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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去英國

從中國去英國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2017年1月

墓地

“我走的時候沒有給珈珈打招呼,是不是不禮貌啊?”珈珈是Tili幼兒園的同學,他們兩人關系最要好。

“不會。”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到了倫敦,妳會認識很多新的朋友。”我說著抱起Tili,拖起行李箱登機。

五年沒回倫敦,物是人非,當初膽小怕事的我現在成熟許多,帶著Tili直接去找叔。想到叔,我笑了笑,當初是那麽懼怕他,到頭來他依舊是世界上唯壹可以托付的人。

“從小在壹個籠子長大,如果遇到危險,妳會首先想的是跑回那個籠子裏。”

門鎖沒有換,叔不在,我在屋裏檢查了壹遍,壹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連我的房間都好像是昨天還住過的感覺,只是床上多了壹個黑鯨毛絨玩具。

歲月靜好,好像這裏好的從沒有發生過槍殺案壹樣。

“爸爸。”Tili拽了拽我的手說。

我拿起床上的那個黑鯨玩具,遞給Tili,“喜歡這個嗎。”

Tili點了點頭,說:

“我餓。”

廚房冰箱裏的空無壹物,連電源都沒有插。

“我們去吃中餐。”我哄著Tili說。

叔的餐廳已經不在,換成了壹家新開的西餐廳。我確定自己沒找錯地方,領著Tili進去問服務員,“這是什麽時候開的?”

“半個月前。”

“老板是中國人嗎?”

“不是。”

“我記得之前這裏是個中餐廳,叫Chinese   Tea   Restaurant。”

“妳說的那個中餐廳被大火燒毀,已經不存在了。”

我不敢相信所建造的精神世界再壹次坍塌,當初我從英國逃到中國,現在又從中國逼回來,我的未來壹而再再而三的落空,我承受不了,我又是個無法用眼淚表達悲傷的人。我恨不得把眼球挖出,好讓眼淚盡情地流,眼淚都不爭氣,只憋出了些淚氣。

“我想吃中國菜。”Tili不知道我再想什麽,他真得餓了。

我忍著悲痛,帶著Tili找了壹家附近的中餐廳,自己壹口都吃不進去。

叔的車停在戴維夫婦的莊園,壹條毛茸茸的拉布拉多犬蹦了出來,我怕Tili被狗傷到,將他抱了起來。狗朝我叫了兩聲,然後瞪著眼看了壹會,慢慢地走了過來,在我腿上嗅。我認出這條狗正是當年和叔賭氣抱回去的呼嚕。我伸出手,撫摸呼嚕的腦袋,狗漸漸溫順下來。

從吳雪蘭口中確定叔真得死了。

“餐廳起火,他沖了出來,又沖進火裏,不知道是救火,還是搶什麽貴重物品,反正最後人是燒沒了。”

傻瓜!只有我知道,燒成灰是他最體面的離開方式,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戴維先生也在年前因為肺心病去世,現在莊園只剩下吳雪蘭和兩條狗,春天和呼嚕。

我開著叔的車,照著吳雪蘭的指引,帶Tili壹同去了墓地。

墓地彌漫著絲絲霧氣,天空偶爾飛過幾只黑色鳥雀,像極了我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些。我手裏握著兩束玫瑰花,有紅色,粉色,也有白色,那是我在莊園裏采摘的。

每束花裏都夾著壹根帶葉竹節,是叔在莊園種的毛竹。叔最喜歡竹子。

戴維先生和叔的墓碑相互挨著。

我恭恭敬敬地將壹束花放在戴維先生墓碑下,將另壹束放在叔的墓碑下。

風輕輕吹著,吹著墓園裏的霧氣;吹著草木和碑前的花束;吹著天上的飛鳥;吹著地上站著的人;唯壹不動的就是壹排排冰冷的墓碑。我吸了口冷風,咳嗽了兩聲。

“希望他們在下面相互照應著。”吳雪蘭說,“妳壹聲不吭去了中國,五年都杳無消息,世熙總是擔心妳在外面過得不好,不會照顧自己。相信看到妳平平安安,他在那邊也就放心了。”

“奶奶,對不起。”

“世熙的房子壹直保持著妳走前的樣子,他總說,妳會回來。他走後,我活著的任務就是等妳回來。我沒幾年活頭,總算是沒有辜負世熙。”吳雪蘭說,“活著的人,壹切都會好起來。”

好起來,但是要找到叔才能好起來啊!這不是我回倫敦要找的趙叔,我要找壹個活人,可以讓我放心照顧Tili的人,吳雪蘭不是人選。

我在莊園住了壹晚,和吳雪蘭的交流很少。第二天中午,我帶著Tili開著叔的車回市區。臨走前我回望了壹眼那個露天木桌,已經腐朽的只剩下三條腿,不能用了。

春天和呼嚕出來,站在吳雪蘭旁邊,目送了我們很遠。

“見到妳叔他們了?”晚上侯海峰給我打來電話。

“見到了。”

“他們都還好吧。”

“都很好。”我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習慣謊言和實話摻兌著說。  

懶散的警察

屋裏只有叔的房間打不開。我找來壹把斧頭,將門鎖劈掉。裏面還是我腦海中的畫面,那床天藍色的被子,好像歲月沒有動壹般,那個播放器還在,裏面趙世熙的鼾聲還在,這裏沒有人睡著啊,鼾聲就很自然的打起來。我從抽屜裏的壹本相冊,相冊裏很多叔和壹個男嬰的合照,那男嬰就是我幼年期。原來叔抱過我,親過我。我繼續在這個房間尋寶,翻出了叔殺人的槍。

Tili抱著那個黑鯨玩具進來,我趕緊將槍藏進抽屜裏,關上播放器,抱著Tili回到自己房間。Tili無時無刻不帶著那個黑鯨玩具。

五年不在倫敦,身體水土不適,口幹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白天帶著Tili看完壹家幼兒園,Tili搖頭說不喜歡,他都不記憶自己是個黃頭發的小孩。

“我什麽時候能見到叔公?”Tili太小,都不知道墓地是幹什麽用,更不知道那兩個墓地埋的是什麽。

“叔公最近出國了,不在倫敦,要過壹段才會回來。”我說。

還有半個月就是中國的新年,我發燒咳嗽,加量吃藥都不管用,多半是HIV犯病了。我電話裏跟吳雪蘭說,身體不舒服,不打算拜訪倫敦的親戚朋友,新年和Tili在家過。縱然我絕望無助,但還要撫養Tili啊!  

我剛買完東西把車停在門口,壹個白人男警察上來,讓我去配合調查壹樁案件。

Tili跑出來看到警察要帶走我,嚇得哭起來。

“沒事,警察只是問些問題,爸爸買了很多好吃的,妳好好在家呆著。”   我安頓好Tili,鎖好門,上了警車去了警局。

“去年五月我們在泰晤士河發現壹具高度腐爛的屍骨,經過還原,確定照片的裏人就是死者Jimmy。”男警察指著檔案上的Jimmy照片問,“妳認識嗎?”

“之前認識。”

“妳對死者了解多少?”

“我們是高中同學,很長時間沒見,現在也講不出,他是個基督徒,我知道他母親身亡,父親之前在監獄。”我問,“他什麽時候死的?”

“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法醫推斷死亡時間在三年左右。”

“妳們懷疑人是我殺的?”我激動起來。

“死者是被子彈擊中頭部死亡,然後扔進河裏。頭部的子彈被挖走。”警察說,“警局有記錄,趙世熙曾經有持槍傷人的案底。”

“多少年前的事,妳們還沒調清楚嗎?”我壹著急就咳嗽,我故意加重咳嗽,“妳們去年發現屍體,應該調查過我叔吧?我叔也死了,妳們怎麽不去調查壹下他的死因?”

“對於趙世熙的事我們也很抱歉。”

“我想知道起火的原因是什麽?”

“現場調查,是有人縱火。”

“妳們找到縱火犯了嗎?”

警察覺得現在問不出什麽了,Jimmy的背景都有很多致死的條件,警察就讓我留下電話,說以後電話聯系,安排了警車送我回去。

我擔心雖然自己唬過壹劫,但只是暫時性的,不敢保證警察會就此打住,不追查下去。雖然人不是我殺,但是因我而死,我脫不了關系。

叔走了,沒有人能告訴我怎麽辦,慌亂如麻。我對這個世界已經生無可戀,現在唯壹想得就是Tili如何安置,但又不希望Tili像自己壹樣,壹輩子都在掙紮和糾結當中。雖然Tili不是我的骨肉,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和其他有健康家庭的孩子壹樣幸福成長。  

熊貓和黑鯨

見我回來,Tili從沙發上跳下,跛著左腿跑過來。在我被警察帶走後,Tili不小心滾下樓梯,磕傷了腿,但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學會了包紮傷口。

“疼嗎?”我掀開Tili的褲腿,傷口上面貼了兩個面包超人卡通創可貼,出血的傷口都被貼上了,周圍有些破皮。

“不疼。”Tili堅強地說。

外面冰雪覆蓋,我的感冒咳嗽更加厲害,總感覺身體的五臟六腑在慢慢腐爛,只要有壹點紅腫就提心吊膽。Tili也跟著在家蹲了好幾天,壹直想出去玩。我加服了兩倍阿莫西林和止咳藥,穿得厚厚地帶著Tili出去。

為了迎接中國的新年,好像倫敦所有的人都出來了,車龍馬水,商店街道掛起了大紅燈籠,櫥窗上貼著中國剪紙,棉花糖、糖葫蘆、捏泥人這些也能在街上找到兼職的小商販,還有各種煙花鞭炮販賣,每個角落也都散發著中國文化。

我帶著Tili去百貨店選衣服。Tili的衣服都是我買的,不是黑就是白,這次我沒有做主,而是讓他自己選擇。他挑了壹件紅色的小棉服,很應景新春佳節。

趁著帶著Tili上洗手間,我偷偷捂著胸口,狂吸了兩口止咳噴霧,然後又裝著沒事出現在Tili面前。

“我們回家吧。”Tili看見我壹臉的汗水。

回家!

叔房間被劈掉的門鎖壹直沒有修好,因為這裏不再有秘密可言,我坐在趙世熙的床上,天藍色的被子上,舉槍對著自己的腦袋,壹槍下去,打死沒用的自己該多好。外面壹聲炮響,我吃了壹驚,以為真開了槍。

“妳那邊還好嗎?”  

“我很好,只是Tili。”聽見手機裏侯海峰的聲音,我有了些力氣。

“怎麽啦?”

“我給他找幼兒園,壹時半會找不到適合的。他還是喜歡黑頭發的中國小朋友。”

“不像我們大人,Tili太小,需要時間去適應。”

“大人不見得就好!”

“起碼我們還有思考的能力。”

“那是妳。”

“妳回倫敦不只是為了Tili。”侯海峰說,“那天妳提到楊益的死,妳是不是隱瞞著什麽?”

“我想倫敦的人和家。”

“真沒事就好。今天我訂婚了。”

“恭喜!”

“我想對妳說些祝福的話,不知道說什麽好。”

“應該我對妳說,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我從來沒祝福過別人。”

“是候叔叔嗎?”Tili聞聲進來。

“和候叔叔說話。”我將手機放在Tili耳邊,

“候叔叔,我是Tili。”Tili喜笑顏開。

“Tili在倫敦乖不乖啊?”

“乖!”

“那想不想候叔叔,想不想回北京啊?”

“想。”

除夕夜,五彩的煙花伴隨著層層疊疊的聲響,在夜空中綻放,絢麗多姿,像無數顆流逝的彩色星星。我想從這些彩色的星星中找到喜歡的壹顆,但是趕不及眨眼,等繁星落盡,又是壹片漆黑夜空。

“爸爸,煙花……”

在我的房間裏,正趴在窗前等著煙花的小Tili剛興奮地轉過頭。

“嘭!”

我舉起著槍,身體壹個後仰。槍管冒出壹絲縹緲的青煙,窗戶玻璃被震得稀碎,外面的風壹下子湧了進來。小Tili跌落在稀碎的玻璃渣上面,小小的腦袋被打得滿目全非,壹地的玻璃渣被鮮血濺得紅亮。

紅色的血液,曾經讓我懼怕的血液,現在看來毫無威懾力。叔是毒藥,Tili是解藥,毒藥藥性不停變異,解藥藥性太小,我等不到自己痊愈;只有Tili才讓我感到世界上的美好。我泣不成聲,原來我不是不會掉眼淚,而是沒有觸到感情深處的淚點。我坐在紅亮的玻璃渣上面,將Tili摟進懷裏。Tili的眼睛鼻子被擊得血肉模糊,那個上揚的嘴唇還在,他總愛露出牙齒笑,我最愛看他露出牙齒笑。

“我是為妳好。”我想到叔曾經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我害怕Tili在這個世界上無依靠。

沒有人察覺到壹聲槍響,聽到的人也以為是冒出的煙花聲,沒有人會註意到這聲響沒有在夜空中綻放出煙花。

“嘭,嘭,嘭……”外面的煙花爆炸著,無比激烈,夜如白晝。

叔鼾聲響起,還是和以前壹樣的頻率節奏。鼾聲也有顏色,是黑色,在燦爛的煙花節日,也會冒出紅色。

在夢裏,我又看到那頭海洋館裏被隔離的黑鯨。黑鯨漂浮在水裏,壹條壹條血絲從嘴裏流出來,漸漸形成水中的紅霧。

壹只胖乎乎的熊貓靜靜地坐在玻璃墻下,仰望著那頭死掉的黑鯨。

“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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