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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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戀舊,只是和現在過不去,並不是想真回到過去。現在痛苦不堪,但過去並不比現在輕松,只是那時候不懂,過分自信,以為未來只剩下美好!

我們當不成刺猬,遇見危險可以卷起身體,有尖銳的利刺當保護墻,高枕無憂。我們是平凡的人類,就算卷起身體,也擔心後背的肩胛骨和脊椎不堪壹擊。

2017年1月

範含玉

HIV檢測結果出來是陽性,我郁郁寡歡的壹生有了了結。

我將Tili交給同事侯海峰,借忙照顧兩天,獨自壹人去趟邯鄲。Tili是我的養子,壹個四歲的白人男孩。Tili這個名字是我給起的,來源著名的黑鯨Tilikum,被人類囚禁了壹生的黑鯨。人類的Tili喜歡別人叫自己“小黑鯨”。

除了“小黑鯨”這個稱呼,我沒有給Tili起壹個正規的漢語名字,我擔心以後Tili會拷問自己,為什麽給起了壹個他不喜歡的姓名。世界上有無數人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連名字也決定不了。

只有路邊的綠色空氣凈化器廣告在這能見度極低的大白天裏壹點也不覺得委屈。壹個國家的霧霾同經濟都成了報道熱點,幸災樂禍是人的共性,人們總想靠社會上不好的內容顯示自己的優越,新聞也總想報道不好的吸引流量,而國家新聞必須抑制負面影響,霧霾這種藏不住的負面成為了媒體的寵兒。

幹枯毛躁的霧霾天氣又瑟又冷,即便在室內車廂我都不敢輕易取下口罩,只好乏力地轉動眼珠,窺量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好像他們和我同命相連,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同樣都在擔驚受怕,怕被揭穿自己惹下的因果報應,在這個人言可畏的世界,隱瞞是能活著的最好救贖之路。  

邯鄲原本是我來中國的目的,取完票後我“豁然開朗”,目的不正和墓地同音?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死亡是唯壹不用預知的事情,早晚會來。在中國近五年間我從未去過邯鄲,但這期間卻壹直眷戀著這個工業城市,住這個城市裏的壹個人。

打從記事起我就壹直想見這個人。

出了邯鄲車站,不用再擠在人堆中,我活動了下全身。空氣中泛泛著壹種懷舊的淡黃,遠處的風景如同舊照片,上面有褪色的斑點。奇怪,我從未來過這個城市,現在卻像是故地重遊。

這是壹個高檔小區,壹些常青植物在這裏也能如此茂盛地過冬,石徑古亭穿插在居民高樓裏,錯落有序,她過得真不錯!有點讓我憤憤不平,她應該過得節制點,這樣才對得起我抑制了二十五的耿耿於懷。

我問詢小區裏的環衛工,找到7號樓,在樓前徘徊許久,冒昧此行,不清楚她是否在家。要是在家,看見她該說什麽?用什麽樣的語氣?責備,原諒,或者是乞求可憐?我將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來,像是從身體上取下的壹顆小果實,卡在手機背面,掖在手裏。穿著十字架上紅線在幾十年光陰裏,縱然由紅色染成了褐色,卻未腐斷過。我坐電梯上了18樓,按下1802的門鈴。

壹個女人開了門,黑發齊肩,鼻挺唇薄,高冷的神情裏含雜壹些疲憊,膚白光鮮,保養得當,眉毛精心修剪過,只有眼角額頭飄有點尾紋能扒出些滄桑,但完全不像四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歲月並沒有深究她的責任。從右臉頰的壹個黑痣上我認出這個女人就是我的血源母親。

“這是範含玉的家嗎?”我要再次確定下,問。

“我是。”範含玉的聲音清脆,說,“有什麽事嗎?”

“我是物業派來的,查壹下小區的燃氣,用手機拍張燃氣表度數。”我謊言變得很緊張,言語間抖得厲害。

“又是快遞?就妳壹天到晚喜歡在網上亂七八糟地買。”屋裏傳出壹個粗厚男人的聲音。

“物業來查燃氣。”範含玉扭頭喊,氣勢像在對抗。她絲毫沒懷疑眼前這個人的來意;她絲毫沒從親生骨肉上看到自己的過去;她打開門,讓我進來。

客廳靠裏墻的壹半地面鋪著厚厚的防摔墊,上面散落著許多布偶玩具,積木讀物。壹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坐在玩具堆裏,很用心地拿著積木搭建房子。有沒有人告訴這個孩子,他搭建的房子根本不能住人?

我暗暗將屋裏環視了壹遍,透過壹個半掩的門,看見壹個穿白襯衣帶著眼鏡的男人搖晃在雕花老爺椅上悠閑地玩手機,是範含玉剛回家的現任丈夫。

範含玉領著我進了廚房。

燃氣表在竈臺下的櫃子裏。我剛打開櫃門,聽見身後男主人的聲音。

“我們燃氣費上個月不是交過嗎?”

男主人腰間的皮帶卡著下垂的大肚腩,四肢不粗,更顯得身體畸形,眼鏡下的小眼睛看啥都是壹種懷疑神情。我沒想到她嫁的男人是這翻模樣,因為錢吧!外面的孩子應該不是肉體強迫所生。

“單位要最新的數據,和繳費無關。”我隨機應變,將十字架悄悄地擱在燃氣表下面,裝模作樣地用手機對著拍了張照片,關上櫃門,起身說,“好了。”

我沒過多停留,離開時又打量了那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和自己小時候真得有些相似啊!

進入電梯,我刪掉手機裏剛拍的無用照片。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範含玉從屋裏沖了出來,撕心叫著:“孩子……”

這個範含玉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那個遺棄了我二十五年的生母!

在下往1樓的電梯裏,我聽見上面電梯門被捶打的聲音,眼睛裏擎著淚花,卻擠不出完整的壹滴。我天生不是表演者!

範含玉不欠我什麽,我不欠範含玉什麽,互不相欠,該還的都還了。“我不是範含玉兒子!我沒有親身父母!”我悲傷地自言念刀。

侯海峰

我沒有在邯鄲駐足,直接返回了北京,在家裏洗完澡,疲憊中睡到了次日中午,預約了壹家西班牙餐廳,晚上接過Tili和侯海峰。

侯海峰為人風趣幽默,同樣是帶著眼鏡,但眼鏡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就是給人知識分子的道德感覺。侯海峰抱怨為什麽不去他家裏,品嘗他的拿手好菜宮保雞丁。這是我最愛吃的壹道菜。

“麻煩妳又照顧了Tili兩天。”我冷淡地將壹個很好的聊天話題撇開,這事我很擅長。我把Tili抱到自己旁邊的裏座。Tii穿著壹件黑白外套,衣服前面是壹個黑鯨腦袋的圖案。這件外套是侯海峰設計的,他總是能沈下心來做正確的事情。

“他很懂事,根本不用照顧。”

“我也很感激妳。”我說,“要不是妳,我回來連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

“那是妳聰明,妳比壹般人都聰明。”

“沒有人會聰明到我這種份上,幹了好幾年還只是壹個老師。”

Tili雙手攤在兩腿上,規規矩矩,安靜,不鬧事,他出生便是如此,遇到碰撞摔跤即便哭也不出聲。我希望他鬧騰些,無奈自己也是個安靜人士。Tili越來越像我,生性沈默,不合群體,不由得讓他害怕和擔心。

“想吃什麽?”我緊貼著Tili,溫和地問。

Tili指著菜單上的羊排。

“妳不是不是生病了?”侯海峰聽見我壹聲咳嗽。

“最近有點感冒,沒大事,在吃藥。”我將侯海峰可能要問的問題堵完,說,“這頓我買單,妳不能和我爭。妳想吃什麽?”

“不爭,不爭,下次可得嘗我的廚藝,和小黑鯨壹樣。”侯海峰伸手摸了摸Tili的腦袋,說,“小黑鯨是個天才,上午兩小時不到,就把壹張壹年級的數學考試卷全做了,壹題不落。”

Tili不抗拒,也不擺表情,仿佛觸覺失效,看不出對侯海峰的撫摸是享受還是排斥。

我點了三人份羊排,大份海鮮飯加壹些燒烤莎拉和果蔬汁,說,“我昨天去了邯鄲。”

“如果沒猜錯,這是妳來北京這麽些年第壹次去吧。”侯海峰等到我肯定答復後又說,“有些心結解開才好。”

“是啊,當時我來中國就是這麽想,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說,“我打算帶Tili回倫敦。”

“怎麽這麽突然?”侯海峰原本還以為我去找生母是壹件好事,沒想轉折如此快。

“我來中國不也很突然。這是我的致命缺點,幹什麽都沒計劃,想到什麽幹什麽。”

“我知道妳這壹路走來很不平坦,所有辛苦都獨自承擔。如果妳當我是朋友就告訴我,有困難可以壹起去解決。”

面對侯海峰的好意,我無言以對,無理接受,自己招來噩耗註定要自己承受。從倫敦到北京,侯海峰對我的幫助太多太多,不由得讓我對他產生嚴重的依賴感,這種依賴感曾經存在於叔的身上。

“這幾天我會總結好自己的工作,交接給妳安排。”只有面對侯海峰,我才會言多,“我可以壹個人漂泊,但是Tili不行,他還小,他會長大。我希望他有美好的前途,決不能像我。”

Tili只顧吃自己的,好像大人的談話與他無關。為了避免氣氛沈悶,侯海峰邊笑邊聊了很多趣事。侯海峰很健談,正因如此,回國不到壹年就奔到教育總監職位,而冷漠的我雖然工作認真,始終是壹個給別人講課的英語老師。

我沒透漏自己感染的事情,問了壹句:“妳還記得楊益嗎?”

“怎麽啦?”

“只是突然想起了這個人。”

飯後,我拒絕了侯海峰的車送,也拒絕了侯海峰放水給的兩天休息計劃,牽著Tili的手,坐地鐵回家。

Tili洗漱完,老老實實地爬到床上,蓋上被子。我從Tili書包裏掏出壹本英文版《小王子》,接著上次給他睡前朗讀。

“Chapter   12.   The   little   prince   visits   the   tipper.   ”

“該十四章了。”小黑鯨打斷我說,“十二章,十三章,候叔叔昨天已經讀過了。”

叔,我內心為之壹振。我讀完了十四章和十五章,幫Tili整理好被褥。Tili還睜大著眼睛,沒有絲毫睡意。  

“我們要去倫敦找伯伯嗎?”Tili問。

“嗯。”我笑了壹下,看來Tili不只是沈默,他會暗中觀察。他比當年的我要聰明,我壹點都不記得五歲前發生過什麽。

“伯伯長什麽樣子啊?”

叔長什麽樣子?在我的印象裏,他溫文爾雅,性冷無欲,但是這些我沒有辦法解釋給五歲的孩子,我說:“他有點胖,比我高半個腦袋,笑起來會露出兩排大白牙齒。”

“像老虎壹樣?”

“不,他不兇狠,但很厲害。現在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樣子。”我說,“我幫妳關燈,快點睡。”

“他會認識我嗎?”在我離開前,Tili又趕緊問了個問題。

接過Tili的這壹問,過去的回憶像喝下去的鹽水,蠢蠢而潤,又帶有躁,趙世熙,這個在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滿載了我耗不盡又無用的感情,成了我每段記憶的伏筆。

回到房間,我手機裏收到侯海峰發來的信息:“明天周五,妳的課我幫妳和下周的郭老師互換了下。妳好好休息,周末帶小黑鯨出去玩玩。”

“謝謝!也謝謝妳給Tili讀的第十二章和十三章。”

“妳真的沒事?”侯海峰秒回過來。

“沒事!”

“妳最近的表現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出什麽事了?”

“當時我很無奈才來到中國,現在我又非常後悔,每到晚上我都慶幸躲過了今天,但是明天,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需要安全感,Tili也需要,唯壹能給我們的是我在倫敦的叔。”  

我早上將Tili送去幼兒園,   又換了壹家醫院做快速血液檢測,依舊是HIV陽性。這下終於死了心,收好診斷單,接受了醫生要保持好心情的建議,出了醫院,我將診斷單撕個粉碎。

這真不是壹個謊言!

兩個月前,我安撫完Tili熟睡後在電腦上瀏覽到壹則倫敦建築火災導致壹華裔男子喪生的新聞,腦海裏不經意劃過趙世熙,就去同誌酒吧喝酒解悶,遇見壹個叫昆的男青年。我沒看出昆是個職業騙子,估計“昆”這個名字也是編造出來的。我們喝了兩杯酒,閑聊片刻,覺得相互對眼,去酒店開了間房。

在酒店裏,我喝了杯昆遞的水,不壹會就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昏厥過去,第二天早上被酒店的服務電話叫醒,我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身上的值錢的財物全部被掠去。

我不敢報警。

當年楊益的死是我心中壹直揮不去的陰影。

就在上周,我膽戰心驚地去了醫院。

我考慮到服藥和Tili以後的成長問題,辭去了中國的工作,告別了侯海峰,重回那個拋棄他的倫敦。

在離開前壹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帶著Tili在公園散心,享受著難得的新鮮空氣,久逢的溫暖日光,偶爾壹些跑步的人經過,這和我們無關,只和明媚的陽光有關。

曾經那個跑步的人已經死去,每次壹想到就會心有余悸,並不是因為滿頭鮮血。

“妳想過未來嗎?”我問Tili。

狐貍說:“對我來說,妳只是壹個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萬個小男孩壹樣沒有什麽兩樣。我不需要妳,妳也不需要我。對妳來說,我也只是壹直狐貍,和其它上萬的狐貍沒有什麽不同。但是,如果妳馴養了我,我們就會彼此需要。對我來說,妳就是我世界獨壹無二的;我對妳來說,也是妳世界的唯壹了。”

《小王子》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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