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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上的惡魔〉後篇

      醫生在的時候,那個聲音就不說話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醫生,醫生對我笑了一下。

      他說,之前幾次他在做實驗,現在他可以教我怎麼讓那個聲音不說話。

      用看不見的東西,對付看不見的聲音。

      「我是這樣做的。」醫生把雙手圈在嘴邊,做出了像是吹氣球的動作。

      「呼~~」

      雖然當下覺得有點蠢(醫生對不起),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我學著他把手圈在嘴邊。

      「呼~~~~」我把汽球吹得比較大,感覺會更厲害的樣子。

      「然後打個結,小心別弄破了。」醫生教我怎麼幫氣球打結。

      我模仿醫生的動作,替我的兩倍大氣球打了結。

      「然後塞進去,堵住它的嘴巴。」醫生做了個拿氣球塞住嘴巴的動作。「這樣就沒辦法說話了。」

      我的氣球會不會太大?我盯著我的無形氣球想了想,最後決定就這麼辦。

      反正那肯定是張大嘴巴。

      非常厲害的事情是,當我粗魯地把氣球塞到左邊肩膀上的時候,我有一種、那個東西真的被堵住了嘴的感覺!明明碰不到的,但好像真的感覺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覺得異常輕鬆。

      我和醫生一起笑了起來。

      氣球總有漏氣漏光的時候。

      每當氣球的氣用完了,那個聲音又會繼續說話。它似乎被氣球激怒了,也很氣醫生。奇怪的是,我從來沒聽它說過醫生的壞話,它明明是個愛說全世界壞話的大嘴巴。

      我試著自己補氣球,但效果沒有在醫生那裡好。

      明明動作是一樣的,但在醫生那裡補氣球的時候一定會成功,只要放一次就成功了。

      每次我會在醫生那裡練習一下把氣球吹得更完美的方法,或者更精準塞進嘴巴裡的手勢。剩下的時間醫生會和我聊天,教我氣球失效的時候該怎麼應對肩膀上的聲音。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指南針。

      醫生說,我在台灣能買到的指南針是其實指向北邊的指北針,被校準過的。這我在學校已經學過了,但我還是點頭。

      「這就有點像是指南針。」醫生指了指我的肩膀。「你可以隨身攜帶一個指南針,同時你清楚地知道它指向北邊。它給了你方向的建議,但你看完之後,把指南針放回口袋裡理都不理也可以。」

      往我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醫生說:「別忘了,這是『你的』指南針。讓它替你指出方向,但不需要它干涉強迫你到任何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對這段話印象深刻的原因,其實不在內容本身。

      而是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和醫生交談。

      下一次我去的時候,醫生的辦公室裡坐了別的人。

      他們向我致歉,說言心理師突然離職了,即使當時的我只是個小孩,他們仍然很認真地對我解釋這件事。我很感激這一點。

      沒有辦法和醫生說再見讓我有點難過,沒辦法和醫生道謝也是。

      直到現在我仍然很感謝他,教會了我應對肩膀上聲音的方法。

      我開始逼迫那個聲音替我指路。

      像當初挖出那隻麻雀一樣,逼它幫我找到其他有類似遭遇的不幸動物。

      一開始它很不情願,但後來它興致勃勃。

      它說它很享受看我挖出那些死去的動物,小心地拼裝回原狀,祈禱一番再埋回原地那種徒勞無功的愚蠢行徑。

      這件事從我小學,初中,到高中都仍持續著。

      我挖到過被淹死的幼貓。

      我挖到過被刨掉眼珠,四肢綁上橡皮筋壞死的流浪狗。

      我挖到過被切掉了耳朵的兔子,和牠不幸的兔腳。

      最難受的那次,我挖到了一隻母貓。牠的肚子遭人剪開,牠的內臟與牠腹中的貓崽同樣被磚塊砸得稀爛。

      那天處理完我吐了,即使戴了塑膠手套,破裂的貓屍觸感仍殘留在我的指間。

      肩膀上的聲音幸災樂禍。

      高中的時候我和我哥搬了出來,在離高中和我們未來目標大學很近的地方,爸爸替我們買了套小公寓。

      我爸再婚了,對象是同樣帶著兩個小孩的離婚女性。

      和媽媽不同,阿姨是個很好的女人,先前因為和爸爸一樣的遭遇而離婚。

      考量到她的孩子還小(現在我也是個有妹妹的人了!),舊家離學區很近,況且我和我哥也需要新房間,我們全家人一起做了這個決定。

      現在我們有兩個家。兩邊都隨時歡迎對方過去,只是要過夜的話得先招呼一聲而已,車程不到一個小時。過節以外,我和我哥經常回去渡過週末。

      從小六開始,我的學校生活也改善了。

      被我推下樓梯後來轉學的幼稚園同學回學區看我們,竟然特地和我道謝。

      「送醫院之後,醫生幫我檢查出了膝蓋的骨軟骨瘤。醫生說依照它生長的趨勢,再之後會壓迫到附近的骨頭,幸好及早發現,很快安排好時間幫我動手術切除了。」

      文筆不好的我難以用文字表達當時我有多驚訝。「所以,妳不是因為我轉學的嗎?」

      「當然不是啊。」她疑惑地看著我。「我爸媽有和老師說是因為他們被調職,所以才要轉學的吧?」

      ──這麼一回想,確實,老師是那麼說的。

      只是當時,我們都以為老師只是找一個比較溫和的理由而已。

      那一刻我很想哭。

      要不是當時我哥在旁邊對我做了一個「愛哭鬼」的討厭動作,我想我一定會當場哭出來的。

      我對現在的日子充滿感激。

      我從來沒有忘記,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是哥哥一直陪在我身邊。

      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那天,打開新家家門,聞到那股怪味的時候,我的心一邊被吊得老高,同時卻又有種「終於來到這一天了」的平靜感。

      我走近浴室。

      鮮血的氣味愈發濃厚。

      我聽見我哥在哭。

      有種不好的預感,發麻而遲鈍地爬上了我的背脊。

      打開浴室門那一瞬間,我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走來的路上我猜想過這次會是什麼動物,但從那隻母貓以後,我自認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嚇得倒我。

      ──直到我在浴缸裡,看見我已經好久不見的媽媽。

      有些事情可以被原諒,有些則不行。

      有些錯誤能夠挽回,有些傷害卻無可補救。

      哥哥跪在浴室地板上,制服上全是血。他在哭。我猜他還吐了,排水孔旁有一灘嘔吐物。兩把鋒利的刀掉在旁邊,其中一把上頭滿是鋸齒,另一把則有更明顯的不規則狀。我盡量不去想那上頭沾滿的碎塊,即使我明知那是內臟。

      哥哥在哭。

      在我印象裡,從來不曾看我哥像這樣哭過。

      我跪到他身邊,即使這個動作使得我的褲子也染滿鮮血。

      我握住了我哥的手。

      「……沒關係,哥哥。都過去了。」

      他順著我的聲音抬起頭,我猜他其實看不清我,因為他滿眼是淚。

      像是這一哭用盡了他這一生所有的眼淚。

      「沒問題的,只是有點可怕。」

      我試著讓我哥放鬆一點。

      「就像看牙醫。」

      沒問題的。

      一如既往,我會替他好好地掩埋,替他好好地贖罪。

      他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   〈肩膀上的惡魔〉後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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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膀上的恶魔〉后篇

      医生在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不说话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医生,医生对我笑了一下。

      他说,之前几次他在做实验,现在他可以教我怎么让那个声音不说话。

      用看不见的东西,对付看不见的声音。

      「我是这样做的。」医生把双手圈在嘴边,做出了像是吹气球的动作。

      「呼~~」

      虽然当下觉得有点蠢(医生对不起),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我学着他把手圈在嘴边。

      「呼~~~~」我把汽球吹得比较大,感觉会更厉害的样子。

      「然后打个结,小心别弄破了。」医生教我怎么帮气球打结。

      我模仿医生的动作,替我的两倍大气球打了结。

      「然后塞进去,堵住它的嘴巴。」医生做了个拿气球塞住嘴巴的动作。「这样就没办法说话了。」

      我的气球会不会太大?我盯着我的无形气球想了想,最后决定就这么办。

      反正那肯定是张大嘴巴。

      非常厉害的事情是,当我粗鲁地把气球塞到左边肩膀上的时候,我有一种、那个东西真的被堵住了嘴的感觉!明明碰不到的,但好像真的感觉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觉得异常轻松。

      我和医生一起笑了起来。

      气球总有漏气漏光的时候。

      每当气球的气用完了,那个声音又会继续说话。它似乎被气球激怒了,也很气医生。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它说过医生的坏话,它明明是个爱说全世界坏话的大嘴巴。

      我试着自己补气球,但效果没有在医生那里好。

      明明动作是一样的,但在医生那里补气球的时候一定会成功,只要放一次就成功了。

      每次我会在医生那里练习一下把气球吹得更完美的方法,或者更精准塞进嘴巴里的手势。剩下的时间医生会和我聊天,教我气球失效的时候该怎么应对肩膀上的声音。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指南针。

      医生说,我在台湾能买到的指南针是其实指向北边的指北针,被校准过的。这我在学校已经学过了,但我还是点头。

      「这就有点像是指南针。」医生指了指我的肩膀。「你可以随身携带一个指南针,同时你清楚地知道它指向北边。它给了你方向的建议,但你看完之后,把指南针放回口袋里理都不理也可以。」

      往我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医生说:「别忘了,这是『你的』指南针。让它替你指出方向,但不需要它干涉强迫你到任何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对这段话印象深刻的原因,其实不在内容本身。

      而是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医生交谈。

      下一次我去的时候,医生的办公室里坐了别的人。

      他们向我致歉,说言心理师突然离职了,即使当时的我只是个小孩,他们仍然很认真地对我解释这件事。我很感激这一点。

      没有办法和医生说再见让我有点难过,没办法和医生道谢也是。

      直到现在我仍然很感谢他,教会了我应对肩膀上声音的方法。

      我开始逼迫那个声音替我指路。

      像当初挖出那只麻雀一样,逼它帮我找到其他有类似遭遇的不幸动物。

      一开始它很不情愿,但后来它兴致勃勃。

      它说它很享受看我挖出那些死去的动物,小心地拼装回原状,祈祷一番再埋回原地那种徒劳无功的愚蠢行径。

      这件事从我小学,初中,到高中都仍持续着。

      我挖到过被淹死的幼猫。

      我挖到过被刨掉眼珠,四肢绑上橡皮筋坏死的流浪狗。

      我挖到过被切掉了耳朵的兔子,和牠不幸的兔脚。

      最难受的那次,我挖到了一只母猫。牠的肚子遭人剪开,牠的内脏与牠腹中的猫崽同样被砖块砸得稀烂。

      那天处理完我吐了,即使戴了塑料手套,破裂的猫尸触感仍残留在我的指间。

      肩膀上的声音幸灾乐祸。

      高中的时候我和我哥搬了出来,在离高中和我们未来目标大学很近的地方,爸爸替我们买了套小公寓。

      我爸再婚了,对象是同样带着两个小孩的离婚女性。

      和妈妈不同,阿姨是个很好的女人,先前因为和爸爸一样的遭遇而离婚。

      考虑到她的孩子还小(现在我也是个有妹妹的人了!),旧家离学区很近,况且我和我哥也需要新房间,我们全家人一起做了这个决定。

      现在我们有两个家。两边都随时欢迎对方过去,只是要过夜的话得先招呼一声而已,车程不到一个小时。过节以外,我和我哥经常回去渡过周末。

      从小六开始,我的学校生活也改善了。

      被我推下楼梯后来转学的幼儿园同学回学区看我们,竟然特地和我道谢。

      「送医院之后,医生帮我检查出了膝盖的骨软骨瘤。医生说依照它生长的趋势,再之后会压迫到附近的骨头,幸好及早发现,很快安排好时间帮我动手术切除了。」

      文笔不好的我难以用文字表达当时我有多惊讶。「所以,妳不是因为我转学的吗?」

      「当然不是啊。」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爸妈有和老师说是因为他们被调职,所以才要转学的吧?」

      ──这么一回想,确实,老师是那么说的。

      只是当时,我们都以为老师只是找一个比较温和的理由而已。

      那一刻我很想哭。

      要不是当时我哥在旁边对我做了一个「爱哭鬼」的讨厌动作,我想我一定会当场哭出来的。

      我对现在的日子充满感激。

      我从来没有忘记,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哥哥一直陪在我身边。

      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那天,打开新家家门,闻到那股怪味的时候,我的心一边被吊得老高,同时却又有种「终于来到这一天了」的平静感。

      我走近浴室。

      鲜血的气味愈发浓厚。

      我听见我哥在哭。

      有种不好的预感,发麻而迟钝地爬上了我的背脊。

      打开浴室门那一瞬间,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走来的路上我猜想过这次会是什么动物,但从那只母猫以后,我自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吓得倒我。

      ──直到我在浴缸里,看见我已经好久不见的妈妈。

      有些事情可以被原谅,有些则不行。

      有些错误能够挽回,有些伤害却无可补救。

      哥哥跪在浴室地板上,制服上全是血。他在哭。我猜他还吐了,排水孔旁有一滩呕吐物。两把锋利的刀掉在旁边,其中一把上头满是锯齿,另一把则有更明显的不规则状。我尽量不去想那上头沾满的碎块,即使我明知那是内脏。

      哥哥在哭。

      在我印象里,从来不曾看我哥像这样哭过。

      我跪到他身边,即使这个动作使得我的裤子也染满鲜血。

      我握住了我哥的手。

      「……没关系,哥哥。都过去了。」

      他顺着我的声音抬起头,我猜他其实看不清我,因为他满眼是泪。

      像是这一哭用尽了他这一生所有的眼泪。

      「没问题的,只是有点可怕。」

      我试着让我哥放松一点。

      「就像看牙医。」

      没问题的。

      一如既往,我会替他好好地掩埋,替他好好地赎罪。

      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   〈肩膀上的恶魔〉后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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