發生過性關系。”

“我很少”,Jimmy笑得很尷尬,又說,“我今天去了Tesco找工作。”

手機在靜音模式下,十幾個叔的電話被我漏過。我發了個晚回的信息過去,索性關掉手機。

我和Jimmy接著又在酒吧喝得爛醉如泥,相互攙扶地著出來,晃晃悠悠地走在霧氣沈沈的倫敦街道。我不曉得要去什麽地方,只是難得有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真好!

“啊,上帝啦。”Jimmy吼出壹句,仿佛耗盡力氣,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壹陣反胃,我跌到壹邊,跪在地上嘔吐,這已經是我今晚第五次吐了。吐完後清醒許多,但身體天暈地轉的搖晃讓我無法站立,連爬到Jimmy身邊的力氣都沒有。寒風噓噓,這兩個流浪漢要壹起凍死在街頭。

我望著夜色裏的Jimmy,像極了壹具屍體,冷冰冰的,仿佛生了根,紮進地裏。我使出全身力氣,掙紮起來,踉踉蹌蹌往Jimmy那裏紮,突然被壹個人提住。

朦朧中,我看見動不了的Jimmy;迷糊中,我自己都喚醒不起自己的意識。

鼾聲

我醒來發現趙世熙躺在身邊,奇怪熟睡中的叔竟然沒有打鼾,呼吸均勻,神色安詳,完全不像是鼾聲如雷的人。他輕輕松了下肩膀,準備下床,這個小舉動就把趙世熙給驚醒了。

“妳不會喝酒,以後別喝那麽多。”

醒後的第壹件事,我想到被拋棄的Jimmy,即便叔的溫暖體溫也無法挽留我。叔的溫暖只是暫時的,冰冷才是長久的,我現在只知道落魄街頭無人照顧的Jimmy究竟變成什麽樣。

“昨天我身邊還有壹個朋友,我知道妳看見了,什麽不幫壹下?”我生氣地質問叔。

“把妳接回家後,我又開車返回去,那時妳的朋友已經不在了。”叔說。

“返回去?”

“當時我很生氣,是很自私。”說說,“可能他自己回了家,妳打電話問問。”

我沒有Jimmy的號碼。

下著雨,昨晚分開的地方幹凈的連嘔吐物都被洗刷幹凈,找不到有人落魄的痕跡,讓我好懷疑是不是記錯了,但印象裏又沒有其它地方,我打著傘原地默哀般豎立很久。遠處,叔在車裏,比我停得更久。

我能聯系上的人裏面都找不到Jimmy的地址電話,我只得天天去遊泳館,希望能遇到,如果Jimmy有心,肯定會來,但是我連續三次四次五次都落空。可能是我去的時候Jimmy沒到,我走的時候Jimmy來了,也可能Jimmy生了氣,根本沒來,以後也不會來了。誰曉得?我盡量泡在遊泳館的時間長壹些,半月過去,連Jimmy相似的人都沒有看到。

遊泳館閉了門,我在街上熬到夜最濃時去酒吧買酒,不知不覺間,叔坐到旁邊。我沈迷於孤獨,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壹直叔熙跟蹤著,不過我覺得也沒什麽好向他匯報。

我喝到坐著都得扶著桌子,連要酒的力氣都沒了,被叔拉出了酒吧,吐完後推上了車。

“妳打我吧,七巴掌。”我壹頭靠在座位上,仰向車頂,閉著眼睛。

叔嘴唇在我的臉上點了下。我雖然醉得不清醒,還是有所察覺,但那個蜻蜓點水的動作太快,又讓我等不到狂風暴雨後心生懷疑。那個吻點像是流浪在幹旱的沙漠裏好幾天才發現的壹滴水,而Jimmy能夠給我壹個泉,但就是那壹滴水,把我引誘得越發幹渴。

在夜晚醉,在夜晚醒,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睡了多少時辰,忘記許多事情,腦袋反而被酒精後勁堵得昏沈。我打開房燈,在枕頭下找到壹份波士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看來叔沒少煩心。

墻上的鐘顯示現在是淩晨三點二十壹分。叔的鼾聲壹直都很有節奏,能跟著秒針的節拍,從開始就沒亂過。

我出來打算沖個澡,看見叔的房門沒有關嚴,裏面亮著燈,節奏穩定的鼾聲隨著燈光從門縫泄出。那燈光和鼾聲激發了我的好奇心。

叔是個有潔癖的人,他的房間和家裏都被他收拾地整潔幹凈,而我什麽事都不用做。房間裏最醒目的是那床天藍色被子,我時常幻想叔會在那個被子裏做什麽事情。

叔根本不在房間裏,床頭櫃上擱著壹個播放器,我從小聽到大的鼾聲竟是從那個播放器發出的。

居然被這個小玩意從兒時騙到現在,叔究竟還有多少事情隱瞞著我。叔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門口,看不出壹絲愧疚,面無表情最能掩蓋內心波瀾。

“從小到大妳都在靠這個播放器防備我!”我很氣憤,因為我太好騙,從未懷疑過他。

“對不起!”

柏林

沒有放縱解決不了的憂傷,如果解決不了,那就繼續放縱。我壹氣之下飛去德國柏林,僅僅是為了找Eric壹起尋花問柳。Eric沒有像之前壹樣爽快,反而勸我尋找屬於自己忠誠的感情,原因是他在柏林找到了壹個心動的女人。

有人在壹起幾十年都不會有感情,而有人第壹眼遇見就會終身眷戀!

見過照面,Eric留我去他那裏住宿,我拒絕了。我坐火車去了法蘭克福,找了壹個丹麥妓女,壹個稱自己二十歲的女孩,眼睛是淡淡的藍,像叔床上的被子顏色。女孩脫到精光,乳房下垂得厲害,松弛的腰部留著壹條手術傷疤,這模樣看了誰都不會相信是二十歲,衣服真是完美的偽裝!我想著找到幸福的Eric,對於眼前的這個女孩完全沒有了要侵犯的欲望,如果換成Irene就不壹定,我在可憐這個女孩和她腰部的傷疤。

女孩英語帶有嚴重的方言,我聽得半懂不懂,最後,我真像藝術家壹樣欣賞完女孩的身體,付了三十英鎊,匆匆離開。

很多情感是互通的,我聽不懂女孩的話,但從女孩最後的眼神裏隱約看到了壹絲感激和希望。

這樣,我並非是壹無所獲地離開柏林。臨走前我告訴Eric,我很感激他,並祝他和女朋友幸福長久。

懷孕

我多次向遊泳館的人描述Jimmy的樣子,問最近有沒有壹個壹米七,皮膚黝黑,不怎麽會遊泳的偏瘦黑白混血男孩來,沒有人知道。也難怪,遊泳館每天人來人往,沒人會額外註意壹個無特殊待遇的人。

透過遊泳館的落地玻璃,我看見叔陰魂般地站在外面。不對,叔是壹個神仙,我才是陰魂。

“對不起!”叔壹直等我到出來,追上來道歉。

“抱歉,讓妳說了兩次‘對不起’。”  

“怎樣才能讓妳不生氣?”

“妳跳進這個遊泳館的泳池。”我信口而說。

叔真得買了入館劵,沒換衣服就直接跳進水裏,被工作人員拽了上來。我站在叔之前觀望我的位置,看著這戲劇性的表演,沒等叔,先行離開。

對於自己不理智的要求,我有些內疚,又和叔恢復正常,那種不冷不熱的關系,當做什麽也沒發生,只是從今以後,我不用再聽那熟悉的鼾聲入睡。

忍不住空虛,我電話約Irene出來。Irene開始並沒答應,說她要結婚了,但掛完電話後沒多久,她又回撥過來。

Irene裹著毛巾從浴室出來,身體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右手無名指上帶著壹枚戒指,閃閃的。酒店房間燈光明亮,我表現冷淡,那淡淡的清香還不足夠迷惑我。

“妳不想要?”Irene問。

“能不能給我壹支大麻?”我要求。

“不行。”Irene望著我,規勸說,“毒品不是好東西,染上就會上癮,讓妳死都離不開它。”

人生百味,我第壹次在Irene臉上看到“善意”這樣東西,沒有再要求。Irene脫下毛巾,正面看似完美無缺,後背和臀部卻有被抽打的淤痕。我帶上安全套,沒有問淤痕的事情。

“恭喜。”我發泄完,從Irene身體上起來,想著她要結婚了,和壹個虐待狂結婚,心裏有些難過地不自在。

“謝謝。”Irene平躺著,兩手搭在肚皮上。

我註意到她腹部微微鼓起,盯著那微微鼓起的肚子,入了神。

“我懷孕了”Irene說。

我睡了壹個母親!

“我現在還沒結婚。”Irene語氣從未這麽溫和過,說,“婚姻是壹件很聖神的事情,結婚後就會有責任。我想要這個孩子,會愛我的丈夫和孩子,不可以繼續外面瘋玩。”

“那個吸毒的男人?”

Irene微微點了點頭。

“抱歉。”我不只是對Irene抱歉,也是給她體內的孩子道歉,我害怕自己骯臟的行為汙染到這個孩子,同時還在想,這個孩子會不會是我的啊!

“雖然他有毒癮,性生活上有虐待的癖好,但是他說他會改。他是壹個工程師,有很高的薪水職業。我的孩子肯定不會傻得像我這樣,除了性,對這個世界壹無所知。”

這次,我拼完錢包裏所有零錢,壹百二十三英鎊,放在床上。Irene把錢幣退回,她說她現在不缺錢,這是最後壹次,以後會洗心革面。

我很不理解身邊的人為什麽都變得那麽快,我也打算以後決不再找Irene。

工作

到了開學期,我沒有入學,沒有朋友,白天基本上都是自己到處閑逛,希望能遇見Jimmy,可希望遲遲不來。我花光了錢,也不願意伸手找叔要,於是又背著他偷偷去拍同性色情片。

在片場,我碰見Shylock。我強逼Shylock去醫院做了HIV檢測,結果Shylock身體沒有問題。上帝有時候真就不公平!

我終於找到了份工作,Tesco超市的理貨員,我並不喜歡這份工作,只因為Jimmy提起過這個超市,又想讓自己有事可做,看起來不像個廢人。叔強烈反對,但是已經左右不了我這個羽翼漸豐的孩子。

工作中,我聽見中文夾著英文的爭吵,聞聲趕到超市育嬰區,看到同崗位的黑人Tom正在和壹個中國女人理論。那個中國女人面相四十來歲,身形健壯,舉止潑辣,想要貨架上所有的嬰兒奶粉,只要Tom壹靠近就會用力把他推開。超市對嬰兒奶粉有數量限購的規定,因為中國人在英國做奶粉代購的很多,導致本土缺貨。

Tom應付不來,看見我,急忙把我推到前面。

我用中文說明超市的規定。

“我是按原價購買,不要折扣,不少給錢,為什麽不能買。”中國女人嗓門粗大,不怕惹事。

“因為妳們是中國人。”我不會婉轉地表達。

“妳是哪裏人?日本人?”中國女人壹點也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吵鬧地更加厲害,“別以為妳在這裏上班就忘記自己的根。”

“我沒去過中國。”我說。

“那太可憐了,只能在西方世界做下等公民,妳父母是偷渡過來的吧?”  

“妳要是買奶粉,拿兩桶就走,多了也帶不出去。”我說。

中國女人不聽勸,抱著架上的奶粉就往購物車裏扔,裝了大半車,然後往收銀臺走,被Tom叫來的保安攔截下來。

“我有錢,妳們為什麽不讓我買。”

僵持不下,保安報了警。中國女人並不懼怕,以為只是表面恐嚇,直到警察真得來了,才徹底妥協下來。

Tom比我大三歲,身材魁梧,性格軟弱,弓著壹點背,要表現謙遜,卻不是。他告訴我中國本地的奶粉經常出現問題,於是很多人就到處搶購國外的奶粉,走私回去高價賣。

“好像都很討厭中國人。”

“黑人不是也歧視,法國人還討厭英國人了!”Tom性格樂觀,“我討厭白人,我喜歡中國。”

我告訴Tom,我是中國人,但沒去過中國。Tom不信,因為我說著壹口流利的漢語。

“有人教我。”我說。

戴維夫婦

戴維夫婦從中國旅行回來,得知我輟學的事情,同樣無可奈何。

我在廚房幫著吳雪蘭拌沙拉,透過窗戶,望見叔站在藍莓樹旁打電話。

“妳叔從小到大都是個忙活人,遇事從來不和我們講,我們也不知道忙些什麽?妳們的事情我們向來不過問,只希望妳們在倫敦生活得開開心心。”吳雪蘭更習慣說漢語,雖說年輕時獨攬生意,性格強勢,但在經歷過年華風雨白發四起後溫柔賢淑起來,在她的表情裏能看到無數個故事,好像每個故事都有波瀾卻無風,不真實卻非空穴來風。她系著圍裙,將水盆裏的西洋菜撈出,放進漏籃瀝水,說,“為什麽不去世熙店裏幫忙?”

“我想自己獨立生活,不用依賴別人。”我說。

陰冷的傍晚,戴維先生在露天支起烤架,燒起木柴,吱吱地烤著各種肉類,香腸羊肉雞翅,焦香撲鼻。戴維先生看起來是真的老了,腦袋像具皮囊掛在強硬的骨頭上,脖子上的皮膚疊了幾層,血管像軟體動物壹樣巴在上面,勝在身體強健。

被四人圍坐的木桌在園裏年月已久,無遮擋,經歷風吹日曬,有的地方苔蘚已經枯幹,有的地方又冒出新的,從食物的味道中還能分辯出木頭的腥味和枯幹的風塵味。

二老每次旅行歸來總會分享許多異地的奇聞趣事,但這次中國之行好像索然無味,還沒有在倫敦本地出行的談論點多。

被領回的春天慵懶地趴在不遠處,下巴貼著地,剛吃完,現在連四溢的肉香都吸引不動它,可能是白天帶四個狗仔累壞了。狗仔們歡鬧無比,在壹起擠成團撕咬扭打。

“如果願意養,妳們領壹條回去。”   戴維先生會講漢語,他的漢語是認識妻子後學的,非常流利。

  “家裏不是經常有人,養壹條狗,保不準會把家裏鬧得翻天地覆。”趙世熙說。

“可以把狗拴在後院,後院有空地,可以做壹個窩。”我並非愛狗之人,說這些話是叛逆情緒作祟。

吳雪蘭察覺出我和叔有矛盾,分了些烤肉在我們的盤子裏,笑著說,“中國人不喜歡吃生的,這些都熟透了。”

“謝謝!”叔問,“妳們都去了什麽地方?”

“上海,杭州,重慶,成都,最後去的北京。”吳雪蘭說著說著,“哎呀,老糊塗了,我去拿出來。”說完起身回屋。

“中國和我想象中是天壤之別,太美了,有山的地方山美,有水的地方水美,有人的地方人美,城市裏也有現代的美,還有數不清的美食。”沒有妻子在,我和叔的僵局只能靠戴維先生勉強打破,“有道菜叫水煮魚,油膩膩的,還很辣,非常好吃,我經常讓雪蘭帶我去吃。”

吳雪蘭從屋裏取出壹個相冊,猶豫了會後遞給我。我壹邊聽他們聊中國的事情,壹邊欣賞相片,在最後壹頁的照片上,我看到壹個頭發披肩的中國女人站在吳雪蘭旁邊,右臉頰上有壹個明顯的黑痣,這張臉讓我有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奶奶,這是誰?”我舉起相冊,指著這張相片問。

“這不是範……”趙世熙吱言半句又閉上嘴。

“範含玉。”戴維先生說完,覺得自己搶話了,瞅了吳雪蘭壹眼,又把話交了出去。

“去年夏天她和第二任丈夫跟著旅行團來過倫敦,來過這裏,承認妳是她的孩子。”吳雪蘭說,“當初她因為家裏逼婚,讓她嫁給壹個不願意嫁的男人,便跟人偷跑到英國打黑工,遭到了同夥的三個人玷汙。有時候命運比人倔強,不會因為人的反抗而改變,她回去嫁了兩次,依舊都嫁給了不願意嫁的人。”

“我是被迫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合上相冊說,“我沒有怪她,所以也不用原諒。”

“她也身不由己,壹個沒有簽證護照和生存能力的女孩要在倫敦活下去非常困難。”吳雪蘭說,“在她打算回去的時候發現懷上了妳,又不知道怎麽把孩子弄掉,只得把妳生下後扔給我們。妳那個十字架就是她留下的信物。”

“她來倫敦也沒找過我。”

“她偷偷在路口觀察過妳。”吳雪蘭說。

“那不叫觀察,叫偷窺。”我在心裏說。

吳雪蘭擔心我不能完全接受,簡單分享了範含玉的故事。三人望著我,等著我發表意見。我沒見過照片裏的女人,也不認識。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但這個人和偉大壹點都不沾邊,即使是壹個母親,我也認為她是壹個無能的妥協者。

“範含玉二婚三年,和現在的丈夫兩人定居在邯鄲,第壹次婚姻有過兩個孩子,壹男壹女,都給了前夫。”吳雪蘭對我說說,“如果妳有機會回去,想看看她,那張相片背面有她的地址。”

我聽後不同情範含玉,反而痛恨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如此的不負責任,不配做壹個母親,為什麽要見她?

莊園離市區的家很遠,我和叔留在這裏過夜。

星光璀璨,夜空特別美。我認得那些星星,以前我經常壹個人趴在房間的窗臺上觀察那些星星,有動的,有不動的,有每天同壹個方向跑很遠的。

季入深秋,戴維先生特意燃起壹攤篝火驅趕寒冷。火光映在叔的臉上,泛著慘黃的光。我想,叔看我也是這樣吧!

二老先行回房安睡,狗也歸窩,只剩下我和叔還依偎著篝火。叔加了幾根木柴,新木柴被點燃後劈裏啪啦地響,蹦出火星。

“下周我要拍兩部新片。”

“為什麽又要告訴我這些?”   我望著叔眼中燃燒的火焰,如此完整,壹眨眼就能擠成火星蹦出點來,等到睜開眼,那火焰又熊熊地燒。

“想問妳要不要去。”叔說,“我知道就算妳不在我這裏拍,還是會去別的地方拍。”

“監督我?”

“保護妳。”

“就算我接受妳的邀約,還是會和別的人發生性關系。我不會只用性去換錢,我還會用性讓自己滿足。”我義憤填膺,我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是羞恥的,只想和趙世熙的欺騙行為作對。

“記得妳十二歲那年,我帶妳去奧蘭多海洋世界,以為妳會和別人壹樣很開心,但是在人群裏只有妳沒有笑。在看黑鯨表演的時候,我記得妳問了壹個問題,‘為什麽要把他們關在這裏?’”我說,“有太多的事情我們改變不了,所以幻想成為了人的本能,我也在幻想中隨心所欲,但是我知道身體和靈魂只能存在於現實,妳不能壹直活在幻想世界裏。”

“幻想,幻想是唯壹能讓我心平氣和的地方。”

“說不定那天妳會遇見她,我想要妳要給她壹個好印象。”

“我沒見過那個女人,不認識那個女人,我更不想見壹個人生失敗者。”我言語鏗鏘。脖子上的十字架竟有些發燙、

“天氣很冷了!”叔註意到我表情痛苦起來,沒有將之前話題在繼續延伸下去。我沖動起身回了房間,留下他獨自守著火堆。

我在房間等叔進來,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都沒等到。第二天,兩人都是滿眼血絲。

血液

我坐著趙世熙開的車回家,小狗在我懷裏很乖,不吵鬧。吳雪蘭說這只小狗老是被欺負,每次餵食都是最後壹個吃,送出去是最好不過。

但是在我心裏並沒有如何餵養這件事,所以當我看到自家大門被潑上了鮮紅血液,兩手壹松,趕忙捂上眼睛。小狗“啪”得壹聲摔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再也不敢靠近我,只是在遠處望著那個抱它來這裏的人。

叔連忙打開門,小心翼翼地將我牽進去。我們在屋裏推測誰會幹這種事,想了好久都毫無頭緒,直到狗在外面叫喚,才想到狗的存在。

小狗讓叔放了進來,爪子上粘了些血跡,嚇得我連忙喊道,“別讓它靠近我。”完全忘記了這條可憐的小狗是我領養的。

叔讓我先回房間休息,然後把門口血跡清理完,去廚房做飯。

“要報警嗎?”我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問。

小狗好像對之前的壹摔有嚴重的心理陰影,看見我就畏縮地躲在叔的腿後面。

“這件事等我先弄清楚再處理。”叔說。

“好吧。我去上班了。”

“吃完飯去。”

“晚上回來吃吧,遲到要扣錢。”

原本指望做頓飯能夠緩解下家庭關系,叔望著我出門的背影,慢慢地將爐火關滅。小狗探出小腦袋,不用再閃躲了。

我沒有上班,請了假,憑印象找到我出車禍的地點,在那路邊呆呆坐了很久,談不上想什麽,只是想平淡地放空自己。眼前是壹片荒田,要等到來年才會播種,這種泥土風景會蕭條任何壹種心情,但我看來,只有這種空曠荒蕪能容納我幻想中的壹切,靜等時間流逝,是我最好的心靈治愈方式。

灰冷的天空中出現了星星,我才想到要回家,叔說過無論我在哪裏都能找到自己,但是這裏,只有自己和死神知道。

我回去已經晚上八點多,饑腸轆轆,叔卻沒有做飯留飯,只是問我吃過了嗎?我忍著餓說,吃過了。

小狗很健忘,忘記了之前被摔的經歷,搖著尾巴繞著我轉圈。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呼嚕。”叔說。

睡覺前,我在窗臺下看了會星星,心想,野外的星星應該比這裏的更美吧!

有人故意整我們,第二天大門上又被人給潑了血。

我害怕在家裏呆,早早去了超市工作,心不在焉,料到潑血的事肯定是因自己而起,站在高高的貨梯上壹不留神給重重摔在地上。

“有沒有出血。”我閉著眼睛,忍著痛問。

“沒有。”

我這才睜開眼,被壹個中國男青年扶起來。

“是妳,妳記得我嗎?”男青年用手指著自己的臉說。

我在腦海裏翻了幾秒鐘,找不出這張臉來,確定沒有和他發生過關系。

“我在警局見過妳,妳沒有註意我。”男青年說,“我叫侯海峰,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有點,就是記憶力特別好,楊益經常提起過妳,所以對妳印象深刻。”

“我和他交情尚淺。”楊益死了,我更不願意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侯海峰是楊益的同鄉,早楊益兩年在倫敦留學,現在在壹家漢語培訓學校當兼職老師,可以給我提供壹份該單位的工作。我說了句謝謝,收下他的名片,借要繼續工作,撇開了他。

超市主管看不下去我渾渾噩噩的樣子,就給我安排另壹份差事,去Tom家看看什麽情況,Tom沒個說明,三天沒來上班。

Tom的家在壹個老式的六層公寓三樓,樓梯過道的墻面新刷過,但老舊味道掩蓋不了,這種樓看起來幹凈,但表面的灰塵總感覺抹之不盡,隔音效果不佳,能清楚聽見屋裏居家活動的聲音。

Tom家的門鈴早已壞掉,留著壹個鈴疤,有兩扇門,外面是防盜鐵門,裏面是木門。我用手敲打生銹的防盜鐵門,開門的是壹個坐輪椅的黑人老婦,壹只眼珠正常,壹只眼珠泛白。

老婦說壹句英文,沒有壹點提防地就敞開門。那句英文我費了好大勁才聽出是說,“換人了?進來吧。”我沒去理解老婦的意思,直接進了屋。

屋裏堆著很多紡織面料,因為老婦的身體不方便整理,有的地方很是散亂,有壹臺縫紉機,壹只黃色的肥貓臥在壹團彩色的布料裏,盯著人看,好在屋裏窗戶打開通著風,味道不是很重,這裏更像是壹個工作的地方。老婦沒招呼我,滑著輪椅到縫紉機前面忙活。

“我來找Tom。”我說。

“妳不是誌願者?”老婦停下手活,她談吐不清,每說壹句話,我都得用腦子去聽。

“我是Tom的同事。”我說“這幾天他沒去上班。”

“他不住這裏了。”老婦說這句話連白眼珠都嵌著淚,停下手上的活,“我都快不記得自己是他的媽媽。”

既然Tom不住這裏,我的任務也算完成,正想和老婦做道別,忽然身後傳來我尋找多日那個人的聲音。

“好啊!”

Jimmy說他是教會誌願者,平時會照看壹些行動不便,又沒去福利院的孤寡老人。他給老婦帶了很多水果食物,很熟練地將水果食物擺放進冰箱,又整理老婦那些布料,整齊歸位。

“她有個兒子Tom。”我小聲的在Jimmy耳邊說。

Jimmy把我拉出門外說:“Tom在外面負債累累,怕害了母親,已經有半年多沒回來住。”

“妳認識Tom?”  

“他去過幾次教會,想要贖罪,但是上帝免不了他的債務。”

在Jimmy談起Tom的表情裏,我感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只教友這麽簡單,等到再次進屋,看見桌上裝水果食物的塑料袋,我想到Jimmy也去過Tesco,Tom也在這個超市上班,Jimmy還清楚知道Tom欠債的事情;從最開始Jimmy在病房探望自己的不安到他在樓梯裏被口交的惶恐,再到酒店房間裏他極力表現的性行為,Jimmy的接近根本不是我身上有他女朋友的影子,我懷疑他女朋友是被害死偽裝成了車禍現場。

“騙子。”我望著Jimmy掃地的背影,忍不住憤慨脫口而出,我看不到從前那個帶有溫暖的影子。

Jimmy聽見了,回過頭張口想要解釋,但又不知道怎麽接話。

“如果Tom籌集不到還債的錢,妳們是不是要策劃綁架我,找我叔勒索錢財。”這是我想出如果繼續和Jimmy在壹起的結果。

我心煩意亂絕望到了極致,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逃壹般地離開Tom的家,買了壹把刀當做防身用,連晚上睡覺都把刀藏在枕頭下面。

淩晨壹聲槍響。我被驚醒了,下樓出去看見趙世熙握著壹把手槍,壹個白人男躺在地上,拖著壹條流血的腿,哭喊著求饒。門上又有血。我暈地躲進屋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狗嚇得窩在櫃子下不敢出來。

很快警察和救援車來了,警察調查完現場後,叔被帶上警車,受傷的白人男送去了醫院。我要壹起去警局,叔讓我留在家裏。

我給戴維先生打了電話說明情況,戴上墨鏡口罩,將門上的血擦洗幹凈。早上我跟著戴維夫婦壹起去了警局,見到了挺著大肚子的Irene,被打傷的是她的吸毒男友。

“妳未婚夫沒事吧?”我先問。

“他以後只能靠壹條腿走路了。”Irene停了會又說,“我們沒有結婚。”

“年底是最適合結婚的時間。”

“妳叔怎麽樣?”

“請了律師。”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出庭作證,妳們是受害者。

我沒有表示感謝,如果沒有Irene,叔進局的事情也不會發生。我先離開了,留下欲言又止的Irene,除了叔和戴維夫婦,誰都不想溝通。

叔被拘了兩天,最後斷定是壹起種族歧視事件的受害者。

“妳知道為什麽我最開始不報警嗎?”叔問我。

我搖頭,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在這裏,法律給不了他應得的制裁。”叔說完低下頭,用帶有硬咽的語氣說,“我也很害怕,害怕不只是因為自己,還害怕妳會害怕。”

真相

我趴在房間窗臺上看星星,聽見開門聲後轉過頭,看見了叔,第壹次看見光著身體的叔。壹個壯碩的陽剛男人身軀,生殖器卻是幼年男童的壹般,藏匿於毛叢之中,仿佛從未生長,從未勃起過。

“之所以對妳隱瞞,只是希望妳能夠看到這個世界上更多美好的事情。”

“就因為這個,所以我們住同壹個房子,卻要活成了兩個世界。”   這樣的身體仿佛發著神聖的光芒。

“我很累!”

“我是從小跟著妳長大,我壹直都在模仿妳,妳的壹切我總認為是很完美。”我說,“我並不在意妳身體是什麽樣子。”

“我並不是擔心妳在意,只是想讓妳明白,人有時候很難選擇。”叔說,“為了妳,為了我自己,我只能這麽做。”

“妳是為了妳自己。”叔話裏的轉折像涼水壹樣潑了剛溫暖的我壹身,我在叔心裏終究沒有被討好的地位,我是個影子,只要叔動動身體,我的形狀就會跟著變。

在這紛紛擾擾壹系列事件下,我睡不著,從黑暗微光下的鏡子裏窺見叔輕輕地走過來,手持壹般尖刀,做出要刺死我的姿勢。

我假裝熟睡,不敢亂動,直到叔收手離開房間,我才松開被子裏握著的刀。

壹大早,叔煎好雞蛋,烤好面包,沖好牛奶,在樓下逗狗,假裝和這個家的關系正在好轉壹樣。我想到昨晚提刀的叔就不寒而栗,想沖出門卻被叫住。叔笑著讓我先吃完早餐。壹時間,我懷疑昨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黑暗中握刀的叔是不是自己夢出來的?縱然是夢,我也不敢帶呆著,推開他就跑了出去。

我辭去超市的工作,又不敢回家,在外面租了壹間便宜的房間。新房間冷冷清清,但是也能在窗戶下看見天上的星星。我卷曲在沒有被子的床墊上,凍得瑟瑟發抖,原來恐懼和寒冷都會讓人有刺骨的感覺,軟弱的他想念之前有被子可蓋的房間。我無法入睡,坐起來,計劃著錢不多,明天該買什麽東西。等白天簡單布置完房間,我給呼了上百個電話的叔發信息過去,說自己搬出來住,但沒告訴具體地方,怕他會帶著槍和刀過來。

沒有工作,我不願意再去販賣身體,於是求助侯海峰,得到壹份漢語助教的工作。叔壹而再地好言勸我搬回去,都被拒絕。我終於學會了拒絕,而這項本領是叔教我的。

生活變得簡單又有事可做,從出生到現在,我好像終於找到的世界上美好的壹面。我喜歡上了壹個人生活,不靠近誰,不讓誰靠近,我慢慢摸索,學會了做飯,不用再囤積很多的泡面。

侯海峰畢業回了中國工作,我都沒來得及好好道謝

我帶回的小狗呼嚕被送回了莊園。

過節我還是會和叔去戴維夫婦那裏聚聚,只是不再回以前的家。每次從莊園回來,我都會讓叔把我送到離住處很遠的地鐵站,然後乘地鐵回去。在地鐵上,我還要反偵察有沒有被叔跟蹤。

我小心翼翼地過完整個寒冬,在春天快要結束了,我接到醫院的電話,Irene在醫院生產,需要我去陪同。Irene在醫院合同上寫著我是孩子的父親。

Irene無比憔悴,以前燦爛的金發現在稀稀拉拉,身體上的肉好像全集中在肚子上,別處都是皮包骨頭。Irene說她和男友已經分開,她男友並不想要這個孩子,連她都已經被嫌棄放棄。Irene這個樣子無法讓我責怪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我不想承擔責任,但醫院找不到誰可以推卸。

“我相信妳會照顧好這個孩子的。”

Irene的話真是對我可笑的鼓勵。

壹個男孩順利出生,我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被拋棄的樣子,竟然會心地笑了。孩子是無辜的,沒有過錯。

“妳有權利給孩子起名字。”Irene說。

“Tilikum。”我第壹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名字,那個被人類從海洋綁架的小黑鯨,“Tili。”

在Tili出生後的第七天,Irene給我留了條手機信息,說她很想家,她回家了,不會再來倫敦;她說對不起,自己不是個好母親,希望我好好照顧Tili;最後,她說我是個好人,趙世熙也是個好人,希望我也能夠回家。家,我不知道Irene的家在什麽地方,我的家是那個租來的房子啊!

要照顧Tili,我沒法再安心工作,還要支付每天新生兒巨大的開銷,日子過得艱難起來,不過在哄孩子這件事上,我很有耐心。

Tili喜歡被抱著,看著我笑,我也會笑,如果我假裝憂愁,他會伸出手,好像要去撫摸安慰壹樣。但我憂愁是真的,光靠安慰解決不了。

我想過找叔要錢,又羞於開口。我承諾過自己要獨立生活,不依賴別人的。

壹上午都在忙碌,到下午我才發現手機上有十來條叔的來電。為了Tili,我只能放棄自己廉價的自尊心,於是我用抱袋抱著Tili,回那個曾經生活的豪宅。

門的鑰匙還在我手裏,我打開門,眼前的壹幕又讓我頭暈目眩,還好懷裏的Tili有抱袋托著,要不就像之前的呼嚕摔在地上。

Jimmy躺在地上的血泊裏,頭上壹個血窟窿,那個血窟窿要了他的命。叔靠著墻坐在地上,手裏握著打傷過Irene男友的槍,看見我才擡起頭。

“妳們安全了!”叔笑著對我說,露出兩排大白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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